第八章 義結金蘭

金陵城東郊。

已近午時,斑駁樹影灑了一地,婆婆娑娑,不知幾度成愁,惹淒楚。

清風輕撫,撲入鼻息的是淡淡的塵土的腥味,卻不是無心庵的那種血腥臭,帶了一絲陽光的柔,使人不由得深深呼吸,但終究是揮不去腦中那些浮光掠影。

血流成河,殘肢橫行,世間凡事,至慘不過如此。

周遭竟是極為安靜,安靜的使風寂寞起來,仔細聽去,卻又遠遠傳來金陵城中商販的吆喝聲,一切也便歸於塵俗。

歎妙站在一顆樹下,一手攬著自己的斷肩處,心中既惱又羞,惱怒自己不顧姑娘安危尋了生路,卻又自食其惡果,羞憤自己受了渡行雲恩公及姑娘相救之恩,卻不知恩圖報,又見月初旬麵無異色,勸慰溫柔勝卻平日萬千,更是負疚於心,惴惴不安,不知該有何顏麵相對,這便低了眉,輕咬貝齒,囁嚅著不肯再前行,終於“嗖”的一聲化為原形,軟趴趴的躺在地上。

水沉煙瞪直了眼,忽地後退數步,驚心之下坎坎跌坐地上,竟是說不出話來。

這丫頭……是蛇妖?

煙波流轉,水沉煙怪異的瞧一眼月初旬和黑團子,臉色青綠沉沉:難不成剛出獸爪又入妖窩?

月初旬將小蛇從地上拾起,置入袖中,瞧見水沉煙芙蓉色盡是驚恐,身子直直繃緊,戰戰兢兢的模樣,忽地朝她眨眨眼,笑道:“水姑娘容顏絕世,細皮嫩膚,想必入口定是美味非凡,卻不知是生吃了好,還是剝淨洗幹了清蒸好……”

水沉煙心中“咯噔”一聲,不思辨真假,害怕至極致竟是湧了銳氣,忽地站直身子,抽出腰間九節鞭,揚手便朝月初旬頭頂揮來。

身形未動,隻聽一聲笑歎,青鞭已被月初旬捏在指間。

水沉煙一怔,手腕酥麻間早已脫了青鞭,卻見一旁黑團子瞪了圓溜溜眼珠子,鼓了腮幫,故作疑惑道:“你這女人,好生奇怪,我和娘子拚死救你於火海,你卻是恩將仇報,不過是娘子一句玩笑,竟是作了真,真是無趣之極。”

蛇妖丫頭,小小相公,醜陋少女,明明是你這三人更為奇怪才是……

水沉煙被噎住了話,愣了半晌,暗暗冷哼了一聲:“醜人多作怪。”

這話本說的極小音,但因攜了怒氣,語氣沉沉飄入他人耳中。黑團子靜若幽潭的雙眸緊緊的望著月初旬,眉宇隱隱皺成一團。月初旬卻不以為意,隨手撚了一片樹葉,眨眼幻為一方白紗,輕輕遮了麵。

水沉煙瞧她幻化之術,極為稀奇,眸底褪盡恐慌,溢滿豔羨,又思及方才她仗義相救,幾陷危難,對月初旬更是多了一絲敬佩和歡喜,早已忘卻方才被戲弄之事,一把拉了月初旬跪下,道:“醜八怪,今日多謝你仗義相救,你我既是有緣,這便結為姐妹,可好?”

“不好。”黑團子急急阻止。

月初旬一怔,一時捉摸不透她冰火性情。

水沉煙狠狠瞪了一眼黑團子,一把將他推至一邊,見月初旬呆呆地看著自己,極是不解,又揖了一揖,皺了秀眉,道:“姐姐?”言罷,不待月初旬作答,從袖中扯出一方手帕,塞進月初旬手中。

那是一方瓷青湖色手帕,一角綴著妃色流蘇,甚是清雅。

“這手帕是我心愛之物,當贈敬佩之人,妹妹隻有縛雞之力,卻沒困獸之能,但一向敬佩俠義肝膽之人,今日討一份豪情骨,不知姐姐當允不當?”

