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山都神駒

公冶孝的震驚並非沒有道理。

放在十年前,白以無疑是聊雲城年輕一代中最閃耀的一顆粲星。

他不但是水運司長白管的的徒弟,對於水文地理,船隻湖海均是無一不曉,還是難得的劍術奇才,曾經在雲護府主辦的劍術大比上奪得了第二的佳績,被選入劍衛。

可是後來不知何故,他不受聊雲城主信任,被狡猾的邦山人扣押。

據說十三年前邦山人在天子門發起最後的總攻,邦山城主親自披掛上陣督戰,身旁就帶著他。像是要向這位聊雲的天之驕子刻意炫耀,邦山城主不但去除了他的鐐銬,還將擊鼓的大錘交到了他的手裏。

可誰料最後聊雲城主登上天子門,拔出聊之雲扭轉了戰局。雲神庇佑,聊雲人擊退了強敵。

邦山城主兵敗如山倒,白以與他同歸於盡,兩人一同跌下雲江,從此消失於滾滾江水之中。

傳言都說白以的屍體被衝到滄山一角,被當地的漁民下葬。

這是在聊雲流傳了十三年的英烈傳奇,誰能想到他現在竟會死而複生,還在聊雲重現!

“小叔這些年不但離開了水運,更離開了聊雲。真不知道他為什麽現在才回來找我們。”白容若既惋惜又驚訝地道,“十多年沒見,記得小的時候,我們開玩笑,他答應我要來喝我的喜酒,沒想到他今天真的來了!”

“這幾年,外頭你收獲如何?”白管夾了一隻蟹角到白以的碗裏。

“還好,這條命還在。”

“好,那就好。”

白以遞過來一個酒壺,白管拒絕了。

“老頭兒,你老了。還能挺得住嗎?”白以仿佛自語。

白管放下筷子,語氣有力地道:“既都回來,別走成不成?我讓杜兒給你在司裏重新找份官事,隻高不低。”

白容若插嘴道:“小叔,此間的美酒,都是我嶽父特意讓專人千裏迢迢,從關外山水之國選購而來,甘甜醇烈,可謂絕品。初到京華之日,曾經開啟一箱饋贈城民,香氣在聊雲城南城彤霞塔前繚繞,三日不散……”

“這樣大費周折,似乎都沒有以前喝的劣酒香。”白以起身拍了拍白容若的肩膀,“一眨眼,當年那個愛哭的小屁孩都變得這麽玉樹臨風啦。”

白容若眼睛一紅:“小叔,這些年你都去哪兒了?”

白以喝幹杯中酒,邊搖頭晃腦邊道:“鞘歸滿城,風雨雷霆。聊雲不太平,老頭兒你自個兒保重。”

白管緩緩道:“能解此風潮危局者,是為鞘歸人。”

“鞘歸人麽……”

白以似懂非懂。

他抬起醉眼看去,整個大廳皆是醉酒歡樂,試問還有幾人掛懷?

人人惦記著自己碗裏的肉,杯中的酒。

有事沒事,可都別忘了,這裏可是聊雲!

醉生夢死,隻貪今朝,好一派亡城氣象!

白以癡笑一聲,提起身旁破傘,踉踉蹌蹌就要往大門口走去。

“你要走,那便早點走,走了再不回來。”

“好,酒喝完,人也去!”

白以撣去破傘上的灰,說完便大步揚長。

諸多古怪眼神,全不理會。

白容若急忙想去追,卻被白管叫住:“孫兒,讓他去吧。他不是你小叔。”

“老祖宗,你說什麽呢?”

“他們隻是長得像而已。”

喻紅林早認出那人就是江毅,可他也直到此時方才意識到江毅的真實身份。

十三年前,以身殉城的水運司郎君,劍衛英魂。

闊別聊雲多年,江北突然多出的小宗師高手。

就像是命運的繩索跌跌撞撞,此時偏偏又纏在了一起。

那一個關節點,無比吻合。

當日在英靈碑前經過,“江毅”眼中透露出的怪異。

談及聊雲人物與江湖,“江毅”口中指點出的靈通。

他沒有死,隻是去了江上漂泊。

“這人為事幹脆磊落,為何要隱瞞身份?”

喻紅林怔在原地,此時盛大的酒宴早將這個無關緊要的過客忘卻。

“喻總使,認得此人?”卻是蘇肅,見喻紅林沒有否認,又微笑道,“此人倒和你有些相像,無論是眼神還是氣度。”

“有這回事?”

