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求劍館主

雨停了幾日,天空晴朗,潮濕的霧氣也消散無形。

籬笆外頭一顆火紅的樹。

那個髒兮兮的舊袍子好久不見了,也不知現在在哪個酒缸裏泡著。

江毅心中古怪,七夕從門外慌慌張張地跑進來,道:

“江大叔,不好了,前幾天那些人又來了。他們指名道姓,要叫你出來比劍。今天來的人是上次的好幾倍!”

江毅頭也不回:“不必怕他們,他們不敢進來。”

七夕問道:“那今天我們又要換睡覺的地方了嗎?這裏好重的味道。”

“我讓你拿去修的傘修好了?”

“沒有,那個瘦猴子夥計說,這幾天生意忙,等起了大風潮再讓我們去拿。”

江毅的眼皮眨了眨,輕輕了“嗯”了聲。

七夕道:“江大叔,這聊雲那麽多修傘的鋪子,你幹嘛偏偏去那一家?”

“有人欺負你?”

“也沒有,就是那店的夥計脾氣太壞,嘴裏吹天說地,就是不好好說人話。我問他修傘要多少錢,他說什麽天機不可泄露。我說你們要用什麽布料修,他說山人自有妙計。我說這之前你們能不能借我們一把傘。他鋪子裏明明擺滿了傘,卻睜著眼睛說瞎話,什麽這把傘整個聊雲城也就一把,邦城重器,借不得借不得啊!就把我給趕出來了。”

江毅聽了,卻仍是無動於衷,隻道:

“下大雨的時候,人人都在外頭淋著,身邊隻有一把傘,自然是隻撐自己頭頂那邊天,誰還有暇管他人冷暖?他不肯借我們傘,也是無可厚非。”

“江大叔,連你也替他說話。真是古怪,聊雲城的人都像你這般好耐心嗎?這種店居然也開的下去,哼,我去了好幾次他店裏都冷冷清清,估計也離關門不遠。”

“你若不願,那就不要再去。傘修好了,我自去傘店取。”

“人家也是為你著想嘛。”七夕見江毅似是發了火,嘀咕了聲道,“哦,那你可得仔細,別讓那小夥計坑了你的錢。”

過了午飯的時辰,圍在豬肉鋪後頭的江湖好手非但沒有離去,還說通豬肉鋪老板捐了半頭豬。人人出力,在巷口架了個燒烤架,不一會兒那種炙烤熟肉的香氣便飄了出來。

江毅聞著味道,隻當是哪裏著了火,兩指推開窗戶一看,一幫大漢人物圍在一起抱碗撕肉,口中呼喝不斷,盡是些粗鄙的下流話。

烤架上紅通通的死豬發出鬼魂般的叫聲。

聊雲人好武,以佩劍為地位象征,城中向來鼓勵正大光明的決鬥,這更被視為一種榮耀的傳統。

可決鬥不是一件兒戲,而是慎之又慎,雙方至少提前三天便要約定,在城中公示,一方選時間,一方挑地點,而且決鬥時必須請到雲護府在場以作公證。否則便是褻瀆雲神,進火獄吃飯的好差事。

這幫萬人敵境的江湖好手煞費苦心,連日來追著江毅跑,便是想要激他答應決鬥。這場決鬥就算是輸了,那也是輸給了半個大宗師,說出去也是無比榮耀。

畢竟,有許多人連小宗師都沒有見過。

這場烤肉狂歡發展到最後,英雄們都喝高了,便成了一場摔跤遊戲。

——誰贏了誰便踢開門,將那混賬給喊出來!誰笑到最後,便得到那份致命的榮譽。

“一幫不知死活的東西。”

江毅譏了聲,真要是動起手來,他可不會手下留情。他忍耐得太久太長。

他讓七夕隻管去睡,把簾子放下來,不要探出頭來。

江毅端坐在房子中間,五天前他懷中還有一把破傘,而此刻他是真的手無寸鐵。

他聽見腳步聲,那起碼是四五個兩百來斤巨塔似的的大漢。

腳步聲逼近,腳步聲如雷。

摔跤比賽的贏家難道有這樣多?

很古怪的步伐,絕非尋常萬人敵可以擁有。

江毅輕咦了聲,暗暗留神,他就要挑飛身前那幾隻板凳,將膽敢破窗而入的老鼠打破頭。可不知為何,外頭的聲音突然漸漸靜了下去,連那囂雜的人語,烤豬的氣味都弱了許多。

房間床帳內七夕低聲叫道:

“江大叔,外頭的人都走了嗎?怎麽沒動靜了。”

“我出去看看。”

江毅點點頭,打開門的一瞬間,隻聽一個極富威嚴的聲音道:

“這一位江爺,是我求劍館新近聘請的門客,貨真價實的宗師高手。他手中便是僅剩下一寸寒芒,也能在幾息之間將你們的腦袋給削平咯!你們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狗東西,為了成名連命也不要了?”

