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相逢何必曾相識(一)

楊子雄呆呆地躺在**,他也想這樣呆呆地看著天花板,無奈自己卻隻有一隻眼睛。他看見左邊時就看不見右邊,看見右邊時就看不見左邊,他無法做到全方位地欣賞這個世界,就像他無法全麵思考問題一樣。直至現在他仍然不後悔當初的選擇,眼睛有兩個,而兄弟隻有一個,更何況是自己一直當做親哥哥的兄弟。他想到戰爭的無情,他似乎看到了他走後戰場上發生的一切。因為他的眼睛在那兒,他的眼睛親眼目睹著這一切悲傷與痛苦。他摸了摸自己的左眼,一隻眼睛,以後拿來瞄準射擊應該更好些吧?

“小楊?”我從門外走進來。在連隊點完名後,我處理了一些相關的事情就急著趕往醫院了,我還有思念與牽掛的人躺在那兒。特別是小楊,我無法忘記那副悲慘的場景,無法忘記那鮮紅的眼珠,包含著無盡回憶的眼珠掉落在地的場景。

“山哥?”他看見我過來特別開心,可是轉而卻發現我是跛著過來的,急著說道,“山哥,你這是……你怎麽了?”他看起來顯得十分擔心。

我走到他床邊坐了下來,“沒事,就是被彈片割了一下。”我沒告訴他彈片還留在腿裏的事。“你怎麽樣了?”

“我啊?我都行著呢!”說著他眨了眨眼睛,那隻大眼睛此時顯得格外的可愛,格外的珍貴。

“小楊,當時讓你降低身子,你為什麽不聽?”我有點責怪他,“現在變成‘獨眼龍’了,以後都是一隻眼看人了。”

“嘿,沒事。一隻眼看人才清楚呢,射擊不是也一隻眼才打得更準嗎?”他有意避開我的問題。

“我說,你當時為什麽不聽我的話?這隻是眼睛,如果是其他的呢?如果彈片剛好戳進心髒呢?”我還是不解。

“我……山哥”他歎了一口氣,“我當時看見你們那邊炮火猛烈,就想著把火力吸引過來。”他緊接著嘿嘿一笑,“嘿,現在好了,我一隻眼睛換你們這麽多人的性命,我覺得值了!”他猛吸一口氣,似乎放下了重大的包袱。

聽到這話我愣了,原來他不是因為固執才致如此,他隻是想通過吸引火力來減輕我們的壓力。這是怎樣的感情啊?我心中就像灌進了一瓶辣椒,火辣火辣地燒著疼。我手上用力,緊緊地抓著他,“小楊,我們都會記著這份恩情的。”

“山哥,都是自家兄弟。更重要的是我不希望見到你受傷。我把你當做親哥哥來看待。我當時腦子中就這麽一個想法,我看到你被炸翻了。”他突然變得有些“魯莽”,“他媽的,當時我就急了,小鬼子竟然欺負到我家頭上來了,嘿嘿”說完他就抓了抓頭呆呆一笑。而我也根本看不出來他之前的迷茫。

我也忍不住被他逗笑了,但是心中更多的是無限的感動,這份情我永生難忘啊。還好,我心裏這樣想著,還好他還是過去的他,還是那麽樂觀可愛,沒有被苦難給打垮,沒有因為失明而陷入真正的黑暗。我想起了五畝,他當時也是這樣的想法?最後才會為了保全我而奮不顧身?

“小楊,五畝走了。”我陷入深思。不知道這句話是自言自語還是對他說的。

“什麽?”他渾身一顫,“怎麽回事?”他突然想起了那個除夕之夜跟他聊了很久的兄弟,他們都是一樣的年輕,一樣的充滿活力。他突然覺得自己多麽的幸運,自己隻不過丟了個眼珠而已,況且這並不影響他繼續欣賞這個世界。

“敵人向我扔了顆手榴彈,我來不及跑走,然後……”我嗓子有點不舒服,總感覺有什麽東西在裏麵卡住了一樣,“他為了救我,替我攔下了它,可是自己……”我忍不住閉上了眼睛,這時一段多麽慘痛的曆史,我不忍回憶……

