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雲起時

這裏是十年級。

天氣炎熱起來,空氣似要燃燒像要沸騰,驕陽想要蒸幹幼芽的生機和**的血液,絲毫不敢言熱烈。冬天因為寒冷所以溫暖,而每個夏天的熱風,總帶些腥燥悲傷的感覺,帶給人莫名的不安。

據說這個暑假,花州一中所有教學樓都會裝空調了,但現在教室裏隻有四個大風扇呼呼地轉著。

南禕覺得這個夏天也肅殺,大概是因為他最近在讀郭敬明的《夏至未至》,字裏行間是絕望的悲傷。欣賞那樣的文字,卻不常寫;感慨那樣的情節,並不想要。

南禕想,大概以後每個夏天都會想起這個夏天吧。這是坐標係與各種曲線函數,這是政史地無關理化生,這是一件都不想穿的溫度,這是瞌睡的課堂和午後的小憩。

也許真的每月總有那麽幾天是情緒低穀,即使好像是沒有什麽不開心的,真要解釋的話,大概是期末考試要來了吧,高一要結束了吧,1014要散了吧,以及,家裏的事該有個決斷了吧。

終結之際,響著曲曲離殤。

南禕在夏至這個節氣寫了一首七言,題名:秦懷。

念及淮昶寄念昶,夏至影長知夏長。

北蟬聲嘶緒不盡,南鯉夢豔歲猶忙。

從前邀月誦春江,今來沐星思杜康。

才盡怎慰江郎笑,擱筆已曦文難章。

他不知道為何要寫秦淮之地,隻是懷念南方了吧,自古秦淮故事多,此心安處借他鄉。

但心卻安不了,總好像有什麽事情要發生。

七月初,期末考試結束,高一年級放了暑假。

那個下午,大家都在宿舍收拾好床鋪,要把行李全搬回家去。

寧震宇表示去學校接寧子虔,他詫異的是竟然沒有被拒絕。當然,方書英也要去接兒子南禕,四人同時出現在了225宿舍。

一見麵,寧子虔突然對著方書英嚷了起來,同時也針對著寧震宇和南禕,說話很難聽。三人都很詫異冷靜而理性地寧子虔竟然會如此失態,宿舍內外的其他同學和家長也都看傻了。

寧子虔不停地嚷著,方書英不知所措,也不言語,但南禕是看不下去的,也衝寧子虔回嚷,兩人開始動起手來,這次是真幹,扭打到了宿舍外麵。

寧震宇雖然對寧子虔有氣,對方書英有愛,但這時候兩邊都得站,兩邊又都站不得,隻是忙著拉架。有家長已經撥打了110。

但血氣方剛的寧子虔像是殺紅了眼,不依不饒地對南禕和寧震宇上手,把憤怒發泄在拳頭上。三人連滾帶爬到了旁邊的樓梯口。

正當時,樓上下來一個人,是何珂。他見寧子虔和別人打了起來,心想終於碰上了報仇雪恨的機會,或拉架或幫忙,立馬參與了進來。

南禕見何珂來者不善,倒不對寧子虔上手了,反而開始拉住何珂,但不想寧子虔一腳,直接把何珂踹出兩米,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在何珂的翻滾之中,打鬥停止了。

寧震宇和南禕立馬跑下樓梯,察看躺在地上的何珂。何珂好像摔到了胳膊,捂著胳膊喊疼,劃傷的傷口淌著血。不過他意識還算清醒,翻滾下去的時候還注意保護了頭部。

寧震宇心急如焚,頓感無力,寧子虔惹了這麽大的禍,還不知道會帶來什麽後果。南禕也頭腦混亂,心中亂七八糟的想法在翻江倒海。

寧子虔麵無血色,眼神呆滯,倚在了後麵的牆上,然後滑坐在了地上。寧震宇這才想起什麽,喊著讓他回家,但周圍人說什麽,寧子虔已經聽不見了。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又有人打了120。

方書英看著這一切,心中也十分不是滋味,她難道真的錯了嗎?