眾好手連連求饒道:

“文館主恕罪,咱們真不知道是求劍館的人,若是知道,就算給我們十個,不,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啊。”

“也是江爺寬宏大量,不與你們計較。”文鐵克冷冷說道,“最後給你們一個機會,江爺的行蹤,是誰透露給你們的?”

“沒誰,都是咱們自個人好運。弟兄們,你們說是不是。”

“笑話,憑你們,運氣還能連撞上五天?”

“都是卓二爺……”

立時有人暴起打了他一耳光,罵道:

“憑你也敢說卓二爺的名字,賴牛兒,你不想混了!”

不待旁人再說,立時所有人站起來,一人一腳,將那賴牛踢得半死不活。

江毅足下一動,文鐵克上前挽住他的手,道:

“江兄弟,借一步說話。”

江毅不知他究竟何意,最後看了眼那可憐人,跟著文鐵克進了屋。

過了不久,門關上的那一瞬,連那呻吟聲都消了下去。

文鐵克帶來的人,求劍館的劍師怕鬧出人命,這才阻止了這場暴行。

六個應天子初階高手“勢”同時發出,激起的威力足以令這幫江湖好手駭然顫抖,四散逃離。

沒待江毅這個主人說話,文鐵克自顧自在屋子裏逛了起來,徐徐繞步。縱然這是租來的屋子,可身為應天子境界,就算並不刻意,舉手投足間溢出的“勢”仍是俯拾皆是。

文鐵克若是願意,自然可以通過這些遺落在屋中的“勢”的痕跡,來判斷江毅的修為和心境。

但此時他似乎非此用意,而是語帶欽羨,悠悠道:

“白衣歸客,活得當真是瀟灑,風度自如。”

“讓人羨慕的是文館主才對。”

“連江兄弟你也這樣看?”

“誰人不知,求劍館是源將軍和城主,也是長佑與聊雲的紐帶。坊間傳言,這求劍館已隱隱成為名副其實的聊雲第七司。文館主位高權重,連六司之長都不敢不賣你麵子。”

“小螞蟻看見誰都覺得是巨人。至於六司,他們那是給源將軍麵子罷了。”文鐵克輕笑了聲,“江兄弟,你我同為小宗師境,可你需要收拾的卻隻是這一間小小的屋柴屋。外頭風雨再大,也與你無關。就算屋頂茅草被吹光,你也隻須揮一揮袖子再換個地便可相安無事。這還不值得讓人嫉妒嗎?”

“能否相安,相安又能否無事,這是個人的天命,雲神早已算好。”

“江公子,上一回鄙人告知了自己的來意,今日再次登門隻為一句話。”

“館主但說無妨。”

“白衣歸客的來意是何?”

“落葉歸根,遊子返鄉,不是天地常情嗎?”

“遊子離開聊雲一十三年,卻偏偏選在今天,難道也是巧合?”

“走遍這一整個雁雲,一十三年,算長嗎?文館主多慮了。”

“江公子休要再瞞我,你我皆是心知肚明,你此番回來隻能是為了一個月前,城外金水河穀內發生之事!”

江毅手指拂過冰涼的杯麵,道:“文館主等了整整五天,不如把上回沒說完的話說完。”

文鐵克道:“江公子你難道沒有聽說過那句話?邦山城主派出的間諜放出消息,在長佑城大約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吧。”

“整個雁雲唯有鞘歸人方能破此陣!”江毅為之一動。

“不錯,誰也沒想到邦山城主不知從哪裏得來了惘生兵陣,更加意外的是他竟不惜孤身犯險,親自潛入聊雲設陣。若是不能替他父親報仇,一洗十三年前的恥辱,他絕不會善罷甘休。”

單單隻是為了報仇?

那為何惘生兵陣對聊雲城主隻是困而不殺?

江毅心中轉過一個圈,難道邦山城主手中的惘生兵陣隻是一個殘次品。並非是他不忍,而是不能。有劍衛總使簡晴天在,一時半會惘生兵陣也奈何不了他們。

若真是如此,那破陣又多了一分把握。

對麵文鐵克問道:“聽說獵衛府的喻大人是和江公子一同進城的?”

江毅道:“說不上一起,隻是城門口碰到了。”

文鐵克道:“碰上即是緣。不知喻大人可曾向江公子你提過那件事?”

“那件事……文館主指的是老總使?”

