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相思不殤

蝶舞輕揚,香風婉轉,雨擊風裹,戾氣生寒。

男子銳利深邃的寒眸閃過一絲錯愕,空中縛香迎鼻,浸入肺腑,見那水藍色靈蝶正裹著邪魅的戾氣朝自己直直襲來,絲毫不為所動。

縛香幻蝶,在他眼中,不過一二。

周身邪氣冰冷,必定非修仙之人,若是果真發難於她,月初旬豈能在尋到師父前白白等死?凝了全力,違了道義偷襲,不過是念著趁他分神之際爭取了一絲時辰試圖脫身而已。

但月初旬卻是失了料算。

玄色青袍男子止了腳步,定定的立在那裏,透著雨幕,修長的指撚了玉笛在身前,骨節泛著蒼白,刀刻般的五官微微顫動,眸中揉著碎冰的寒意緊緊的鎖著她,悲慟而哀絕,眸底跳躍盈動,似喜悅浮掠。

悲喜交集,男子思緒浮動,周身微微白芒早已消失,瞬時已濕了衣裳,亦不能阻攔靈蝶戾氣。

月初旬心下一怔,思緒流轉間已是半伸了手臂欲要挽了靈蝶回袖,卻是已來不及。

靈蝶夾裹著風雨直直刺穿了他右側肩肋,霎時殷紅的鮮血滲透玄色青袍,和著雨水,一滴一滴的滴落至那翠綠盈盈的玉笛上。

“你……你為何不躲開……為何不出手……”月初旬一臉驚異的回望著他,眸底裹滿戒備。

揮指間,他便能化去那靈蝶戾氣,可他卻一動不動的立在那裏,一尊石像般,屹立,孤獨,寂寞。

男子不語,仍死死的盯著她的眼睛瞧,輕帕拂麵,他也隻能望到她的一雙眼眸,淺淡澄若秋水。

“茝兒……”

他的聲音仍是清冷淩厲的,但卻似夾了一分顫抖,猶如秋葉瑟瑟。

“茝兒。”他又冷冷喚了一聲。

月初旬微鬆口氣,突地輕歎一聲:竟是錯認了人。

方才那嗚咽嫋嫋悲戚淒涼的笛音,便是在傷懷故人吧……見到相似眉眼的人,一時忘情,竟被她拙劣偷襲誤傷了去。

月初旬聽他言語冰冷,卻浸著幾分殤慟,不僅起了悲憫之心,又瞧他剛被靈蝶戾氣所傷之處兀自血漬流淌,又愧疚起來,這便從懷中取了一枚紫菩凝冰丹遞將過去,歉然道:“請閣下見諒,方才是小女子魯莽了。”

他卻並未接紫菩凝冰丹,突的上前一步,狠狠嵌住了月初旬手腕,銳利如刀割:“茝兒!你竟忍心躲了我五年!”

丹藥應聲而落,滑入汙泥,手腕似被利刃割破了般,疼痛難忍。

月初旬複又萌生一絲慌亂,窒息,麵前男子猶如毒蛇,冰冷冷的從手腕處一直遊弋至她心底,竟使她心魂猛地一個哆嗦。

這種陌生而排斥的感覺突襲而來,毫無預兆,狠狠擊碎了她以往淡然,不安之下,月初旬另一手淩空劈去。

男子並未躲閃,生生受了她一掌,皺了一皺眉,卻也鬆開了手。

月初旬急急後退數步,斂了眼底的慌亂和不安,淡淡道:“閣下錯認了人。”

她話音剛落,忽的一陣勁風掃過,月初旬隻覺麵頰一陣涼意,那輕帕已揚揚而飛,隨著男子長袖揮舞的餘勢,迎著風雨翻滾而上。

月初旬有些惱怒,揚了臉,直直的望著他,言語透著幾分譏誚:“閣下如此莽撞無禮,想必茝兒姑娘還要再躲你五年。”

這句話似是刺痛了某些暗藏的情愫,男子一雙銳利的眸底明滅不定,劍眉緊鎖,臉上隱隱現了一絲痛苦之意,沉吟了許久,終於低了聲音,喃喃道:“你……她……”

“我不是你的茝兒,我可以走了?”

能使一個男子生生念了五年的女子,又不知有幾許閉月幾許羞花的傾城之貌,她這一副寢陋容顏,當真是冷冷滅了他的期許。

月初旬瞧他眉眼倨傲冰冷,透著邪氣,強壓了心中一絲慍怒和惱羞,不待對方有所反應,一個縱躍已消失在雨意蒙蒙中。

玉笥山下一片荒蕪,籠罩在風雨之下,搖曳不安,不多時,雨意更甚,敲打在淩亂的岩石上,清脆作響,如弦斷離絲,一聲哀唳一聲愁。

男子望著月初旬的身影淡入雲煙中,這才用內力止了傷,輕輕按了一按手中靈動不安的七星玉笛,垂下眉眼,歎了一歎,道:“小七,你也認為她即是她,是不是?”

