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學生身上的厚衣服脫了一件又一件,身上的負重輕了不少,但是心裏的負重卻越來越重。

趁火打劫的人越來越多,老師們也利用這難得的機會使出“題海戰術”。每科老師一天至少發兩張卷子,巴不得學生能成為永動機。學校的打印室通宵奮戰,卷子源源不斷流向各班,學校的垃圾堆形成一片卷子的海洋,引得許多無業遊民來這收集,用來換取生活必需品,也算是功德一件。

文豪拿著發下來的十幾份卷子一陣心疼,這卷子的質量連做草紙的資格都沒有。想自己的錢拿來買這麽多垃圾,不買學校強迫買,借口總是為學生著想。學校好比醫院,既然選擇這兒,要價多少得人家說了算。不能賴著不給,因為已經占用了資源。兩者靠是著人類本身應該享有的義務來變相謀利,天底下能讓人不得不花錢又買到痛苦的地方也就學校和醫院了。文豪原先異常痛恨教育,畢竟是教育給自己如此大的壓力和痛苦。但現在越來越討厭學校和老師——這其實很好理解,往往人被事擾,會更容易去怪執行者,而不是決策者。人非聖賢,難免有一肚子壞水,這不可惡,但有人將這一肚子壞水付諸行動就實在可恨了。因為人有餿主意是必然形成的,但執行是選擇性實施的,有時候幫凶比主犯更可惡。

星期三中午上課,學校突然派幾個主任來高三班級裏挑選人員參加教育局舉辦的“高中生詩詞朗誦比賽”。這節骨眼上讓畢業班的人來參加,可見學校對這活動的重視程度。領導選人像父母替孩子挑對象,要求身材適中,五官端正,皮膚細膩,能給人一種積極向上的感覺——主要是給外界看的,總不能讓那些肥如胖豬、深情呆滯的人去亮相,要不然會對中國的教育失望。文豪有幸被選上。

其實並不是文豪各項條件符合,更多的原因在於班裏的人各個離標準太遠,將他襯托了出來。這群勤奮的人按理講應該瘦削的,因為自古學者身形都瘦削,但高補班的人卻反其道生長。因為長時間不運動,每天除了睡覺和上廁所,這群人的屁股很難離開凳子。拋開人類習性不說,這群人的作息和豬的生活基本相同。再加上中國家長盲目為孩子著想,哪怕這孩子比豬還胖,還是會買很多補品給其補身子。長期如此,眾人除了生活習性以外,身材也都不約而同地向豬看齊。文豪來的時間比較短,沒退化——進化到豬的地步,被周圍的豬一襯托,他倒更像更人。領導既然親自來選人,自然不能空手而歸,就像官員拿到上頭撥的錢,過了自己手,不剝一層,寢食難安,於是將文豪剝走。臨走吳振東握著文豪的手,依依不舍地說:“把我那份也玩兒回來。”

這次學校一共挑選了三十名學生,可見領導是下了血本。文豪來到操場上集合,驚喜的發現自己原來班級的不少好友也在。彼此見了倒挺高興,朋友還打趣文豪,說他將來是好大學。

集合完畢,張校長先致辭,說明一下這個比賽的重要意義,什麽可以提升中國現代高中生的精神麵貌之類的官話,囑咐要大家好好比賽之類的。眾人在下麵聽得興致缺缺,不是領導永遠不會懂得精神文明建設的重要性,都隻當是課外娛樂。

眾人要朗誦的是毛澤東的《沁園春·雪》,旁邊還放著一個音響來伴奏。這次比賽要和縣一中和私立中學比賽,這種不比硬件設施和教學質量的比賽是非常受領導重視的,張校長不時來巡視並指點一二,還出主意,要在說完最後一句“浪遏飛舟”的時候,伸展右臂45度角揮向天空,堅毅地眼神望其所指,這樣更能將高中生的精神麵貌體現出來。指導老師還沒等張校長將話末的句號畫全,立刻拍手叫好。眾人都怪校長事兒多,讓領導不提意見比讓下屬不拍馬屁還難。有了張校長加的動作,讓原本夠難看的一群人變得不僅更難看,而且還難堪。張校長再接再厲,親自下令抽調兩個專業學民族舞的男生來伴舞,如此錦上添花,勢必要拿下第一。

