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鞘歸殺人

十天之後。

聊雲城西,子時三刻。

大街上傳過更聲。更聲悠遠而縹緲,連敲過三下,一聲蓋住一聲。

九個穿著亮銀色胸甲,披著金袍的衛士拉著韁繩徐徐前行。

**馬兒吐出濁氣,似乎也有點兒疲憊。

九人袍背上都繡著一隻目露精光的獵鷹。獵鷹繡得太過逼真,仿佛隨時都準備破空飛去。

騎在前頭的男人,右肩上還紋著一朵紅葉。

這朵紅葉停在他的肩上,非但不顯得突兀,反而讓人覺得非常悅目。

這男人的臉上此刻顯得非常鎮靜,輕輕拍著腿,背後是一把暗金色的雲紋長劍。

但他的心裏並不冷,反而有些急躁。自他代行獵衛府總使之前,也就是他師父長門留還在時,聊雲城從未起過大的波瀾。

但就在這個把月之內,城中就一連出了六起凶案,更令人側目的是,被殺的人無一例外不是……

黑暗之中,突然有一道淒厲的叫聲撕破夜幕。

“總使,是求劍館!”身後一人大叫道。

喻紅林拉住馬韁,說話這人乃是汪白,現任獵衛上旗,領五爪,僅在副使之下。過去一年來,這城西一帶的晚間巡邏皆是由他負責。

喻紅林喝道:“全隊聽令,速速回去。”

聊雲城中人盡皆知,這求劍館乃是由源將軍住持,籌集糧草,招募人才輸往長佑城。源將軍雖然不在聊雲,但他的虎翼卻籠罩了這片頭頂。

仗著有這座靠山,這求劍館中人向來橫行霸道,絲毫不把喻紅林這些雲龍衛放在眼裏。喝酒鬥毆,違反宵禁,雙方多有摩擦。

在雲護府副總管蘇肅的據理力爭之下,源將軍答應讓文鐵克好好管教一下他的這幫手下。今年年初的聊雲論劍大會上,當著聊雲城主的麵,喻紅林曾和這求劍館主文鐵克較量過幾招,雙方互有往來。

平日夜間巡邏,求劍館向來是一塊盲區,今天晚上,難不成會出什麽意外?

喻紅林幾人趕到求劍館的時候,大門洞開,院子裏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屍體。門口的侍衛皆是被一劍封喉,但身上卻沒濺上絲毫血跡。神態安和,沒有絲毫痛苦的神情,就像是安穩地睡著了。

見到此景,眾人都不禁變色。

好快的劍!

汪白駭然道:“竟有人敢找求劍館的晦氣,不說其他高手,文館主可是小宗師境!”

其他獵衛道:“這血還沒幹,凶手應該還在府中。上旗,說不準文館主還在和他激鬥。”

汪白道:“那府裏怎麽沒半點動靜了?”

手中油燈被夜風吹得顫顫巍巍,一地死屍觸目驚心,堆成的路看不到頭。

一時間人人心驚肉跳,誰也沒敢貿然踏進半步。

汪白轉頭道:“總使,事出突然,我們必須立刻報告總府,請求其他兩衛的支援。”

喻紅林點點頭道:“你們三個在這守著,三個去後門,兩個回府裏報信。一旦發現可疑人物,不要力戰,立刻發出信號彈。”

“好,那總使你呢?”

“我先進去瞧瞧。”喻紅林呸了一聲,“好濃的殺氣。”

汪白欲言又止,道:“喻總使,你千萬小心。”

喻紅林微一點頭,從他手裏接過一個油燈,便大步躍出朝屋內走去。

空氣中充滿著夜的冷霧,喻紅林小心翼翼地走在廊道上,周遭如同一團死寂,沒有半點輕微聲響。

他正要走開,耳畔聽到一種兵劍碰撞門壁的聲音,分明是從左手邊的房間中傳來。

喻紅林心中一動,佯裝沒聽見,繼續往前走去。走過月門的時候,乘機翻上牆去,跳到那間發出怪聲的房間屋頂上。這幾下兔起鶻落,沒發出半點聲音。

他悄悄地攀著房瓦,爬了過去,從窗子跳進房中。複重新生起火燈,慢慢地靠了過去。

模糊之中似有一個黑影倒在血泊之中。

“地上是誰?”喻紅林將燈光往前一照,不禁啊得叫出聲來。

躺在地上的不是別人,赫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求劍館主——文鐵克。

他的左胸被他自己的鐵劍貫通,臉上驚恐的表情猶未褪去,雙眼瞪得如同雞蛋一般,像是至死都沒有明白過來。從來都是他刺穿別人的身體,想不到今天也輪到了他自己來嚐一嚐這離魂滋味。更令人矚目的是,他手心上還躺著一隻發幹的黑灰石塊一樣的東西,像是龜甲,此刻已被染紅。

喻紅林心中巨震,萬萬沒想到這在聊雲如魚得水的求劍館主竟會是如此死法。

而且是一劍致命,屋中沒有絲毫打鬥的痕跡。

有人竟然一劍便殺了一個小宗師?

