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應天子

“白以,水運郎君,聊雲城都快破了,你一個人還在強撐什麽?”

“你以為聊雲城主真得看重你?愛惜你?聊雲城缺不得你?”

“你錯了,你大錯特錯,六司那幫屍位素餐的飯桶他們把你派到這兒來,就根本沒指望你能活著回去。”

“說得好聽,是派你們來議和,可是誰殺了本城主的秦侄兒?就在他進聊雲的第一天。”

“你們聊雲人滿口天地仁義,卻是最貪婪無恥,狡猾如狐!”

“白以,你是得罪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他居然要借本城主的手除掉你。”

那個說話的男人,披著鮮血長袍,腳下是骷髏尖靴,雙眉濃重,臉上斜著兩撇豹子似的精光。

他是如此的囂張跋扈,不可一世。

他太偉大了,他隻要稍稍揮動令旗便能千萬人為之前仆後繼,家破人亡。

他一廂情願地以為聊雲城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他終於可以了斷邦山、聊雲百代的宿仇。

他將是從前到後,古往今來最最偉大的邦山城主。

一切美好的王圖仍在苟延殘喘,直到那一刻——聊雲城主拔出聊之雲,攪動傾城大雪一舉擊破敵軍。

邦山人頭破血流的日子還剩三天。

可是這命運隻有雲神知道,聊雲人被蒙在鼓裏,邦山人縱然被告知也絕不會相信。

“你在這兒對一個死人挑撥離間,他一個字也聽不到的。”

“哼,不識時務的東西。若非本城主開恩,早將你和另外那幾個袍子一並一刀殺了。”

“多謝邦山城主。”幾日沒有進食,他的聲音也大病一場,“讓我的弟兄痛快地走了。”

“白以,我女兒讓我問你最後一遍,最後,你答不答應,降還是不降?”

“聊雲……聊雲降了嗎?”

“做老夫的女婿,本城主讓你來當這個聊雲城主!”

“果真是好生意。可惜……聊雲白族隻效忠聊的子孫,邦山人你們永遠也不會得逞!”

“氣煞我也,來人,給我殺了這冥頑不靈的臭小子!”

……

手越來越冰,頭越來越痛。

他從沸騰的殺海裏驚醒過來,過去和現在的記憶飛快重疊、稀釋,複現又散去。

他使勁攥緊了拳頭。身旁還放著那把隻剩傘骨的破傘。

窗外雨水滴穿青青石板。

深秋凋盡了樹上枝頭。

夏天的蟬去了何方?

“赫連小姐……”

“師父……”

汗流,渾然不覺,臉頰上劃開兩道。

他穿衣起身,將那把破傘夾在腋下。客棧的人都在睡覺,雨打聲太輕了。

江毅把幾兩碎銀擱在櫃台上,悄悄地帶上門。

十三年前他心灰意冷,就此離開聊雲,以為此生再也不會回去。

可沒想到今日,這淋漓的秋雨中,他又踏上了回鄉之路。

長佑雄關漸漸在身後化為一道虛影,便像是水墨畫裏的縹緲遠山,被風一吹便暈染而去。

聊雲,何處?

……

……

離開長佑不覺已有兩日,那雄健的紫甲融於大道風光。

秋裝的紅暗了下去,那股凜冽的冬日寒意越來越重。

一路北上,沿途小的部落、市鎮分布如雲。一派安樂祥和,風光不同,民俗常新。

十三年前經兵火炙烤的山河大地正在逐漸複原。

也有不少正朝著北方進發的商隊,馬匹和水袋。

可不論是鎮民,還是商人,他們對聊雲城中發生的變故竟都是一無所知。

他們竟不知道聊雲城的風潮。

踏上歸程以來,江毅心中的焦慮也一點點升溫。日夜趕路,隻盼早一日能回到聊雲。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盼望什麽?

源將軍拒而不見,單單就他回去,又能做什麽?

他灰溜溜地離開聊雲,又灰溜溜地回去。

憑他能救得出聊雲城主?

武為止戈,令天下英雄鞘歸,誰能擔此重任?