學校終於意識到自己名義上還是培養人才為主,不是培養參加比賽為主的機構,隻讓學生練習了一天,第二天下午就要去縣體育場比賽。忙裏偷閑的一天,讓文豪體會到了自由的意義,好比囚犯突然獲釋一樣快樂。當然,滿足過後內心還有一點內疚,畢竟自己空了一天,就比班裏那群瘋子少學了一點,仕途也許就比他們窄了一些。但有什麽辦法呢?魚和熊掌從來都是沒權沒錢的人不能兼得的。

第二天中午,草草吃過飯,指導老師將所有人集合起來化妝。並且動用了全校女老師以及她們的化妝品為學生化妝,務必要朝氣蓬勃。老師們破天荒的和學生站在同一個戰線上埋怨學校。一個小時以後大功告成,眾人的臉比唱戲的還花。好好一個男人,臉上塗上厚厚的粉,又抹上腮紅和唇彩,頭發像被油漆潑過,又硬又亮,微微一動還掉渣。然後換上學校從縣一中借來的西式服裝。文豪第一次打領結,被勒的難受,對著鏡子乍一看,瞬間想起了電影中死人被化妝後的臉,仔細再看,還不如乍的一看。想學生的精神麵貌居然要這樣才能體現,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眾人苦中作樂,紛紛指著對方學悟空打妖怪,嘴上喊著“呆!妖怪哪裏逃!”。

兩點時候,幾十號人浩浩****走向體育場。路上行人隻在電影中見過趕死屍的場景,如今親眼所見,皆驚異地駐足觀望,指指點點。眾人皆恨自己不是土行孫,沒有遁地行走的本領。

半個多小時的路程在眾人嬉戲打鬧的過程中過的很快,隻是走到體育場時眾人臉上的狀已經被汗水弄花。但此刻化妝老師和化妝品已在千裏之外,想補妝已不可能,隻能將錯就錯。到達地點後,人們驚奇的發現局裏的領導還沒有來,隻能等待。想領導們可能在午休,為人民服務的身心疲憊,休息是可以理解的。沒成想過了半個小時,領導的背影都沒見到,文豪直歎天長地久有時盡,此覺綿綿無絕期。

一群人像猴子一樣躲在樹下麵,手當扇子使。文豪熱的不行,若不是被道德觀念束縛,早將衣服扒了。其他兩個學校的帶隊老師都買了水送發給學生。文豪等人看的口幹舌燥,紛紛比較起自己學校。文豪靈機一動,拿出手機偷偷給張校長發了一條短信,內容不長,隻有七個字:

張校長,我們很渴。

發完收起手機對周圍的人說:“一會我們就有水喝了。”

其他人不解:“為啥?”

文豪神秘兮兮地笑而不語。

果不其然,一會兒看見帶隊老師叫了兩個男生走向場外,來時兩人手裏提著兩提礦泉水分給眾人。

“好家夥!你是半仙兒?”眾人詫異地問文豪。

文豪笑說瞎猜的,但心裏直誇自己本領大,心裏滋生一種皇帝微服私訪解決民生疾苦的爽快和傲慢,隻恨自己不能說出來讓他人崇拜。雖然他人沒有表達對他的崇拜之情,但他自己在心裏對自己已經崇拜的要死了。別人的過度欣賞會導致自己變得驕傲,而自己過度欣賞自己就是自戀了,文豪無疑屬於後者。這是畢竟他第一次靠文字掙來的東西,雖然隻是兩提礦泉水,但已經足以他驕傲了。對他來講,這水可是人生的甘露。

這頭剛喝上水,那邊的領導也終於露臉。比賽終於可以正常開始。一共三個學校比賽,文豪等人的隊伍排在最後一個。樂觀的人認為是壓軸,悲觀的人以為這是按學校的綜合實力來排的名次。

縣一中明顯有備而來,人員眾多,舞台都快要裝不下。他們朗誦餘光中的《鄉愁》,滿懷惆悵的詩被這一群人喊出來,將思鄉的情緒被嚇的**然無存。台下的領導都剛睡醒,被這一頓嚎把睡意都嚇退了。

私立中學的人相對要少,呈半圓型站於舞台,中間留出的空地給幾個打扮妖豔的女生跳舞用。這一隊朗誦徐誌摩的《一星弱火》,由於主持人隻報文章之名,不報作者大名,眾領導不知是何方聖神的大作,滿腦子都在想這問題,但又拉不下臉問別人,也忘了傾聽和欣賞。一不留神之際,私立中學已表演結束,領導們忙象征性地碰了碰手掌。