這就算說出去,又有誰信!

喻紅林就要上前仔細查看,瞧瞧有沒有其他的線索。

腿方邁動,忽然間一股殺機,濃烈的殺氣從他身後席卷而來。多年和劍打交道,讓他對於劍氣特別敏感。喻紅林凜然一驚,毫不猶豫地將劍鞘整個往身後一送。

隻聽“砰”的一聲,黑暗之中爆出一陣有力的交擊,劍鞘上傳出強烈的衝擊力道,幾乎將他的虎口震裂。偷襲之人也悶哼一聲,看來也不好受。

第一回合雙方各換力道。喻紅林疾退三步,劍鞘收回立在胸前。乘此間隙,將手中油燈扔在一邊,火苗在地上翻滾一下,瞬間就被夜風吹滅。暗中黑劍這時候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喻紅林徐徐退到牆邊,聽風辨位,左手握住鞘中白劍。

“是你殺了文館主?”

出鞘一刻,霎時湧現出萬道光芒,映照在右方房梁之上,正如蝙蝠一般倒掛著一個黑衣人。

黑衣人發現自身暴露,立時撲出長袍俯衝而下,手中黑礦石一般的快劍刺出數點劍花,從喻紅林頭頂正上方往下刺去。

喻紅林剛剛避開,回頭一看,方才所站立的那塊瓷磚已經被刺成了數瓣。

“噔噔噔”幾步快響,一擊不得,黑衣人立馬向屋外疾退。

“你當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給我站住了!”

喻紅林大叫一聲,立馬追了出去。

黑衣人似乎忌憚喻紅林新劍鋒芒,且戰且退,並不正接他的招式。

喻紅林追到門口,鼻間聞到一股血腥氣味。借著月光低頭一看,隻見汪白和其他兩個獵衛都以同一個姿勢躺在了牆角上,喉嚨上一條血線。劍鋒太快,同樣是一點兒血竟然都沒噴出來。

黑暗中傳來黑衣人詭異的怪笑,似乎在嘲弄喻紅林這三個手下為何如此不濟。他沒有再逃,與喻紅林不過十步間距,帶著黑線手套的左手正一遍遍在妖異黑劍上摩挲著。

“好賊子!你……你竟敢殺獵衛!”

喻紅林怒火中燒,白墨高懸過頂,如分薄月,蒼茫煙氣齊齊嘯聚劍身之上。

“六技——魄月。”

“雁山的招數,你個小小的獵衛怎麽會使?是誰教你的!”

“我倒要問問你,你手裏這把劍是哪裏偷來的!這是鞘歸人的劍!”

“現在,它屬於我。”

黑衣人眼尖,不敢讓喻紅林使出此招,挺劍撲上前來。喻紅林正愁他不戰而退,欣然接著他的劍鋒。

喻紅林左掌猛劈,黑衣人不甘示弱,也祭出一掌。雙方掌力相觸,喻紅林回身一劍,黑衣人悶哼一聲,像是後力不繼,黑劍舞在身前,攔住喻紅林去路。

這黑衣人劍法刁鑽,隱隱已臻於應天子高階,但他劍勢上修為似乎還稍有欠缺,遠遠不及他的劍法老道。喻紅林心中一奇,更是對他的身份猜測起來。

雙方眨眼之間劍走劍去,數十個回合飛快而過。而這黑衣人非但不急於脫身,反倒是好整以暇,從容不怕地防守,有時甚至是故意引導喻紅林的進攻。

“他難道在觀察我的武功路數?”

喻紅林心中一動,棄了內圈,右手右手倏起,一招“秋風落雁”,往他額頭刺去。劍勢疾徐有度,看去平淡無奇,實則暗藏了數個後招,難閃難擋。

黑衣人看出厲害,也使一招“卷地風林”,從喻紅林頭頂翻身而過。黑白兩劍在空中甫一交擊,便分隔在數丈之外。

嗤的一下,衣袖已被黑劍劃破,喻紅林帶劍變力,繞到黑衣人身後,黑衣人目光一凜,蛾眉淡月透過玉白劍身如秋水般映入他的眼中。他的後背也被刺開一條血痕來。

黑衣人怒叫一聲,右足暴長,踢中喻紅林手中白墨,借著這一股反力,撲向前方的水塘之中。

喻紅林追到水塘邊,噗通一聲黑衣人已如泥鰍一般潛入水底,數圈漣漪上頭漂上來幾縷黑血來。喻紅林護劍屏息,並不急於下水,仔細觀察之後,他看出水塘右上角上的波紋震**明顯比別處更快更疾。