“你沒發覺,你們之間架著一麵鏡子呢。”

蘇肅撿起腳邊的碎瓷,抿著嘴角:“緣來酒肆……這酒瓶,他是自己帶酒來的?聞著真香。”

前麵半句,喻紅林走神沒聽著,隻應道:“再香的酒,也要和朋友喝才盡興。可惜,這裏沒有我的朋友。有人天生命賤,喜歡去和朋友喝劣酒。”

“原來在喻總使心中,蘇某尚且算不上朋友。”

“喻紅林視蘇總管為前輩,為兄長。”

蘇肅頷首道:“為了這句,這杯酒你幹了。”

就在喻紅林還在低頭找杯子的時候,蘇肅早將杯子裏的茶一口喝完。

“說了這麽久話,我真是真渴了。”

“想不到蘇總管酒量這般之好。”

蘇肅道:“可惜再好的酒量,也會被人灌倒,不如一點兒酒量也沒。”

喻紅林道:“公冶孝家做東,好大的手筆,這酒也非同凡響,光聞上一口酒讓要人醉到了。”

一轉眼,這財神爺的小女兒也都出嫁了。還記得上次見,她還不到咱們的雲護府的玉劍高呢。”蘇肅說得自己都笑了起來,忽又悲傷無已地道,“可惜了她姐姐,這麽好的日子……”

喻紅林平生最不喜與商人打交道,無奸不商,覺得他們太過精明,處處計算,渾身透著一股銅板臭氣。

今天吃了公冶孝的嫁女婚宴,已算觸了晦氣。卓族的人到現在都還沒現身,但喻紅林已見了想要找的人。

他借著祝酒來來回回在宴廳中遊**,找了個由頭便先向蘇肅告辭。

蘇肅碰上喻紅林這個性子,也是拿不出法子一笑聽之。

喻紅林正要走,偏偏這時候公冶孝送走了白管,又迎了回來。

“喻總使年紀輕輕,便已是一門之長,將來必定是無可限量,可喜可賀。”公冶孝目中流露出結交之意。

“公冶員外過獎。”

見喻紅林一飲而盡,如此爽快,公冶孝也不吃驚,笑道:“喻總使真是好酒量。蘇總管有喻總使這樣一個臂膀,如虎添翼。”

蘇肅道:“公冶員外快快收口,這小子閱曆深淺,誇不得誇不得!日後還須您多多提點。”

公冶孝笑道:“我公冶孝不過是個普通的商人,哪裏談得上提點,還請蘇總管和喻總使多多關照老夫。”

蘇肅道:“公冶員外為我聊雲城上賓,自然也是我雲護府的朋友。”

見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沒完沒了,喻紅林再次請辭。

若非公冶孝突然回來,他這時候早就逃之夭夭。

公冶孝一怔,這時候還尚早,按照他的脾性,是絕不肯就放了賓客離去,免得讓人笑話他公冶孝禮數不周。

他把目光投向了蘇肅,蘇肅卻並無什麽反應。

公冶孝也隻好笑道:“喻總使公務繁忙,老夫考慮不周。喻總使盡管自便,不必顧及老夫。”又回身道:“魚管家,還不快去備馬,對對對,把那匹山都買來的悍馬給喻總使牽來。”

聽說公冶孝讓人牽馬,似是要以馬相送。

喻紅林連聲拒絕,蘇肅也道:“如此厚禮,公冶員外實在太客氣了。”

公冶孝道:“寶馬配英雄,古今同理。本來這馬也是要送給雲護府的,兩位先將它領回家吧。”

相隨著幾人聽見外頭聲響,一同來到庭院之中。

清越的馬叫聲,喻紅林眼前一亮,一個馬夫拉著一匹高頭紅馬從後院大步躍出。

紅馬身材高大健碩,上下透著一股桀驁王霸之氣。馬夫雙臉漲的通紅,雙手死死抵住韁繩,咬著牙抵著嘴,還得後頭兩人用力推著,才把它請了出來。

“果然是匹好馬。”喻紅林見而忘俗,暗喝了一聲彩,起初的推拒也弱了。

還沒走到跟前,這紅馬不知受了什麽驚嚇。原本還好端端的,突地往身後一仰,便似大鵬鳥振翅一般,登時就將那個馬夫掀翻在地,又朝臨近的一個賓客身上撞去。

一幹賓客本是來看熱鬧的,驚呼著急忙閃開。但在慌亂之中,也不知怎的,明明這馬是從左手邊衝來,那賓客反倒向左一閃,將自己送了上去。

眼看就要砸中,更是再無任何間隙容他回力,賓客忍不住心叫聲“我命休已!”

