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生與死的邊界 第一章 駛向未知的地鐵

這一個故事是關於生與死的邊界的。

人與人之間的羈絆,不是輕而易舉就能破解的。如果破解不了的話,就會變得超乎尋常的執著。

但有時候,這種執著,也會傷害到其他人。

“列車已經到達終點,請乘客盡快離開車廂。”

地鐵上已空無一人,廣播還在循環播放。

按照慣例,到達終點站之後,站務員需要從列車車頭走到車尾,確定車上沒有乘客,列車才能從調頭駛回車場。

張樹清像往常一樣從蘭池東嶺線的最終站——東嶺登上列車,開始這一天最後的工作。

就在邁過車門的那一刹那,他的心跳陡然加速,內心泛起一種特別的感覺: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望著他。

環顧四周,卻隻有形單影隻的自己。

老張今年56歲,再過幾年就要從這個位置上退休了。老張的妻子六年前得了多發性硬發症,久臥在床飽受折磨,終於在去年忍不住病痛折磨投河自殺。老張的兩個兒子都在外地讀書,家裏隻有老張孤零零的一人。家庭的打擊,晚年的淒楚,孤身的悲涼,在老張的臉上留下了一道道難以磨滅的風霜。

就在他走神發呆的這會,車廂內的電燈快速閃了一下,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眼前晃過,但定定神,又什麽都沒有。

就是這些小插曲,讓老張覺得背脊有些涼颼颼的。

現在是十一點四十分。

今天是七月十三,還有二十分鍾就是七月十四。

地鐵站裏鬧鬼,早已不是什麽新鮮事了。流傳最廣的是車窗裏映出的女人的臉,和在站台上行走的駝背流浪漢,不止一個兩個地鐵工人員曾經親眼目睹過。

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地鐵建在地下,陰氣自然比別的地方重。

三號線的終點站東嶺,以前是個亂葬崗。施工的時候,工程就進行得很不順利,不是這出問題,就是那有險情。後來請了一個有名的法師,做了幾場法事,工程才得以繼續。

“這裏是陰陽的交界,即使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也不用感到太過驚訝。”那個法師當時是這麽說的。

被這股不同尋常的氣息包圍著,老張一路提心吊膽的從車頭走到車尾,幸好沒發現什麽異常,這才小小的鬆了口氣。

但是回程走到一半的時候,老張突然站住了。

因為他看見,前麵左側的座位上坐著一個女人。

長長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側臉,白色的長裙,掩蓋住了下半身,她一言不發的坐著,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氣息。

這個時候.....不應該啊.....難道真的是那個嗎?

老張頭皮發麻,喉嚨也變得很幹澀。

“你怎麽還沒下車?沒聽到廣播嗎?”為了給自己壯膽,老張故意用比平時大的多的聲音責問。

女子轉過頭來,她的臉蛋很秀氣,隻是麵色有點蒼白,眉眼有刻意的描畫過,顯得清麗動人。

“我剛剛才上的車。”女子的聲音不帶一點情感。

老張尋思著:車門不是已經關了嗎?剛才走過來的時候,應該已經檢查過了,大概她是躲在椅子底下逃避檢查了吧。

他壯了壯膽,說:“我們的列車要開回車場了,請您下車吧。”

說完,他拿起了對講機,視線卻還是留在女子身上。

“請等一下。”那個女子淡淡的說,“我的事情還沒有辦完。”

老張注意到,女子手裏好像捏著一張什麽東西。

“我來這裏,是為了見我的男朋友。”女子說。

“是小吳嗎?”老張想起那個還單身的年輕地鐵司機。

“不,”女子麵無表情,“他一年前就過世了。”

“死……死了……?”

“對,是你們害死的。”女子突然盯著老張。

老張驚愕的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裏。”女子旋即往車廂地麵一指。

就在這時,老張腦子裏靈光一閃,他自剛才就覺得這個女子的臉有點熟悉,現在終於想起來了。

去年在這個地鐵站裏曾經發生過一起血案。那時候,有一個喝醉酒的外國佬在地鐵上調戲女人,其他人都熟視無睹,有個小夥子挺身而出,沒想到那個外國人一怒之下居然拔出刀子來,就那麽往小夥子身上一捅,因為傷口太深,小夥子因為失血過多不治身亡了。後來老張曾經看到有一名女子捧著鮮花來到地鐵站處祭奠,樣貌身形都和眼前這名女子非常相似,大概她就是那個小夥子的女友吧。

