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夢境——罹燼

一:穆夜的獨白

我叫穆夜。

或許我不該從夢中醒來。

我睜開了眼睛,視線仍舊是一片混沌,空氣中的濕氣沒有消去,看樣子外麵不是個晴天。

等我收拾好行裝走出地下室時,我發覺外麵不止不是個晴天。大廳裏彌漫的味道是血腥,夾雜著有些詭異的泥土清香,讓人感覺仿佛身處中世紀戰敗後的戰場。成群的黑色烏鴉在大街小巷飛翔著,黑色的羽毛連接成死神巨大翅膀的形狀。它們啃噬著道路上屍體的腐肉,背景是紅色的大地,灰色的天空,被啃食殆盡的死者,無論哪種意境都隻會讓人想到惡魔的軍隊曾經突破防線大軍壓境,殺戮一切之後拖著沾滿血流的刃器前往下一個避難所,血液流滴在柏油馬路上,留下數道長長的痕跡。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就像是走進了最恐怖的噩夢。

電力沒有供應了,我爬著樓梯在十幾樓的旅館裏爬上爬下了不知道多少趟,爬到鞋子上滲出了腳部流出的血液也還感覺不到疲憊,等我感覺到疲憊不堪並倒在樓梯上,是因為我發覺我一個小時之內沒有看到除了灰色和血色以外的任何一種顏色。

我可能又是唯一的幸存者,一樣的,我不感到絲毫的幸運。逃避了災禍,這可能才是最大的不幸。

我拖著幾近崩潰的身體試圖站起來,卻因為體力不支而摔倒,滾下了半條樓梯,沒有睜開眼睛,不過還是可以感覺到自己已經傷痕累累。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哭了,因為正好在我視線之中的,是那個被摔碎的精美木盒,淺綠的璀璨鑽石在槿花花紋的簇擁之中向我投出溫和的光芒,這大概就是殘酷現實對我最直接的戲謔了吧。

梨槿……我沒有找到她。

我覺得我失去了,失去了存活在世界上的唯一信仰。

又過了一個鍾頭,我眼眶中的淚水已經流盡了,回複的體力勉強能讓我站起來,可是即使我站起來了也改變不了任何現實。

說真的,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哪裏來的勇氣和力量,竟然一瘸一拐的走出了旅館,走到了滿目蒼痍的世界。腳上的劇痛已經不算什麽了,哪怕現在從路邊衝過來一個【中古死騎】用長劍斬斷了我的雙腿我都不會感覺痛,任何源自我身體的疼痛都不配被稱之為疼痛了,因為我怎麽都感覺我已經死了。

我好像失去了雙腿,因為沒有痛覺;我好像失去了握著槍的雙臂,因為毫無意義;我好像失去了呼吸,因為血味的空氣快讓我窒息;我好像失去了心髒,因為我最愛的人已經遠去。

就是在這樣的感覺之下,我覺得我和已死之人沒有任何區別。

我還是走到了工廠,黑暗仿佛能給我以安慰,因為看不見血紅色。

不過,黑暗本身似乎並不這麽認為。

等我走進工廠的黑暗之中時,數盞巨大的照明燈釋放出強光,工廠裏的光甚至多於了外麵世界的全部,過了許久我才看清我的處境,我被設計好的鐵絲機關綁住了雙腿不能動彈,站在我前麵的是另一個人,穿著黑色羽毛製成的長袍,戴著黑色的麵具。

“你就是【墮天使】……”

“你到底是誰!”我怒吼著,我試著掙脫鐵絲的束縛但沒有任何作用。【墮天使】反倒轉過了身,對著我摘下了麵具。

時間停止了,真真正正的停止了。

我死都不會想到我竟然在這裏找到了梨槿。

二、傷逝之逝

穆夜看著那個身穿黑袍的人失神許久,最終還是無話可說。

“為什麽……”穆夜說,他實在是無法想通。

“因為……我喜歡你啊。”梨槿說,帶著一抹微笑,卻留下了眼淚,“你說過啊,你的夢想是活在自己寫的小說裏,成為一個英雄,所以我做了這些。【墮天使】的軍隊也是我的指派。我消失了五年,策劃了這四天的一切。所有不可思議都是通過我研究的光學課題創造的,毀滅北島和槐紛的是光能聚集體,超自然的生物體全都是通過人工改變進入人眼的光路而成型。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啊。”