最後文豪一眾上台獻醜,過程雖不完美,但也沒有什麽瑕疵可挑,尤其是張校長提議的45度角揚手動作,正和領導口味,得到滿台喝彩。不出意外的——或者是出了意外,獲得了冠軍。他在心裏對張校長說:你的水沒白買。

張校長在第一時間收到消息。待眾人凱旋回到學校的時候,張校長已經在操場上等候眾將士。張校長又致了辭,說同誌們辛苦爾爾,最後拐到正題——“希望大家在高考中也能像今天一樣,當仁不讓,勇奪第一。”事後張校長竟然主動給文豪發來短信:感謝你們為學校爭光。足以見得其心情之好。

這破學校向來都隻有在縣一中和私立中學屁股後麵撿剩骨頭的份兒,今天在兩大巨頭麵前摘得桂冠,實屬罕見,頗有種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暢快。這是值得載入校史的事件,如果不是財力不濟,不能立一塊紀念碑。無奈隻好含恨製作了橫幅掛於校門上,好讓學生們為母校自豪。

文豪的生活沒有因為那個榮譽得到絲毫改變,每天還是重複著做同樣的事情。他時常在想為什麽生活不像電視電影裏演繹的那樣豐富多彩,如果每天都能發生一些不同地事情來充實自己的生活,那該有多好。而現實不會因為一個人而改變什麽,這世上最冷酷無情的東西有兩種:一種是人心,另外一種是時間。

這日淩晨,文豪早早的來上早讀。來到高補班三個月,他早已適應了這樣的生活規律,即使是星期天,五點多的時候也會本能的睜開眼睛。吳振東還沒有來,於是坐在他靠牆的位置上看書,省的到時候他來了自己還得起身讓位子。

文豪腦子朦朦朧朧的還有一些睡意,趕緊懸崖勒馬,不敢讓這種狀態繼續下去,在心裏想了想大學裏的美好時光,又有了看書的勁頭。吳振東來的時候帶了一股風,他沒說什麽直接坐到了文豪的位置上輕聲喘著氣。就在文豪集中精力看書快要睡著的時候,隻聽旁邊一陣亂響,桌腿摩擦地麵發出一陣尖銳的聲音,緊接周圍女生嘶叫不止,文豪扭頭看了看旁邊,發現吳振東已躺在地上,閉著眼,隻剩肚子快速起伏著……

……

吳振東死了,沒有任何預兆的死了,

命運和他開了一個玩笑——讓一個預言班裏死讀書的人會猝死的人猝死在座位上。

由於文豪所在的地理位置獨特,所以去學校辦公室接受生平第一次審訊。

剛一進屋,看見裏麵霧氣昭昭,跟王母娘娘蟠桃會似的。文豪忍不住咳嗽了幾下,雲裏霧裏中看到何主任和三名穿警服的人在抽煙聊天。

何主任五十開外,頭微禿,帶著一副大號高度數金絲眼鏡,五官平平無奇,唯一不平的就是那和懷胎十月女人有一拚的肚子。學生們背地裏說他“人沒到肚先到”。何主任雖說隻是主任,但卻負責比校長還重要的工作——接待明察暗訪的領導,負責學校的外交工作。由於何主任身負重任,很多學生私下裏為他鳴不平,索性直接稱他為“何校長”。

何校長看到文豪,隔著重重煙氣冷聲問:“你是吳振東的同桌?”

文豪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忙小聲答道:“是……是我。”

“警察同誌要問你些話,你要配合知道嗎!”

“一定一定!”文豪忙不迭說。

何校長對幾個警察莞爾一笑,道:“那你們聊,我先出去了……一會兒咱們邊吃邊聊。”

幾位警官紛紛說何主任客氣,何校長將門輕輕帶上離開。

文豪規規矩矩的站著,雙手背放於臀部上方,低著頭不敢看周圍,一副真凶被緝拿歸案的模樣。

一個瘦的跟老樹幹似的人攤開紙,讓文豪自己陳述自己的姓名和性別。然後問他:“你和死者什麽關係?“

“同桌”。文豪緊張地不敢多說一點廢話。

“他死前有什麽異常行為嗎?”

“沒有。”

“好好想想!”警官嗬斥道。

文豪以為警官嫌自己回答的程序太武斷,於是趕緊做出一副回憶的樣子後才說:“真沒有。”

“那他有女朋友嗎?”

“不知道,他沒有跟我說過。”

“那他死的前一天晚上都幹什麽了?”

“不知道,我和他不一個宿舍。”

“那……”,這“那”字的音還沒斷,旁邊一個比何校長肚子小一號的人插話道:“趕緊問,我早飯都沒吃!”

