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幻雪引

一切皆是熟識,卻又有一絲陌生。

漫無天際的白,洋洋灑灑,雪淵乃是幻雪宮禁地,是以淵外小妖小怪頂是喧囂鬧騰,她這裏卻是一片孤冷淒清。

她是一株花,一株白色玉簪花,卻無花可開。

五百年前,時值雪妖白容新任幻雪宮宮主,與清涼山女弟子眉蘇蘇鬆蘿共倚,鶼鰈情深,成親多年終是懷了身孕,特意開辟出雪淵之地,極目千裏,白茫茫一片,二人時常攜手於此冰川雪淵下棋吹笙,甚是情深意切。

本是離臨盆之日尚早,眉蘇蘇不疑有他,二人照常流連雪淵,正舉棋不定之時,雪淵上空忽地巨雷滾滾,電閃刺目,大雨滂沱而至。

幻雪宮已有數千年未曾電閃雷鳴大雨呼嘯,二人驚駭於此反常天氣,正欲回返幻雪宮,眉蘇蘇忽覺腹中劇痛,片刻功夫已是誕下一女。

本是雙喜臨門,一仙身,一雪妖,卻誕下一株不成人形的花,夫妻自此罅隙暗生,不久便有了口角之爭,眉蘇蘇氣惱之下跑出幻雪宮,此後,再不曾折返,音訊全無。

她雖是一株花,靈性卻是極盛,知曉那白衣纖塵的女子便是自己母親,而父親在母親走後便將雪淵封為禁地,任何妖獸皆不能越池一步。

一百年後,她再次得見父親,白容麵對她枝葉搖曳,僅僅說了一句話便走了出去。

他說,記得,你叫白茝。

她歡喜不已,枝葉更是亂顫。

兩百年後,她仍是一株花,仍是含苞未開,白容再次踏入雪淵,卻隻一歎,默默離去。

三百年,四百年,五百年,白容每年在她誕辰這日便會來雪淵走一遭,卻再無任何言語。

她一人在雪淵之底五百年,除卻父親,再無旁人相擾,她抖抖枝頭花苞,數百年竟是未曾開放,果真是怪胎無異。

雪淵之地極冷,勝卻中天冷月。看的久了,越發覺得白雪冷月一線牽,竟是朦朧迷離不甚真切。

她正欲閉眼,耳聽有悶哼之聲,警惕的朝四周一望,竟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雪白的衣衫,雪白的手,雪白的絲帶,墨玉一般的長發遮了他半張臉,可那月色流水下透出的另半張臉,溫潤似玉,睫長如扇,眸亮如雪,泛著淡淡的哀傷,越發襯得他風流倜儻,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除卻白容,她從未見過其他男子,是以,諸如美好皆用在了少年雲傷身上。

少年雲傷受了傷,不承想竟跌至此處,他一手捂住手臂傷口,一邊抬頭查看四周,隻覺白芒一閃,謔地祭出仙劍,警惕道:“何方妖孽?”

卻是一株花,含苞未放的花蕾上正閃著一滴血,恰是他方才不小心滴落其上,隻見那滴血漸漸融進花心,玉簪花開,花色如玉,花香幽幽,忽地溢滿了整個雪淵。

雲傷一愣,眨眼間玉簪花已幻化為一個五六歲的小丫頭,白衣赤足,身無半分妖氣,盈盈朝他一拜,笑吟吟道:“白茝叩謝恩公。”

一笑傾城,勝卻爾爾。

自此,雲傷時常溜出清涼山,試煉歸期總要避開同門師兄弟,來這雪淵一趟,同她講些山上山下的趣事,時日久了,亦在修為上指點一二,對月舞寒劍。

三年後,兩人甚是熟稔,她便常取笑於他:“雲傷,雲傷你貴為清涼山掌門關門弟子,竟同花妖廝混,可不得了,被捉住了,定會被打屁股。”

雲傷伸手揉揉她頭發,笑道:“可不是,誰讓你是花妖,花妖是你呢。”

她便一本正經的捉住他手,仰起臉眯了眼望他:“雲傷出身仙門,一貫斬妖除魔,有朝一日是否會收了我?”

