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來夏至

“那年十八,母校舞會,站著如嘍羅。”

他在生活中是很不起眼的人。如同在陳奕迅那首浮誇的男主角一樣的人。學習一般。長相一般,也沒有什麽特長。曾經幻想過成為一個活得轟轟烈烈的人,在高考結束之後,這唯一的夢想也破滅了。

——他是複讀生。

這年的夏天格外地熱,複讀的學校建在郊外,四麵全是未開發區**出的黃色土塊,隻有水泥操場邊種了幾棵樹,在太陽的灼傷下葉子蜷起了邊,無精打采。

這樣熱的天氣裏,唯一可以得到一絲清涼的地方就是教室天花板上正中間掛著的墨綠色大風扇,而他又坐在窗邊,走廊上少有風來。

這樣的夏天很苦悶,複讀的感覺很糟糕。

對他而言。這大概是生命中最灰暗的時候吧。

他本不想複讀的,他知道自己不聰明,他也知道對於念書這件事,他始終缺乏興趣。落榜以後,他本打算就這樣結束學習生涯,去外麵謀一份職業的。可是父母不允許,他們說,你本來條件就不好,如果還不上大學,以後連老婆都找不到。

當時聽了他就在心裏笑,說得好像上了大學就能找得到老婆一樣。

但他沒有多說,還是老老實實地去了複讀學校——他從來就不是個喜歡在人前發表自己意見的人,尤其是父母。

他進複讀學校的第一天,恰好是他十八歲的生日,這讓他不禁懷疑,命運就是一個玩笑,本該是成年的日子,卻踏入複讀的學校。重來一次暗無天日的高三生活。

他想,或許人生就將這樣平凡無奇不起波瀾地一直過下去吧,沒有意義單純地重複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他這樣失望著,卻在下一秒看見了人群中的她。

她正是青春小說裏描述的那樣,長發及肩,明眸善睞。一條藍色百褶裙,一雙白色帆布鞋,簡簡單單,幹幹淨淨。抱著一本厚厚的資料書,就那樣安靜地走在人群中。

當她微微低頭的時候,眼睫垂下,帶著美好的矜持。

他從沒見過那樣好看的女生,一時間不禁呆了一呆。

開學時期,來學校的人有很多,擁擁擠擠,滿滿當當。

三十九度的高溫,呼吸間全是揚塵的味道,悶熱而幹燥。可當他看見她的時候,他卻突然覺得,一瞬間有清風從四麵八方吹來,令他從頭到腳,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清爽了起來。

目光所抵達的地方,她所在的地方,其他的人都成了靜止的背景,唯有她是這偌大場景中走動的人。他目送著她一步步往前走,直到看不見她的身影,他的世界才重新恢複了流動。

身邊雖人頭攢動,喧嘩嘈雜,但他卻突如其來地感到滿足。

“隻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從此再也沒能忘記你容顏。”

就像所有的小說裏寫的那樣,他對她一見鍾情。

她有個很美很動聽的名字,叫項榕。

她就在他的隔壁班。

聽說她原本是考上了大學的,隻不過那學校不合她心意,所以選擇複讀。

他在腦海裏反複推敲這寥寥無幾的信息,怎麽推敲,都覺得他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優生,差生。

這兩個對比鮮明的詞沒由來地跳到他的腦海裏。

他笑了笑,知道所謂的一見鍾情,終不過是一場悄無聲息的暗戀。

無論怎麽看,她也不可能和他的生活有所交集。

但命運卻又喜歡開玩笑,將他原以為決不可能的設定推向他的身邊。

一切都是從那個午休開始。

他家離複讀學校很遠,但他又不想在學校住宿,所以堅持每天上下學都起很早回很晚。而中午的時候,時間太短,所以在吃過食堂的午飯後,就在教室待著。

食堂的飯做得很難吃,所以他向來是匆匆解決了,往往這個時候,教室就隻有他一人待著。

那天他正在教室中間的風扇底下看新發的複習資料,資料是學校統一印的,上麵密密麻麻全都是各科老師總結的重點,要背誦的要牢記的知識點和題型,看得人眼睛發昏。

其實在腳步聲剛響起來的時候,他就聽到了,但他並沒有在意,直到那個聲音一直從門口走到他身邊的時候,他才抬起頭。她進來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呆住了,平時隻有在放學的人潮中才能看見的人真真切切出現在麵前,換做誰都會無比驚訝。

這是他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看她的臉,皮膚很白,內雙眼皮,眼角微微上挑,瞳孔的顏色很深。像是帶了美瞳一樣,一看就是沒有近視的眼睛。很漂亮。

很漂亮這三個字剛在他腦海裏成型時,他的心跳就加速了。

此時她已經走到了他的座位旁邊。

“同,同學,你走錯教室了吧。”

慌亂中,他盯著門牌上的數字,說了這樣一句話。

然後她笑了,眼睛彎成好看的幅度。

“沒有啊。我教室的風扇壞了,天氣好熱。所以來借一下你們教室的風扇吹吹。”

當時她是這樣回答自己的吧?