那“樹幹”白了他一眼,埋怨說:“那你怎麽不吃?”

“唉,昨天晚上老梁十一點把我叫出去喝酒,完了非拉著我去洗桑拿,早上醒來都九點了。”

那警官輕聲嗤笑一聲,轉過頭問文豪:“他以前有沒有得過什麽病?”

文豪想了想,說:“……不知道,我轉到這個班才三個月,這期間沒見過他得病,以前的話我就不知道了。”說完文豪覺得挺對不起警官的,問的幾個問題皆是用否定詞開頭,如果全天下的警察辦案時都遇到文豪這樣的人,那所有案子都能成為懸案了。

那警官也意識到眼前這個“不知道先生”給不了什麽答案,索性也不問了,將小本子給文豪說:“看一下,如果沒問題的話簽個字按個手印就行了。”

文豪接過來一看,本子上的字寫的像梵文,偶爾幾個字看懂的也是潦草無比,左右結構的字之間隔著老遠,害的彼此要得相思病。幾句看下來自己讀不通順,但又不好意思對警官說,就楞在那盯著字仔細揣摩。

旁邊昨夜洗桑拿的警官不耐煩說:沒問題吧?”還沒等文豪回答,他自己答道:“沒問題就簽了吧。”警官的話剛說完,文豪腦子裏不知道為什麽竟然出現了古時地主讓婢女簽賣身契的場景。

文豪騎虎難下,但不簽字畫押的話就違抗警察的話了。思前想後,隻能在沒看懂的情況下簽了字畫了押。

何校長適時的推開門,滿臉堆笑問:“完了嗎?”

“完了完了,剛完。”

何校長轉而冷著臉對文豪說:“沒你事了,回去上課吧。”文豪剛才還看見何校長滿臉的笑,再轉一圈臉色就變了,連一個過渡都沒有,不禁感歎何校長不愧是搞外交的。

何校長熱情款款的請幾位警官上車,揚長而去。文豪空洞的回到教室,坐在位置上什麽也沒幹,還不敢想象這發生的一切——但身邊空**的座位卻很無情的證實了這一切。

班裏其他人雖心有餘悸,但恐懼很快被考上大學的願望給淹沒,仍然賣力的做著卷子。

文豪呆呆的坐在位子上一動不動,突然發現桌子上還放著那本《古文觀止》,睹物思人,悲從中起,於是小心翼翼地放進抽屜裏。呆坐到下課,他去找王勝利請假。王勝利本來對他就沒好感,加上今天早上發生這麽糟糕的事,也懶得留他,大筆一揮,批了。文豪本來準備了理由,心想如果王勝利問的話就說心裏壓力大,沒心思。萬萬沒想到王勝利此時更沒心思,從頭到尾眼皮子都沒眨一下。

文豪又折回班裏象征性的拿了幾本書,明知道不管拿多少都不會看。就像冬天出門時總要在火爐旁烤一把,雖然沒用,但就圖個心裏安穩。臨走前掃了一眼班裏,眾人還是一如既往的樣子,像契訶夫的《裝在套子裏的人》中的別裏科夫,一切按照規定嚴於律己,好像做了無關學習的事就是犯罪一樣。

伴著公交車的搖搖晃晃,晃到家已是正午,文母正在廚房做飯。這是文豪自從進了補習班後第一次回家,看到熟悉的一切顯得格外的親切。

文母看到兒子回來跟看見外星人似的,驚訝地問:“咋回來了?”

文豪略有不快:“我又不是進監獄了,回來很稀罕啊?”

“嘿,你個小兔崽子還諷刺我呢!都快高考了你不好好上學回來幹啥?”

文豪將身子陷在沙發裏閉著眼有氣無力地說:“我同桌死了,壓力太大就回來了。”

文母身為黨員,無視毛主席“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的教導,氣的大叫:“你個小兔崽子!不想上課就直接說,編的啥瞎話!”