雲傷彎腰湊近了去,眸底溢了一層水霧,淺淺道:“不會。永遠不會。”頓一頓,又道:“大不了我離開師門便是。”

彼時,她讀不懂他眼中柔情,隻覺無限歡喜,一如當年父親對她說,記住,你叫白茝。

月色極好,雲傷取出承痕劍,光芒灼灼,一招一式,盡是瀟灑,她便迎月起舞,襯了那劍光,身形如流水,一點一點滴進他心裏。

夜深之際,二人如往常般偷偷溜出雪淵,恰遇一重傷三尾火狐被一蛇妖緊緊纏著,命在旦夕,她見火狐靈性極強,隻是重傷之下遭蛇妖暗算,當下不做多想,指尖冰雪離手而出,生生刺穿蛇妖胸腹。

蛇妖棄下火狐,狼狽逃竄,雲傷卻觸到蛇妖身上有活人氣息,二人一路追至山洞深處,眼見蛇妖卷起兩個五六歲模樣的孩童,她誤以為蛇妖欲吞噬活人,又凝了冰雪襲去,那蛇妖竟是自毀妖丹,將兩個孩童推下山洞後的懸崖斷壁。

雲傷看出蛇妖是在保護那兩個孩子,阻止已來不及,又見山洞白骨累累,蛇妖定是殘害了不少生靈,隻歎一聲,並未將實情告知於她。

那兩個孩童便是幼時朔流和泣玉,被蛇妖護了一命,流浪世間,坎坎被九夜玲瓏尋了去。

三尾火狐便是青丘紅衣,貪玩下山,被捉妖師擊成重傷,見白茝救了她,隻說感恩戴德,死活不肯離開,欲要伴了她在這孤寂雪淵,又見雲傷眉目清朗,自是愛極,當下糾纏不止,常常徘徊於雪淵,隻為見他一見。

之後某日,他已是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笑吟吟的奔至雪淵,道:“丫頭,我已修成仙身。”

她朝他眨眼睛:“雲傷此後永久都這般俊美,不會變老,可是?”

見他點頭,她在雪地赤足飛身而來,長臂一攬,掛住他脖子,笑嘻嘻道:“真好,真好。”此時,她身形已長成二八年華少女模樣,依然如初時那般率真無邪,雖是見雲傷漲紅了臉,卻亦不覺有何不妥。

青丘帝自是沒料到紅衣躲藏在妖界幻雪宮禁地雪淵之中,紅衣摸清楚了雲傷下山時日規律,平日樂的在山下翾璣城附近晃悠,一旦到了他下山去往雪淵之時,便抱了兩壇酒,屁顛屁顛的跟了去,‘雲哥哥,雲哥哥’喚的甚是親昵。

她望了被雲傷結界阻擋在外的紅衣,皺眉道:“紅衣同我一樣喜歡雲傷,雲傷待她怎地這般疏離?”

雲傷一怔,揉揉她頭發,笑吟吟道:“傻丫頭,紅衣的喜歡和你的喜歡,還……還不一樣,你若是……若是同她一般喜歡我,該有多好。”

她更是不悅,看他低眉垂目,捧了他臉,一本正經道:“胡說!我怎麽會沒有她更為喜歡你,你可是我第一個朋友。”

他將她攬在懷中,第一次抱了她,隻是不願她望見他眸底流光。

他走後,紅衣竟是哭了起來,扯了她衣袖道:“白姐姐,雲哥哥不喜歡我。”

她這樣勸紅衣:“不喜歡便不喜歡罷了,折子上說,仙妖殊途,一如我爹娘,何曾有過好結果?”

她彼時不懂男女之情,看了亂七八糟的折子,隻是隨口做一隱喻,紅衣卻惱了她三天。

他卻等了她百年,百年之中,他眼神越來越熱切,她卻依然平淡如水,眸底盡是歡喜之情,卻並無愛意。

紅衣看清楚雲傷心意,又因她是她救命恩人,當下思量許久,終是長歎一聲,悄然離開,回了青丘。

東海瀛洲生了劫難,清涼山派了諸多弟子前往相助,雲傷便是其中之一。

雲傷心道,待從瀛洲折返而來,拋下仙門之見不說,定要將自己心意訴於她聽,讓她知曉他對她的‘喜歡’和她對他的‘喜歡’是不一樣的。

三個月後,他從瀛洲返回,尚未歇息便興衝衝的奔至雪淵,耳聽笛聲清淺,歡聲笑語,他長眉緊皺,呼嘯而至,除卻她之外,竟有另一陌生男子。

男子一身玄色青袍,眉目冷峻犀利,五官似刀刻般,異常俊美,隻是望著她時,銳利眼眸盡是柔情。

華君離手拈七星玉笛,她一襲白裳,赤足輕舞,一切美好的生生刺痛了他心弦某處,隻因她提了裙擺笑嘻嘻的跑至他身邊,一手挽了怔鬆的他,道:“雲傷,他是赤鳳華君離,同我一樣,亦是妖呢。”

華君離彎了唇角,道:“茝兒,這位便是你常常提及的雲公子?”

她又笑嘻嘻的跑至他身邊,握了他手,道:“不必見外,他是我恩公,是我第一個朋友,亦是我最喜歡的朋友。”

雲傷腳步虛浮:他喚她‘茝兒’,她望向他時的眼眸,亦是同樣的歡喜,隻是,隻是多了一絲絲不一樣的情愫。

他於她,可對月舞寒劍。

他於她,卻亦可臨風吹玉笛。

晚了一步而已,卻再無回旋餘地。

雲傷不願告知她他心中情愫,怕她心生煩惱,卻更是怕她說‘嗬,我是你的傻丫頭,你亦隻是我的好朋友而已’。

此前,他從未貪過杯,此後,竟是時常喝的微醺,斜倚了冰雪看她同華君離下棋,大笑著喊,華君離,你輸了!華君離,你又輸了!