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弱女一枚,卻有錚錚鐵骨。

喜怒於色,必因坦**率真。

月初旬逃生之後不記前塵,渡行雲一向含糊其辭,隻說有一幼弟,總角之齡,她卻並不能尋得蛛絲馬跡,此番結識一位可人的女子,亦並無不妥,當下笑道:“可姐姐……姐姐並無甚珍貴之物相贈。”

她一頭青絲,隻一條白色綢帶鬆鬆挽著,一身白衣,並無任何飾物。

水沉煙仔仔細細將她打量一番,笑嘻嘻道:“姐姐腰間那香荷,小妹甚是喜歡。”

月白色香荷,不過是普通質地,白底湖藍色邊,麵上繡有一水藍色蝴蝶,水藍色蝶身,一對水藍色翅膀,翅膀周身暈染了一層紫色,飄逸靈動,竟是和那靈蝶一模一樣,雖是做工並不考究,卻也精致。

師父一針一線刺繡,重情盛意,不便轉贈,被師父以符咒加持,亦不能輕易離身。

水沉煙一抿唇,揚眉:“我不信。”

說罷,手臂一伸欲要去取了那香荷,卻不曾想,那香荷猶有靈氣一般,她那指尖剛一觸碰,一陣酸麻猛地把她彈出去三尺之遙。

水沉煙一陣氣餒,拍了拍衣衫上灰塵,撇嘴道:“罷了罷了,也並非什麽稀罕物件。”

當下便又施施然跪下,以天地為證,拜了一拜,此後,便有了結義金蘭之情。

俯身叩首之際,衣袂搖曳,月白色香荷坎坎落入眼底,眸中已泛起渡行雲一臉沉沉:“旬兒,人在,香荷在。”

香荷三道封印,不至性命攸關,萬不可解除。

渡行雲從不多說,月初旬便也不問,不過婉轉間已是理清了頭緒:封印內是極不好的東西,卻又是極好的東西。

月初旬便笑嘻嘻揪一揪他臉上褶皺鬆軟的麵頰,無良的笑:“渡老頭寬心,香荷在,人在。”

此刻,結拜禮成,黑團子卻憂心忡忡,玉石小臉明滅不定,悶悶跟在月初旬和水沉煙後麵,直至聽到一眾人躬禮,道了聲“小姐”,這才回神來看。

不遠處,城門下,坎坎立了三個小廝模樣的人,頷首而立,身著一色青紗,當頭那位不過是個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年,長相極其清秀,正一臉溫和恭謹的望著,朝月初旬和黑團子微微頷首,這才對著水沉煙一揖,恭恭敬敬道:“寄奴讓小姐受驚了,請小姐責罰。”

千金小姐私自出走,路遇險情,有罪無罪,皆需擔責。

話音剛落,已有數聲尖銳之音夾著風聲呼嘯而過,水沉煙手中的青鞭早已如蛟龍入海般收了回來,後麵那兩個小廝的臉頰瞬時多了兩道血痕,血漬突地冒了出來,而當前而立的劉寄奴臉上仍舊一臉笑容,細細瞧去,那胸前的青衫早已裂開了兩道血痕,卻是傷在了胸前。

寵愛與否,一眼即辨。

“寄奴多謝小姐手下留情。”劉寄奴依然一臉恭敬的笑意。

水沉煙微一揚眉,望到血跡又一心悸,不如往日般那樣倨傲,輕輕道:“退下去領了銀兩,各人十兩,切莫忘了取些好藥,傷口感染遭了大罪,自個生受。”

