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夕陽決鬥

蘇少遊等人的動向,並未逃過柳青雲的眼睛。

當他看到埋劍山莊的莊丁,已陸陸續續地收拾行李離開的時候,他便隱隱覺得此行的目的恐怕要落空了。

他不由得苦笑。

“師叔,咱們該怎麽辦?”一位華山弟子問道。

“公孫義有什麽動靜?”

“在莊內轉了轉,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盯緊他,我們隻能給他要個說法了。”

說完這話,他便看到了公孫義。

兩人默默走到院內無人處,公孫義淡淡道:“你要的東西,我已交給了蝙蝠山莊的人。”

柳青雲眼中殺氣陡現,但轉瞬即逝。

“你是如何給他們的,我的弟子們一直盯得很緊。”

“這個恕我無可奉告。”

柳青雲默然片刻,長歎一聲道:“臨行前我向掌門師兄誇下海口,說憑你我的交情,一定能完成他的囑托。現在看來,我是自作多情了。一場血雨腥風勢必已無法避免。公孫兄,我隻想知道,你究竟這是為什麽?”

公孫義道:“你說的那些大道理我都懂,可是當初我和杜七決鬥時,欠了他一條命。雖然我和他並非朋友,但恩將仇報的事,我公孫義實在做不出來。如果讓我選擇,我寧願與他再來一次生死決鬥,也不願采用這種方式取他性命。

柳青雲看著公孫義,表情有些複雜,他緩緩道:“看來你還是沒有變。”

“你卻變了很多。”

“嗬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公孫義無奈地笑了,柳青雲說了句大實話,這個江湖上,能有幾人為了堅守當初奉若金石的氣節和原則,而不去隨波逐流?

他緩緩道:“今日申時,叫溫震陽去山腰那片梅花林內等我,誰最後從那林中走出,誰就是勝利者。”

柳青雲聞言,默然片刻,道:“公孫兄,其實我此番來,本可以攜門下弟子,強行向你討要那靈物的。”

“我知道,所以我並不恨你。”

兩人麵對麵站著,那一刻他們恍如回到了三十年前。

那時他們肝膽相照,無所不談。

那時他們意氣風發,壯誌淩雲。

“事已至此,一切已無法挽回。但是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我還是要勸你一句,不要跟溫震陽決鬥。”

公孫義淡淡一笑,突然道:“你要的那個靈物,是一隻靈貂。”

柳青雲愕然道:“莫非就是靈兒抱著的那隻?”

“不錯。”

柳青雲懊喪不已,那寶貝曾與他近在咫尺,他卻與它失之交臂。他不由問道:“為什麽你要告訴我這個?”

“就因為你剛才勸我的那句話。”公孫義說完,轉身離去。

看著公孫義風中瘦削但挺直的背影,柳青雲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

公孫義目光悠悠,緩緩行進在山莊內。

紅梅豔麗,蒼鬆挺拔,這兒的一草一木他都很熟悉。

不時有莊丁背著行李走過,恭敬地向他行禮問候,他則微笑回禮。

回到館舍,梁安正等著他。靈兒和孫不二、以及一些多年來跟隨公孫家的仆人,都已跟隨丁盛先行離開了。

院中那棵梅花樹下,擺著一張紅鬆木桌,兩把楠木椅,桌上溫著一壺酒。

酒是二十年的陳年雕花,是當年公孫家尚未出關時就藏好的。

主從兩人坐下,彼此給對方斟上酒,互飲起來。

酒香醇厚,花香依舊。

一壺酒慢慢喝完,時候也差不多了。

公孫義看著他這位多年忠實的老朋友,淡淡笑道:“上一次你為我持劍,已是十四年前了,今天恐怕還要麻煩你一次。”

梁安也淡淡笑道:“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兩人回到書房,公孫義將牆上那幅畫取下,小心收好後交給梁安,然後道:

“去把我那件戰服拿來吧。”

“白色那件?”

“當然。”

質地高貴的長衫很快便捧到公孫義眼前,顏色潔白而柔和,潔白如花蕊,柔和如月色。

公孫義緩緩抬手,梁安輕輕脫下他的黑色大氅,換上那雪白劍衣。

兩人的動作緩慢而默契。

換完長衫,梁安散開公孫義的發髻,用一把白玉疏仔細梳理一番,然後再用一條纖絲頭巾紮好。

頭巾也是潔白的,跟公孫義的飄逸的長發一樣白。

接下來,梁安輕輕拿起一根腰帶,為公孫義係上。

腰帶是上好的和田美玉製成,潔白如遠山上亙古不化的冰雪。

更衣完畢,公孫義走到桌前,一轉燭台,然後後退兩步。

一陣輕微的顫動響起,書桌竟一分為二向兩側滑開,露出一個甬道和向下的樓梯。

公孫義步入甬道,梁安緊跟身後。

青石砌成的甬道兩側都點著長明燈,沿著石級向下不遠,便到了一間燈火通明的石室。

石室闊達五丈,側壁設有通風孔,因此室內並無憋悶的感覺。

整個石室內,隻擺了一樣東西。

一把劍。

劍長三尺二寸,寬一寸三分。劍鞘古雅,劍柄微彎,黃金吞口發著淡淡的微光,纏在劍柄上的緞子因為年代久遠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逝水劍!名聞天下的逝水劍!