小楊把手抽了出來,然後搭在我手上,他用一隻眼睛看著我說,我分明看到他淚眼模糊。

“山哥,你不要愧疚。他死得很值!”他突然想到原來不止自己心裏想著班長,五畝心裏也想著,說不定其他人心中也這樣想。而且,五畝更是為此付出了寶貴的生命。“山哥,如果是我,我也會這樣做的。”

我看著他,“小楊……”

“山哥,你是我們的頂梁柱,平時都是你帶著我們訓練,生活上把我們當弟弟看待。有好東西也都讓給了我們”說著說著,小楊想起了以前三個月的訓練時光,班長是多麽可愛,像親哥哥一樣,指導訓練,關心生活,無微不至,這讓他們感受到了在家外沒有的家的溫暖,“現在,所有的危險也該由我們共同承擔!”他目光堅定,五畝的死亡帶給他的悲傷轉瞬間轉化成了一種絕對的抉擇。

我真的沒有想到他們會這樣對我,我覺得自己平常隻是做著很平凡的事而已,可是,他們卻如此看重。我突然想到人的內心真的很脆弱,倘若不是觸及到那最深處的情感,或許說的再多也沒用。我的可能簡單的一個動作,對他們來說,可能給了他們努力下去的信心,而後來由這種感動反饋回來的好處——他們對於我的奉獻,隻會更加堅定我為他們付出的決心。這不是交易,不是因為索取才得到,而是因為得到才付出!

我也握住了他的手,兩雙大手就這樣緊緊握在了一起。這是一種無言的沉默,是一種超越了生死的默契。我不用多說,彼此心中已然全部明了。

“山哥,帶著我一起回部隊吧?”他對我懇求。

“可是,你應該把傷養好!”我關心地說。

“不,山哥,我隻是想回去,看看我的兄弟們,我不能丟下他們,我要和他們一起作戰,況且,我現在隻是丟隻眼睛而已……”他用從來沒有過的認真看著我。這種眼神這麽熟悉,這讓我想起了我在醫院的時候,我當時也是這麽懇求醫生和連長,我也不願在這兒靜呆著,我必須回去陪我的那群親愛的戰友,我必須陪他們一起戰鬥。哪怕我連路都走不了,但是我仍然可以趴著放哨!

“嗯!我答應你!”我突然覺得我必須這樣做,我不能阻止他的決定,否則他可能會因此而內疚一生。這世上畢竟是有東西比金錢,比物質更加珍貴的,那就是感情。我們戰友間親如兄弟,甚至親過兄弟的感情是無堅不摧的,是戰爭中取勝的關鍵。

他對我笑了一笑,狠狠地搖了搖我的手,“謝謝你的理解,山哥!”我也報以微笑。就這樣,他攙扶著我,我替他指路,實際上他一隻眼也能看清,我瘸著也能走,但是那種默契是深藏於心的。

我們來到了埋葬他們的地方。南方的山顯得更綠,他們一開始來這兒就顯得特別興奮,而今他們終於達成了心願,他們永遠留在了這兒。看著這一座座凸起的墳墓,我突然覺得這世界如此蒼茫,這春的春景卻給了我秋的荒涼。而我和小楊則像兩座雕塑一樣,在斜陽下佇立,被陽光拉長的身影直直地投射到墳墓之上。五畝在這兒,劉旺在這兒,還有更多的戰友,我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在這兒。他們生時不能歸家,死後終於能回歸土壤,回歸真正的家。我眼角噙著眼淚,“兄弟!你們解脫了!你們永遠地解脫了!這一切美麗的風光,往你們安息!”我閉上了雙眼,不願繼續看下去。小楊盯著遠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或許也是同樣的悲傷吧?

我和他在這兒站了足足有半個小時,我對他說,“走吧,小楊,咱們回去吧!”

“山哥!”他突然把我叫停。

“怎麽?”我沒有看他。

“我想去找找我的那顆眼珠。”我抬起頭看他,我有點驚訝,然後又點了點頭。

“行,我陪你去!”

