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無雙

柳絮般的雪花尚未落盡,又起風了。

關外的嚴寒本已深入骨髓,那迎麵撲來的冷風更是如刀割一般,雖然年關已過,但那朔風呼嘯、白雪皚皚的蒼茫大地,還是提醒人們,這裏依然在嚴冬統治之下。

所幸,梅花開了。

一株株淩寒綻放的紅梅,傲然挺立在枝頭,高貴而多姿,就像下凡的仙子,向路人宣示著春天的臨近。淡淡的花香隨風而來,連那刺骨的寒冷似乎也弱了三分。

暗香浮動的梅林間,一人一馬緩緩行進在白雪覆蓋的馬道上,馬上人年方弱冠,濃眉大眼鼻梁挺直,薄薄的嘴唇緊緊閉著,令他英俊的麵龐顯得果敢而堅毅。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腰間掛著一把劍。

那是一把形狀狹長、樣式奇古的鬆紋寶劍,佩在這個年輕人身上,顯得略有些不搭調。但不管怎麽說,這把劍賦予了年輕人江湖中人的身份。這位少年劍客,似乎並無心欣賞眼前仙境般的美景,自打走進這片綻放的梅林後,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便一直凝視著遠方,凝視著遠方山上那座青灰色的美麗山莊。

埋劍山莊!一個充滿了神秘和傳奇的地方!

穿過梅林,便到了山腳下一個百來戶人家的小鎮,鎮上隻有一家客棧,在小鎮最靠近山麓的一側。同周圍其它建築一樣,這客棧看上去古老而破舊,風雪中飄舞的三角酒旗已幾乎看不出什麽顏色,粗布門簾上滿是油汙,旁邊漆蝕斑斑的門柱上遍是裂痕,讓人不免擔心一陣勁風就會將這小樓吹垮。整座樓隻有窗扇是新的,似乎剛換過。

雖然破舊,這客棧門上卻掛著一塊鎏金牌匾,上書三個大字:不二樓。

少年立在馬上,盯著那塊牌匾,眼中隱隱有光芒閃動。他餐風露宿不遠千裏的旅程,終於到達了目的地。麵前這家不起眼的小客棧,無疑已是近年來江湖上最有名的客棧。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激動,仿佛麵前並不是一家客棧,而是一處令人神往的武林聖地。

他輕輕下馬,深吸一口氣,緩緩步入客棧。

一進門,便有數十道目光投射過來,看向他的人,他的劍。少年掃視一眼,麵前少說也有四十餘人,分坐在十餘張楠木方桌邊,男女老少皆有,均風塵仆仆。他們都帶著兵器,有刀有劍,有九節鞭有雁翎槍,甚至還有一對判官筆,一把蜈蚣刺。這些人顯然都是江湖中人,卻都擠在這破舊的客棧內,搞得這裏就像某個幫會的堂口。

對此情景,少年眼中並沒有詫異之色。

一個大眼圓臉、年紀約十七、八歲的店小二快步迎了上來,殷勤地招呼一聲,這小夥子手腳麻利,看上去很機靈,卻問了句店小二不該問的話:

“請問閣下尊姓大名,師承何處?”

“在下淮南正陽門蘇少遊,師承家父蘇淺。”

這位少年正是剛剛接受蘇淺衣缽的正陽門新門主蘇少遊,那小二拿出個帳簿,記下蘇少遊的名字,禮貌地笑了笑,便風風火火地給鄰桌一夥彪形大漢倒茶去了。

四周都是形貌各異的江湖中人,彼此都審視著對方,眼中或多或少帶著敵意,就像一群等待著搶食一隻嫩羊的餓狼。蘇少遊掃視一番這些人,立刻有三個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角落裏坐著個頭發花白的青衣老者,身後背著把烏鞘劍,麵前隻擺著一壺清酒,一碟蠶豆。這老者麵容枯瘦滿臉滄桑,雖然一副暮年垂老的模樣,眼神卻淩厲無比,就像眼睛裏藏了根釘子,令人不寒而栗。此刻他犀利的目光正盯著斜對麵坐著的一個黑衣人。

