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風雨瀟湘
莊賢帝二十六年春,華浮山下淨蘭小築,宴廳。
“所以這蕭上,不是你的血?”待歐陽弦華將自己這十年來所調查到的一係列殘酷的真相一一告知於廳中的眾人之後,廳中便是死一般的沉默,眾人無聲靜默了好久,劉垂霖抬起腰間的那支蕭,雙目無神地說到。
“這蕭?”當歐陽弦華時隔了十年之後再見到這支當日掉下山崖的蕭,心中百感交集,無論是作為樂器還是作為武器,這支蕭對他來說都是意義非凡的啊,父親當年將這支蕭交予他時就曾說過,作為樂器,這蕭是你作為樂者的生命,作為武器,這蕭依然也還是你的生命,所以切記,蕭在人在!”血?”歐陽弦華皺了皺眉頭,心裏有些想法,卻不好當這眾人的麵說出來,隻好暫且將那想法擱置。
“是,那日五毒陣被破後毒物散發出的瘴氣將我們迷暈了去,待我們醒來時卻已不見了你……”劉垂霖緩緩起身,走到廳柱旁的蘭花架邊,眼神黯然地抬起右手輕輕撫摸著蘭花細細地的枝葉,道:“我們循著地上混雜著腳印的淩亂血跡一直找到了宗祠後的斷崖旁,卻不見一個人,那時背著三哥正跟在我身後的二哥卻看見了斷崖邊有類似於打鬥和滑下崖底的痕跡,那一瞬間,我們都懵了……”
“霖兒說她不相信你會掉下斷崖,非拉著我們下到崖底去看,找了好半晌才發現大灘血跡,霖兒驚叫著跑過去,趴在濺滿了血跡的草叢上找了好久,就發現了這支蕭……”劉垂仲的語氣暗啞,仿佛瞬間蒼老了好幾十歲。
“武林中人都知道武器對於練武之人的重要性,那時我們以為……會把這麽重要的武器丟下,原因隻有兩個,要麽就是神智不清,要麽……就是命喪黃泉……可是這兩個,都不是好的結果。一開始霖兒還不願意相信,直到清音大師帶來了父親去世的消息時……”劉垂季本想接著自家二哥的話說下去,卻發現有一種莫名的力量哽在喉頭,他的雙眼微微發熱,卻怎麽也說不下去了,憋了半晌,他漲紅著臉一拳打在了桌上,在杯碗叮鈴哐啷的翻倒聲中壓抑著語氣道:“真該死,要是能知道……知道爹被葬在哪裏就好了……”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說到父親劉子升安葬之處無人知曉時,堂堂七尺男兒,經曆了那麽多風霜雨雪的劉垂季竟然毫不顧忌形象地趴在桌上號啕大哭。
廳中一片死寂,劉垂仲低著頭默默無聲,沒有人知道他隱藏在濕潤的眼眶和布滿血絲的雙眼下的,是怎樣的內心,但是從來沒有人看見過他這樣沉默的時刻,仿佛從一出生開始他所經曆的所有的哀傷統統都凝聚在了這一瞬間似的。
“可憐爹他一生傲氣,從不願低人一等,卻不想落了這樣的一個結局……”劉垂霖好不容易幹掉的眼眶又一次湧上了熱淚,”我相信爹他寧願死在對手的劍下也不會願意就這樣被一個不明來路的毒收走性命……”
“那日垂伯大哥躍下山崖前的一番話驗證了我多年來的猜測,為了更好地調查那些隱藏在背後的真相,我隻能偽造出我已經死去的假象……”歐陽弦華輕輕地咳了一生,為了不使廳中的氣氛太過尷尬,他決定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十年前那場慘劇發生的真相和自己這十年來為何一直遲遲未來找尋他們的原因上去,”我離開斷崖,再次走入了江湖,利用我從小行走江湖時所結下的人脈慢慢經營起了現在江湖上最強大的暗殺組織風雨瀟湘會館,其目的是為了通過這些強大的武力而暗殺所獲得的錢財建立起一套強大的情報關係網,這樣,便能將十年前甚至更久遠以前的真相調查清楚。”
“暗殺組織?”劉垂霖呼地轉過身來,”你怎麽還敢做這樣的事?!難道十年前的慘劇你還想再經曆一次麽?!”劉垂霖的杏眼水氣朦朧,氣急敗壞地看向座中的歐陽弦華,”歐陽弦華,這麽多年了,你怎麽還是不明白呢?”