玉笛在他掌中竟顫抖著發出一聲微弱的嘶吼,懸於一端的青色流蘇隨之起舞,似是回應著他的詢問。

可是,她……終究不是她。

那一襲白衣女子抬首間,淡淡的凝眸,淺淺的笑意,與他心中深藏的女子相似的眉眼輕易的喚醒了他暗埋的記憶,可是,無禮掀了她麵上白紗,細瞧了去,寢陋容顏,譏諷唇角,和清絕立世的茝兒又有何相似之處?

即使是那眉眼,竟是又有七分不同。

茝兒,茝兒的眸中笑意盈盈,直達眸底,而那女子淺淡的笑意下卻透著一股冰冷的寒霜。

一線相似,卻又是另一幅麵孔。

若果真是她,怎會眸中毫無恨意?即使她眼底閃著不安,卻依然言語淩厲,“閣下如此莽撞無禮,想必茝兒姑娘還要再躲你五年。”

五年,哪還有五年可以讓他等?

若是孤寂一世能換她片刻芳華,他情願世世孤獨終老。

他隻是呆了半晌,沉吟道:“小七,她早已不在了。”

隻因,那個被喚作茝兒的女子,早已死在他手,魂魄無存。

雨聲嗚咽,如泣如訴,似在追憶往昔,徒留遺恨。

月初旬直覺安全之後,方才停下,心中暗自懊惱,那方縛麵輕帕,正是與水沉煙義結金蘭時水沉煙所贈的那一綴著妃色流蘇瓷青湖色手帕,若是如此遺失,日後如何麵對沉煙妹妹?

她心有不安,在雨霧中徘徊了許久,直至近酉時時,天色漸暗,依然沒見著那手帕的影子,卻遠遠瞧見一旗幟在疾風冷雨中獵獵搖擺,似要撕碎了這雲煙寂寞。

月初旬從石縫中拈了一嫩芽,幻為白紗拂麵,踏著岩中**的白骨,緩緩朝那旗幟走去,心中對那穀城的占卜先生又多了一分崇敬之意。

卻亦多了一份沉重:占卜先生屢窺天機,怎可糊塗至算錯了渡行雲並非她師父之事?

渡老頭,你一定要撐著,究竟對旬兒隱瞞了何事,須一一道來才是!

這般尋思,早已步至酒肆前,卻見酒肆卻是用四麵岩石圍成,隻留了一人間距寬的門廊,用布簾遮著風雨。

那布簾極其單薄,遠遠的便能聽到屋內人的喧囂,清風盈來,布簾卻是紋絲不動。

月初旬剛到門外,早已有一個滿麵薑黃的夥計掀了布簾,懶懶的拉著腔調:“客觀,裏麵請。”

這看去極其普通的布簾竟是被施了符咒,無法從外掀起,想必這亦是酒肆留存至今的緣故。

石室內寬敞有餘,明亮不足,三五方桌旁已有兩個粗獷大漢在打諢插科,另一角正坐了一玲瓏少女和一謙謙少年,仙姿淩淩,一臉正氣。

夥計把月初旬領至一方桌旁,沏了茶,便雙手抄了衣袖,依著石門,神色呆滯的凝望著屋外荒蕪中的漫漫風雨。另一個掌事夥計亦是滿麵薑黃,一雙褐色眼睛卻是閃動著狡頡,輾轉流盼室內的幾人。

月初旬顧自倒了杯茶,還未入口,便被人一把按了下來:“小娘子,這初春雨夜,涼意十分,不如飲了這杯酒暖暖身子。”

月初旬望著圍來的那兩個一臉賊笑擠眉弄眼的粗獷大漢,淺淺一笑,道:“多謝!請坐。”

兩個大漢似是沒料到這白紗拂麵的白衣女子如此爽快,先是一驚,又哈哈一笑坐了下來,豈料,酒越喝越濃,幾杯酒下肚,兩個大漢已是趴倒在桌邊,沉了過去。

月初旬笑著收回九轉醍醐香,突聽一清脆的聲音“咦”了一聲,那玲瓏少女睜了一雙美目滿是戒備的盯著她瞧。

屋內瞬間溢了一室屍臭 ,隻見那兩個粗獷大漢肉身頃刻間已是腐敗不堪,轉眼又化為兩灘屍水消失不見,好似這石室內本就沒有這兩人一般。

月初旬駭了一駭,那九轉醍醐香,不過是迷香之物,何時有了如此威力?