戰場上一片狼藉,屍體已經被清掃得差不多了,但是那些瘡痍仍然逃不過我的眼睛。每一個殘片都將喚起我的回憶,喚醒那晚我的黑夜。我陪他找了很久也沒找到那隻眼睛或許已經消湮成了灰,又或許藏在某個地方仍在靜靜地看著這個世界,看著每一處由戰爭帶給人民的苦難,然後淚湧如潮,我不得而知。我和他回到了墓地,他拿出那日割斷眼睛的軍刺,在一塊木板上寫下:光明之墓!然後將刀埋在了土裏。是啊,這是光明的眼睛,至少是尋求光明的眼睛,在那漆黑的深夜,炮火卻點亮了深夜……

我和他回到了連隊,等待著我們的可能是評功嘉獎,可是我們什麽都不在乎。晚上我們召開了軍人大會,團長也參加了這次的會議。

“今天這次會議,一來是為了沉痛悼念我們失去的那些戰友兄弟,二來是為了給我們這些凱旋歸來的英雄們評功嘉獎。團長將親自組織此次會議,將對這次老山拔點戰鬥作出點評總結。團長?”連長看向團長,等待著他的指示。團長緩緩站起了身。

“同誌們,此次拔點戰鬥我們打得十分漂亮,圓滿完成了黨和人民交給我們的任務。上級原以為需要一兩天才能拿下老山,可是,我們的勇士們隻在短短地大半天時間裏就奪下了高地,這是驚喜。但是。我們知道這些驚喜完全是由我們的戰士們流血流汗甚至是付出生命才換來的。這裏,我給大家念一下犧牲的戰友的名字,希望大家永遠記住他們,記住他們的奉獻,他們的付出!”說到這裏,團長拿出了名單,逐個念了起來,“……劉旺……許五畝……”我在底下認真地聽著,我認真地記著他們的名字,正是他們的付出才讓我們存活至今。團長每讀一個名字,我的心就劇烈地震顫一下,我希望他能停止,我希望後麵不要再有人了,可是事實總是在不斷地滴血,而希望總如璀璨煙火。“接下來,請大家為逝去的戰友默哀三分鍾!”說著他帶頭脫下了帽子,我們也脫下了帽子,低著頭默哀了三分鍾。“過去的已然過去,但是戰爭還沒完,我們的生活還得繼續。在這次戰鬥中湧現出了許多英雄,根據上級黨委討論,決定根據戰功予以他們不同的嘉獎。其中,突擊隊一隊隊長王山和三隊隊長張曉生破格提為排長”當聽到這兒的時候,我瞬間愣住了,什麽?提拔為排長?我提幹了?我壓根沒想到是這種情況。我什麽也沒做,我隻是帶領指揮了一下部隊而已。而那些長埋他鄉的戰友兄弟們呢?他們卻什麽也沒得到,甚至幾十年後還要被世人所忘卻,隻留下這一座座墳墓在風沙中佇立。我們的榮譽建立在了他們的血肉之上,這讓我無所適從。

“山哥,快上去啊,等你呢。”小楊在一旁小聲提醒。

“啊!”我突然清醒過來。我向台上走去,而張曉生早就到了那裏。我向團長敬了個禮,團長笑著看著我,“小子!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你女兒還在等著你呢。這次任務完成得很出色!”我苦笑著回應。

“謝謝團長的關心了,這都是我的使命!”我家裏有女兒,人家家裏不也有父母妻兒嗎?如果我的回來算是理所應當,那麽那群勇埋忠骨的弟兄們呢?他們又算什麽?

“接下來請兩位提幹的同誌說幾句話吧。”團長在一旁說到。

“感謝黨委對我的信任,感謝各位戰友對我的信任,我能有今天的成績完全是你們的督促和指導。今後在工作的崗位上,我一定更加努力,報效國家,不辜負黨和人民對我的信任……”他後麵說些啥我已經記不清了,我腦子裏一團糊塗。他有點兒興奮,這也正常,畢竟誰被提幹了都會感覺是件榮耀的事。

“王山,到你了。”團長在旁邊提醒到。

“啊”我反應過來,“好,好。”我麵對著戰友說不出一句話,我始終覺得這不應該是獲獎感言,這更應該是對死去的那些戰友的深刻緬懷。我停頓了一會兒,“同誌們,作為一名軍人,我們是為戰爭而生,同樣也該為戰爭而死。在這個時候,在國家受到侵犯的時候我們更該奮不顧身。前麵的戰友已經為我們樹立了榜樣,我希望大家能夠像他們一樣不畏艱險,不懼生死。今日,我有幸被提為排長,但是我想,這真正的功臣該是那些為祖國、為人民英勇獻身的戰友兄弟們!請大家不要慶祝我,因為我的所有都是以他們的付出為基墊的!”我不自覺地舉起了手,“勝利與他們共享!”我說完直接下台了,走過團長身邊突然聽到他說,“不錯,我沒看錯你!”