竟似摻了憐惜,好似那傷口……並不是她手中青鞭所致。

月初旬一怔,繼而歎笑:水姑娘這脾氣……果真不好。

劉寄奴笑著領了那兩個小廝離去,似是早已為常。

十年前,他隨寡母逃荒至金陵,在一個大雪紛紛的深夜,寡母餓死在小巷深處,而他自己饑寒交迫奄奄一息之際抱緊了外出遊玩的小小水沉煙的腳踝,不肯撒手。

小小水姑娘從未瞧見過有孩子瘦骨嶙峋若幽鬼,一時起了興致,死活拗了母親阻攔,硬生生將劉寄奴帶回水府,處處護著他,眨眼間已是十載芳華,除卻生了氣,發了脾氣,連累劉寄奴同其他下人一同挨了鞭子,竟沒讓他受丁點委屈,劉寄奴這也便感恩戴德的在水府侍奉。

直至劉寄奴領著小廝走遠了去,黑團子方斂了目光,又仰頭斜斜瞧了一瞧水沉煙,似水眸底高深莫測一閃而過。

月初旬又思及那個唇含六瓣玉簪花的黑影,心中不安,欲要告辭,水沉煙卻橫眉豎目,極是不舍,硬是拉了二人上了一高雅茶樓坐下,店小二瞧了水沉煙一眼,喚了一聲“小姐”,戰戰兢兢的倒著茶水,那茶水卻似著了魔法,淋淋漓漓都灑出了杯子。

水沉煙“啪”地一拍桌子,芙蓉麵滿是怒色,柳眉倒豎:“被人挑了筋骨?”

店小二渾身一顫,冷汗直冒,持壺一手更是哆嗦不止,正不知所措間,水壺已被人輕輕接走,聲似仙音:“你且下去罷,我們自己來。”

小二如釋重負,望一眼白紗縛麵的白衣女子,連滾帶爬下了樓去。

月初旬一一斟滿了杯盞,嗤笑一聲:“水府行商,富貴金陵,卻連茶樓小二都嚐過自家小姐九節鞭的厲害,妹妹這脾氣果真……”

“勝卻閻羅。”黑團子笑眯眯接道。

水沉煙氣哼哼的瞪了二人,卻見月初旬笑而轉頭,似剪秋水的眼眸徑自望向了樓下乞討的二人。

那二人因偷拿了攤主剛出籠的一個饅頭正被人拳打腳踢,嘴角已溢出滴滴鮮血。

水沉煙瞧了一眼,抿唇皺眉,衣袖一揚,兩枚銀錠已直直落入那乞兒二人腳邊。

天落餡餅,路人竟是紅了眼,一哄而上,水沉煙一腳踏上欄杆,抽出青鞭,朝空中一甩,大聲怒道:“銀子是本小姐賞給這乞兒的,他人休要搶奪。”

竟似無人聽見般,爭奪愈加激烈。水沉煙一臉鐵青,正欲轉身下樓去收拾這些家夥,一道白影忽地閃過,落入地上,瞬間便有數人吃痛,歪倒路邊,那兩錠銀子已落入月初旬手中。

她緩緩步至那兩個乞兒身邊,把銀錠子塞入他們手中,這才朝樓上望去,笑道:“多謝妹妹!姐姐今日有事先走一步,後會有期。”

又朝黑團子眨一眨眼:“多謝小不點蠱隱相助。”

說罷,旋身離去,一襲白衣漸漸沒入人群,若醉翩翩,春意盈袖。

黑團子凝視桌上被月初旬悄然擱下退還的蠱隱,憤憤不已。

定情信物,說退就退?

水沉煙惱了起來,氣呼呼道:“小不點,姐姐她……”她話未說完,眼前一縷黑煙飄過,哪裏還有黑團子的身影?

水沉煙沉吟半晌,望樓下街道人來人往,終於歎了一歎,對著那襲白衣消失的方向怔了怔,喃喃道:“醜八怪,後會有期。”

月初旬尚未走出北街,已被黑團子攔了去路。

故意繞了彎路,竟果真甩不掉他,蠱隱指路,鬼影步相助,萬事皆休,不欠東風。

那件既寬又大的黑色鬥篷兼了黑色長袍,把黑團子裹成了一線殘陽中的一抹黑點,唯有一雙眼睛灼灼生光,步步逼人。

“娘子,你是想要甩掉團子?你怎麽可以隨隨便便就丟下團子自個跑掉?”