他苦笑,傻丫頭,若不是華君離有意相讓,你怎可是他對手?

此前,他同她對弈,亦是如此,所以他明白,華君離的寵溺眼眸同他無二。

雲傷見她眸底愛意漸濃,愈是心痛,時常斂了氣息,並不靠近,遙遙立在遠處,聽他吹笛,念她赤足起舞的模樣,隻因,他知曉,笛聲一斷,她定會飛跑至他身側,跌了腳尖,在他唇上印上一吻,然後和他緊緊相擁。

那一吻,是愛人的吻,那個懷抱,亦是愛人的懷抱,他無福享受。

如此兩年時光,卻猶如兩萬年。

雲傷機緣之下喜獲靈蝶,欲送於她,百裏之外已聞血腥彌漫,他心中一駭,急掠而至,正望見華君離一邊大喝“孽畜”一邊飛身向前追趕一簇青影光芒。

青影之後,是淩霄花一臉得意憤恨,手持神器幻妖弓。

青影之前,是她一臉呆滯麵有戚憂,欺霜勝雪的容顏盡是蒼白,隻顧了低喝:“是你,華君離,是你殺了幻雪宮三千妖眾?”

他不予解釋,額上早已冷汗直冒,用盡全力欲要擋上一擋。

雲傷飛掠而去,見她竟是躲也不躲,一時無措,隻顧了同華君離一樣想要阻了那抹青影。

一切晚矣。白裳盡碎,鮮血噴灑,紅雪浸染。

萬千裂痕傷她體無完膚,幾近成血人,青影穿體卻又奪人七魄。

痛。痛入心扉。

她低呼出聲。

“可歎仙劍靈性極強,否則,嗬,怕是姑娘更要痛上幾分。”有人在耳邊輕笑。

月初旬一怔,睫毛輕顫,眼眸迷離,扭了頭,正瞧見一張無臉麵具人躺在她身側,麵具上嵌著一朵白色玉簪花,青絲鋪展,黑袍罩體,一手撐著頭,一手正搭在她腰上,姿勢極其曖昧。

她謔地起身,四周黝黑重重,唯頭頂一側光明,卻有千丈之深,圓形穹頂之上,無盡流火,映著天空一片紅色。

雲傷,雲傷何在?她明明自剜心肺,何以做了夢一場竟在黃泉路上丟了他?

九夜玲瓏見她神情怔鬆,懶懶一笑,道:“姑娘莫要誤會,此處乃是我魔界玲瓏閣,並非黃泉路,你,理應見他不著。”

月初旬一怔,一時忘卻使用法力,上前揪了他衣領,使勁搖晃:“將他還我,將他還我……”

“一個死人……而已,何須如此……如此在意。”九夜玲瓏被他晃的骨頭疼,雖說當初承痕劍因靈性極盛並未真正傷她,他坎坎呼雷喚雨,布了迷瘴,悄悄將她救來魔界,並非良策。

月初旬卻因這一句玩弄之言震的心碎,身子一軟,倚著琉璃榻滑至地上,煙霧籠罩之際,唯見她披頭散發,熱淚簌簌而下。

九夜玲瓏眼瞅她咬牙欲要震碎心脈,低歎一聲,抬手點了她大穴,將她抱至琉璃榻上,又悉率一番在她身側躺下,一手環了她腰,將頭埋在她淩亂青絲中,淺淺的笑:“放心,雲公子尚活在世間,姑娘安安靜靜的陪我一夜,明天一早便可見著他。”

她言語不得,渾身動彈不得,不得不安靜。

一夜未曾合眼,心中諸多複雜,不知是何滋味,隻顧睜大雙目望著穹頂,看流火飛舞,獸魔急掠。

魔界二公子,有何種理由需騙了她?魔界不曾有明月星輝,不曾有夕陽朝日,她知,他所謂的明日,便是待他醒來。

九夜玲瓏似有萬年不曾沉睡,月初旬心急如焚,可那穴道她竟是萬千不能解除,一口鬱結之氣上湧,鮮血已從唇角絲絲溢出。

沉睡男子似是聞到了血腥之氣,迷糊著睜眼,又是一歎,輕輕為她拭幹淨了,抬手一拂,暗影一角黑煙盡散,隱約現出一床一人。

月初旬被他解開穴道,踉蹌著奔過去,一把捧了他蒼白的臉,又是試探又是急急喚他:“雲傷,雲傷……”

無人應她。

呼吸尚在,果真活著,卻又並非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