穆夜徹底向絕望感認輸了,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指控權,任憑自己的身體被鐵絲懸停在空中。

梨槿看著穆夜的眼睛:“怎麽會大驚小怪啊,沒什麽啊,你想活在小說裏,你想成為英雄,那麽必須有被英雄殺死的惡魔。”

“武警很快會趕來的,你很快就能成為你想成為的人。就讓我成為那個惡魔吧,用我的生命創造你的輝煌。”梨槿說完了話,拿起手槍瞄準了自己。

“別啊!”穆夜用上了全身的力氣掙脫鐵絲,勒住膝蓋的鐵絲甚至割進了皮膚,本就傷痕累累的手臂也被鐵絲勒出了血痕,仿佛是黃玉中滲出了岩漿,放縱那紅色順著鐵絲滴淌。

“不用折磨自己了,穆夜,不是這個世界太殘酷,隻是你還沒有成熟到接受現實的地步。”梨槿高舉著指向自己的槍,向苦苦掙紮的穆夜說:“沒有成熟,就慢慢成熟。”

“梨槿,把槍放下,你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啊……你已經毀滅了那麽多了,軒凱諾維還有好多人,我不想再失去了!”穆夜哭喊著拚死掙脫,鋼絲切入了穆夜的肌膚但是並未停止穆夜的發力,絲網連接處已經開始出現脫節了。

“失去?你能避免麽,沙子是握不住的。放開手,你會擁有更多,你兒時所希望的一切都是你的。”梨槿說,閉上了眼。

穆夜還在絲網中苦苦掙紮:“我曾經以為……你會是那個陪著我的人,陪我瘋陪我鬧陪我長不大……以前的承諾呢!你的意思難道是讓我別指望你繼續陪著我長不大麽!”

“我的意思是……你別指望永遠長不大。”梨槿笑笑。

槍聲還是響了,在穆夜扯斷身上的鐵絲之前。他衝了過去,衝到了梨槿身邊,梨槿是微笑著的,就像是四天前他們的第一次見麵。隻是此時她是嘴角流血躺睡在地上的,像是一尊黑水晶的塑像。

大批的武警衝進了工廠,圍住了兩人。

梨槿死去了,穆夜沒有流出一滴眼淚。

他腦中喧囂的狂風,已經將淚水全部吹幹。

寬敞的大廳,原木的座椅,古希臘議院式的擺設,“最高人民法院”六字高懸在最裏麵,身形偉岸的大法官站在審判台上,不動如山。穆夜沒有坐在被告席,更不可能坐在原告席,他坐在輪椅上,正對著法院的牌坊,正對著落錘的平台。

時隔數日,他被押送到了這裏,與他一同來到這裏的還有醫院的診斷結果,雙膝軟組織嚴重損傷,必須盡可能的減少站立的時間。

“那麽,我希望你把事情的經過如實交代,我很同情你現在的處地,但是你做的是對的。”大法官語氣平緩,對著低頭呆坐不語的穆夜說道。廳堂裏麵沒有別人,這一場審判是私密的,更像是一場審訊。

“不,是我……是我殺了她。”穆夜說。

“這些我們已經推斷出了,誰讓她密謀了這麽多……”法官的話被穆夜打斷了:

“不,我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我密謀的。”

法官愣在了原地,他沒想到眼前這個即將被人們稱為救世主的男人竟然承認自己策劃了一切災難。

“是我做了這一切,梨槿一直試圖阻止我但是……我殺了她,是我,一切錯都源於我。”