喻紅林毫不猶豫,白墨大放光華,“升龍式”劈波斬浪,直刺入水下。霎時間,水塘發出一陣巨響,雷鳴般炸裂開來,直露出塘底的沙石來。

喻紅林心中一喜,就要上前補招,不料這時,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

“喻總使,咱們真是有緣呐,沒想到今晚我會在這兒碰上你。”

喻紅林回頭一看,那黑衣人不知何時竟然已經到了廂房的房頂之上。他身上依舊濕漉漉的,傷口似乎還在流血,淡紅的冷水不斷從指間滴下。原來這個庭院中四角各有一個水塘,地下都有一個暗門溝通。黑衣人就是通過這個暗門突然到了喻紅林的背後。

喻紅林聽這聲音生澀古怪,就如負載巨山一般沉重,絕非正常人聲。便知這黑衣人所用,乃一種可以改變聲腔氣流震動的奇門功法,名叫做金喉訣。隻是這門功法在雁雲失傳日久,隻在龍蹤之地有所耳聞,不知怎麽又出現在這裏。

“閣下劍法獨到,何不以真聲示人。”

喻紅林警惕地上前,見這黑衣人並無逃意,不由得暗暗生驚。

僅以方才他們相鬥的戰況來看,若說這人能一劍殺了文鐵克,喻紅林是一千一萬個不信。但偏偏文鐵克此時就躺在屋子裏,此刻屍體怕都僵了。

難道這拿著鞘歸人佩劍的凶手,還留有什麽殺手鐧!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長麒似乎不願我殺你呢。”黑衣人忽地淡淡一語,“既然碰上了老對手,冤家大蒜頭,那就沒法子了。”

“你手裏拿的,果真就是魔兵長麒。鞘歸人在哪兒?”

“人有善惡之分,劍從無正邪之辨。喻總使也是癡了。”

黑夜人仰天長笑一聲,笑聲逐漸凝固在這凜冬未至的寂夜。

“可惜。”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身上的那股虛弱和畏縮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勢不可擋的殺氣。

中庭暗葉如同旋風般舞起,襲上牆瓦房梁之上,所站之地一掃而空,黑衣人手中劍影翻飛,忽然高懸於頂,一招一式,法度謹嚴無比。黑劍發出驚人的幽光,殺戮之心隨之大盛。

“六技——魄月!”

喻紅林大吃一驚,手中白墨發出劇烈的顫抖,他竟然也會魄月!魔兵長麒上所發出的威壓,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也在同時,激起了他久未激起的好勝之心。

白墨和長麒在虛空之中,同時發出清澈的劍吟。白墨飛轉想要封住門戶,但黑暗中那道墨光來勢甚疾,無聲無息。

黑劍攻的如山河作色,汪洋捭闔,白劍守的卻也似堅岩屹立,泰山巍峨。雙方虎踞龍盤,相持不下。忽然之間,那黑衣人稍稍欹傾的蒙麵之下,尖厲的嘴角露出一絲狡猾的笑意。

喻紅林縱然察覺,可也為時已晚。

“血封之道!”

一陣銅鈴般激響,黑劍長麒上的血水陡然激起,利箭一般朝喻紅林的眼睛刺去。

喻紅林叫聲不好,這血水被劍身上傳導來的劍勢催動,此時每一顆都變成了絕佳的暗器。

方才這黑衣人受傷入水,此時看來竟反倒是成全了他。

應天子境大劍師生死相鬥,鬥的不是力道強弱,而是勢勁的靈轉!

那劍身中嵌著的金鈴,最能助操劍者感應勢勁,從而在關鍵時刻逆轉戰局,這也是魔兵長麒的威力所在!

就在這個關頭,喻紅林忽然鬆開了白墨,白墨劍如同一把旋轉的雨傘一般,星數血水都在白墨劍風之外化為無形。

黑衣人看在眼裏,心中也是暗暗驚奇。

但一切也到此為止了,他在心裏冷笑一聲。

看似密不透風的白墨劍,長麒輕輕朝著極下之處一點,正好刺中劍柄上的小環。

喻紅林祭出一掌,重新又把白墨抓在手中。

但黑衣人不再留給他任何機會,毫無花俏地正中一劍!

