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速之客

聲音是從門外傳來的,話音未落門已開了,伴隨著飄舞的雪花,一個人走了進來。

來人一襲白衣,腰帶和頭巾也是白的,銀白色的劍鞘掛在腰間,劍穗卻是猩紅的。他看上去很年輕,鼻梁很直,輪廓分明的臉上毫無表情,劍眉下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裏,透著某種令人無法形容的寒意。

孫不二迎上前去,那人似乎知道他要問什麽,朗聲道:“在下華山派溫震陽,師承柳青雲,特來此地向公孫義挑戰!”

此言一出,樓內一片寂靜,所有人看上去都驚訝不已。

江湖中人都知道,這些年來埋劍山莊挑戰的,從未有華山這樣名門大派的劍客,有人說這是因為這些門派門規甚嚴,弟子們想獨自下山都難,何況去挑戰公孫義這麽一個和各大門派一向交好的成名英雄。還有人說,這些名門弟子本就出生高貴,日後出名的機會有的是,又何必千裏迢迢去犯險。而且眾所周知,這些年來中原武林各大門派對於公孫義的“天下第一劍”的名號,從未有過微詞。

可是今天,卻有一個華山派弟子來到這裏,指名道姓向公孫義挑戰!

“居然有五大劍派的弟子,有趣,有趣。”蕭文虎麵帶一種難以捉摸的微笑,突然一拍桌子,“嗤”地一聲,一粒花生帶著極強的勁道向溫震陽飛去。

幾乎是同時,溫震陽的劍已出鞘!

他的出手快得令人匪夷所思,一劍刺出如驚虹掣電,可是明眼人都看出,他這一劍太快了,而那粒花生卻距離尚遠,這一劍難免會有失其準。

可是接下來卻發生了令人想不到的事情,溫震陽那疾刺而出的一劍,突然又變慢了,就像湍急的激流瞬間變成了緩緩徜徉的小溪,這由快而慢的變化突兀奇詭,卻又無比流暢自然,簡直不可思議!因為這一慢,溫震陽的劍恰好迎上了飛來的花生,這情景看上去更像是那粒花生飛過去撞上了他的劍尖。

每個人臉色都變了。

溫震陽一劍得手,帶著種古怪的表情,看了孫不二一眼,又看了那邊的掌櫃一眼。那掌櫃已不敲算盤了,他和孫不二臉上驚訝的表情,尤甚於其他人,看上去就像見了鬼。

蘇少遊心裏也驚駭不已,要知道劍法若能做到收發自如,已很難得。像黑衣人和何占豪那樣的,便可稱得上是高手。可是方才這位溫震陽的出手,簡直是神鬼一擊,這分明是一劍刺出了兩種力量和速度,其中道行之深難以想象!

片刻後蕭文虎嘖嘖稱讚道:“華山派果然名不虛傳,這位溫少俠劍術如此高絕,在座的恐怕也隻有秋道長能夠一較長短了。”

那位被他稱作秋道長的青衣老者此刻臉上陰晴不定,聞言並未表態。倒是溫震陽目光如刀鋒一般盯著老者,一字字道:“你便是秋一鶴?”

青衣老者聞言默然片刻,冷冷擠出幾個字:“是又怎麽樣。”

“聽說你來了,我正要找你。”

“老夫不認識你。”

“認不認識沒關係,拔你的劍。”溫震陽冰冷的語氣中竟已有了濃重的殺氣,秋一鶴眼中登時也寒芒爆起!

先前一直沉默不語的掌櫃突然發話了:“今日時辰已不早,各位想必也累了。明日午時比武正式開始,各位隨意組合,決出最後一人為止。”

他說完,便匆匆轉身進了裏屋。

……

疏星剛升起,月正圓。

冷清清的月光照著山腰上的埋劍山莊,莊內依然燈火闌珊。

蘇少遊站在客房窗前,遠遠地眺望著月色下的山莊,臉上帶著一種淡淡的憂傷。

半年前他還身處山清水秀的淮南,整日除了練劍,就是和朋友們一起縱馬射獵,飲酒放歌,操持家業這種事,似乎離他還很遙遠。眼下他卻來到了冰天雪地的這裏,肩負著前所未有的重擔,前途渺茫。他清楚地記得,父親臨終前看著病榻前的他和弟妹們,眼裏的那種依依不舍和無盡牽掛。

“我該怎麽做?”當時他眼噙熱淚問父親。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蘇淺慈愛地看著兒子,隻說了這麽一句。

蘇少遊覺得,這隻是一向寬厚仁愛的父親安慰自己的話。父親去世沒幾天,淮南的另外兩大門派:龍虎門和黑鷹幫對待正陽門的態度便明顯惡劣了很多,這便說明了問題。

蘇少遊並不怕和江湖中人拔劍相向,但是蘇淺曾說過:“聲威這東西,並不是殺幾個人便能樹立起來的。”

立威的最好辦法,或許就是來到這裏——埋劍山莊。可是想借助埋劍山莊邁上成名之路的江湖俊傑,顯然不止他一個。今天這些人,何占豪他是清楚的,那是響當當的豪傑,縱橫山東道上二十多年,刀法武功樣樣精通,絕不好對付。而那個秋道長、黑衣人還有蕭文虎,恐怕哪個實力也不在何占豪之下,更何況還有個似乎更厲害的……

想到這裏,溫震陽那高傲的麵龐便浮現在蘇少遊的腦海裏。

有人輕輕敲了敲門,未等蘇少遊回音,便閃了進來。

是何占豪。

“豪叔。”蘇少遊並不十分意外,上前施禮道:“今日見您暗中使眼色,便未敢多言。”

