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白以一杯

天暖日晴,舒坦得不像是冬天的日子。

雲護府偏門,蘇肅神色清朗,西風邊東風。

他剛從風暴堂出來。馬車等他多時了。

今日的蘇肅穿的是一件大紅的穿袖錦紋寬衣,腰上係著一根墨色玉帶。靴子和頭冠也是精心搭配,極為合體,更襯托出他處變不驚的豁然氣度來。

畢竟是要去一個合適的地方,自然也需要合適的衣著。

公冶孝乃是聊雲城中數一數二的大商人,做的生意五湖四海,極為遠大,也向來與蘇肅交好,與雲護府交好。

公冶員外千金的大喜之事,也是他們商討機宜的絕好時機。得過公冶孝好處的人自然不會缺席。

赫連雄本也想會一會這位大商賈,請他多多捐錢給雲護府。但是他近日來精神欠佳,被鞘歸人殺人的事累暈了頭。請帖紙片般連發來,他也隻好讓蘇肅代他前去。

簡樸馬車中,蘇肅讓小仆放下絲簾。

閉目養神之間忽聽得車門之外,隱約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正在輕車就熟地駕馭車輛。

“哪來的叫喚?”蘇肅輕咦了聲,睜開眼睛。

推開車門,一個寬闊的背影馬上躍入眼簾。

這背影握著一根馬鞭,有力地揮動著,四匹高頭大馬在他的驅使下極為狂躁。

蘇肅方才有點兒心不在焉,在想著剛剛送來的兩份文書改如何批複為宜,是以也沒注意留心。此時才發覺馬夫換了人,現在揮鞭的一點兒也不熟練,像是剛上架的鴨子。

“原來喻總使還會駕車。”蘇肅旋即接受下來,淡淡道,“這半條路行來,不僅坐在車裏不僅絲毫沒有顛簸的感覺,反而覺得飄飄欲仙。改日,我得讓我的馬夫向鷹揚之主偷個師才行。”

馬夫摘下鬥笠,露出一張笑臉,不是喻紅林是誰?

他衝蘇肅一笑;“蘇大人,早上好啊。”

“客套且免。喻紅林,我的馬夫呢?他被你塞到哪兒去了。”

“在獵衛府好吃好喝地招待著呢,蘇總管的人喻紅林怎麽敢造次?”

“你不敢做的事情未免太少了點。你眼裏還有我這個副總管嗎?”

“蘇總管見笑。”

“喻總使今天來為蘇某趕車,恐怕不是光讓我笑一笑而已吧?”

“什麽事都瞞不過蘇總管。”喻紅林也不隱瞞,笑道,“上回總管送到獵衛的請帖,可還有?”

“公冶孝的帖子?”

“沒錯沒錯,就是這位財神爺。”

“你們獵衛府不是一張都沒要,怎麽,改變主意了?”

“嘿嘿,當時不是忙暈了嘛,沒注意。後來才搞明白,這是蘇總管差人送來的,喻紅林怎敢不來?”

“難不成今天太陽打東邊出來,又從東邊下去了?”蘇肅有些驚異的樣子,“這話可不像是從喻總使口裏說出來的。”

“今時不同往日,我昨夜夢醒,突然悟通了某些道理。”喻紅林深歎一口氣。

“頓悟?可喜可賀,長門總使必是欣慰。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你們獵衛的帖子……連著劍衛的一起我全送給其餘五司了。”

“都送人了,一張也沒啦?”喻紅林大吃一驚,“蘇總管,你可別嚇我。這種事你都做得出來!”

“我騙你做什麽?喻總使不好好查案子,怎麽有空去吃酒席?”

“破案子這麽辛苦也要勞逸結合啊。”喻紅林麵如枯槁,難過地道,“獵衛就不是人嗎?看來,真的不是。”

“喻總使何必這樣悲觀。你們獵衛府是沒了。”蘇肅輕笑道,“正巧還剩赫連總管一張,你若是想去給你便是。”

“此話當真?”喻紅林頓時興奮起來。

“難道你真的悟出了什麽?進車廂來吧。”

“外頭也挺好。”

蘇肅緩緩閉目,回落沉思:“除非你想以一個馬夫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走近公冶府。”

喻紅林笑道:“隻要蘇總管不要介意,也並無不可。”

雲護副總管的車駕還未到公冶府,大路上早就有人候著,一照麵連忙跑回去立馬通報。

不一會,一個留著兩撇精明胡須的中年男人笑臉迎了出來。出乎喻紅林預期,他身體並沒不肥胖,反而很精幹,隻有點顯矮。

不必多猜,這位定然就是雲江上的買賣,聊雲財神爺——公冶孝。

蘇肅頷首回禮,公冶孝熱情地挽住他的手:“蘇總管,姍姍來遲,教老夫我好等!快快裏麵請,白老司長早念著你的名字了。”

蘇肅道:“好好,白管老師也來了。”

公冶又轉頭道:“這位便是……喻紅林喻總使吧,真是後生可畏。蘇總管,雲護府人才濟濟,你執掌有方啊!”