“當時.....是我們沒及時趕到,才會……”老張帶著愧疚說。

“事情都過去了。”女子打算了老張的話,“但是現在,請不要幹涉我,和鵬的相會。”

“人死不能複生,”女子的話讓老張摸不著頭腦,他支支吾吾的說,“你……你還是請回吧。”

“你不懂。”女子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她攤開手掌,隻見她掌心有一張黃色的符紙,符紙上既沒有符頭也沒有符腳。

“生死符!”老張失聲叫了出來。

“你知道?”看得出女子稍稍驚訝。

“聽說過。”老張言辭有些閃爍。

“有了它,我可以看到死去的人。”女子緊緊的把符紙捏在手心,“劉心武大師對我說,死去的人的靈魂會在陽世停留一年,在七月十四這天回歸陰間,而這個地鐵站,就是最靠近陰陽交界的地方,我的男朋友去世剛好一年,他這天一定會出現的,所以,這就是我見到他最後的機會了。”

劉心武就是那個來工地裏做過法事的大師,因為在本地一檔叫《靈異檔案解密》的節目裏當嘉賓,所以知名度很高。

“都是無稽之談。”老張皺著眉頭,“那些神棍的話怎麽能信。”

“這是有科學根據的!”女子不悅道,“人在死亡後的幾小時裏,有一種肉眼看不到的物質離開人體,那種物質會在大自然裏存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長度大概就是一年。英國、美國都有很多靈魂研究所,科學家發現人死後電磁波還在不停的發送信息,有人還通過儀器發現人死後能夠移動的影像……”

這姑娘已經被思念折騰瘋了,老張無奈的苦笑,。

陰陽相隔,自古以來就是最令人痛心又無奈的現實。能夠與往生的親人見上一麵,無疑是對飽受折磨心靈最大的慰藉,更何況是熱戀之中情侶。所有才會有這麽多的扶乩問米、關亡之術,即便是惑亂人心,也總有人毫無理由的信服。

距離十二點還有幾分鍾。,很快就是七月十四了。

“為了這一天,我等了好久了。”女子的聲音開始變得有點嘶啞,顯然有些興奮。

地鐵裏的燈管連續閃了幾下,明明沒有風的車廂內,突然響起了嗚嗚的怪響。

“來了!”女子警覺跳了起來,整個人趴在列車的玻璃門前。

老張下意識的朝車外張望,還是什麽都沒有,但就是這種空無一物的虛無感,讓他愈發有點膽顫。

“好多人,不是,不是,”女子一邊緊張的望著車外,一邊不停的移動著腳步,“你到底在哪,鵬,快點讓我看到你。”

這場麵看得老張內心有點發寒,他下意識的聯想到三個字:神經病。

“鵬,我看到你了!看到你了!”女子突然失控,她放聲大叫,居然伸手想去把列車門拉開。

老張隻得上前阻止。

“好了,這樣就夠了,”此時女子已經淚眼婆娑,雙手手掌緊緊的貼在緊閉的車門上,“我看得見你,聽得見你跟我說話。是這樣啊,我明白,我明白……”

隔著那道門,女子盡情的宣泄著內心的情感。

這樣的場麵大概持續了兩份分鍾,女子似乎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頹倒在地上。

“你好點了嗎?”老張上前問道。

“能見上他一麵,我已經很滿足了。”她擦了擦眼淚。

老張鬆了口氣,心想,不管如何,這件事總算過去了。

沒想到這時候,年輕女子又站了起來,她歪著腦袋,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老張。

“怎麽了?”老張問。

“現在,輪到你了。”她說。

“輪……輪到我了?”老張一臉錯愕。

“看看你的背後。”女子冷笑。

“為什麽!?”老張緊咬牙關,他覺得這女的的確有病。

“那裏有個人看著你。”女子說。

“你不要和我開玩笑了!”老張有點生氣了。

“是個頭發有些發白的阿姨。”女子繼續說。

“什……什麽?”老張聲音突然一顫。

“她一直在看著你。”

“不可能,這不可能!”

“她嘴角邊有顆痣。”

“啊!”老張驚叫了一聲,他害怕得想逃,但仿佛有一股力量拉住了他,他根本沒有力氣邁不開腳步。

“啪”

女子不由分說的抓住老張的手掌,一把將手中的“生死符”塞進他手心。

就在觸碰到生死符的那一瞬間,一股寒意如同電流一般穿過了老張的身體,他全身發出一種劇烈的顫抖,仿佛身體穿過了一道門,來到了一個幽冥空間。

車窗外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宛如上班高峰期的地鐵站。他們麵無表情,步調一致,都往一個方向走去。

這……這些就是要離開人世的靈魂嗎?