“你果然機靈得很。”何占豪麵露讚許之色,拍了拍蘇少遊。

“沒想到豪叔也來了這裏,早知如此,小侄哪裏還敢來湊熱鬧。”蘇少遊謙遜地笑道。

何占豪哈哈一笑擺擺手:“俺才是真的來湊熱鬧。”他來到窗前,眺望著遠處的埋劍山莊,問道:“賢侄此番前來,想必已胸有成竹了吧。”

蘇少遊苦笑:“小侄本來確實自信滿滿,可是今日見了豪叔等一幹高手,小侄現在已是茫然不知所措了。”

何占豪看著蘇少遊,正色道:“賢侄,其實你的劍術造詣已有相當火候,所欠缺的隻是經驗而已。今日你順利入圍,其他幾人你也都見到了。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豪叔好歹有幾十年的江湖閱曆,這些人都有可能成為你的對手,賢侄若有什麽想了解的,不妨問問豪叔。”

蘇少遊聞言感激不已,心道這何占豪果然夠義氣,自己也是前來比試的,仍不忘來幫助他,換了別人,可能巴不得蘇少遊一無所知呢。

當下思考片刻後問道:“那個秋道長,可是八年前被逐出武當山門的秋一鶴?”

“不錯,正是他。”

“據說他的劍術,在武當派也是頂尖的?”

“若論輩分,他可以算是武當掌門白鶴道長的師弟,他的劍術,有人說足以排進武當派前五名之內!隻是他這人過於狂妄,行事又不檢點,是以當年武當派甄選‘武當七子’,他未能入選。落選後他又自暴自棄,終日飲酒放縱,後來又因為嚴重違反門規,終於被逐出山門。”說到這裏何占豪歎了口氣,“我看他這次前來找公孫義比試,還是因為咽不下當年落選那口惡氣。”

蘇少遊點點頭,接著問:“那個使槍的黑衣人,我看秋一鶴對他敵意頗深,他又是誰?”

“他叫丁盛,是遼東幾個大馬場的馬場主,雖然前幾年才在江湖上顯山露水,但如今遼東黑道白道的人,都搶著想和他結交,我和他也算是朋友。他的槍法出神入化,曾和秋一鶴交過手,秋一鶴對他十分忌憚,視他為這次挑戰的最大絆腳石。你所謂的敵意,想必就是如此而來。”

“現在他最大的絆腳石,恐怕已不是丁盛了。”蘇少遊苦笑道。

“不錯。”何占豪也是一臉苦意,“誰能想到今年華山派居然派人來了,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今天這個溫震陽,一劍出手便技驚四座,果然有名門風範。”

“莫非這些名門弟子,真的都那麽高不可及。”蘇少遊悵然道。

“賢侄,你的劍術,未必就比那些名門弟子差。”何占豪似是看出蘇少遊的悶悶不平,忙安慰一句,然後話鋒一轉,道:“何況今日他的出手,並不是華山劍法!”

“哦?”蘇少遊聞言有些吃驚,“豪叔此話當真?”

“我何占豪闖**江湖這麽多年,這點見識還是有的。華山劍法變化多端,但絕沒有如此奇詭的招式。”說到這裏何占豪目光閃動,問道:“賢侄,你看他今天那一劍的手法,是不是有點似曾相識?”

蘇少遊沉思片刻,突然眼睛一亮:“他那一劍後半段突然慢如蝸牛跬步,簡直有違常理,這點倒是和孫不二擲銀子有點像!”

“賢侄果然有眼力!”何占豪再次露出讚許的表情,“不過,他這一劍真正厲害之處不在於快或慢,而在於由快到慢那一變,我看前後的速度差異,足有十倍!倘若這姓溫的小子每一招都能如此隨心所欲地駕馭手中劍,即便是使一套很普通的劍法,那也極難對付!這次埋劍山莊比武,越來越有趣了。不知這溫震陽若是和孫不二打起來,會怎麽樣。”

蘇少遊忍不住問道:“孫不二會出手嗎?”

“他名為不二樓店小二,實則埋劍山莊的弟子,這早已不算是秘密。”

“那麽往年來挑戰的武林中人,是否跟他交過手?”

“往年的情形就跟今日差不多,孫不二一出手,大部分人就知難而退了。最後剩下的幾個人,都是方翔擊敗的。”

“方翔?”

“就是那個掌櫃的。”

“原來是這樣。”蘇少遊長長吐出一口氣。

“這些年天南海北來的挑戰者一直不少,最後勝出者無一不是武功出類拔萃的佼佼者,可是他們沒有一個人過得了方翔這一關。據說他是公孫義唯一的外姓弟子,他也是孫不二名義上的師父。”

“原來就是那個其貌不揚和藹憨厚的掌櫃,將那些誌在必得的挑戰者擋在了山門外。”蘇少遊頗為感慨,今日他可真算開了眼界。

何占豪哈哈一笑:“凡事七分人為,三分天意。如今鹿死誰手尚未可知。我看明日那溫震陽多半和秋一鶴有一戰,無論如何這對你我都是好事,賢侄,祝你明日旗開得勝!”

蘇少遊再次道謝,何占豪起身告辭,開門悄悄地走了。

何占豪今晚說的這些事,無疑對蘇少遊很重要,同時他也明白,僅從眼界來說,何占豪也是個高手。

他再次走到窗前,望向遠處那灰暗的山莊。

“不知這一次,能否有人見識到‘天下第一劍’的風采?那位隱居在此十多年的絕代劍客,此刻在做什麽?”

他又想起了溫震陽麵無表情的臉和他那怪異的出手。

“那劍法,該怎麽破?”他苦苦思索著,久久難以入眠。

寒意漸漸襲來,遠處的燈火依然在熠熠生輝,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