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再相逢

莊賢帝二十六年,華浮山下淨蘭小築。

“霖兒還沒有醒嗎?”垂華正在師父的床邊眼淚巴巴地看著還在睡著的師父,天知道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師叔他們也不見來瞧一下的,這會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雖然好聽,卻讓垂華生生地嚇了一大跳。

“啊!鬼啊鬼啊!師叔!有壞人!”垂華轉過身去,看見在師傅案頭上畫中的白衣男子突然出現在她的麵前,一夜沒睡的小丫頭思維混亂,十年來山裏一直沒有來過外人,師父也隻有她一個徒弟,突然冷不丁冒出來這麽一大個活人,還是師父畫上的那個人,剛滿十歲的小娃娃真是以為出鬼了!

“垂華莫怕,我看何人敢在此造次!”劉垂季聽著自己最寵愛的女娃娃一陣淒曆曆的慘叫,馬上從昏睡的桌頭彈起,就還沒醒就提氣跑了過來。

“哪有什麽壞人……”本來以為可以看見自己十年沒有見的霖兒,誰知一進來就被當成了鬼,被當成了壞人……歐陽弦華有些煩躁地拉扯著在他麵前不足腰高的一直又捶又踢的女娃娃,卻又不敢用力,心下很是無奈。

“垂華!垂華聽話,莫用武功……過來師叔這裏,莫吵了師父睡眠。”劉垂季腦仁有些疼,宿醉剛醒,他眼中整個外界都是模糊的,就看見小不丁點的一個娃娃對著歐陽弦華連連施功,連霖兒前些天教她的青碧手都用上了。

“什……什麽事?怎生如此聒噪?”劉垂霖將醒未醒的聲音悠悠傳進一眾人的耳中,轉眼看去隻見美人杏眼未開,舉袖微掩麵容,緩緩從榻上坐起。

“垂華,你看看,把師父吵醒了吧?還不快來!”劉垂季有些不祥預感,他一個大男子漢,即使作為霖兒的兄長,怎麽就能這樣冒冒失失闖進女子閨房呢……果然是酒喝多了……

“師父!有鬼!”垂華見自家師父醒過來,就怕自家師父還在生著昨天的氣,也忙不得再防著這個陌生的男子,隻一個勁朝自己師父撲過去,有點耍寶的意味。

“垂華?怎麽了?大清早怎麽這般吵鬧?成何體統?”劉垂霖一邊嚴肅地說教著垂華小徒兒,本想好好教訓一番,卻看見小娃娃眼角紅紅的,她也知道自己昨晚睡不安穩,卻一直感覺到有個人影在眼前晃動,想必是自己的小徒兒照顧了自己一夜,心裏一陣憐惜,遂溫柔地摸著垂華柔軟的頭發,眼神沒有了往日的嚴肅。

“嗚嗚……師父,一大早就見鬼,畫上死了的人又複活了……”聽師父講述的過往,冰雪聰明如垂華心裏暗暗有了些新發現,隻是還有待驗證……自家師父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啊!

“鬼?哪裏有鬼?又在自己嚇自己!”劉垂霖有些責怪地訓斥了大驚小怪的垂華之後,朝垂華指著的地方望去,這一望,就定格了房內刷刷流逝的時間……原來……原來昨晚,不是夢……

“師父?”感覺到自家師父撫摸自己頭發的手突然停住,劉垂霖疑惑地看向了師父,卻發現師父姣好的麵頰上,又是清淚漣漣。”師父你怎麽了?”劉垂霖有些慌,以為自己又做錯事了,慌忙找東西給自家師父擦眼淚,找了好久沒找到,索性用自己的袖子擦了起來,”師父,師父別哭,畫裏的人走出來不是應該開心嗎?你不是總說要是時光倒流,要是他還活著就好了不是嗎?現在他走出來看你啦!所以,不要哭師父!”說著說著,小小的垂華也不覺哭了起來,從她記事開始,就總見師父在寂靜的黃昏獨自一人對著案頭畫發呆,總是看著看著就眼淚雙流,她可心疼了!

“垂華不哭,師父……師父這是……”柳垂霖含淚搖頭,一時竟無言。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垂華!垂華聽師叔的話,快過來!”從震撼中醒過來的劉垂季突然意識到,這個時候,要給這一對曆經磨難好不容易重逢的璧人一點空間,趕緊悄聲招呼垂華小娃,放下了曾經對”搶走”自家妹子的歐陽弦華的一些不忿,他是頭一次,從心裏被狠狠地感動啊!

