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啞巴開口

喻紅林是在睡夢中被叫醒的。

他剛夢到雁山的一草一木,天南的風光人和,還有那個桀驁不遜的背劍少年人,天涯斷腸客。

八方目光之中,炎劍尊走出萬劍池,挑動了四指,通透的劍身上頓時劍吟如溪流四溢。

雁山萬獸伏顫,近些年來,能令劍宗之主出手的人已是寥寥無幾。

而堪匹敵他四指之人,更是萬裏無一。

為何,偏偏是這個從江北而來的少年人。

炎劍尊隻出一劍。

他要一劍,替雁山,替天下除掉這個大害。

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出這一劍都已太過,太奢。

若是這少年人能擋下這一劍,那他便可安然下雁山,龍歸四海天地遊。

可他能擋下這一劍嗎?

忙中偷閑一夢。

喻紅林剛醒過來,陳衝差點沒敲破了他的房門。

朦朦朧朧,許久才聽清他說的是:

“喻總使,快快起來,暗室開口了!暗室開口了!”

暗室開口了?

喻紅林心頭躥上一股激流。

於是不到白遲吃兩籠包子的時間,他已經穿戴完備,出現在了那間隱秘的暗室之中。

整個獵衛府的目光都停留在這裏。

“聽說教頭你有話要對我說?怎麽,是回心轉意,還是閑得無聊?”喻紅林大方地讓人上了酒菜,“不管哪種,教頭都是我獵衛府的朋友。要喝酒,要聊天,喻某都奉陪到底。”

北城敬掃了那托盤一眼,麵無動容。無論是眼神、還是臉色都跟剛進來的時候一模一樣。

“嘿,你這人,方才都說好了的!”陳衝怒氣上頭。

得,又被這孫子刷了一回。

喻紅林強舉了半日的筷子也落了下去,攔下就要爆發的陳衝,說道:

“教頭不吃,撤了撤了。咱們出去,出去,天還沒黑呢。”

就在喻紅林要鎖門之際,身後忽然傳來了那個聲音:

“崔詩樓。”

“什麽?”喻紅林隻當是自己聽錯了。

“趕緊帶人去崔詩樓,去遲了有人命。能不能抓住他,你們隻有這一次機會了。”

喻紅林猛地回到桌前,北城敬正用一種近乎殘酷的神情凝視著他。

“你知道他今天會作案?”

“崔詩樓唱戲的班主。他是獅心門負責傳遞消息的嘴巴。他也是下一個被殺的目標。”北城敬眼睛都沒眨一下。

喻紅林與陳衝相視一眼:

“北城敬,這可是你說的,要是出了差錯,我讓你搬到火獄裏去!”

北城敬眯著眼睛道:“喻總使,趕快些吧,嘴巴還能不能開口說話,可全靠你了。”

喻紅林道:“你留人在這兒看著,我去崔詩樓走一遭。”

陳衝道:“總使,我去吧,你留下歇一會兒。”

喻紅林毫無疲憊,道:“北城教頭可就交給你了。”

出了暗室,喻紅林立刻讓熊莽召集一隊的兄弟,提前出發,目標直奔崔詩樓。

時間緊促,秦雲葉不在,他直接給二隊的兩個副使下了命令。四隊漠上揚不在府中,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三個副使接受了指令。

一炷香的時間,獵衛府在府一半人馬集結完畢。

等到喻紅林帶人趕到崔詩樓,前後不過小半個時辰。隻見前邊正門門緊閉,隻在旁邊開了一個小口。隱隱瞧見屋內人員穿行,影子婆娑。二樓以上人聲鼎沸,杯盞酒壺,皆是一般的熱紅。

這崔詩樓是聊雲城中赫赫有名的大酒樓,因一位崔姓詩人酒醉留下一首驚世之作,遂名滿聊雲。

白日崔詩樓出入可謂是人員混雜。一名不文的書生,落魄的王孫流連其中。貪杯的酒客,饕餮的食客難以拔足。可一到了晚上這大門口便是換了行裝,皆是富貴如雲,錦繡成霞。

說不得,今天又是誰一擲千金,竟然包下了這間可燒黃金的大酒樓。

喻紅林這才注意到,這崔詩樓外頭一條繁華大街,可行人都保持著嚴格的距離,走一半留一半。仿佛這酒樓是一塊大烙鐵,一旦沾上就有被燙焦的風險。

“總使,是驍衛的人。”熊莽看見喻紅林,急匆匆地跑了過來,“方才我要進去,結果被那幫狗崽子給攔下了。他們說,沒有兩位總管的令牌,誰也不讓進。”

“驍衛,他們在這兒做什麽,來的人可還真不少。”喻紅林訝然道,“誰在裏麵?”