不料正在這時,憑空一隻手臂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將他笨重的身體極為輕巧地提起。

賓客慌忙看去,他的這位救命恩人,劍眉若畫,一雙明眸虎虎生威,舉手投足間一種軍武之中方能鍛造出來的幹練之氣。

“多謝,多謝……”賓客驚魂未定。

此間能夠出手的自是喻紅林。他放開賓客,回頭直麵那匹正處於狂躁狀態的紅馬。

紅馬前蹄高舉,毛發像是著火了一般在風中激顫。身下塵如龍,沙似虎,**開數層氣浪。一時無人敢上前接近,紅馬傲視群雄,骨氣自生。

眾人急退到周圍安全的地方,幾人更是爬到院子中的假山上。

這時見喻紅林正與那關外寶馬對視,心中都不禁凜然。沒想到喻紅林大傷未愈,繃帶去了還沒幾日,竟有這樣矯捷的身手,都不由地都暗暗佩服。

公冶孝與蘇肅退到人牆之後,數十個提刀荷甲的打手擋在前頭。

氣勢架子威武非凡,都是他重金請來的江湖人。

公冶孝方麵色稍緩,方才那馬兒突然發起癲來。他離得最近,受到的驚嚇也最大。

他看了蘇肅一眼,發現他臉上依舊沒有半份波瀾,不禁啞然。

“員外,可傷到了?”蘇肅關切地問。

公冶孝趕忙摸了摸上下,發現完好無損,連聲道:“不礙事,不礙事。”

乘著這間隙,兩隊黑服護衛已經從院子外衝了出來,謹慎地向紅馬包圍而去。就在快要接近的時候,喻紅林忽然出聲,示意他們往後退。

護衛隊長是個留著長辮的大頭男人,好奇地問:“你要幹什麽?”

紅馬仍舊倨傲地站在原地,不時地高抬雙腳,像是在揚威一般長嘶。

喻紅林也沒有回答。紅馬毛發如火燒,身姿矯健,大口大口地吐著氣,兩隻前蹄不斷地在地麵上摩擦著,仿佛隨時準備一躍衝天。

公冶孝麵露不慍,一想到就是它將自己好好的喜宴攪了個天翻地覆,險些成了喪禮,破口大罵“畜生”。

喻紅林心中卻完全和公冶孝兩樣。這匹紅馬越是叛逆,越是不遜,就越是合他的胃口。那才是馳騁野外的真龍啊!聊雲是個大圍城,這樣的馬早絕跡了。

起初拒絕的心思此刻更是不知斷成了幾截。

“公冶員外,我能試試嗎?”

“當然可以。”公冶孝愣了愣,又好心道,“這山都悍馬果然咱們這兒的馬不同,喻總使可要小心啊!”

蘇肅毫不留情:“喻總使可別把另一隻胳膊也摔斷了。”

喻紅林失笑道:“其實也沒那麽恐怖。”

他緩緩上前,繞著紅馬轉著半圈,始終和它的眼睛對視著。一人一馬從彼此清澈的瞳孔裏仿佛都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這樣的僵持進行了很久,久到原本受驚不小的賓客此刻也都冷靜了下來,而喻紅林還在和紅馬焦灼地對視著。

紅馬也終於發現了這個勁敵,它開始正視起喻紅林來,接二連三地邁動起蹄子,似乎是要向前猛攻,時而又向後退去,一切行為都毫無征兆。

“他在等,等一個機會。”眾人心中冒出同一個念頭。

公冶孝也看出來了,他連忙又躲遠了一些。果不其然,不到十息之後,紅馬終於忍受不住這種僵硬的凝視,它的野性更加狂野地得到釋放,它開始向喻紅林發動衝鋒。

這馬雖然極通靈性,又哪裏知道,喻紅林就是在等它沉不住氣的一刻。

紅馬的速度非常之快,像暴起了一陣風,眨眼便到了喻紅林跟前。小小的院子裏藏不住這樣如龍一般清越的嘶鳴,眾賓客遠遠看見這一幕,都不禁失聲亂叫。仿佛下一刻就該是血肉橫飛的慘狀。

有幾個貴婦人見不得這樣血腥的場麵,連忙用手絹手帕遮住了眼睛,但她們卻遲遲沒能聽到那聲應有的慘叫。

反而是人群之中傳來一陣歡呼,隻見喻紅林嘴巴咬著韁繩,整個人不知如何已經翻到了紅馬之上,他的身體緊緊貼在馬背上,左手環抱住紅馬的馬脖。

紅馬雖然極力反抗,來回跳躍掙脫,但喻紅林此刻就如同一朵貼在水麵上的落櫻,任風兒再如何喧囂,也似乎不能剝離他的水的糾葛。

“讓開,讓開!”