那黑衣人三十來歲,身材魁梧,正端著酒杯喝酒。他喝酒的動作很慢,似是在品味那酒的味道,仿佛碗裏的酒不是劣質的燒刀子,而是二十年陳釀的茅台。他不胖也不瘦,看人的目光很柔和,即便迎著那青衣老者淩厲敵視的目光,他也像是在看一個久違的朋友,絲毫不為對方所動。蘇少遊之所以注意到這人,是因為這人渾身上下有一種恬淡安穩的氣質,坐在那裏穩如泰山一般,絕非一般廝混江湖的武林中人所有。他身後還筆直地站著兩人,像是他的護衛,但那神情氣質絕不像個普通的護衛,其中一人攥著一把長約丈許的雁翎槍。

有些人在人群中就像仙鶴立在一群土雞裏,自然而然便能引人注目,青衣老者和黑衣人便是這樣的人。

第三個人則是個虯髯大漢,此刻正大馬金刀地坐在那裏,用大碗喝著酒。勁道十足的燒刀子,這人喝起來卻像喝水一般,眉頭都不皺一下。他的兵器是一把看上去足有四十斤重的镔鐵砍馬刀,就隨便擱在桌子上。他麵前擺著一大盆肘子肉,份量足夠有五六人吃的。一碗酒下肚,這大漢便輕輕抄起他那碩重的砍馬刀,剃下塊肉放進嘴裏,有滋有味地大嚼起來。在場的人,隻有這大漢像個遠道而來的客人,在風雪裏趕了很長時間的路,終於找到一家客棧,便趕緊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這大漢卻是蘇少遊認識的。

此人是山東快活堂堂主何占豪,山東道上響當當的一條好漢,為人豪氣任俠朋友極多,是蘇淺的摯友,蘇少遊叫他豪叔。去年蘇淺病故時,何占豪專門來蘇家拜祭過,沒想到今天也來了這裏。看到蘇少遊的目光,何占豪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並未打招呼,而是微微搖搖頭。

蘇少遊乃心思極聰敏之人,見豪叔如此舉動,必是不想和他在這裏當著外人相認,因此也沒有上前施禮。他正想吃點東西,就聽到旁邊突然有人高聲對罵起來。

對罵很快演變成了動手,是蘇少遊鄰桌那夥彪形大漢和旁邊一胖一瘦二個青衣頭陀,似是因為雙方爭搶一把椅子,一言不合便出手相鬥。其中一條大漢不由分說,猛虎般撲上前,一拳直搗瘦頭陀麵門。他的拳頭幾乎跟那瘦頭陀臉一般大,拳速也迅疾如電,這一拳的力度少說也能打爛一張桌子,若是打中,肯定能將對方整張臉打得稀巴爛。

可是那瘦頭陀腦袋輕輕一晃就躲過了大漢的拳頭,然後右掌輕輕在大漢空門處一拍,那大漢當即怪叫一聲,百八十斤的身體竟像個斷線的風箏一般飛起,撞破一扇窗戶,重重地摔在外麵的冰天雪地裏。

蘇少遊突然明白,為什麽這個不二樓的窗扇,都是新換的了。

剩下幾條大漢見同伴被打,齊齊怒吼一聲,抄起家夥便撲向那兩個頭陀,眼見得這客棧內便要發生一場混戰,突然人影一閃,一個人搶到了他們中間,轉眼間便奪下幾件兵器,點倒兩條大漢,還和那兩個頭陀分別對了一掌。

兩位頭陀登時被打得跌坐在椅上,臉色鐵青,顯然是吃了暗虧。以方才瘦頭陀打飛大漢的掌上功夫,這兩個頭陀絕非等閑之輩,可麵對這人卻顯然處於下風。而剩下幾條大漢更是像小雞一般,被那人一隻手用一種小擒拿術製得服服帖帖的。短短一會兒功夫,這人便露出三種過硬的本領,臉上還帶著笑說道:“各位客官且息怒,桌椅砸壞了可是要賠的,要打以後機會有的是。”