“不信算了,懶得給你解釋。”

“行,你爸來了再說!”——文母和中國很多傳統的女人一樣,掌管生活裏一切瑣事,棘手的問題往往讓男人解決,畢竟骨子裏女性的矜持在時刻告誡自己不能動粗,這就導致中國很多家庭中孩子都怕父親。文母深知這個道理,所以整治兒子的任務就交給了丈夫。和天底下所有告狀的婦女一樣,文母負責誇大其詞、煽風點火,其殺手鐧就是搬出丈夫嚇唬孩子,能與之匹敵的就是老師的常用手段——叫家長。文豪深知母親告狀的本領,小事變大,大事成炸,歪曲事實的本領一點不亞於當年的紅衛兵。以前經常是被父親揍累了以後才有解釋的機會——那些熱衷於說什麽“多餘的解釋”的人顯然沒有遇到過造成身體傷害的不公正待遇,要不然巴不得有解釋的機會。像文母這種能從正當話語中聽出不正當意思的人,不去當醫生或律師,實在屈才。

以前文母使出殺手鐧,文豪都會怯弱地解釋。但今時不同往日,這次心裏是真的壓抑。並且母親現在像法官,落了錘判了刑,理由正當也不行。女人生氣起來耳朵和眼睛會暫時失去功能,單方麵看不著聽不見,讓人無可奈何。都說女人是水做的,若再具體一些,可以說女人是海水做的。一來海水愈飲愈渴;二來海水有時靜謐地讓人舒心,像女人的乖巧,但有時她也波浪滔天,像女人的壞脾氣,讓人見了隻有躲避的念頭,絕無親近的想法。

果然,等文父下班回家,文母便迫不及待地對著空氣說:“你兒子回來了,不想上課還編瞎話說他同桌死了,這都快高考了還不知道學習……”。

文父身心疲憊,沒功夫考證這話真實性,索性直接進屋來質問文豪。文豪將母親的誹謗全聽在耳中,心裏早想好了應對方法,所以一點也不急。等父親走來,文豪直接把手機拿出來說:“你問問老師,看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文父將信將疑接過手機去外麵打,不一會兒回來向文母匯報此事的真偽。文母頓時不好下台,剛才的怒氣也不見了蹤影,但又不想說軟話,羞怒道:“那你怎麽不早說是真的,真是的。你同桌沒了又不關你的事,你幹嘛不上課?”

文父趕緊拽了她一下,小聲說:“孩子畢竟沒遇到過這種事,有壓力是正常的,來家歇兩天也好。”

文母自知理虧,於是趕緊去廚房盛飯逃避尷尬。

在對孩子的家庭教育方麵,父親扮演的角色往往更加重要一些,母愛給孩子的影響沒有父愛深,但父愛沒有母愛廣。影響孩子成大事與否更多在於父親的教育,所以古人就雲:子不教,乃父之過。

文父為文豪平了反,但也沒忘兒子的本職工作,問他:“你落下的課怎麽辦?”

文豪忙說帶了幾本書,還拿出來讓父親看以證明沒說謊。文父滿意地點點頭,端著飯去開導妻子去了。做人難,做男人更難,做一個中國男人——難上加難。

到了晚上,文豪躺在**回憶著平時和吳振東的日常,曾經和自己聊天扯淡的畫麵一幀幀在腦子裏回放,不知不覺已是深夜一點。有時候回憶的時間長不是因為回憶的內容太多,隻是因為不忍心回憶的太快。

在補習班裏唯一和自己有的聊的也就吳振東一個人,可現在卻陰陽相隔了,這一切來的是那麽的突然。文豪突然想起來,事發當日自己和吳振東是換了座位的。也許那天淩晨,老天是讓坐在自己位子上的人離開,而自己陰差陽錯的坐到了吳振東的位置,他卻坐在了自己的位置。若那天沒有換座位的話,那結果……

文豪不敢再想下去,從心底騰升起一股寒意,屋裏伸手不見五指,和閉上眼睛沒有差別。他感覺某個牆角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他嚇的迅速起身將燈打開,做完這幾動作像跑了一場馬拉鬆,蜷縮在床角加重呼吸。同時對吳振東又有了一絲的愧疚——也許是自己間接造成的這一切……

他眼裏噙著淚,從沒像今天這樣意識到生命的重要性,現實中的一件事要比教科書上寫的千萬個例子更能發人深省。

人反思的深度和受傷的程度是呈正比的。文豪經此一事,越發感覺到生命的可貴。

就這樣,文豪在家反省自責了兩天回了學校。帶的幾本書壓根兒沒翻過,寧願躺在沙發上看天花板也不願看書。

回到班裏時發現吳振東的桌子已經不見,隻有自己的桌子孤零零待在那,班裏人依然是低著頭在做卷子,除了少張桌子和後黑板上數字變得更小以外,一切還是老樣子。曆史的無情之處就在於它不會因為某一個普通人的存在與否而改變。生活像跳樓一樣繼續,人們能改變的隻是跳樓的層數和空中的姿態。