法官努力克製自己的情緒:“不要亂來……你知道你這樣做的結果吧。”穆夜點了點頭。

事情一反常態,法官顫抖著手在桌子上摸索著木槌。手指觸到錘子的那一刹,一絲猶豫的表情閃過他臉頰,思索許久,他還是握住了木槌。

木槌的聲音砸響了整個廳室:“……死刑!但是由於案件還有不明之處,執行緩刑,時限一年。”法官不情願的轉過身,離開了廳堂。

“這孩子這麽做值得嗎……”法官暗想,終究還是決定去辦公室準備文案而沒多做什麽,隻是搖了搖頭。他當然知道穆夜心中有答案。

夜深了,穆夜進入了睡夢。

夢中的畫麵有些熟悉,黑色的底色,黑色的背景,唯一的不同之處是,一個女孩站在中央,背對著穆夜。

“回來了……成功了麽?”梨槿說。幾天前穆夜和她就在夢中相見了,隻不過她並沒有看穆夜的眼睛,才得以繼續留在穆夜的夢中。

穆夜走上前,微笑著,從後麵一把抱住了梨槿:“沒有啊,實際上……我替你擔下了所有錯。”

須臾的沉默,梨槿的淚水流在了穆夜的臂膀上。

“你不是說你想活在小說裏麽,你現在怎麽又變了呢?”梨槿哭著說。

“是啊,那次車禍之後我的確一直希望活在小說裏,因為現實太過冷血。可是那一天,這一切都改變了。那一天,我遇到了你。”穆夜說,低下頭依偎在梨槿周圍,輕語於梨槿耳邊:

“你才是我的一切,與你相比,我的小說就是幾紙空文。”

穆夜也沉默了,半晌,用手愛惜的摸了摸梨槿的頭:“別哭啦,哭了就不萌了啊。一年後,他們會對我執行死刑,那時候我會回來陪你。”

天又亮了,穆夜掙紮著站起身,用雙臂支撐著自己轉而坐到輪椅上。打開自己的電腦,新建了一個被命名為《炎四夜》的文檔。

“這個故事是我兒時的念頭。我希望能用這本小說祭奠我的過去。不是作為一個小說家,而是作為一個普通人,作為我自己,穆夜。我想紀念一些人,像是那個懂得了責任感的武警,像是那個有著信念的經紀人,像是那個……愛一個懦弱的小說家愛到極致的女孩。”穆夜打下了這些文字。

一年如一日,一日如一年。

有時,穆夜會去那一家酒吧,喝一整夜的酒,或是咖啡,望著外麵的世界,霓虹燈的光彩褪去迎來了黎明,黃昏的顏色黯淡然後廣袤黑夜降臨。

那韻味就好似,酒吧一直放著的一首叫做《千紙鶴》的歌:

【咖啡/再續杯/回想/這一切】

【好多/的體會/譬如你嘟嘴/微笑的你離別】

【窗外/的世界/霓虹/在交匯/繽紛/這條街】

【我安靜了解/沒你的感覺】

《炎四夜》完稿了,穆夜也迎來了被審判的日子。

還是之前的法院,唯一的不同是這一次法院裏坐滿了人,唯一空著的位子是原告席。

“這一次的審訊之中原告席沒有人,不是因為沒有原告,而是因為一年前的恐怖事件是針對全世界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成為原告。一年前的恐怖事件將在今天落下帷幕。”說話的並不是大法官,而是陪審席裏低聲交談的閑人。雜談之間,穿著正式的大法官踱步走上台,沒有任何表情,冷峻無比。他的冷峻在這個時刻正在通過電視轉播到全世界,數不盡的人正在等待法官給世界一個答複。

法官發話了:“這一次的審訊很短,非常之短,短到我隻需要說一句話,短到我不需要做任何解釋。”

“被告穆夜,無罪。這是我們法官團的一致決定,故決議不接受反駁,我在此代表法官團全體成員押上我們的信譽,決議絕對公正!”

