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獅心的腦袋

雨花台下起了細雨。

風刮得人臉痛,街上沒人打傘,行人把袖口綁緊了。

江毅站在橋下,手裏撐著一把竹傘。花瓣似的雨珠沿著傘麵流浪。

燈光開始流淌。

傘修好了,嶙峋的傘骨,嶄新的傘麵。一副完成的拚圖。

他一個人等了半個時辰。

那送信的人卻遲遲沒有出現。

信上約定在此時此地見麵,風雨無阻,金石之期。

這種無頭帖子,江毅本不會去理會。

可信上寫了那兩個字,他的名,白氏以之為將。

那兩個幹透的墨字喚醒了他封存多時的記憶。

他想起多年前,曾經有一個心高氣傲的少年爬上天子門樓,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拔出那把石中劍。

他鑄成大錯,害了幾萬人的性命,仍不幡然。

他愧對恩師,愧對城邦。與心愛的人離散,自己從死人堆裏爬出從此一具行屍走肉。

十三年過去,原來這座城裏還有人記得他的名字嗎?

一種難言的觸動和驚顫敲碎了江毅最後一絲猶豫。

他取出傘,涉雨而來。

他如期而至,但那個送信來的人卻始終沒有露麵。

那人將他誘到此地,就是想看他在雨中狼狽?若僅是如此,又何必這樣大費周折?

還是說,他隻是想確認點什麽……

江毅抬起頭,看見高台上一個黑影一閃而過。

天一下子暗青下去。

那裏立著一根白玉石柱,石柱上隱約殘留有一縷劍勢。砭人肌骨,涼意侵體。

等他追過去時,四麵一個人也無。偌大的雨花台此時空空****,一處被遺忘了的荒蠻野地。

是誰?

方才這裏有人。

小宗師的氣息……

江毅緩緩走到那石柱前,看著水霧中映出的那張失魂落魄的臉。

哪裏還有半點銳氣?

江毅心中忽然一動,那把魔劍專挑清流高手下手,會不會是在試劍?

鳳羽白鴿和瞎眼送鍾人都是應天子上境高手,二人在伯仲之間,後者略強一線。

而墨城死的那人是半個小宗師。

擊殺求劍館主,也許並不是預想中的那麽輕鬆。

一個小宗師的臨死反撲,絕不可小覷。

一個念頭,漫天大雨,毫無頭緒,漫無目的。

他在試劍?

他到底要殺誰?

你又到底是誰?

手中傘骨似劍。

雨聲像一枚枚釘子,將江毅整個人一下下釘在雨花台上千塊石磚上。

某一個時刻,他忘了呼吸。

他丟開手中的傘,雨難止他前行。

前方是未知的大道,大道多艱。他明白。

方修好的傘再次被大雨踩得粉碎。

……

……

聊雲雲護,獵衛府。

草木深深,天氣陰寒。隆冬之音響徹庭院。

大門井然,兩個金袍先後走進,吐出的熱氣眨眼便散,臉上罩著一層寒霜。

鷹揚之威,腰畔長劍。

走進議事內堂,陳衝顧不得迂回,直接說道:

“總使,查的事有眉目了。上次找的獅心門人,城裏果然還有。”

喻紅林讚道:“做的好,這人是誰?他現在何處?”

“此人名叫北城敬,四十來歲,曾是一名劍衛,後脫下白袍加入清流盟。也算是咱們半個同僚,懂得規矩,我一去便乖乖來了。”

“他在獅心門扮演什麽樣的角色?”

“獅子的腦袋。”

“善謀善斷的角色,他自己怎麽交代?文鐵克的案子,你對他說了?”

“從被捕到入府,從頭到尾都是一言不發,嘴硬得很。”陳衝搖了搖頭,“此人三年前退隱江湖,就在卓門武館擔任教頭至今。據卓門的人說,他一直安分得很,從不惹是生非,很少與外人交往。”

“卓門?”

喻紅林臉色微變,聊雲城中向來有一種說法。

世家之中,卓門武館,白族文宇閣,布家老字號,三家鼎足而立。

若是這三家聯合起來,甚至可以與雲護府分庭抗禮。

這北城敬既是卓門的人,反倒憑空添了一重麻煩。

沒有任何證據,便將卓門的人帶走,時間一長必然生亂。

“務必在凶手再次作案前,讓這家夥開口說話。來了什麽事,我頂著。”

喻紅林想了想道,一扭頭便到風暴堂找蘇肅去了。

他需要一點時間上的支持。

等到喻紅林回來時,暗室裏仍沒有傳來好消息。北城敬是劍衛出身,對於雲護府的一套也是了如指掌。他自然知道,他保持沉默那便誰也奈何不了他。

陳衝冷熱招數使盡,北城敬衝他笑了笑:

“陳副使,別浪費口水了,我什麽都不知道。您還有六個時辰,咱們就得再見了。”

陳衝一拍桌子,喝道:

“別以為你裝聾作啞就可以離開這兒!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我們是為了救你的命!”

“我的命?文館主還活著,其他弟兄可還活著?”北城敬麵露一分淒然,“你們救不了我的,就算我一直呆在這個破牢房裏,到了該死的時辰那也誰都推遲不了。”

“冥頑不靈!我們可是在為你的兄弟奔命!”