“霖兒,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先冷靜…….”見劉垂霖如此擔憂的模樣,歐陽弦華知道,自己若是不能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那麽她是真的再也不會原諒自己了,趕忙站起扶著氣得發抖的劉垂霖單薄的身子走到左邊,安排她緩緩坐下後,道:“霖兒,你聽我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風雨瀟湘向來隻接江湖仇殺,從不沾染廟堂之事,井水不犯河水,他朝廷抓不到什麽把柄的。是,我們離開江湖仍舊可以粗茶淡飯喜樂一世,可是,我們需要知道真相啊!”
“霖兒,弦華說得對,你莫再生氣了,好不容易這一切的過去了,以後咱們好好地在這華浮山中生活下去,再不管這江湖紛擾了罷!”劉垂仲眼見著劉垂霖的倔脾氣就要上來了,自己的小妹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她是個什麽樣的脾性他是最了解的,生怕她又做出什麽衝動的事情,趕忙勸住。
“霖兒,二哥說的是,你向來最是明事理的,弦華的一片苦心你還不懂嗎?”劉垂季也不再沉陷於過往的那些恩恩怨怨,一切都已經過去,過好眼下安穩的生活才是要緊的。”弦華你也不要著急,當年你一聲不響地銷聲匿跡,這麽多年來霖兒一個人背負了多少你可知道,恐怕夜深人靜的時候,會對著你的畫像流淚的人,也就隻有霖兒了吧……哎,這些年來,看起來她麵上波瀾不驚,其實最苦的,就是她啊……”劉垂季自小愛與劉垂霖打鬧,雖然總是氣得劉垂霖直哭,可說到了解,他們三兄弟中,最了解霖兒的,恐怕也隻有他了。
等一個生死不明的人究竟是怎樣的?眼看那日頭一天又一天地沉下去,心裏的絕望一絲絲蔓延,等過了流年三四輪,卻隻能徹夜徹夜地聽著雨打芭蕉的聲音睡下又是怎樣的痛苦啊?無人攬鏡空自憐,靜夜深深人不歸。
“霖兒……”歐陽弦華的心裏五味陳雜,這些年來她又何嚐不是日思夜想?何嚐不想早日見到霖兒?可是朝廷的那幫人豈是好對付的,若不能讓所有人都認為他早已經死去,他的計劃恐怕就沒有這麽順利了啊……”霖兒,都過去了,以後,我們都會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相信我!”說著,歐陽弦華走過去緊緊地抱住了眼中閃著瑩瑩淚光的劉垂霖,指尖充滿柔意。
“二哥三哥,那個女娃真是霖兒的徒弟?看著好生眼熟”看著腰間已經漸漸平靜下來的劉垂霖,歐陽弦華問出了自己一直想問的問題,在早間,他就覺得這女娃很眼熟,尤其是那眉眼,真是萬分熟悉,卻怎麽也想不起自己在哪裏見過。
“她呀……”提起垂華,廳中的氣氛瞬間就柔和了下來,劉垂仲的嘴邊笑意溫柔,隻將雙眼看向臉上微有些紅暈的劉垂霖,表情意味深長。
“她……”劉垂霖看向歐陽弦華,雙眼溫存,正準備說出垂華的身世,就看見垂華慌慌忙忙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語氣顫抖。
“師父!師父!箭!箭!好多箭!好多火!”
“什麽?!”
歐陽弦華一個輕功飛上了房頂,隻見山野之下,黃澄澄一片密密麻麻卻都是宋軍,看不見盡頭不停地朝華浮山行來,漫天燃燒著的箭如同雨一般地落了下來……
“霖兒!霖兒小心!”
莊賢帝三十年夏,洛陽皇城紫金閣。
“現如今,周敬梓的一紙遺書揭露了所有的緣由,你還以為,這一切是我歐劉兩家的罪孽麽?”雪鴻公主冷冷道,四年來,自從那日的華浮山大劫她被匆匆趕去的莊賢帝救下並受封雪鴻公主以來,她從來就不覺得她應該對莊賢帝感恩戴德。
“原來,自朕登基之日起,就從來沒有看清楚過這世間真正的模樣。”莊賢帝手中緊緊抓著方才小太監遞上的自盡而亡的周敬梓的遺書,心下百味雜陳。
“哈哈!你何止從沒有看清楚過這世間的模樣?”雪鴻公主起身哈哈一笑,理了理身上莊賢帝賜予的華貴非凡的綾羅綢緞,臉上不屑,”你是從來就沒有認真地去看清楚這世間的模樣!你被自己所謂的雄心壯誌蒙住了雙眼,你哪裏是看不清?你是根本就不願意看清!”