熊莽道:“我剛問了,可那驍衛副使不搭理我。”

“豈有此理,他們也來抓鞘歸人嗎?若是,這份功勞讓給他們也無妨。”

喻紅林譏笑了聲,便往大門闖去。

一連好幾個換了便服的驍衛想要來擋,都被喻紅林氣勢彈開。

其中一個驍衛不認得喻紅林,但認識他的傷勢,知曉這位就是新任的代行總使,慌忙道:

“屬下驍衛上旗王康,見過獵衛總使。”

其餘驍衛聽了,神色大變,也紛紛下拜。

喻紅林掃了他們一眼,喝道:

“管你們的副使在哪兒?告訴他,今天崔詩樓接到可靠線報,歸我們獵衛府了。”

驍衛上旗道:“回喻總使,副使就在樓中,屬下立刻……”

喻紅林道:“不必了,我親自去找他。”

驍衛上旗麵露難色,攔在前頭道:

“喻總使,六部司長孫大人今晚也在崔詩樓。沒有六司的手令,誰都不得進!同在雲護府當差,還望喻總使見諒。”

“我當是誰,原來是六司部的長孫恭。他也在,那好,我親自去和他說。”

“喻總使,您不能進去。您進去了,哥幾個的翻碗可就砸了。”

“漠風要是敢為這事逐了你,明日你到我獵衛府報道便是!”

驍衛上旗幾人還要再勸,仍是一步也不讓,一副死不屈服的架勢。

喻紅林大怒,沒心思再跟他們廢話,給熊莽使了個眼色就要硬闖。

“喻總使,您要是再這樣一意孤行,屬下們可隻好得罪了!”驍衛上旗一個揮手,身旁驍衛立時湧上將熊莽等人攔住。隻聽一陣嘩嘩利落響聲,數道利劍同時出鞘。

“你好大的膽子!”喻紅林臉色一寒,就要拔出白墨。

他右手傷勢尚未痊愈,熊莽怕他吃虧,大喝一聲道:“誰敢向獵衛之主拔劍,這身袍子都白穿了!”

眼見大門口雙方劍拔弩張,就要動起手來。

崔詩樓中也聽到了這邊的動靜,一張所有獵衛都不陌生的臉龐從紅火中站了出來。

這張臉龐方才出現,所有驍衛頓時冷靜下去:

“住手,王康,你這不知輕重的東西,還不快把劍放下!你敢向獵衛總使拔劍?”

“於總使恕罪,王康僭越了。”年輕的驍衛上旗立時後撤,左手在劍刃上用力握了一握,頓時血流如雨。

如此一來,起碼半個月不能動劍了。

喻紅林臉上**一下:“漠風總使,何必如此?”

這突然出現的麵孔正是驍衛總使漠風,他四十來歲年紀,與長門留乃是同一年進的雲護府。麵對喻紅林這些晚輩時,言談神氣無時不流露出一種師長的威嚴。

“喻總使。長孫大人有請。”漠風一揮手,驍衛紛紛讓開一條路來。

喻紅林回頭喝道:

“你們都在這兒守著,別放進來一人。出了什麽岔子,驚擾了長孫大人,我要你們都去掃大街!都聽清楚了?”

熊莽帶頭應道:“總使,聽清楚了。”

漠風在前,再無人敢攔喻紅林。

兩人進了崔詩樓,瞧見這一派熱鬧場麵,喻紅林始終憋著一口氣。

漠風如未察覺,笑道:“喻總使,今晚你來得可真是恰到好處。大夥兒剛剛提到你呢!”

“提到我?喻紅林何德何能啊。”

“鞘歸人攪動都城,聊雲的安危可全壓在喻總使一人肩頭了。”

“那是兄弟們出力,喻某不敢貪功。”

長孫恭一桌人正談笑風生,看見喻紅林來了,都停下酒杯來。

有幾個不認識的笑道:“喻總使喻大人,快來快來,咱們一塊兒喝幾杯!”

長孫恭離座,熱情地握住喻紅林的手臂道:

“紅林,你什麽時候回的聊雲,也不來六部司看看我。你師父的事,我到現在還很難過。”

“勞長孫司長掛懷,我替家師謝過了。”喻紅林收住寒暄,大聲問道,“漠總使,當著長孫司長的麵,你還沒回答我,驍衛為何在此?”

漠風討了個沒趣,笑道:“有線索稱,今天崔詩樓有江湖妖人聚眾鬧事,我帶人來瞧瞧。”

“聚眾鬧事?”

“這不都是嗎,哈哈哈。”一番話說得滿桌人都大笑起來。

長孫恭臉上早有醉意,此時喻紅林一個抽身,他又坐回了位置。

“紅林,誤會啦,誤會啦。今晚是我的生日,大夥兒在這兒吃頓便飯,沒什麽事!”

“原來是長孫大人的誕辰,是喻紅林失禮了。”

喻紅林心頭泛過一陣涼意,便是無話可說。又有人起哄要他喝酒,他隻當聽了有人放屁。

喻紅林撇下漠風,走到欄杆邊,抬頭對戲台大聲叫道:“崔家班主何在?”

他一來,那一幫唱戲也停了,此時還在休息。

隻剩一個花臉還在,答道:“班主剛下樓去了。”

“下樓去了?”