喻紅林右手手臂被劍鋒劃開一道血口,那把黑劍甚是鋒利,幾乎入骨。喻紅林手上吃痛,再也握不出劍柄。白墨“咣”得一聲掉在地上。

黑劍閃閃晃動,往他喉間刺去。

喻紅林胸口衝上一道冷意:“好一把長麒!不想,我竟喪命於此。”

便在這時,突有一道紅光從身後飛降而來,恰迫到正在激戰中的二人之間。黑衣人輕呼了一聲,忌憚著一劍的淩厲,隻得立馬禦劍回身。紅黑兩劍在空中輕輕一碰便迅速散開,黑衣人方知中計,剛要運起身法側身避開,但右肩上已中了重重一腳,痛徹心肺。

黑衣人右手脫力,不敢戀戰。黑劍上留著星點血光,在這黑夜裏更顯得血腥殘酷。紅劍從他胸前劃過,黑衣人一聲悶哼,顯然已非正常的人聲,或像是鬼叫一般。

“雲護府秦雲葉,這一腳日後必當回報。”

說完身子一點地麵,便撞破屋頂,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喻紅林隻覺眼前一晃,那噬人黑芒轉瞬潮退,眼見一個熟悉的背影立在他身前。手中那把朱紅劍鞘也是夢裏一般朦朧。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連那聲“雲葉”也生生咽在喉中。

秦雲葉掛念喻紅林的傷勢,不敢深追。當下扶起喻紅林,看見他右手臂上傷口甚深,幾乎可見森然白骨。就算痊愈也難保不留下後症,總是有一段時間用不了劍了。

“忍著點。”

見喻紅林傻在原地,秦雲葉咬著貝齒,從自身衣裙上撕下一條長條來。又從懷裏掏出金瘡藥倒在他傷口上,仔細包好。

喻紅林呆呆地看著秦雲葉,相識十餘載,卻沒發現有一刻如她這時這般明豔動人。碎月光灑在她身上,像披著一塊毯子。讓人茫然,究竟她是站在月光裏,還是月光融進了她的身體裏去。烏亮的長發簡單地用一條紅繩綁著,放在頸後,清爽之下,又有一種不盡的嫵媚。

喻紅林覺得喉嚨裏有點發熱,那三個字還是沒能說出口。

秦雲葉似乎也發覺到喻紅林的異常,雪白的臉上轉了過去。

喻紅林連忙轉移話題:“你怎麽來了?”

秦雲葉一如往昔的冷漠:“我正好在隔壁街巡邏,聽到這邊動靜,便趕來了。”

喻紅林暗道:“若是你再遲來一步,我們可就連最後一麵都見不了了。”

他樂極生悲,想起那三個死了的弟兄,不由得歎了口氣。

他心底的那句多謝卻怎麽也說不出口,因為秦雲葉的眼神似乎在告訴他,不必謝。

秦雲葉扶著喻紅林站了起來。

暗淡星辰下,楓餘劍刃之上多出幾個小缺口,就好像水魚新生的小牙一般。

她不禁皺眉道:“好鋒利的劍。”

喻紅林用左手把自己手中的白劍高舉,渾然一體的劍身上散發出月光般皎白的光,隻這時似乎還帶著一股肅殺之氣。隱約之間,劍身突然開始發出清朗的震動之音,清澈嘹亮,便似仙鶴高翔,響徹九霄。

“白墨在吟。”秦雲葉驚道。

“白墨是碰見了故人了。”

與此同時,數街之外的一處高樓的樓頂之上,黑衣人腳下生風,正要飛快前行,他身後劍鞘之中傳出一震異動。

他吃了一驚,正要伸手抓劍。誰知不知哪裏生得一股彈射之力,鞘中長麒像被人拋擲一般,疾速而出直飛出百步之外才停了下來。正好插在一間府院門口的雲獅石雕之上,登時將這栩栩如生的石雕擊成粉碎。

先前派去求援的獵衛回來了。驍衛總使恰在府中,一聽到消息曉得厲害輕重,立刻召集了六隊。

半個時辰內,數百個通明火把便把求劍館圍得水泄不通。

聊雲城還未天亮,求劍館先是沸騰起來。上百驍衛還沒進入現場,就看見後院天空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倉庫裏發生了爆炸,所有輜重糧草最後隻搶救出來一半,衝天的火勢一直燒到天亮。

湧入的驍衛掌控了現場,喻紅林和秦雲葉與驍衛做好交接。

喻紅林又看了一眼文鐵克的屍體,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他驚恐的神情裏像是藏著什麽。

那個拿著鞘歸人兵器的人,憑什麽能殺得了小宗師?

要走出求劍館時,秦雲葉忽然壓低聲音道:

“總使大人,你可知道,明天是什麽日子?”

“冬至。”

“明天求劍館主便要回長佑城去。和他隨行的,還有三百劍士……”看到那衝天火光,秦雲葉補充道,“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