文豪歎了口氣坐到座位上,教室一入深似海,外界的紛紛擾擾都與自己無關了。還好,後兩節是地理課,起碼能順心一些。

上課鈴響後,文豪隻見進來一個陌生人,很自然地開始上課。文豪心裏詫異:怎麽不是史滿洲?心裏突然有種莫名的不安感。

懷著一顆不安的心上了一節課,下課後他趕緊去問班長怎麽回事。班長正在做題,頭也不抬地說:“被辭了。”

原來昨天史滿洲和何校長吵架,何校長一怒之下將史滿洲辭退。原因是史滿洲在走廊上抽煙,何校長正好路過看見,便說他為人師表還當著學生麵抽煙,會把學生帶壞。言下之意全然把現在的高中生都當成白癡,看見別人抽煙就會被帶壞。煙也無辜,明明是合法商品,在別人嘴裏背盡了毒品的罵名。何校長說的大義凜然,盡管他自己在學校裏抽煙從來不分場合,但今天角色有變。就好比一個tan官發現自己一個下屬竟然跟自己一樣貪,心裏肯定不舒服。

而史滿洲將何校長平日裏不分場合抽煙的事實拎出來時,何校長就怒了。領導可以容忍毫不相幹的人對自己有意見,但絕不能忍受下屬跟自己唱反調,就好比批評家一般都接受不了別人批評自己一樣。於是何校長將其辭退,並到班裏對學生說從小事中可以映射出一個人的品質,這樣的老師會誤人子弟。最後又請了一個新老師來任教。

文豪如遭晴天霹靂,最近禍不單行,倒黴的事像火車車廂一樣一節連著一節。文豪痛心疾首,這等於間接將他唯一的快樂時光也沒有了。

等等……文豪猛然想起張校長,隻有張校長能挽救自己了。於是趕緊拿出手機給張校長發了一條短信,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編瞎話說班裏同學和史滿洲平日師生關係非常融洽,已有默契和感情,突然換老師會打亂原來講課的節奏,大家難以接受,尤其是對沒有多少時間的高補班來說等等。

扯一通謊言後發過去,心裏也發虛。班裏人現在隻是一群類似於人的機器人,七情六欲早被吞噬的無影無蹤,就算世界第三次大戰爆發,隻要不波及到本土,他們的屁股也不會離開凳子。

時間不長,張校長回了短信:

你好同學,在昨天晚上的教師例會中,多數老師表決給予史滿洲老師辭退處分。我能理解現在同學們的心情,但公事公辦,望你們能盡快收拾好心情備戰高考,考上理想的大學。

看完文豪頓時泄了氣,這事已無法挽回。張校長的話不是給病人下病危通知單,而是直接宣告病人死亡。自己也已經是回天乏術了,學校不可能將史滿洲再請回來。文豪這幾天在人生道路上連摔幾跤,傷勢不輕。

好不容易熬到夜自習結束,一點看書的勁頭也沒有,便早早回宿舍了。

宿舍樓在最東邊,不過幾十米遠。樓高三層,最高層裝有空調。空調宿舍的住宿費一年要比普通的宿舍貴一百塊,充分讓學生意識到“要想生活好,鈔票少不了”的真理。

整棟樓分為男女宿舍,各占一半,各有入口。每層樓道中間豎起一道鐵門,阻斷來往。但由於這棟樓在一個半封閉小院子裏,地理位置比較好。每到晚上,這裏是少男少女的聚集地,不少情侶會在這裏聊天散步,釋放學習壓力。紙終究包不住火,校領導見學生把自己當傻子,然後怒不可遏,便像王母一樣棒打鴛鴦,在院子中間蓋起一堵牆當銀河,使牛郎們見不得織女們。校領導明顯輕視了愛情的力量和現在高中生的破壞力。那堵牆蓋好沒幾天就已負傷累累,一個星期不到,牆就被破出一個可以容納一人過的缺口。校方意識到修補也是徒勞,何況財力有限,索性不當傻子當瞎子,由學生們去。

文豪住在三樓——這倒不是因為他多交了一百元,而是三樓空了一間宿舍沒人住,學校便施舍給了高補班當男生宿舍。

時值盛夏,天氣燥熱難耐,按理說宿舍的空調早該打開,但唯獨文豪宿舍的空調遲遲沒有動靜。滿以為住到這兒終於占了學校一點便宜,萬萬沒料到學校管理有方,錙銖必較,深刻記得三層芸芸空調宿舍中有一個是沒交錢的。