玲瓏少女卻忽地祭出一把雙劍,灼灼芳華,直指月初旬眉心。

那是一把紫色玉瑤雙劍,輕如鴻毛,剔透如雪,劍性冰潔,寒氣凜冽,劍刃泛著淡淡清冽紫色,更添了幾分涼意。

那兩個夥計閑閑的倚在櫃台前,薑黃的臉上閃動著逆光,對方才發生的事毫不動容,隻是神色多了幾分沉沉死氣。

月初旬望了一眼地上那灘屍水,又細細端詳了這玲瓏少女一眼,知她是將自己誤作為了殺人之徒,卻也不惱,淡淡笑了起來,道:“清涼山貴為當今第一修仙大派,想來也不過爾爾,竟有如此糊塗的弟子。”

聲音清脆明亮,語音輕柔婉轉,但她的語氣卻並無絲毫暖意,乖覺的話語自有一股難以抵抗之意。

玲瓏少女瞧她一襲白衣,並非仙派弟子,白紗上麵的一雙似水剪眸淡淡的,隱隱透了幾分俏皮,語氣雖是透著涼意,但並無譏諷之意,好似隻是在陳述一件讓人無法辯駁的事實,這更是讓她心中惱了一惱,俏麗的容顏漲紅一片,脆生生道:“你怎地知曉我二人便是清涼山弟子?”

月初旬笑意更濃,她的那番話原本也隻是猜測而已。

她向來不問仙派之事,拂月閣的兩載年華歲月,她亦隻對妖獸之靈生有興趣,便整日抱了那萬妖冊的卷軸講與師父和歎妙聽,將自己當初被妖獸所襲的事遠遠拋諸紅塵之外。

歎妙有次取笑她,她便收回一貫的淡然,板了臉,沉沉道:“人有善惡之分,妖亦有好壞之別,不然當初師父又為何救了你?”聽的歎妙一怔一怔的,臉上紅白一片,此後,歎妙知曉拂月閣的月姑娘性子淡然,性情乖覺,但言語時而帶著針芒,不留薄麵,再也不敢隨意說些不合道義之話了。

渡行雲每次和她說些人間修仙諸派間的逸聞趣事時,她便睡眼迷離的盯著樓前的那株梨樹瞧,隻記了零星。

然而,她這一路走來,隨處可見下山而來的衣著各色服飾的修仙弟子,攜了各式法寶搜尋著作亂的妖魔,她心係師父,認真打聽一二,也便清楚了當今形勢。

如今六界之中,神界早已式微,冥界萬年來與各界相安無事,倒是魔界沉寂數萬年,直至千年前九鳳攜了魔族攻打天界欲奪了天界寶物,不料被冰封天界,此後魔族便由九鳳之子九燭和九夜玲瓏打理,休養生息,也便少了人間滋事。

原本俯臣於九鳳的妖界也便逐漸分離出去,紛爭數百年之久後便形成了幻雪宮和浮華殿兩大實力相當的妖派,但五年前幻雪宮一夜間被滅,浮華殿的殿主華半邊一統妖界,不久後突然傳位其子華君離,再沒了消息。

而修仙各派中,大小各派統共有二十多家,其中東海之上的瀛洲,中原一帶的敖岸山以及昆侖之墟玄圃下的清涼山三派甚得名望,這三派之中卻又屬清涼山一派發展最為鼎盛,清涼山掌門清陽仙尊在仙界更是備受尊崇。

聽聞清涼山一脈弟子入門時均被贈予一玲瓏玉珠,此珠不僅可以辟邪,亦可吸納天地靈氣增進修為,依仙階高低分為紫靈、藍靈、青靈、綠靈、黃靈、橙靈、赤靈,佩戴之後便有了各自主人神識,若弟子亡故,此珠便會化為一縷煙塵隨之彌散。

月初旬細看這女子,一身藍衣白衫,束著高高的靈蛇髻,髻上挽一支鏤空金簪,簪上鑲嵌著一顆碧綠玲瓏玉珠,麵容秀麗脫俗,清高雅然,而那謙謙少年亦是藍衣白衫裝束,頭頂發束挽著一青色玉珠,不同於先前所見各派弟子,想必這二人正是清涼山弟子。

而這持劍少女,正是清涼山掌門清陽仙尊的掌上明珠清半夏,那一旁的謙謙少年則是其門下大弟子商陸。

清半夏哪曾料到月初旬心中的這番思慮,見她不予作答,秀眉微微挑了一挑,道:“你既然知曉我二人是清涼山弟子,那你該聽聞我派一向俠義肝膽,以除魔懲惡為己任,怎會隨意誣陷他人?方才我和師兄明明見你和他二人喝酒交談,除了你能在酒中做了手腳,又還能有誰?”