文鐵克話題一轉,突然到了那小子身上。

“喻大人果然和江公子是朋友。”

“算不上朋友,可長門總使走了,按理我也該去祭奠。”江毅想了想道。

“喻大人有沒有說過,他師父的死因?”

“他隻說是舊傷發作,病逝。”

文鐵克聽完,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低頭思索起來,用手指蘸著碗裏的水在桌上慢慢地畫了一個圈。

“我想說的確實是長門留,可江公子後麵的那兩字,鄙人卻不敢苟同。”

“病逝?難道不對。”

“長門留總使前腳剛走,邦山城主就在城外擺下惘生兵陣。你不覺得這太過湊巧嗎?”

江毅眼前一亮:“我不明白文館主的意思。”

“那咱們不如換一種說法,長門留走了,邦山城主才擺下惘生兵陣。聊雲城主受小人蠱惑,這才輕易中計。”

“那小人在哪兒?”

“已經被鄙人擒下,此刻就關押在館中。江公子可有興趣一起去看看?”

“不必了,我對死人沒有興趣。”

“江公子果然聰明。”文鐵克也不否認,歎了聲道,“想來老總使伏櫪老驥,那區區一點傷寒算得了什麽。如果說整個聊雲城知曉惘生圖的隻有一人,那一人便是老總使。三年前那樁案子就是老總使親自辦的。哎,清流之主都沒有好下場,誰上去都一樣。”

“文館主是說,老總使並非……而是被人給……”

“那是塞外的風景,瀚海凝雲。白衣歸客走遍南北,可見過嗎?”

“蘇總管知道嗎?”江毅茶杯一震。

“老總使氣絕當日,遺體便被火化,第二日入土,就連秦雲葉、漠上揚幾人都無權進入。都說這是老總使的遺願,但活著的人想什麽都不知道,又有誰能猜得透死人。你不覺得其中有什麽貓膩?”

文鐵克見江毅麵色凝重,也顧不得其他,接著道:“白衣歸客,聊雲風潮在即,你已離開了十三年,如今既然回來了還想置身事外?”

“多謝文館主的好意提醒,但我這次回來,並不想再陷入六司之間,城裏城外的勾心鬥角。”

“那你為何還要回來!”

“我要去見一見聊雲城主。”

“你能破惘生兵陣?為何啊!”文鐵克麵露失望,“如果有一天,有那樣一個人出現在我麵前,我會把我的命交給他。這樣的人,我曾遇見過兩個。一個人三年前就死了,而另一個現在就站在我身後。”

三年前,那是鞘歸人歸隱遁世,也是清流盟分崩離析的時刻。

清流盟主一死,鞘歸人一去。

有一種傳言,這兩人乃是同歸於盡。

那條帶著黑色鐐銬的孽龍是鑽進了哪個泥潭?竟忍得住三年都不出一劍。

“你遇見的第一個人禁不住**,自己害了自己,可惜。願文館主遇見的第二個人,能不負你所望。”

“金水河穀之事,不是不知道,而是都不敢說。白公子,聊雲真的變了。”

“文館主大約是認錯了人,在下不姓白。”

“十三年你離開聊雲時,就已是小宗師,而直到如今卻還原地踏步。白公子,你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麽?你拔出了那把劍,就得肩負起與之相當的責任!那場大雪不是白下的,那是雲神的憤怒!”文鐵克說得麵紅耳赤,接著道,“我前日收到源將軍的信,他說,他很後悔當日沒有見你。”

“源明初回心轉意,他願意來救城主了?”

文鐵克不置可否:“白公子,調度軍糧還有半個月,我希望到時候我們能一起回長佑。長佑不亂,聊雲便還是聊雲。你何必在乎什麽聊雲城主?”

就像是即將奔赴戰場的士卒,那種英勇的神色江毅許多年都沒見過了。

文鐵克離開很久,茶水都涼了,江毅還在思索他話裏的意思。

“——拔出聊之雲,令天下群雄收劍止戈,才是真正的鞘歸人。”

他解開纏在右掌上的白色繃帶,那裏有一道猙獰的燙傷似的疤痕。

這疤痕跟了他整整十三年,每到大雪天,便隱隱作痛。今日窗外風靜得很,不知為何竟也發作起來。

且這次的痛較之以往更要猛烈。

難道痛也有鄉?也有鄉愁,鄉思?

膽怯。

他轉過頭去,七夕在被窩裏睡得很安穩,神色安詳恬靜。

自從那天她說了那句孩子氣的玩笑話,江毅就再沒見到這抹甜美的笑。

不要管聊雲城主?

可是沒有聊雲城主,聊雲還是聊雲嗎?

江毅躺了下去,黑暗的柴房裏響起海浪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