黑團子軟糯聲音盡是委屈,捏著紅線一端揚了一揚,“這蠱隱,乃是你我定情信物,更是不能隨意退還……”

月初旬眼角噙笑,眸底卻異常清冷,默默不語。

黑團子清亮眼眸逐漸黯了下去,似是即將隕落的流星,刹那芳華,不再。竟是還未曾真正原諒他吧……亦或許隻是,心有芥蒂?

黑團子亦步亦趨走近她,伸了小手扯著月初旬的袖角,竟顧自抽泣起來,豆大的淚珠像斷了線的雨滴,一滴一滴沾染了腳下的塵囂,肆意飛揚。

撒嬌,哭泣,猶如一個貪玩的孩童受到責備,乞求諒解,不知所措。

月初旬看著他胖乎乎的小手孩子氣的拽著自己的衣角去蹭臉上的淚水和漣漣鼻涕,一襲白衣沾染汙漬斑斑,眉峰一皺,終是歎了一聲。

這孩子自幼為孤,又拜了鬼作這麽一個師父,小小年紀便四處飄**,天為幕,地為床,亦不知經過幾次性命堪憂之境,對他不羈的性情和怪異的言語也便釋了懷,唇角翕動,想說些什麽,終究卻沒開口。

黑團子卻抹幹了眼淚,望了一望她,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道:“娘子,你……”

月初旬冷然道:“誰是你娘子,此後莫要再胡言亂語。巫尊哄騙徒兒,徒兒胡亂卜算,巫族衰敗,不無道理。”

黑團子不理她話中譏諷,急急將蠱隱塞進月初旬手中,一臉粲笑:“娘子收好。”

又急急後退數步,擰緊了小胳膊,辯解起來。

“第一,師父說,師徒間貴於坦誠,他老人家並未曾哄騙於我,你我姻緣天定,不信等著瞧,哼!”

“第二,師父說,性子多變,心無智之人,最易被他人利用,娘子實不該同那女人交往過多。”

“第三,師父說,團子巫術卜算之法小有成就,並非胡亂猜測,水府劉寄奴,天生反骨,日後定會不利於水府和那女人,娘子與那女人結拜姐妹,必受牽連。”

此前,他多次阻撓水沉煙與她結拜,後又神色怪異的直直盯著劉寄奴背影瞧,月初旬一一看在眼中,此番不過是激將之法,結果卻不過是所謂的“師父說”。

月初旬定定望他一眼,淡淡道:“我與沉煙已結拜為姐妹,團子你理應喚她一聲姐姐,何況沉煙妹妹隻是脾氣有點怪異,性子倒是坦率仗義,骨中更顯豪邁,不是一個壞人。”

黑團子板了一張小臉,撇嘴:“娘子你錯了,你是我娘子,按禮儀我該喚她為水姨,可我不喜歡她,我不能做有違背自己心意的事情來,否則,那就是虛偽。”

又補充一句:“師父說,做人貴在真誠。”

月初旬一怔,徑自走了開去。

師父,師父,這鬼作通靈之術再厲害,也難免有紕漏之時,那劉寄奴清秀雋才,對人恭敬有加,又受水府再生之恩,何來會恩將仇報害了人去?這小不點生生喊自己“娘子”,難道此後果真會嫁他為妻?

月初旬輕歎一聲,握緊了蠱隱。

風輕,寂寥,黑團子亦步亦趨的跟在她後麵,黑袍翻飛,一路叨擾。

曉霧氤氳,暮色浸染,如血殘陽下,拂月閣已是一片廢墟,斷瓦殘磚,瑟瑟淒涼,三五寒鴉立於其上,正哀哀嘶鳴,祭奠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