平生放眼四海,誰為鞘歸人!

這天中午,江毅到了一片寂靜山嶺。忽聽**一聲驚嘶,卻是馬兒禁不住連日夜的狂奔,吐了白沫倒進草叢。

江毅為了求快,揀的是一條僻靜小道,最是強人出沒,綠林橫行。

此時路上煙塵飛,一個行人也無。江毅摸了摸暴斃的馬兒,給它念了句“雲神雲我”,便取下那把破傘徒步前行。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走過一片低矮叢林,江毅迷失了方向。正要駐足觀望一番,前方溪流邊傳來一陣打鬥聲響。

大約是劫道的強盜,過路的商隊,兩方動手火並。

水流潺潺,劍聲頗為清澈,尋常匪徒竟也用這樣好的劍?

當真是好劍啊!江毅心中一動,在外漂泊久了,對這種事也是司空見慣。他無心插手,便要丟下耳朵閉眼不問徑直繞過去。就在這時,草叢裏突躥出一個髒兮兮的小男孩,身形無比驚慌,像是剛從虎口逃出來。

江毅還在尋思那玄妙劍吟,一時走神竟沒閃躲,險些被他撞到。

“你……”

江毅輕咦一聲,腋下破傘往後一縮。那小男孩躲開江毅的傘腳下卻被絆倒。驚呼一聲,人飛快往坡下滾去。

聽聲音摔得不輕。江毅皺眉看了一眼,那灰色的男孩躺在亂石裏,半天都一動不動。

死了?兔子精變的?

江毅收回目光,繼續趕路。那灰色男孩又活了過來,自己掙紮了幾下起身。這回速度慢了許多,但仍是堅定地朝那溪流晃去。

“不要去。”

江毅脫口而出,那灰色男孩無疑聽見了,他顫抖的肩頭動了動,仍繼續著自己的步伐。

真是不知死活。關我何事?

江毅暗自搖頭,回身自己走自己的路。走到第十八步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年少。沉默的第十八步。於是他回頭跳下了山坡。那灰色男孩卻不見了。

江毅破開草叢,上前一看,隻見水流逝若飛箭,落葉掃卷。

溪流中突兀著幾塊大石,兩個雪衣劍客正在合力圍攻一個金袍年輕人。一看便知,這三人皆是劍道好人,萬人敵,應天子,甚至摸到了“大宗師”的壁障。

若是機緣來到,連最後的參天也並非不是沒有可能。

方才那道純粹的劍吟就是這年輕人手中發出。

“唯我鷹揚,是獵衛的人。”

看見那條金袍,那隻鷹爪,江毅第一時間就下了判斷。

可雲護獵衛的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此地離聊雲分明還有數百裏之遙!

難道這附近還有從聊雲城來的人?

江毅正自古怪,聽見下遊傳來一個孩子的驚叫聲。

他循聲看去,就在這三人相鬥不遠處,水麵上結著一張瓦藍色的漁網。那漁網隻是普通麻線,禁不住這湍急水流的衝**,似乎隨時都會被底下暗石割斷。

而此時這空****的漁網之中竟還囚著一個活物。那是一個怪物一般的男人。頭顱巨大,脖子圓腫,也不知有手沒手,比例數倍異於常人。皮膚暗紅,寸寸發白,像是被人種上了苔蘚,說不出的怪異可怖。

那渾身髒兮兮的孩子再次出現了。撲上來,緊緊抱著江毅的腿,大哭著道:

“大俠,這位大俠,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木阿爸!”

“你叫錯人了,我不是什麽大俠。”

“隻要你肯救他,我……我什麽都可以給你!”