警車和救護車先後來到。

念筱菀聽到警車和救護車的警笛感到疑惑,看到兩車停在了六號樓下,心中便產生不安。連忙撥打南禕的電話,想問發生了什麽,卻沒人接。

她便跑到了六號樓下圍觀,親眼看到了寧震宇和方書英跟著擔架上躺著的傷者上了救護車,從別人言語中方知道那是何珂。而隨後寧子虔帶著手銬,由南禕陪著上了警車。

一輛去往醫院,一輛去往派出所,一個躺在了病床,一個坐在了詢問室。

念筱菀蹲在地上,眼淚瞬間崩塌,火一般的太陽在臉上,像把肌膚燒著了。但她心中因著急而燃起的烈火,更是焚心。

你們不在場,暑天就不好。

醫院裏,經醫生診斷,何珂右手小指指骨骨折,伴隨右肢軟組織挫傷、頸部皮膚擦傷,確認為輕微傷。

寧震宇這才長舒一口氣,還好何珂的傷勢不重,寧子虔至少不會麵臨牢獄之災。他立馬想起寧子虔被派出所帶走了,這會兒不知道怎麽樣了。

寧震宇給何珂的家長打了電話,待對方到來,不免又忍受了半天的責罵。方書英目睹眼前的場景,回想起花州一中宿舍發生的一幕,極為慚愧,悲從中來。

寧震宇辦好住院手續,交了醫療費用,終於在何珂的勸說下,從他的父母那裏得到允許離開,輾轉趕到派出所。

派出所裏,寧子虔和南禕都還在詢問室裏。寧子虔的母親劉芬已經趕到,她見到寧震宇和方書英趕來,沒有憤怒,也不哭鬧,而是直接拿出一張紙,甩給寧震宇。

那是劉芬簽了字的離婚協議書,寧震宇這一年來夢寐以求的東西。

劉芬雙眼含淚,說了一句話:“我就一個條件,小虔跟你斷絕父子關係。”

寧震宇把這張紙揉成團,扔進了垃圾桶裏。這時候,他不關心身邊這兩個女人,也不關心兒子跟誰過,他隻關注派出所要怎樣處理寧子虔。

方書英站在一旁,低著頭,也是雙眼通紅。二十年前那個人錯了,那就再也沒有機會補救了。

三個大人誰也沒有說話,都為孩子擔心和自責,大人犯的錯,卻讓孩子擔責受罪。

南禕出來以後不久,寧子虔也被帶了出來,他麵如死灰,卻又要和南禕母子打罵起來,被所有人拉住。警察讓寧震宇夫婦先把寧子虔帶回家中,這幾天隨時都可能再被問話。

夜幕已經降臨。寧震宇搖頭歎息著,和南禕母子無聲告別,把寧子虔留在家裏,叫來他的爺爺奶奶看護著,就又和劉芬到醫院去看望何珂。

南禕和方書英也回到家中,他才看到自己的手機上有幾十條未接來電和短信,其中有一半來自念筱菀。

念筱菀的確快急死了,可又不知道他們在哪家派出所,哪家醫院,隻好希望盡快聯係到南禕。

南禕跟念筱菀說了,何珂傷的不重,寧子虔也已經回到家中,讓她不用太擔心,就掛了電話。

念筱菀轉身又問父親,寧子虔這種情況會有怎樣的後果,知道不嚴重後,這才放下心來。但她還是懇求父親在需要的時候出手相助,老念說情理之中,這是當然。

醫院裏,寧震宇和劉芬苦求何珂的父母,希望和對方協商賠錢了事。好說歹說,在寧震宇做出各種賠錢的承諾以後,何珂的父母也鬆了口,決定答應。不想何珂無論如何也不幹,拒絕走協商途徑。

夜已深了,寧震宇和劉芬隻好黯然離開,兩人在車上半天也沒說話,他們甚至覺得這種狀態十分難得,這一年一見就吵,已經吵煩了。

可能寧震宇心中的愧疚更多一些,還是劉芬先開口了,兩人商量著這事該怎樣辦。可慢慢地他們竟然都哭了起來,是因為心中升騰起的感動,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是見真情,與兒子相比,其他都不重要。

回到家,寧震宇沒有責怪寧子虔,反而開始責怪自己。他對寧子虔說:“天塌下來,你老子頂著!你就是不認我這個老子,我也會頂著!”