喻紅林依樣回禮,蘇肅道:“公冶員外手下才是能人如雲。”

公冶孝道:“一幫算賬的,怎麽能和雲龍之衛相提並論!”

兩人隨公冶孝漫步入府。

看著府中華貴的裝飾,如雲的隨從,喻紅林暗暗嘖嘖。

蘇肅便走邊將赫連雄讓他轉告的話與公冶孝說了。

公冶孝頓時滿麵擔憂,神色不安地又問了許多,蘇肅隻道並不礙事。

公冶孝仍是不點頭,讓人將前幾日從南方采購來的上等人參送三枝到雲護府。蘇肅連辭不受。

禮炮放過三通,整個公冶府處在一種亢奮的氛圍之中。

來來往往的賓客麵帶喜意,手裏多端著個酒杯,杯中香氣醉人。

喻紅林好酒多年,對此道也頗有研究,一聞之下,單單從這飲酒,就可以看出公冶家到底有多麽財大氣粗。

蘇肅對公冶孝盛情難卻,雖然再三推脫,也隻得隨他坐在了首席。喻紅林本想隨便找張入座,但又不好拋下蘇肅,畢竟他拿的是赫連雄的帖子。

來時路上喻紅林聽蘇肅說,聊雲三族互為倚靠,皆有盟誓。這白族的酒宴,卓門與布氏也都會派人來道賀。喻紅林隻看見了身穿特殊道袍的布家弟子,卻沒瞧見卓青雲和卓家的人。心中暗暗訝異,不知道這些姓卓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這還能遲到嗎?

酒席上冰冷的瓊漿,隨著一聲聲清脆的碰杯而震**開來,散發出美果的芬芳。

喻紅林光動著筷子,到比誰還都更專注吃菜這件事。他腦子裏還在為這幾日的命案,還有那個神秘狠毒的小刀少年煩憂。他固然知曉了北城臨的名字,卻對他的行蹤仍是一無所知。

一來是礙於人手有限,不能進行更大規模的搜查。

二來是上下內外多方的壓力,他要抓的是鞘歸人,是可以破陣的鞘歸人,是可以救出城主的鞘歸人。

而不是一個身負血海深仇的已死之人。

還有獅心門的其他人,血手杜浪,獅子匪,現在他們究竟又躲到了哪裏?

他們會不會也已經回到了聊雲城?

這種想法讓喻紅林感到由衷的寒冷。

如果他們真得回來,那麽血無疑還會成河。

喻紅林現在想做的,隻有盡快找到他,找到那個劍號“小刀”的少年,比任何人都快一步。

他不願意在看到任何人流血了。

那條宿命一般的血河,是時候停止流動。

喻紅林想到這裏,又狠狠地喝一大口酒。酒勁入喉,醇烈到極致,險些使他嗆倒。

坐在他身邊的是個麵龐飽滿的中年男人,大約也是某個商行的龍頭老大,不斷有人過來向他敬酒,寒暄幾句。

他也用非常得體,滴水不漏的辭令回敬給對方。雙方都是如沐春風,非常融洽。

和坐在他旁邊,無人問津的喻紅林想比,可謂是一個天一個地。

蘇肅則依舊保持著他那標誌性的微笑,不論走到哪裏,他總不會忘記他的目的。他也習慣了用這微笑來迎接任何的挑戰和質疑。

酒過三巡,從花圓屏風後,緩緩走出一個穿著暗紅圓領大袖長袍,腰係薑黃腰帶的半百老人。

他走出來後,全場也飛快安靜下去。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這位年逾古稀老人便是這次宴席的另一東家,白容若的祖父,白家的大家長,白管。

公冶孝發跡也不過二十年的時間,但白家已紮根聊雲城日久,侍奉過不下四位城主,家中子弟世代為官。

白管曾擔任過水道司司長一職近十年,位高權重,極有威望。

這次大喜之宴的主角,白容若生在這等簪纓舊族,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浪跡勾欄瓦弄之間,得了個富貴詩人的雅號。在聊雲城中的名聲,一點兒也不比他祖父差。