抬起頭一張稚嫩的小臉,縱然塗得黑炭似的,難掩雙眼清澈如水。十二三歲的年紀,大約吃了許多苦頭,眼神也較同齡人堅定許多。江毅這才發現她是個女孩兒。不知為何,沒有來的親切,覺得這孩子似乎上一世見過一般。

那漁網中人聽見動靜,醒了過來,叫道:“好孩子,不要求旁人,不要……”

小女孩哭花了臉,連聲道:“木阿爸,你再忍一忍,我立刻救你出來。”

這怪物還要說話,卻嗆了幾口水,似乎牽動了內傷,暈死了過去半天才轉醒。

“倒是嘴硬。”

江毅往那邊石頭掃了眼,那三人的戰圈漸漸明朗。那年輕人仗著兵器之利,以一敵二戰到此時著實不易。

但那兩個白衣劍客不但相貌相似,兩把劍也像是從一個劍鞘裏拔出來的一樣。

配合之間,親密無間。

年輕人節節敗退,雙方交戰的兩塊大石頭,他已失去了自己的一半。

以此下去,再不到十招,他必敗無疑,連最後半塊石頭也要拱手相讓。

江毅心中一動,這兩人劍風奇詭,江北劍林何時出了這樣了得的角色?他竟一點兒都不知。

若是把這年輕獵衛換成他,怕是也討不得半點便宜。

等等,再難道說,他們是從江南來的?

小女孩見漁網裏沒了反應,眼淚湧出眼眶。

她轉頭朝江毅噗通跪下,哀求道:

“這位大俠,求你發發善心快幫幫我,等會那兩個穿喪衣的鬼來了,我木阿爸可就沒命了!”

江毅眼中閃過一絲訝然,沒想到這小女孩也發覺了。

那可是三個“應天子”境的高手啊。

“我救他,你能給我什麽,你身上又有什麽能給的?”

“我……我把我的命給你!”

蒼白的額頭露著汗氣,她的聲音固執而懇切。

江毅被她的認真懾到,沒有來的怒,冷譏:

“傻丫頭,你當你的命就值錢嗎!別做白日夢了!”

話雖這樣說,他卻已悄悄握住了那把破傘,飛快躥上溪中亂石。

狼狽的小女孩愣了愣,嘴裏連聲喜叫,又撲倒岸邊去喚漁網裏她的“木阿爸”。

看到那條白袍,宛如昨日,江毅心中早有了同仇敵愾之意。

這兩個神秘劍客以一敵二,他更是深感不恥。

這小女孩的央求,也最後促成了他。

那在長佑不得發泄的劍意,此時終於出鞘。

橫渡雲江,十載而歸,劍意消歇,寧於此地複歸?

破傘刺出的瞬間,風聲驚濤,無數水花盤旋著,飛躍著,在光禿禿的傘骨上方快速轉動。

乍一看去,破傘便像是重新覆上了一層晶瑩的傘麵,重又有了靈氣。

這傘所刺之處正是劍光密布的中心。

三道劍光被這水傘一阻,原先的勢當即消散大半。這一刺看似輕易,實則是江毅之前的十六步遲疑的必殺。

既然發出,必有奇效!

在場四人皆是“應天子”境的高手,伯仲之間,就算要分勝負也得百招以後。

若是對手交敵,互相提防,江毅自然難以察覺他們劍勢中的破綻。

可此時那三人相鬥多時,全力以赴,皆是求勝心切,他從局外看來則是紕漏連出。

走到第八步,還未躍上溪石,江毅便已察覺時機。

那時機稍縱即逝,但他仍又走了八步,這才一擊而出。

果不其然,他一把破傘正中三劍關竅,破一殺萬。

不待江毅第二傘刺出,那交戰的雙方相繼撤手,同時暴退。

再遲疑半步,他們性命或許無虞,但他們的勢無疑要盡數折盡!

雁山劍尊有言,大劍師較量,無非三點:

一為“力”,二為“勢”,三為“氣”!

三點也分別對應大劍師修煉的三個層次。

而“應天子”境的高手,劍鋒相爭,錙銖必較的便是勢!

勢便是轉折,勢便是縈回,勢便是突進。

去勢比丟掉兵器更要可怕。

力乃肉身之勁,勢為天地之魂,氣乃星魄辰光。

也唯有最後的參天大能,方能集“力”、“勢”、“氣”三者為一體,舉手投足之間粉碎流光,交通天地。

應天子,若是勢盡,則命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