具體的話他已經記不太清了。隻記得內心有種很奇異的感覺。那感覺他從來沒有體驗過。如果硬要打比方的話,就好比,你沒有買彩票,卻突然有個人拿著五百萬過來對你說你中獎了一樣。

巨大的狂喜,虛幻的真實。

她從從容容地坐在他前麵,也是風扇吹到的位置。那個中午,他耳朵裏隻聽到前麵傳來的偶爾翻動試卷的聲音和頭頂上風扇的旋轉聲。

教室外沒有一絲風,也沒有蟬在叫。

他感覺到自己手心在出汗,背心也濕了。他的眼睛盯著複習資料,上麵密密麻麻的字有時變成螞蟻,有時又匯集成一個黑洞,在他眼前飄過來,又飄過去。總之,文字本身的含義,他是一個都沒看懂。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多久,他不知道,好像很漫長,又好像很短暫。

他聽到她合上了試卷,伸了個懶腰,然後起身,悉悉率率地收拾筆和橡皮。

他趕緊假裝自己在認真複習的樣子,直到她轉過身來,對他說一句:“我走了。”他才從僵硬的姿勢裏抬起頭來。

她臉上帶著友好的笑,好像教室是他的家,而她是來他家做客的客人,臨走前必須打的招呼一樣。

“哦。”他短促地發出聲音,然後又意識到這樣太冷淡了,忙補充一句:“再見。”

她笑了一下,便轉身走了。

她離開教室後不久,第一個午休完的人就回來了。抬起手腕,指針指向了十二點五十,原來她已經待了半個小時那麽久。他竟絲毫沒有感覺到時間的流逝。

直到班上的人陸陸續續到齊了教室後,他才從沉浸在自我世界的恍惚裏找回思緒。

她和他待了一個中午?

她就坐在他前麵,和他待了一個中午?

這個認知讓他自己既手足無措,又欣喜若狂。

第二天中午,他一吃完午飯就迫不及待地趕回了教室,一邊看題目,一邊時不時看一下門口。

他在緊張,也在期待,她還會不會來借風扇。

這所複讀學校規模原沒有之前的市立高中大,又遠又偏,食堂夥食又差,教學樓又破。所以,學校應該沒有那麽快的效率,一天就找師傅來修好風扇吧。

他這樣僥幸地想,沒想到她還真的出現了。

像昨天一樣,她抱著另一本書,走到他麵前,對他友好地笑一下,然後坐下開始做題目。

他如釋重負,盡管知道他並沒有買那張彩票,但是五百萬在他手裏一日,喜悅就多一日。他不在乎明天會有誰來收走這份驚喜,他隻享受當下就好。

但是,當他開始心安理得享受和她獨處的時光時,意外出現了。

起初是她翻頁的聲音停頓了,然後是筆在紙上劃拉的頻率有些煩躁。再然後。她轉過頭,滿臉抱歉地對他說:“打擾一下,這道題你會嗎。”

這道題,你會嗎?

多麽耳熟的一個問題,上課的時候,幾乎聽到最多的就是這句話了吧。

“同學們,這道題,你們會了嗎?”

他從來不知道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尋常的問題,會讓他這樣難堪。

不會。我當然不會。我來這複讀學校,可不是因為一時失誤差幾分沒上,或是心高氣傲非本一重本不上的那些天之驕子。我不過是一個連三本分數線都岌岌可危的差生,帶著父母親最後的那點盼頭,來這裏虛度一年時間的人。

我怎麽會做這道題呢?

他看著她的眼睛,在心裏這樣說。可是,他在她的眼睛裏,看到的卻是,你應該會做的吧。能不能教教我呢。我已經算了好久都還算不對,真是鬱悶。

她的眼睛裏,滿是期待,而他,不想看見那期待變成失望的樣子。

於是,他接過她手裏的練習冊,找到她指著的那一題,認真地看了起來。他知道她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於是他看得分外認真。

他希望那些轟轟烈烈的電視裏出現過的奇跡也會發生在他身上一回,例如他突然就看懂了題目,突然知道了這個題目的解法。或是他恰好在上課的時候就聽了這道題,知道這道題的答案。

可是事實是他的確什麽都不知道,他甚至連題目裏那由三個小寫的英文字母組成的單詞的意思都不知道。

於是他隻能略為抱歉地笑一下,將練習冊推給她。“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怎麽做。”

他準備好了,準備好看她眼中的失望,或是鄙視。或是別的什麽。

上天給了他機會讓他和喜歡的姑娘待在一起兩個中午,這已經是很難得的事情了不是嗎?

多年後回想起來,他覺得那時的自己多麽好笑。那時他心裏就好像做好了壯士斷腕的決心一樣。

但她沒有,沒有他預想的失望,而是像找到組織一樣,高高興興地說,“我就知道,這道題這麽偏,我見都沒有見過!哪有題目出這麽奇怪的!”