“垂華,你先和小師叔下去歇會,等一下午飯時師父給你做桂花糕,聽話,去吧,啊。”歐陽弦華的歸來打開了她內心最溫柔的那一部分,她輕輕抓住正哭著的自家徒兒的雙肩,語氣是垂華從未見過的柔和。

“嗯,垂華聽話,師父你別哭了,你老說垂華哭難看,師父你看起來也真難看!”垂華懂事地揩幹淨了眼淚,有些打趣地看著自家師父,想哄她開心一點,卻不想把自己逗笑了。

“調皮搗蛋,看我一會兒收拾你!三哥,那就勞煩你了。”劉垂霖把垂華推向劉垂季,有些歉意地看向自家三哥。

“好,好……”劉垂季心裏有種道不明的暖意,在他朦朦朧朧的眼裏,他似乎又看見了曾經溫柔嬌憨的小妹……十年啊,整整十年,垂華的生辰剛過,整整十年,那個丟失的靈魂終於回歸了!縱是粗枝大葉如劉垂季,見此景他的眼角也有些微的濕潤。

垂華輕輕地和自家小師叔走出了這間檀香四溢的房間,安靜地掩上了房門。

相見歡,這般,愁斷腸。

“霖……霖兒……”歐陽弦華想象過無數次重逢的場景,卻惟獨沒有想到自己該如何自處。

“你,總也還記得世間,有個我。”劉垂霖緩緩起身,穿上衣袍,走到了案邊,看著案頭的畫無言。

“霖兒,為夫記得,一直記得,十年來一直未曾忘卻!”歐陽弦華走過去輕輕擁著劉垂霖,一如那年武林會席的傍晚一般,情深繾綣。

“你,還不如這畫上的人,你看他啊,才是不離不棄……”劉垂霖生生地掰開了歐陽弦華放在她腰間的雙手,歐陽弦華怕用力傷了她,即使不願意,也到底是被她掰開了。

“霖……”歐陽弦華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霖兒的,他幾時看見過她這樣決絕的神色?

“帶著你的畫,”劉垂霖上前取下案頭的畫,在那畫上,歐陽弦華劍眉英目,一襲白衣吹簫而立,風雅至極,她緩緩取下,重重地摔在他的腳前,道:“滾吧!就當這世界上從未有過你歐陽弦華,你我從未相識,也再不相見!”

“霖兒!”歐陽弦華心下劇痛,這哪是她的霖兒,他的霖兒溫柔至極,那樣愛他,這都不會是真的,他過去緊緊地抱住還在顫抖的劉垂霖,”霖兒,為夫知錯,十年來不該就這樣銷聲匿跡,拋下你一人為我擔憂……”

“擔憂?哈!笑話!你是何人?我為何為你擔憂?放開我!”劉垂霖用力推著歐陽弦華,眼中霧氣彌漫,沒有絲毫感情。

“霖兒!霖兒!我的霖兒啊,你受苦了……”歐陽弦華顧不得會不會傷到劉垂霖,用力地抱緊了劉垂霖,”我再也不會放開!你休想讓我放手!”歐陽弦華語氣堅定,眼眶微紅,看著清晨的窗外朝陽斜照、鶯啼燕舞的春色,一字一句地道:“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以後我們就像你一直期盼的那樣,隱居山野,再不問前塵過往。”

“弦華,我這一輩子,最大的願望便是在深深的山林蓋上一座簡單的木房,養一群活潑的雞鴨,種一排綠油油的桑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你朝夕相伴,給你生一堆的娃娃!哈哈!”她的聲音那樣清脆,激得院裏的清潭似乎也泛起了漣漪,百靈鳥都不敢用它拙劣的聲音歌唱。

“你是小母豬嗎?生一堆?”他刮刮她的鼻頭,心下一陣好笑,寵溺得攬過了還在繡著絹扇的她。

“你!”她語氣為怒,冷不丁一個絹扇砸過來,真是把他嚇了一跳。

“啊!啊!疼疼疼!”他捂著鼻尖,一下子癱了下去……

“啊?怎麽了怎麽了?我看看?”劉垂霖慌忙放下手中的絹扇,急急蹲了下去,卻一個不妨,被歐陽弦華緊緊抱住。

“霖兒……”歐陽弦華把頭擱在劉垂霖的頸窩,生意悶悶的。

“嗯?”劉垂霖理著歐陽弦華的發絲,溫柔地答。

“以後,我們生個女兒吧?嬌滴滴的,脆生生的瓷娃娃,多好!”歐陽弦華一直沒有抬頭,劉垂霖看不見他的表情。

“好!”劉垂霖知道,生個女兒,就沒有了紛爭……也沒有了壓力……弦華啊弦華,你身上的擔子,是這般重嗬。

“我們,還有以後嗎?還有嗎?”劉垂霖埋在歐陽弦華的胸前,悶聲哭泣,也不再推搡。

“有,有的,我們有大把的以後,也會有大堆的娃娃……”歐陽弦華信誓旦旦,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話多少有點滑稽。

“你當我是豬嗎?!”劉垂霖怒了,一把推開歐陽弦華,哭笑不得。

“你不是豬,你是我的霖兒,是我的生命啊!”歐陽弦華一絲也不覺得好笑,再次抱住劉垂霖,眼神堅定,”我們還有那麽長那麽長的以後,我們還可以有很多很多的你我,每一個時間。每一個季節,每一次哭泣,每一次歡笑,還有很多很多……”

“嗯,還有很多……很多……”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青人別離。低頭雙淚垂。

長江東。長江西。兩岸鴛鴦兩處飛。相逢知幾時。

可是,命運的齒輪,從來就不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