文豪不是第一個來宿舍的——離老遠他就聽到宿舍裏就傳來咆哮聲,不用看就知道是賈峰。

賈峰是留級生,文豪和他不熟——他和宿舍的人都不熟,盡管在一個屋簷下,但彼此每天見麵的時間還沒一節課時多。文豪回到宿舍躺**去睡覺,而賈峰繼續對著手機吼叫。電話那邊是他女友,兩人本是一個班的,畢業前約好考同一所大學,不料他落榜,女友去了安陽,他便留下複讀。

他倆以前在一起沒少鬥嘴,但感情一直很穩定——維持著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規律。適當的鬧別扭能促進情感發展。就像列寧說的“退一步是為了前進兩步”道理一樣。但彼時兩人待在一起,溝通方便,不管吵的多厲害,總能及時給予對方安慰。但此時不同,兩人如今天各一方,一點小矛盾能像手機話筒音量一樣放大,往往一通電話說不了幾個完整句子就開始吵。其女友上了幾天大學明顯性子野了不少,話不投機就掛機,掛機不行再關機。每次惹的賈峰馬上能真瘋,隻恨自己的手沒有不能像聲音一樣夠得著對方,要不然可以把女朋友拽過來解釋個夠。解釋和屎憋在肚裏都難受,隻要你願意,屎能隨便釋放,但解釋就不行了,它要求必須有個對象才可以。賈峰每次憋到難忍之時,便學會了用拳頭打牆壁,用身體的痛來轉移心裏的疼。長期如此,他手背總是青一塊紫一塊。叔本華說人類所能犯的最大錯誤就是拿健康來換取其他東西,這話或許隻有看破紅塵的人才會這麽認為,沉醉在愛情裏的人是不屑一顧的。

文豪每每看到這幅場景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不禁感歎愛情果然是把雙刃劍。愛情對人產生的情緒是很複雜的,局外人很難去開導當事人。文豪想了幾分鍾,找不到什麽話來開導他,何況自己也沒那心情,索性不再想。賈峰打完牆壁又出去喝酒了,宿舍變得安靜又悶熱。

文豪隻穿著**躺在**依然熱的想扒皮,眼巴巴看著有空調不能用,對學校的憎恨又達到一個新的高度。文豪換個角度想:難不成學校是想用三國時期曹操“望梅止渴”的辦法,從而在不開空調的情況下達到開空調的作用?轉念一想,這和“望梅止渴”所達到的恰恰是相違背的。曹操的辦法雖然沒有讓士兵們吃到梅子,但好歹也解決了口渴的問題。反觀這邊,用不了空調非但沒有解決熱的問題,還生出一股怒火,譬如給了一支煙卻不給打火機一樣痛苦。

文豪在心裏又做了幾種假設,然後煩躁地全部推翻,說到底還是因為沒給丫沒交錢。

對某種東西失望,那對與其所對立的東西便會愈加向往。文豪對高中的生活從未像現在這麽厭惡,巴不得高考趕緊到來,好盡快離開這個地方,眼下的生活太煎熬了。

生活中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文豪現在這樣,每個新的一天卻一直在重複著昨天做過的事,毫無漣漪,比死海的海麵還要死寂。如果不是卷子上的題不一樣,文豪真的會以為自己過的今天就是昨天的複製版,隻恨時間不能像曆史學家口中的時間一樣快。

沒了聊天的人和喜歡的老師,文豪兩個星期過下來都快麻木了。一天吃過午飯,看見學校門口一個書攤,圍了不少人在翻書。有些一看上去就像是好好學習的人買了一摞英語複習資料,這些好學生們在整日接受素質教育的同時,也在享受著我國發達的盜版產業帶來的實惠和便利。

書攤子雖小,但書類繁多,有高考試題、英語詞典、武俠小說等等,甚至還有女性雜誌。文豪天生對封麵豔麗、詞藻華麗不接地氣的書沒什麽好感,也過了看武俠小說的年紀,轉身要走。突然眼角的餘光掃到一本《李敖全集》,猛然想起吳振東曾經推薦過,那時沒放在心上,此時看到這本書,好像冥冥中是上天要讓自己看到這書。

文豪問老板這本書怎麽賣。

老板抽著煙瞥了一眼說:“十七塊,學生的話,十五塊賣你了。”語氣裏盡是自己吃了大虧的意思。十五塊買一本盜版書實在不值,但最後還是買了,這樣做好像能讓自己心裏對吳振東的愧疚少一點。