她這樣說著,又對他笑了一下。然後轉過頭。

他心裏有個錯覺。她不是來找他問題目地,而是為了驗證,這道題的確出乎常題的難度。為了找到讚同聲音的。

這讓他竟無比高興。

也就意味著,他在她心目中,還沒造成差生,什麽都不會的壞印象。

那天他提防著她再問他題目,不過幸好沒有。

那個中午過後,他覺得內心很空。空****地。

她一點也不是別的女生的樣子,她很有禮貌,臨走時和進來時都會對他笑,她也很認真,看書的時候決不會發出其他的聲音。短短兩個中午的時間,他竟覺得自己比第一次見她的喜歡要翻倍了。他感覺自己對她的了解更多了一些。而且,這感覺居然讓他覺得很美好。

他期待第二天的到來。可是他又害怕第二天的到來。他想再多與她說兩句話,可是他害怕,他說的話會暴露他差生的本質。

他想起那道題目。於是整節數學課都聽地格外仔細。她明天會帶什麽課本來?語文,還是英語?

他都不擅長,怎麽辦?

他從來沒覺得成績差是一件這麽糟糕的事情,他問他自己,你能為你喜歡的女孩做些什麽?

回答讓他頭一次覺得自己那麽無能。

你什麽都做不了,你甚至連為她解一道她不會的題都辦不到。

第三天中午就在他又期待又厭棄的心情中到來。

他希望她不要來,這樣他就可以做回他自己。不用因為外界的條件而改變他的心情。

可是,他又很想聽她的腳步聲,看她對他很友好地笑一下,臨走時特意說的那一聲,“我走啦。”

這樣的矛盾,又這樣的難過。

當她的裙子上的那一抹藍色再一次出現在門口時,他聽到自己心裏那顆石頭終於落了地。

謝天謝地,他是頭一次感激這個破學校的效率。他希望修風扇的師傅永遠不要來。

他發現自己是喜歡那五百萬的,不管自己有沒有買彩票,對於這意外的大獎,他從來沒有排斥與抗拒。

他興高采烈,他精神抖擻。

他認認真真地看起了書,不管看得懂看不懂,他覺得從來沒有這麽美妙過,她僅僅是坐在自己麵前,和自己做著同樣的事情,他就已經覺得自己擁有了一整個世界。

這個中午他把所有的教科書都翻了一遍,發現好像要學的東西沒有之前想的那麽多。或者,也許學習沒有他之前想象的那麽討厭?

總之,向翎波,他叫自己的名字。

你是個男人,當你心愛的女人坐在你麵前,你不能慫到連一個她不會的題目都不能教的地步吧。

他決定好好學習。

不是為了奇跡發生,也不是為了那個轟轟烈烈的夢想。而是真正地,想為這個女孩,這個他很喜歡很喜歡的女孩。做點什麽。

這一天當她起身照舊說完那句我走啦之後,一直沒有回話的他抬頭,直視她的眼睛,很認真地問了一句。

“明天你還會來嗎?”

他問這話的時候沒有緊張,手心也沒有出汗,意外地那麽自然。他已經擁有了一種勇氣。莫名其妙的勇氣。

十八年一直運氣平平,大概就是為這一刻吧。

她也沒有多麽驚訝,好像這個問題沒有多麽意外或出格一樣。

“會啊。”她笑了笑,世界在她的酒窩裏明亮起來。

“嗯,那好。再見。”

他也笑了笑。這是他發自內心的,對外人第一個友好的笑。

他不擔心什麽了。他從來沒有這麽期待過第二天的到來。

學習的確沒他想的那麽難,卻也沒他想的那麽簡單。他開始慶幸自己學的是文科,而且幸好高三的複習是從高一的內容開始補起。他也開始慶幸,自己雖然不聰明,但記憶力還是可以的。

他把所有的教科書,試卷,習題,以及學校發的資料耐心地分門別類地整理了一下,他耐心又細致地整理,頭一次回到家後不是倒頭大睡而是挑燈夜戰。

他花了三個晚上把自己學過的東西捋了捋,做了個小總結,然後他發現自己上一次考試能達到三本線其實也是蠻僥幸的。

會背的資料太少,會做的題更少。

他撓撓臉,故作輕鬆道,那就從頭開始吧。

他很清楚,和她有所交集的全部時間,都在這一年裏了,不,是八個月。這八個月裏,他至少得做點什麽。

他破天荒抄了一份貼在黑板旁邊的作息時間表和課程表貼在家裏客廳的牆上,他頭一次跟他媽說,以後我下晚自習回來,不要再打麻將。吵得很。

他媽站屋子裏愣了半天,直到他爸趁機補上一句,我平時就老說你別在家裏打,吵到兒子學習了看你怎麽辦。他媽才反應過來,愣愣地哦了一聲。

他路過藥店的時候,想了想,進去買了瓶珍視明,還從來沒有長時間盯著書看過,看久了眼睛酸澀得慌。

他以為他沒有做多大的改變,隻不過是開始學習了而已。而他以為他做的一切,不過就是希望在中午的短暫的一個小時裏,能在她偶爾轉過頭來問他題目時從容地回答而已。

但是所有人都感覺到,他已經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