“姑娘所言不無道理,但那酒是店家小二賣於他二人,那酒亦是他二人自願所喝,和我有甚幹係?”

原本麵無表情倚在那裏的褐色眼睛夥計聽月初旬如此說,狡黠的眼珠子骨碌碌轉了一轉,笑嘻嘻道:“小姑娘,話可不能亂說。”

門外雨聲漸歇,忽地一陣沙沙之聲,那布簾紋絲不動,卻刮進了一股涼意。

清半夏持劍的手隨著心神微不可見的抖了一抖。

商陸端著那杯中剩餘的半杯酒正在細細查看,見清半夏心神不穩,忙放下酒杯,一把輕按了她手腕,道:“師妹,不可。”

方才剛走進這酒肆時,他就覺得那兩個大漢神色怪異,暗暗施了法,窺到他們二人周身陰氣縈繞,卻瞧不出是何來曆,又見他們主動滋事尋釁,便暗暗留了心查看,瞧見了月初旬偷換酒杯的那一瞬間,這便又轉頭恭謙儒雅的對著月初旬一揖,溫和的臉上卻是戒備神色。

“姑娘見諒,是我們魯莽了!那兩個大漢也隻是害人害己,隻是,姑娘可識得這酒中之毒?”

月初旬掃一眼那酒,淡淡道:“不識得。”

商陸仔細打量了她一番,瞧不出有何不妥,溫潤的眼角泛著一絲擔憂:“難不成如今連冥界都開始蠢蠢欲動了?這酒中含有冥界至毒冥毒,據傳中毒之人會被控製心神,魂魄遊**六界之中,若時日久了,魂魄歸不了肉身,便是行屍走肉一具,卻不知怎會如此毒辣,害人於無形。”

月初旬聞言心中一顫,不自覺的緊了緊袖中那個小瓷瓶。

小瓷瓶中裝著九轉醍醐香,是她平日閑著無事用靈蝶之異香煉製而成,無形之氣時散有異香,聚之有形時則無色無味。方才見那兩個大漢前來滋事,她原本以為隻是平常匪徒之類,散了九轉醍醐香在酒中,又悄悄把那大漢敬來的酒做了調換,隻是想讓他們二人沉沉睡上一睡。

難道這九轉醍醐香融入冥毒之中便成了殺人於無形的利器?

她心中驚了一驚,麵上卻不動聲色,隻是緩緩道:“可惜了那兩個大漢,卻是不知是人還是鬼……”

月初旬本無他意,商陸卻麵有羞赧之色。

清涼山掌門清陽仙尊收徒甚嚴,曾宣稱此世隻收十位弟子,每一代弟子都是先由他做了篩選,若無看中之人寧可棄之,由著其師弟疏司仙君和尚東仙君挑選。

而作為仙尊首席大弟子,商陸苦修至青靈一階,功法卻再無法有所突破,眼見後進之輩已有兩位師弟六師弟問荊和七師弟使君子進修至藍靈一階,而作為師父的關門弟子,十師弟雲傷在入門不足百年時便已坎坎突破藍靈進階至紫靈,著實讓他傷感了許久。

但清陽仙尊委實喜愛這個大徒兒,讚他性情敦厚,為人俠義,行事嚴謹,心思縝密,派中大小事宜都委以重任,倒是對修為突飛猛進的雲傷冷冷淡淡的不多言語。時日久了,商陸也便釋了懷,依然苦苦修煉以彌補資質上的不足。

思及此,便不由輕輕歎了一歎,臉色也有了幾分傷感。

清半夏聽月初旬如此感慨,心思微動,俏麗的容顏忽的暈染了一層潮紅,獨自喃喃道:“若是,若是雲師弟在此……”

她的聲音極輕極細,但因帶著幾分激動,還是傳到了月初旬和商陸的耳中,隻見商陸溫潤敦厚傷感的臉上隱隱現了幾許苦澀。

酒肆內光波流轉,靜了許久,忽聽那個表情呆滯的夥計傻嗬嗬的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大聲嚷嚷:“老大,老大你看……死咯……這兩個大壞蛋三日前就已經死咯……又複活咯……咋又死了呢,連個屍體都不留,不好玩,不好玩……”

眾人皆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