白容若的父親乃是城主府四知事之一,為城主的左右臂膀。大伯也六司之中擔任要職。

白容若的哥哥白若梅,喻紅林或許會陌生,但他師弟不會。

他師弟叫葉白水,是長門留的而第三個徒兒,也是白若梅的好朋友。

一個是劍衛副使,一個是獵衛副使,兩人詩酒互娛,以為樂事。

時過境遷,獵衛三隊空缺多年,原來的副使也早已離開聊雲城,不知去向。

喻紅林對白家的印象,很大程度就來源於白若梅。

看見喻紅林,或許是看在葉白水的關係上,白若梅過來打了個招呼。

喻紅林不想搭上這層關係,索性低下頭去喝悶酒。

這次前來蹭酒,唯一讓他不解的是,白家一向眼光甚高,為兒孫擇妻更是要求甚嚴。

除了人品相貌,更要門當戶對才是。

白家是聊雲城中的望族,名聲更在公冶家之上,公冶家自然樂得攀這門親事,可他公冶孝畢竟沒有什麽積澱,隻多了幾個銀錢,而這銀錢是怎麽來的,明眼人都心知肚明。

白管多年浮沉,對世事洞若觀火,並不是貪利之人,又極重操守,怎會同意白若容與公冶婉的婚事?

看著那白發蒼蒼的老者,喻紅林想起上一次見他還是五年前。

那時他還沒有升任獵衛總使,時值三年一度的例行述職,白管正是考官之一。

喻紅林年輕氣盛,違規打架是常有的事,他的記表自然也高不到哪裏去。

喻紅林對這成績也沒抱多少希望。當堂對答的時候,論及當今雁雲大勢,喻紅林忘了昨晚看的一眼白龍書齋賣的策論,索性自己現場發揮,隨心所欲,最後竟辨得考官麵麵相覷。

結果還沒出來,喻紅林便先走了。當天晚上有同考的武官敲破了他的房門,把他從**給揪了起來。

原來他喻紅林這次策論竟然雄踞小組第一。

喻紅林起初還不相信,以為是存心逗他開心,差點翻臉。直到看到兩日後,策論和謀論成績發了公榜,隻比好學生秦雲葉差了一個零頭,恰好排在合格的最後一名。

飯碗是保住了!喻紅林才相信,連聲說是奇跡,衝回獵衛府咆哮了一整晚。

長門留也被他嚇了一跳。

也是幾個月後才知道,這全是白管力排眾議,大筆一揮,將他從最劣等一下子提到了最前頭,給他拉了一波生死分。順便一提,那一次的最後一名,也就是被喻紅林頂掉的那人,就是現在的獵衛四隊副使漠上揚。

若非那一次述職年考得勝,喻紅林心想,他就算再怎麽努力破案工作,也不可能有升任副使的一天吧。

因為上一次,半年前的那場年考,他不出所料,穩穩地墊了底,惹了好大的笑話。對於白管,喻紅林心中是充滿了感激的,這位可敬的老人對他有提攜之恩。

但現在的白管整個人的精神都大不如前。他身體不但有些傴僂,手臂也蜷曲了許多,麵頰上的紅光也消失了。仿佛歲月吹了口氣,一下子又讓他老了二十歲一樣。若不是在眼下的這個場合,喻紅林幾乎快認不出他來。

“歲月催人老,白老司長和赫連總管,一代人傑換一代……”有人在低低地搖頭。

白管似乎是病了,時斷時續地輕咳,藏在身後的那隻手用力地擰著,但他的臉上依舊是一副輕鬆的樣子。

他由白容若扶著,走到廳正中,以茶代酒,向各桌致意。

“諸位聊雲城的高朋貴友,今日是白老兒小孫子的喜宴,來者是客,不論是誰,都得痛飲三杯!公冶親家的明珠和白老頭的不肖孫兒有過約定,刀山火海以證其心,小孩子就愛鬧著玩。諸位說說,這好笑不好笑?”

“婉兒小姐和容若公子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刀山上得,火海也下得!”場中有人站起來鼓噪道。

喻紅林抬眼看去,這人骨氣頗高,眉宇炯炯,似乎是城備軍的一個副指揮使。曾經見過,卻並不記得名字。

此時這人也正看向他,略一點頭,似乎正在和他打招呼。

喻紅林心中暗道,難不成這人記得我?

轉過頭去,這才發現原來是蘇肅在同那人示意問好,雙方的眼神顯得頗為親近。

“今日的宴還是頭次,勉強將婚事定下,一月後正式大宴,到時候還得麻煩各位不吝賞光,不辭辛苦。白老兒在這兒謝過大家夥兒啦!”白管開了個玩笑,讓白容若朝四方鞠了個躬。

“新郎官,怎麽不見咱們的新娘子啊?婉兒小姐呢。”

“不會還是害羞,躲在房中不敢出來吧!”眾人聽了,頓時全場大笑。

說話的幾個年輕富貴子弟,語氣輕佻,想來也是與白容若交好的,又豪爽道:“容若,你演的好戲,快來我們敬你三杯!”