紅馬狀如發狂,喻紅林似乎去操控那根套在他頭上的牛皮繩,這一狂妄的舉動徹底地激怒了它。紅馬大怒,如同喪失了理智,開始暴走,橫衝直撞。

根本不管前麵站了什麽人,它都不顧一切地撞去。與宴的賓客如臨大敵,紛紛往兩旁躲開。頓時整個場麵上都被它撞成了一片狼藉。

公冶孝也未能幸免於難,他花重金請來的護衛根本不能抵抗馬兒的神靈,觸之則退。他不但被紅馬踐起的灰揚了一臉,灰頭土臉,轉身跑的時候勾住了褲腳人也摔了個跤。拚了命地大叫:“快扶我走……”一時雞飛狗跳,任誰也沒有去理睬他。

紅馬對周遭環境的感知能力極強,喻紅林在心中也極為佩服。

有一人如同泰山新立,不為所動,紅馬見了,不禁大怒,臨時改變了衝撞的放心,向那人衝去。那人身材並不魁梧,似乎是個文弱秀士,年紀約莫三十四歲,哪裏受得了紅馬這石破天驚的一頂?

書生兩旁的人急忙去拉他,想要將他從生命危險之中解救出來,不料這秀士衣著的人隻淡淡地開口:“不過一匹外鄉來的野馬,便將你們嚇成這個樣子。哎,改日亡城的兵來,又該如何是好啊!”

喻紅林伏在馬背上,風聲呼嘯,聽得極為真切,他聽出這是蘇肅聲音,不禁心中一動。

蘇肅略一抬頭,並不失禮,他就站在這紅馬的衝撞軌道上。

衣袂翻飛,那股疾風吹得他額前的長發亂舞。

蘇肅卻沒有和其他人一樣選擇躲避。對他來說,給一頭馬讓路,並不是什麽值得驕傲的事情。若不到萬不得已,他並不想避讓。

人人都隻知道雲護府的蘇總管得過一場大病,從此便從大劍師的行列中退場。

如今以他的修為,大約連萬人敵初階都夠嗆。

但偌大一個聊雲,絕無人敢輕視於他。

蘇肅一揮袖袍,右掌置於身後,他暗握一把寒匕,隻待一人一馬交際一刻,就往這紅馬的後大腿根側的致命之處刺去。

“別傷他!”

喻紅林艱難地抬起頭,正好看見蘇肅陡然鋒利起來的目光,急大叫道。

蘇肅和喻紅林兩人對視一眼,喻紅林眼中帶著一份不可撼動的堅決。

他本以為自己不會為這種眼神所打動。

但這一刻,蘇肅目中一縮,出匕的力也隨之弱了下去。

匕首並未入鞘,側首避開一線。

但即便如此,依舊是非同小可。紅馬痛叫一聲,奪路而逃,驚人般地一躍,竟就從這高牆之上翻了過去,負著喻紅林幾個騰躍間就衝出了公冶府的大門。

一陣風似的時間後,雲護府獵衛總使被一匹紅馬扛著,在大街小巷失足狂奔的消息立刻傳遍了整個聊雲。

所過之處,必然是一陣颶風刮過,雞飛蛋打,貨物翻了一地,不得安寧,街道兩旁的小販行人叫苦連天,連跑帶跳地躲避,也有瞧熱鬧的伸長了脖子從樓上的窗戶來看。

喻紅林此刻完全沒有心情,也沒有時間去顧及這些。

此刻對他來說,最緊迫的事情,不是去追“江毅”活著是“白以”,而是怎樣才能讓這匹紅馬停下來。

但現在的情況是,方才蘇肅那一匕,喻紅林不知道究竟深淺如何,這紅馬有沒有受傷,但他可以肯定的是,紅馬一定是受到了驚嚇,否則也不會突然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