“看看那邊。”女子提醒道。

看到車門外女子的一刹那,老張整個人好像被雷劈中了一樣,隻從喉嚨頭勉強擠出兩個字:

“阿……香……”

阿香就是他死去的妻子,她的嘴角有一顆痣。

此時,她正站在車門外。

鮮血正從她眼睛裏流了下來,但她還是在微笑。。

看到這可怖的一幕,年輕女子並沒有顯得特別害怕,她隻是喃喃道:“聽說隻有被人害死的人才會眼睛流血,難道說……”

“原來都是真的……我一直都覺得你還在周圍……原來你真的沒走……”麵對著死去的妻子,老張神情恍惚,口中喃喃自語。

然後,他做了一個讓年輕女子意想不到的動作,他“撲通”一聲突然跪倒在門前,片刻之間老淚眾橫。

“對不起……阿香……我對不起你……我……我一直都想找機會向你道歉,但是我……我又不知道怎麽麵對你……”

“自從做了那件事之後,我每天晚上都在懺悔,每天晚上都發噩夢,我找了那個法師,我想當麵向你道歉,可是我……我最終還是沒有勇氣……”

年輕女子這才明白為什麽老張一眼就看出“生死符”的來曆,原來他也找過劉心武,但因為某種原因卻沒有使用“生死符”。

“是的,我累了,我厭倦了,我是個混蛋,是惡魔,”老張用手捶打著胸口,表情十分痛苦,“我原來也是一心一意想好好照顧你的,可是那樣昂貴的醫療費用,我們家根本承擔不起,我們的小孩還要讀書,再那樣下去,我們家就沒有未來了……我想讓你知道,我不是為了我自己一個人才那麽做的。”

年輕女子聽著老張語無倫次的自訴,輕輕的搖頭歎息。

“阿香,你要走了嗎?”老張站起來,身體緊靠著車門,聲音不停的顫抖,現在的他都有點要衝出列車的意思了,“我可以去自首,但請原諒我好嗎?原諒我……”

頭與堅硬的車門上相撞,發出砰砰的聲響。

但車外的女子並沒有任何答複,她始終麵帶微笑,緩緩的匯入麻木前行的人流當中。

第二天,地鐵站的同事發現老張不辭而別,不知去向。

第三天,年輕女子和一名麵具奇相的中年男子站在東嶺站的地鐵口,周圍經過的人不時會投來驚奇的目光,皆因他們認出那名男子就是電視節目上的劉心武大師。

“昨晚我見到鵬了,他托夢給我,說他過得很好。”年輕女子叫麗,正是一年前在地鐵站死去的鵬的女友。

“嗯,他是因為那樣的事而死,是不需要和其他人一起過鬼門關的。”

“謝謝你幫我完成了自己的心願,我以後會好好生活的。”

“不用謝,說起來,你也幫了我一個大忙。是因為你演的那場戲,才讓那個人看到了那一幕。不然的話,他是打死都不肯用‘生死符’的,因為他不敢麵對。”

“可是……我還是不理解,您為什麽要讓我這樣做呢?那個人做出的行為,應該交由法律去懲罰啊。”

“那是,為了完成死者的願望。”

“您是說,那個阿姨的願望?”

“是的,在病得很重的時候,她跑來哀求我。”

“為什麽?讓您幫她減輕痛苦嗎?”

“我還沒有那樣的能耐。她隻是說,如果她死了,請求我幫她回來看看她的老公和兒子,她不想再連累他們了,但是又很不舍得離開。她知道自己生病的時候脾氣很差,讓家裏人受了很多苦,內心充滿愧疚,所以死後想向跟他們道歉。”

“也就是說,其實那個時候,阿姨自己就已經有那個打算了嗎?……”麗一下子明白過來。

“但是最後沒想到會變成那樣。”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

地鐵到站了,又有一批乘客從車門走了下來。

他們有人臉上帶著疲憊,有人帶著走出地鐵站的急迫,不管如何,他們清楚一點是,這裏是線路的終點站,無論如何都必須下車。

“每個人的人生都像地鐵一樣,是有終點的,如果連那都不知道的話,就容易迷失方向。”劉心武朝列車施了個禮,然後朝出口的方向走去。

“如果一直都知道自己方向的話,即使提前下了站,大概也能夠笑著離開吧。”

麗也對著地鐵站深處一笑,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