“……”雪鴻公主的一席話直直地撞進了莊賢帝的內心,一個又一個響亮的”耳光”扇得他無地自容。
“你高坐廟堂,自認英明非凡,你可曾真正見過民間疾苦?你以為武林齷蹉肮髒,難道朝廷就好到哪裏去了?你優柔寡斷,明明早就已經發覺不對,卻縱容手下的亂臣賊子胡作非為!你可知道,你可知道…….”說著說著雪鴻公主的語氣哽咽,再難成言。
你可知道,多少人就因你的一句沒看清世間真正的模樣就顛沛流離、生離死別,永遠不能再相伴?你可知道,多少人就因你的一句沒看清這世間真正的模樣再沒有了親人,再沒有了與父母相認的機會?你可知道,多少人就因你那所謂的雄心壯誌,再也看不見第二天的黎明啊……
“高處不勝寒,人生一世,最難熬的不是背叛,不是失意,不是流離失所,更不是後繼無人,而是孤獨啊……”
紫金閣下來來往往的宮女太監又如往常一樣聽見了閣頂一如往日般清雅動人的簫聲,可大家卻又不同於往日的習以為常,他們放下了手邊亟待去做的所有事情駐足而聽,隻因為今日,雪鴻公主的簫聲裏,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雪鴻,從今以後,你就叫雪鴻了,朕賜你公主之位,以後要是沒事,就常進宮來和朕說說話吧。”
“說什麽?”
“說一些,過去的事情吧。”
“你憑什麽就以為我會接受你的施舍、和你說話?”
“就憑如今,你也是孤身一人了。”
那年,這個年近五十的帝王匆匆趕來將她從亂兵之中救起,帶回了這個金碧輝煌的牢籠,也不問她願不願意,就這樣帶著憐憫地給了她那麽多人都想要的一切榮華富貴。
“朕的老友們都走了,無牙、子升、清音…….現在,朕的小公主也走了,朕,真的是孤家寡人了啊…….”
“那是你活該!”
“活該?說得真好,朕,就是活該。”
“你……”
“那麽活該的我們兩個人,就相互陪伴吧,好麽?”
不知為什麽,明知道他說得不對,明知道自己有多麽地恨他,可是看著老人那張孤獨、淒涼、爬滿皺紋的臉,她竟然就這樣默默點頭,答應了下來,這一陪,就是四年。
“朕知道,你的身上有她的善良,也有他的胸懷若穀,朕知道,現在也隻有你,會把朕當成一個需要陪伴的老人。”
聽著雪鴻公主不同於往日的簫聲,莊賢帝的心下從未如此澄澈淡然,一切終將過去,一切終要了結,在強大的命運麵前,生生死死,都是定數,而人,不過是這世間,最渺小可憐的個體罷了,因為,他們甚至連自己的生死,都掌控不了啊……
“這是什麽曲子?”
“催命曲!”
“雪鴻,這名字可不配這曲子。”
“哪裏不配?死,本來就應該平平靜靜。”
“平平靜靜地死?哈哈,說得真好。”
“可是在你的手下,有多少人死得那般悲慘!”
何謂有害於社稷?何又謂有益於社稷?何謂大治?何謂喪亂?何又謂太平盛世?如果在那吃穿不保的亂世純善之人能得以一生喜樂,有罪之人能夠痛改前非,那這樣的亂世就真的沒有存在的價值嗎?如果在那盛世下該幸福的人得不到幸福,無罪之人被趕盡殺絕,那這樣的盛世又有何意義?……
我吹一曲洞簫回憶多年前的過往,千帆過盡,卻隻有那些最溫暖的笑意永存心間,午後的煙雨淒淒迷迷,我登上閣頂的高台,淩風而立,風雨交加,可那一瞬間我卻隻覺得,若是沒有江湖,該多好。
曆史的車輪滾滾,碾來之時從來不留給人喘息的餘地,江湖廟堂,多少愛狠情仇都匆匆散去,是是非非,隻能留與後人評說。
江湖,到底是什麽?
江湖,就和廟堂沒什麽不一樣。
江湖,就是人心啊。
不,江湖,是你我,是你我如同浮萍般漂泊的命運。
莊賢帝三十年,帝崩於紫金閣頂,逝時不曾寫下任何遺詔,在他靜靜睡去的桌案前,人們隻看見一張白紙上草草留下了四句字跡淩亂的詩跡: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爪印,飛鴻哪複計東西。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