“公冶小姐身體不適,不便見客。兩位兄弟,這杯酒等會再來向你討!”或是白管的緣故,白容若不敢輕佻,一臉莊重。

“富貴詩人可不能逃啊!”幾人大笑道。

白容若不再搭理他們,扶著白管往內堂而去。似乎是瞥見了喻紅林,白管衝他微微一笑。

喻紅林心中一動,他沒想到這位老大人竟然還記得他。

白管的步子很慢,走到偏角的幾席,離去之際腳步忽然停了下來。

“老祖宗?”

白容若不明所以,順著白管目光看去神色登時一變,他幾乎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眼。

那模糊的人影漸漸明晰起來,“小叔”兩個字也生生卡在了喉中。

這世間真有這麽相像的人嗎?那人偏過頭來,目光與他一撞,白容若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回頭再看,白管那張原本風雲不驚的臉上此刻竟也充滿了動容。

那是個不該出現的人。

那是個不祥之人。

發生什麽事了?整個大廳的氣氛悄然改變,所有人的心也都提了起來,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白老司長怎麽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公冶孝注意到情緒的異常,趕忙趕緊走了過來,溫聲問道:

“老祖宗,您身子有什麽不適?”

“我再坐會。”白管出奇得安定下來,臉上那濃重煙消而散。

他沒有搭理公冶孝,反而是走到了旁邊的一席。

白若容見狀,連忙抽出一張軟椅讓他坐下。

這位置恰好挨著那突如其來之人。

白容若方才緩和的心霎時沉了下去。

老祖宗這般反應,難道這穿著一身玉白的男人真的就是他失蹤了十三年的小叔?

隨著白管坐下,整個大廳,這一桌的人心也舒了下去。

“吃,喝!”公冶孝見這邊沒他的事,立刻招呼回去。

宴席又回到了原有的節奏。

除了遲遲不肯放杯的喻紅林一人,大多數人都放下了這邊的異樣。

白管看著桌上的菜,目光不轉說道:“真是好菜啊!”

這話是對誰說的?

公冶孝不由得有些疑惑。

他悄然又湊近了些,忽看見白容若的眼神似乎有所指。

他這才看見坐在白管身旁的那人,穿著一身白,身材高大,頭發留得長又有些亂。

一言概之,此人是意外的陌生,自己完全沒有印象。

這次喜宴的名單都是由他親自確認,位置的分布也做過精心的調整。

公冶孝忙命人取來這一桌的賓客名單,看畢仍是想不出這人的身份。難道是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公冶孝大怒,就要差人將他趕出去。白容若忙叫聲泰山,攔住了他,將他拉到一旁。

“酒很好。”坐在白管身旁的白衣人放下筷子,終於開口道。

“什麽時候回來的?”白管問道。

“容若的大喜之日,我說什麽都得回來瞧瞧。”

“沒胃口,怎麽不嚐嚐菜?”白管注意到白衣人眼前的碗盤上依然是幹幹淨淨,酒瓶倒疊了數個。

“聽說這廚子是榆關來的,手藝不知比咱們府上高明到哪裏去了。我看,也就一般,言過其實。果然徒弟還是比不上師傅啊!”

“徒弟已經足夠優秀了。”白管靜靜聽完,驀地歎了聲,“不是你,別強求。”

“我的錯,我自受。這樣的菜,不得下咽。喝酒!”

“你還要吃什麽,聊雲有的,我讓人換過。”

“我這次回來,想吃的東西都吃過,想見的人差不多,還有一件事沒做完,做完我就走。”

“又要走,你還要去哪兒?”

白衣人喝醉了,醉意勾動了他所有,一股腦地湧上心頭。

他一個手滑,酒壺從半空脫手落地,“嘭啪”一聲摔得四分五裂,酒也流了一地。

無論人聲多麽鼎沸,這聲異動遮掩不住,立時就引來數道道詫異的目光。

這時候有幾個穿著不凡的富商正站著廳中央四處走著,互相寒暄敬酒。蘇肅也正端起酒杯,不卑不亢地回。轉頭一看,喻紅林的位置卻空了。

“今天的日子好,別壞了大家夥的興致!”白管的聲音裏聽不出責怪。

“水運司裏可比這兒清淨多了。”白衣人撿起一片酒壺,吊著喉嚨喝了幾滴剩酒。

“什麽!好女婿,你說他就是白以?”角落裏聽完白容若的解釋,公冶孝忍不住驚呼一聲,又立刻壓低聲音問道,“他不是死了嗎?當年老城主派他去與邦山人議和。邦山城主言而無信,根本就沒放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