新書像美女,總能勾起人的閱讀了解的欲望。待美女容顏衰老,男人也了解透徹時,也就是丟棄之日了。

文豪打開書,不看不知道,一看不得了——他竟如同吸食鴉片一樣上了癮。李敖的言詞犀利是自己生平所見之最,書中不乏李敖對一些事的看法,辛辣程度遠遠超自己的想象,直感歎自己叫文豪實在受之有愧。

人一旦受到一個人物的影響,其言行舉止各方麵也會不由自主向其靠攏。書中李敖揭露批判迫害國民黨,說道義憤填膺處難免用詞不雅,但也被文豪視為是其真性情的表現。他越發癡迷那些批判性的文章,也就越想對身邊不滿的事物批判一下。

這導致他寫作文時也不可避免的將批判色彩帶入。一次他學柏楊批判中國人,交上去讓老師批閱,滿以為老師會誇他洞察深刻、年少老城。不料老師把他叫到辦公室教育他,說學生不能寫這麽消極的文章,看事物要看到光明麵。等到上大學後,隨便寫這種文章都沒人阻攔你,你現在隻是一個高中生,要及時懸崖勒馬。其言下之意是中國的學生在十八歲以前是沒有寫批判性文章的權利的。

文章非但沒有受到誇獎,反而被教育一番,他心裏暗罵老師見識短淺,不識英才。而班裏一個女生更生氣,因為她抄了一篇去年高考滿分作文交上去,老師隻給了她42分,下麵還批了兩行批語,說什麽用詞過於浮躁,看待問題還不夠深入,不能引起讀者的共鳴等等。可見同一個東西在不同時候,由不同人說出來具有不同的價值。如果斷定一個人不足夠好,那麽無論那個人做的多好,都會被指出不足。

再上課時,語文老師擔心文豪不死心,於是趕緊叫上班裏第一名的女生,讓她朗讀自己的文章,以淨化文豪的心靈。

那女生很有寫應試作文的天賦,尤其鍾愛議論文,深得老師厚愛。此女極度崇拜張愛玲,她每一篇議論文中張愛玲必來做客。搞得班裏人隻要看到某篇文章裏有“張愛玲”出現,便會知道此文作者是誰。老師很支持這種寫法,美其名與:有自己的風格。

那女生讀完之後,老師故意問文豪覺得怎麽樣,文豪違心說:“內容觀點分明,邏輯嚴謹,積極向上。”老師聽後很欣慰。

文豪猜出老師的用意,但他沒放心上。掐滅心中燃燒正旺的意念,好比讓女人打掉自己腹中的胎兒。但他也學乖了,“積極向上”留在考試時候寫,批判性作文在私下寫。

當文豪看到李敖當年辦《文星》雜誌的經曆時,天真的他突然萌發了在學校裏辦一個文學社的念頭,自己當社長,想寫什麽寫什麽,想怎麽消極就怎麽消極。

此念頭一出,一發不可收拾。他在腦海中畫好藍圖,開始構思自己這個文學社叫什麽名字、如何宣傳等等,沉醉的都快忘了自己的本職工作。皇天不負苦心人,苦思冥想幾天,他想出了一個自認為不錯的名字——“寒潮”文學社,這名字是根據當年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封麵上的標語——“青年得此書,如清夜聞鍾,如當頭一棒”得來的,他也妄想自己這個文學社也可以有《新青年》的本領——如遭寒潮侵襲,讓人幡然醒悟。

張校長言簡意賅,意思表達的相當明確,而且字裏行間透露著不滿意的意思,似乎在說“你小子事兒真多”。結尾的驚歎號格外眨眼,文豪都能想象到張校長收到短信後深吸一口氣然後全從鼻孔裏衝出來,強壓怒火耐著脾氣回短信的樣子。文豪反複咀嚼自己的話,是自己詞不達意,讓張校長誤讀出了被人命令的口氣了嗎?應該是的。張校長平時都是指揮別人,今天遭別人指揮,還是自己的學生,肯定氣不打一處來。絕對是這樣的!文豪胸中的烈火被無情的澆滅,近期的一腔真情和熱情一瞬間如雪崩般崩塌。

人在熱情高漲時被鎮壓是一件倍受打擊的事。譬如一個人發燒時被潑了一身涼水,威力也會增大好幾倍,順帶著也有布什講演時被扔靴子的尷尬。在這烈日炎炎地盛夏,他的心仿佛被冷藏在了冰窖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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