穆夜愣在了輪椅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覺得好像有人在對他輕聲耳語。

“穆夜,沒事的,會好起來的。”耳語者說,但穆夜的身邊並沒有任何人。

庭審已經結束了,吵嚷著的人群漸漸散去,像是一年前的場景,廳堂空了下來,又隻剩下了大法官和穆夜兩個人。

“你很好奇發生了什麽事嗎。”法官說。穆夜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一切都太突兀了,從一年前的那一天開始,他依次經曆了災難,毀滅,救贖,赴死。原定於今天的“赴死”卻並未如期而至。

法官走下了高出地麵幾厘米的審判台,走到穆夜麵前:“實際上,死刑的判決在十個小時前還沒有取消。隻是我做了個夢。”

夢,穆夜無比親切卻也無比恐懼的字眼再次出現了。

“我夢到了那個人,你女朋友,梨槿。”法官說,穆夜瞪大了眼。

“說來也奇怪,我以前從沒做過這樣的夢,除了那個可愛的女孩什麽都沒有,漆黑一大片。之後女孩說話了,她告訴了我一年前事情的一切經過,哭著求我改變死刑決議。她還說了很多,告訴我一年前因為他而死的人都到了另一個世界的一個美麗城鎮,她努力去幫助那個城裏的人,一年後的今天,那些人都原諒了她。”法官說,淚水在穆夜眼眶裏徘徊,差一點就找到去外界的路了。

“我最初也沒把這個夢太當回事,直到我在聊天時發現……包括我在內的全體法官團成員都做了同樣的夢,我們都見到了梨槿。”

淚水終於流了出來,交融著許多畫麵,許多情感,取代了一切話語。

“原諒她吧,穆夜,即使她在另一個世界也在不斷試圖去保護你啊。一切都該結束了。”

穆夜緩慢地推著輪椅移動出法庭,移動在法庭外的一條玻璃長廊裏。四周的景致很好,平日裏普普通通的長著樟樹的草地現在卻像是天堂的一角。日光傾斜,透過玻璃映在長廊正中。

穆夜發現,隻有到了這一天,自己失去了行走權,以極慢的速度在普通的風景之中移動時才會看見這個世界真實的模樣。每個人出生在這個世界時,空曠世界的一切都是美麗的,成長過後,之後自己不得不奔波,加快了行進的速度,無暇看清身邊的人和事,等到能夠有餘地看清那些美好事物時,自己已經老去了。為什麽沒在擁有時學會珍惜,而隻等到無法挽回之刻才覺得過去是那麽美好。隻能怪時間太過於一本正經,而我們並不及時間那般不在乎歲月。

隻能怪命運的速度趕不上時間的足跡。

穆夜繼續自己的行動,兩條模糊的輪胎印留在了玻璃的地麵上。

出了法院的大門,大批的記者蜂擁而上,十幾個保安擋住了人潮,誇張的提問和爭吵讓穆夜感覺自己如此渺小。他沒有在乎這一切,繼續用輪椅走著,走著,就像是走在自己家門口的花壇之中,身邊沒有一個人。

某一個瞬間,在仍未停止擁擠的記者群中,一個熟悉的身影讓穆夜抬起了頭,那個女孩,就是那個女孩。她微笑著,看著穆夜,背景是幾棵槿樹,大片的槿花如放慢速度的雨落下。兩人彼此相望,隔著數米的距離,隔著兩個世界,像是一年前的相遇,像是五年前的道別,像是十五歲那年兩人立下的誓言。

一定會有這麽一天,你看到了自己最愛的人,像是看到了自己,像是看到了過去的一切。

穆夜鎮住神,強忍著腿上的劇痛站了起來,記者沒搞清楚情況,但還是讓出了一條道。穆夜走出了人群,腳步一高一低,關節好似即將撕裂,但他還是向那裏走去。記者呆呆地看著這個小說家走到了一個沒有任何人的地方,蹲下身好像抱起了什麽東西,但他懷裏的明明是一團空氣——在他們看來。

我的意思是,穆夜知道自己抱著的是自己最愛的女孩,他能看見。

“走吧,我們回家吧。”穆夜說。

“你……還愛我麽?”女孩問,抬起眼看著他。

“愛,當然愛。”

“真的?原諒我了?”

“我從沒怪過你啊。你想讓我君臨天下,其實你就是我的天下。”

……

“那你有多愛我。”

“你看到了啊,我已經從煉獄愛到天堂了啊……”

【荒誕夢境三:用我此生,鑄就你君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