“嗬嗬,原來幾位大人不是為了自己的飯碗。聊雲城有救了。”

北城敬說得輕巧戲謔,陳衝大怒之下一腳踢飛火盆。

狹窄的暗室裏頓時灰煙四濺。

他看了眼小窗,那裏有人在輕輕咳嗽,氣衝衝地出門走了。

北城敬視若未見,坐在原位喚道:“陳副使好走。”

喻紅林在門外喊住陳衝,陳衝道:

“總使,這人沒救了,咱們就讓他出去死好了。看看那鞘歸人殺不殺他。”

喻紅林道:“若是你能擔保,放他出去你有五成的把握抓住凶手,我便答應你。”

陳衝聲音一斷:“五成?我有五成的把握這家夥會死,可以嗎?”

喻紅林道:“你還沒看出來嗎?這人話裏有話,不是不想說,而是想換點東西。”

“他要錢,不,還是要命?”陳衝奇道。

“或許是比命更有價值的東西。”

深夜,無人入眠。

喻紅林再審北城敬,這次讓眾人退去,隻剩下他一人。

暗室無光,老鼠油燒著的光燒灼著二人的瞳孔。

那是一種極為狡猾的光。

喻紅林走進來快一炷香了,北城敬的眼皮還閉著,一點兒都沒有打開的跡象。他像是睡著了,精瘦的身體充滿了疲憊。這時候,就算是天外打雷怕是也震不碎他的好夢。

喻紅林就那樣等著,靜靜地坐在他對麵。同樣的一聲不發。

這也許是一場賽跑,比比誰跑得更慢,更沉得住氣。

光越少越暗,窗外星鬥寸寸南升。

外頭值班的人換了一輪又一輪,喻紅林仍守在那兒,近乎固執地與他對麵那個中年男人對弈。

一子落下,對方便在長考。

“喻總使,令人好生佩服的鬥雞眼。”

“原來教頭是雞?”

“一隻鬥雞。”

“說吧,你揣在口袋裏的話。現在開價,還來得及,這鬥雞的翎毛多少錢一根?”

“喻總使,果然是我輩中人,懂。”

“直說無妨。你的命,我還沒看在眼裏。我要的是凶手。說句不好聽的話,就算天亮了你能出去,我們也不會放過你。從那一刻起,你的一切生活都會在獵衛的掌控之中。一直到那個想殺你的人出現。”喻紅林聲音一沉,“而我們也不是想保護你的命,我們甚至並不看重,我們要的是保護其他人!”

“那個凶手。”

“沒錯,你知道什麽?”

一夜的等待,北城敬終於開口。

就像從頭到尾的沉默,此時從上到下也隻有一句話:

“可喻總使,你們抓不住他的。”

喻紅林追問道:“你口中那人是誰?”

北城敬蒼老的皺紋擠出一絲笑:“喻總使,此事你為何不直接去問鞘歸人?”

“鞘歸人,他是凶手,我若是能問得了他,我何必現在在這裏與你廢話?”

“誰是凶手,鞘歸人是與不是,喻總使與我心知肚明。”北城敬臉上浮現出一抹陰森的冷笑,“鞘歸人根本沒有殺我們兄弟的由頭。他再不如意,也不會甘心受道裏寒驅使。

“墨城教主,非尋常人物。他能說動鞘歸人,也並非不可能的事。”

“不,他做不到!道裏寒不行,公孫至尊不行。這雁雲之地除了雲神,就沒人能驅動得了鞘歸人!”北城敬驀地歎了口氣,“哦,不對,我竟忘了,鞘歸人是瀆神之人,他背負著神的懲罰,終生難逃惡果!孽子!”

“瀆神之人?!”

“你我都知道,殺求劍館主的另有其人,也另有緣由。不是他,那便不是他!是他,那就是他。”

喻紅林厲聲道:“能讓那個他鋌而走險,你們獅心門隱藏了什麽秘密?告訴我,我才能答複你!”

“沒有秘密,沒有凶手。”北城敬臉色飛快煞白下去,再次閉上了眼睛,無比恐懼地道,“要想知道凶手是誰,喻總使不該來問我,而是該問鞘歸人!他把長麒劍交給了誰,那誰便是真正的凶手!”

接下去不論喻紅林如何叫喝,如何動作,這老僧一樣的人物便如一尊泥塑,巋然不動。

算上從卓門到獵衛府間的路,他已經整整半天都沒有進食。

可他的神情還是那樣堅定,連一口水都沒有討。

喻紅林終於明白過來,北城敬從進入獵衛府的第一刻,不,應該是陳衝找到他的那一息就已經抱定了最壞的的打算。能否從此間脫身,或許已非他的思考所在。

北城敬抱著必死之誌,卻也不肯對他實言相告,他想隱瞞的東西是什麽?

喻紅林心頭氣血又被激起,直覺隱隱為他指明了方向,這獅心門人與冒充“鞘歸人”的殺手之間,一定有什麽特殊的聯結。找到這個聯結,便破了這連環殺人之謎。

——我一直在想的是,喻總使,你敢去找鞘歸人嗎?

北城敬的奸猾笑聲在耳邊久久不散。

這獅心門的腦袋為何這樣有把握,他與鞘歸人有舊,他知曉鞘歸人的所在?

這消息是誰告訴他的?

這一晚耐心的燃燒,喻紅林反倒是更加困惑了。

直到走出暗室,漫天星光,他還在重複那樣的徘徊。

他會去,該去打擾……楚荊嗎?

那個破了天人三策,得劍號鞘歸的天才劍客,此時是在聊雲城的哪家不知名的小酒館?

他現在是否又有了一個新的名字?

寶劍沉聲,浪子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