寧子虔閉上眼,眼淚被擠了出來,這才是他心中的父親。

寧震宇還當即做了一個決定,不和李芬離婚了!

但是,人性的束縛與解脫相互矛盾,恩怨情仇糾結折覆,善惡其實都是罪過。寧震宇心中苦澀不堪,二十年前,他背棄了自己要娶她的承諾,失信於她;二十年後,他又一次背棄了自己要娶她的承諾,再次失信於她。

寧子虔把寧震宇單獨叫到自己房間,表示自己也不同意協商賠錢,寧震宇大驚,兩人聊了個把小時。隨後李芬也參與進來,一家三口有說有笑,暢聊了整個通宵。寧子虔覺得,他們一家回到了一年前的美好,他做了什麽,都值了。

於此同時,南禕和方書英也是徹夜未眠,聊了一整晚,他們也做了一個決定。南禕改了QQ簽名:望著窗外,隻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念筱菀則是自己失眠到天亮。無月看燈熒,無星看夜冥,無雨聽雷聲,無蟬聽蛙鳴。

花州下了三天暴雨。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

三天後的早晨,雲淡風輕,碧空如洗。

寧子虔家門口,由於民事調解失敗,區公安局公安行政處罰決定書已經送達:“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第四十三條第一款,決定給予寧子虔行政拘留七日處罰。”

寧震宇和李芬收拾好行李,送寧子虔到區拘留所執行這一行政處罰。三人上路,表情輕鬆。上車前,寧震宇還回複了一條短信,“祝好”,然後刪掉了這個聯係人。

念筱菀在對麵快餐店的窗邊坐著,目睹著眼前的景象,在心裏給寧子虔送別。

何珂出了院,刪掉了寧子虔發給他的所有短信。

1014班的班級QQ群裏又盛傳著一個消息:漸治平今天結婚。

念筱菀心中感歎,祝福所有人,真希望這世上的一切都能一塵不染。

她的手機響了,是南禕打來的,已經三天沒有他的消息。

“念子,我的歌詞寫滿了百篇。第一百篇,寫給你,寫給我們三個。”

念筱菀正想恭喜,卻感覺南禕帶點哭腔。

“飛機要起飛了,我關機了。念筱菀,再見!”

方書英微笑著看著兒子,為南禕感到惋惜。這一年,她已知足,寧震宇的兒子都已經進拘留所了,她不能一錯再錯了。失去了的,就真的失去了,命裏沒時莫強求。

念筱菀還在目瞪口呆,手機掛在耳邊,遲遲沒能回過神來。

突然,手機又響了起來,震到了她的耳朵。是一條短信,來自南禕:

念記(歌詞100)

時光很安靜 偷偷淡了不少熱情

誰還會說曾經 誰就會變得陌生

回憶由淺入深 回憶不透明

漸行漸遠的雲 揮手 獨來獨往的風

別離時無聲 早已料到遺忘很輕

我如果在發愣 我可能有後遺症

祝福由近及遠 祝福會永恒

相生相克的人 放下 要死要活的爭

夏雨雨人時執筆 白衣卿相 生如逆旅

不了了之後封筆 灰色鉛字 暈開漣漪

念記 你是年少的歡喜

你的日記 我的歌詞

都用了不怕泛黃的米色紙

那些美好 繾綣在過去的風塵裏

念記 我是南山的歸玉

你的傻氣 我的稚氣

在我們一塵不染的酒窩裏

三十年後 那片草原 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