“大概是抽煙去了。”

喻紅林臉色一變,轉身便走。

漠風借著酒意上前拉住他的手,笑吟吟地道:

“喻總使,長孫大人也在這兒,你不敬杯酒就走,這不太合適吧。”

喻紅林不聽還好,一聽沒由來的怒氣,再難克製得住。

他用力往前一掀,竟將漠風整個身子都推出數步。他手中那個酒壺頓時脫手飛出,在半空中打了幾個跟頭,便整個灑出來。那一桌人包括長孫恭在內避閃不及,淋了一場雨似的,都是一頭狼狽。

“這樣敬酒,夠不夠!”

“喻紅林,你這隻瘋狗!”

漠風酒醒了大半,抬頭對上喻紅林鋒銳的目光,不覺氣勢大挫,心中酷寒。

喻紅林大聲道:“漠風總使,今日之事我定會上呈蘇總管。你就是這樣掌管驍衛的!”

漠風惱羞成怒:“誰要上呈,我還沒上呈,你倒要!你這小子!”

長孫恭慌了神,勸道:“這是為何來?兩位總使,莫要傷了和氣呀!”

喻紅林最後看了他們一眼,不再多說,徑直從二樓窗戶跳下追出。也不知那崔家班主到哪裏去了,愣是沒見到人影。在巷子裏轉了一圈,喻紅林就要回去叫熊莽來。便在這時,借著手中的燈火,隱隱看到一個黑影一閃而過。

“崔家班主!”喻紅林叫了一聲。

那黑影聽見,不知為何不但不回頭,反倒快跑起來。

該死的。

喻紅林心叫不好,急忙朝著那方向猛追過去。還沒離開巷子,眼尖看見地上積水處閃閃,躺了什麽東西。上前一看,卻是三具驍衛的屍體。大約是翹班出去瞎逛回來出的事。

喻紅林俯身一探,三人皆已氣絕,但額頭依舊溫熱。

這一條路都是泥地,喻紅林看到四個大小不一的腳印,來來去去踩得模糊不清。

他辨出一個,直接追了過去。這一條腳印不到百步便就消失,新出現的是一條闃無人聲的小街。

四下一個鬼影也無,何況方才那個殺人的黑影?

“那崔家班主大約也已遭不測。今日又錯過了!”

喻紅林心中暴躁,又跟丟了那凶手,一腳將腳下一塊碎磚踩成粉末。他就要往回走,忽看見街對麵亮起了一豆燈光,還有一種暖暖的香氣。

喻紅林心中好奇,靠過一看才發現原來那是一個出攤的餛飩鋪。老板很和善,看見他和他的金袍,和藹的笑了笑,還讓他來吃,雲龍衛不收錢。

喻紅林婉拒了,問道:“老伯,你剛才有沒有看見什麽人經過這兒?”

老板道:“人?沒有啦。這個點兒了,都回家睡覺,不吃餛飩了。”

“多謝。”

喻紅林點點頭,他本就沒抱多大希望。耳畔聽見一個喝湯的聲音。

回頭一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捧著一碗熱氣滾滾的餛飩蒙頭在吃。

喻紅林看見他第一眼,便是脫口而出:

“楚荊,你……你怎麽在這兒?”

喻紅林徹底呆住了,如果說北城敬開口說話已足夠讓他驚訝,那麽與現在他所見相比,那仍是遠遠不足。

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卻偏偏出現了。

而他還在很有滋有味地端著一碗餛飩,無憂無慮地享受著。

這個人到底在做什麽?

喻紅林頭腦空白,完全沒有任何答案。

“送酒菜,順便吃碗餛飩。你吃過沒,我請你。”小夥計抬起頭,筷子朝天,“老伯,再來一碗。”

“不要蔥,要米醋。”

喻紅林坐了下來。

餛飩很香。

“是瓜肉。”燕四呼了口氣,“真地道的聊雲味啊。”

“方才你有沒有看見什麽人進來?”

燕四忽覺得餘光很痛,對麵喻紅林正用鷹一樣的眼神鎖著他。

而那碗冒著熱氣的餛飩他一口也沒有動。

“從頭到尾隻有我一個人。有什麽事?”

“沒有。問問,習慣了。”

“哦。”

“你不吃,那別浪費,我效勞了。”

“好,你自己吃吧。我有事,先走了。”

喻紅林沒再留多久,他向老板付了賬,遠遠地離開了這個寒冷夜晚的小餛飩湯。

當他回到崔詩樓,長孫恭和驍衛總使早已帶人離去。熊莽和獵衛兄弟焦急地迎上來,戲班子的人說班主現在都沒有回來。

喻紅林伸手示意他們不要驚慌,立刻安排人手搜索附近所有地方。

他走上崔詩樓頂,目光漸漸轉彎,那條小街上那燈光依舊。

餛飩攤老板還沒收攤。

那吃餛飩的小夥計現在還在嗎?

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喻紅林從樓頂慢慢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