胖頭陀有些惱羞成怒:“幾把椅子還賠的起。”說著掏出一錠銀子,卻不遞給那人,而是隨手一扔。

他本是想讓那人難堪,誰知那人反應極快,腳底一蹬便騰身而起,竟使出燕子鑽雲的絕頂輕功,後發先至輕輕一抄,便把那錠尚在空中的銀子抄在手裏。然後隨手一擲,那銀子竟以一種奇慢的速度緩緩飛起,仿佛有隻無形的手在下麵托著似的,鴻羽般向櫃台輕輕飄去!麵容和善斯斯文文的掌櫃此刻正在低頭敲算盤,銀子飄到時頭也不抬,手一伸輕輕將那銀子抄入懷裏,然後繼續敲他的算盤。

在場的江湖中人,有一半臉色已變了。

這小二之前顯露的武藝輕功,已是江湖上罕見,後來這手擲銀錠的功夫,則更是高絕之極!隻有行家才能看出,沒有深厚的內力和獨特的手法,絕對做不到這一點。

但是蘇少遊、青衣老者、使槍的黑衣人、何占豪這些人,對於眼前發生的事情,看上去都絲毫不覺得意外。

瘦頭陀盯著那人,喘息片刻道:“你真的是這裏的店小二?”

原來此人竟是那個機靈乖巧的店小二!他笑嘻嘻答道:“不錯,在下孫不二,正是這不二樓如假包換的店小二。”

不二樓,有個店小二,叫孫不二。連店小二都有如此身手,這家客棧也難怪叫不二樓。

天下無雙的山莊,天下無雙的客棧!

這時突聽一人哈哈一笑道:“連不二樓的店小二都沒聽說過,居然也敢到這裏挑戰天下高手,這世上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果然不少,也難怪公孫義閉門謝客了。

說話的是個三十左右的公子,穿著很名貴的裘皮大衣,眉清目秀嘴唇薄薄的,臉上帶著一種刻薄的笑容,正用一種同樣刻薄的目光看著瘦頭陀。

瘦頭陀被他如此譏笑,正欲發作。卻見那裘衣公子輕輕一拍桌子,麵前的一碟水煮花生便神奇地彈出一粒來,高高飛起在半空,然後突然劍光一閃,裘衣公子手中已多了一把三尺青鋒,一劍刺出,不偏不倚地正好刺中那飛起的花生,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無論是掌震花生的奇巧勁力,還是一劍刺出的快絕精準,都令人叫絕!

這公子緩緩收回劍,用劍尖挑著那花生放進嘴裏,有滋有味地嚼起來,仿佛在嚼一種從未嚐過的山珍海味,表情很誇張。

胖瘦兩位頭陀臉上陰晴不定,片刻後默默站起身走出門去,消失在門外的風雪中。他們或許已明白,這裏的確不是他們該來的地方。

那幾條大漢也灰溜溜地走了。

裘衣公子輕咳一聲道:“各位,每年此時各路豪傑都要趕來此地,欲尋公孫前輩比試武藝,想必公孫前輩已經不勝其擾了。”他說著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孫不二,還有那個仍在低頭敲算盤的掌櫃,然後接著道,“我看今年來的人尤其多,不如先由不才在下出道題,替公孫前輩把把關,若是連在下這關都過不了的話,就別在這裏浪費大家時間了。”

孫不二聞言喜道:“如此最好,小的先替公孫前輩謝過蕭公子了。”

這位裘衣公子名蕭文虎,是關東武林名門紫玉山莊莊主蕭長青的二公子。據說此人放浪形骸風流不拘,但劍術早已得蕭長青的真傳,甚至有青出於藍的趨勢。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來到這裏,因此孫不二和他早已是熟人。至於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