三隊長陷入了沉思,而整個台下也是一片莊嚴肅穆。

團長又接著念起了嘉獎的名號:“楊子雄、李雲……各記二等功一次,其中李雲被軍部授予‘獨臂英雄’稱號”。這讓我有所欣慰,至少他們沒有白白付出,而我不過是個冒充的受功者,我是這樣想的。“周信……等人被記三等功一次,並且我團紅一連被記集體三等功一次”。聽到這兒,我看向了連長,而連長也剛好看向我這邊,我們都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評功的時候李雲並不在現場,我還沒過去找他,聽連長說他因為流血過多還在昏迷當中,並且,由於缺了隻手,以後還能不能繼續戰鬥已經是個問題了。我心中突然一痛,這樣一個神槍手就這樣沒了?以後我再也不能和他並肩作戰了?我看著飄揚的軍旗,心中突然默默地祈禱,“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們的比拚還沒有結束!”

戰鬥已經結束兩三天了,我們接下來的工作主要是防衛作戰,我們的任務就是要守住陣地,不能讓它再次失陷。大的隊伍在山下,而山上必須要派出一個連的守衛兵力放哨站崗。毫無疑問,我們紅一連是責無旁貸的。

“連長,讓我也過去吧,我必須要參加戰鬥。”我不斷地請求著連長,小楊也跟在旁邊。

“不行,你的傷還沒好,更何況彈片還在腿內?”

“彈片?咋回事啊,連長?”小楊突然疑惑到。

“你不知道?”連長頓了一頓,“看來山子沒有告訴你,他為了紀念這場戰爭,為了紀念五畝為他獻身,他要把彈片留在體內。”

“這……這怎麽能行呢?”他一臉慌張,“排長,你怎麽能這樣?”

“什麽排不排長?”我將他吼停,“我永遠是你的班長。”小楊聽後突然嘻嘻一笑“好!還是班長好!”

“是啊,山子,你都被提為排長了,趕緊好好休息,休息好了才能帶領部隊嘛!”

“連長,您就讓咱們過去吧,我們真的想和他們一起戰鬥,我們還能繼續打戰的!”小楊一臉自信。

“你們真的要過去?”連長看著我們問。

“嗯,我們不會離開他們的!”我嚴肅地說。

”要讓你們跟著過去也行,但是你們必須要答應我的幾個要求。”他表情認真。

“什麽?您說。隻要我們能做到的一定會堅決實行。”我和小楊異口同聲地說著。我心裏開心死了,終於可以過去戰場了。

“由於你們身體還有問題。所以你們必須得待在連部”他看著我說。“萬一到了到時候出了啥事,你們也好處置,聽見沒有?”

“聽見了,連長,我們會萬分小心的。”我們打著包票,我和小楊相視一笑。

山上有越軍挖好的貓耳洞,也有天然的貓耳洞,但由於數量極少,隱蔽性差,所以需要我們重新再挖。連部被安排在離敵人最遠的貓耳洞裏,其他的隨著跟敵人距離的遠近而分別設置哨位。距離越近的貓耳洞裏的人則更加危險,他們隨時得防著敵人的偷襲,還得注意著敵人的動向。我和小楊是一種人,在醫院裏聊天時就已經知道了,我們目標是一致的。況且,我更要代替五畝他們去完成任務,我還要為他們報仇,趕走敵軍!

“那好,你們也趕快去準備一下,咱們今晚就開始出發。必須趁著夜黑把事情都辦好,否則等到了天明,就很容易被敵軍發現了。”

“好,我們這就回去。”我們爽快地回應。

戰爭並沒有打擊我的信心,那些死亡也沒有讓我害怕退卻。相反,這血與淚的故事激起了我的豪情壯誌,讓我整個身體熱血澎湃。我身上還寄托著那些兄弟戰友的希望,我還有更艱巨的任務要去完成。我知道戰爭還沒結束,真正的戰鬥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