梁安單膝跪地,雙手高舉。公孫義上前,雙手從劍架上取下逝水劍,然後將它交到梁安手裏。

兩人的表情都顯得神聖而莊嚴。

然後他們一前一後,走上石級,回到書房,步出門外,昂首挺胸向山下走去。

門外已是夕陽滿天。

夕陽豔麗而燦爛,金黃色的陽光照在一身白衣的公孫義身上,令他全身上下也變成輝煌的金色。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於是還沒有來得及離開的莊丁們,便看到了他們到埋劍山莊十幾年來,從未見過的景象。

他們從未見過老莊主如此打扮,從未見過他和梁安如此威武決絕,也從未見過那把劍!

因為他們沒有經曆過那個時代,那個英雄輩出、白衣勝雪、劍氣如虹的時代!

但這不妨礙他們會感動。

他們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看著白發蒼蒼的主仆二人,看著兩人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去,他們頭一次覺得榮譽和尊嚴是如此令人動容,有些人已熱淚盈眶。

此時此刻,孫不二帶著靈兒,正在山下順著夕陽的方向遠眺埋劍山莊。家眷們都已上了車,丁盛親自駕著馬車,靜靜等著他倆。

夕陽下的埋劍山莊,看上去依然瑰麗而神奇。

靈兒癡癡地望著埋劍山莊,這個她從小長大的地方,問道:“不二哥哥,爺爺什麽時候來和我們會合。”

“很快,很快。”孫不二答道。

“騙人,你騙人。”淚水清泉般從靈兒的眼中湧出,“不二哥哥,你老實告訴我,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爺爺了?”

“我……”孫不二想安慰兩句,可他卻說不出話來,因為他也已淚流滿麵。

“你說,你說,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爺爺了?”

兩人抱頭痛哭起來。

“兩位,時辰已不早,請盡快上車吧。”看著兩個悲痛的年輕人,丁盛心裏頗不是滋味,但他心裏明白現在還不是傷心的時候。

他好歹將兩人勸上馬車,一聲號令,車隊揚長而去……

公孫義來到那片梅林時,林間夕陽正美,花香依舊。

溫震陽早已等在那裏,他見到公孫義一身白衣健步而來,見到一臉肅穆的梁安和他手中那把傳說中的逝水劍,他的臉立刻興奮得泛起了血色。

“公孫義敬酒不吃吃罰酒,公然和劍客盟做對,自作孽不可活。震陽,拿下公孫義,你便距天下第一隻有一步之遙!而且,你也把其他那五個人甩在了身後!這個機會千載難逢,你要好好把握!”

臨行前柳青雲的囑咐,令他激動萬分。

他上前一步,恭敬地拱手道:“劍客盟麾下弟子,華山柳青雲門下溫震陽,不勝惶恐,特來向公孫前輩挑戰!”

雖然他眼高於頂,雖然他目空一切,但在公孫義麵前,應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

“埋劍山莊莊主,公孫家第九代傳人公孫義,接受挑戰!”公孫義的回答厚重而有力,說完他手一伸,道:“劍來!”

他話音未落,梁寬已把逝水劍遞了過去,劍柄的位置恰到好處,於是公孫義伸手一拔,一道寒光便從劍鞘中奪目而出!

名劍出鞘!

公孫義厲聲道:“小子,你都會些什麽,盡管使出來吧!”

此時此刻,他的眼神看上去不再衰老疲倦,他的身體看上去不再瘦削單薄,他整個人就像那出鞘的利劍一樣,發出了奪目的光芒,一種身經百戰的高手才能有的光芒!

此情此景,猶如老樹生花,枯木逢春!

殺氣從他的眼中,從他的劍上,從他全身上下噴薄而出,排山倒海般湧向溫震陽,一時間溫震陽隻覺得汗毛直豎,他從未體會到如此強大的壓迫感!

直到此刻,溫震陽才突然覺得,他麵前這個白發蒼蒼的對手絕不是好對付的!

他握劍的手青筋暴突,指關節已因用力過度而發白,麵對如此可怕的殺氣,他隻覺得手中劍再已無法呆在鞘中,於是他大喝一聲,一劍刺出!

華山劍法!

大氣蓬勃、華麗非凡的華山劍法,自溫震陽手中使出,一時間梅林間已滿是縱橫的劍氣!

這劍法,公孫義當然見識過。

三十年前他和柳青雲於華山絕頂飲酒論劍三日三夜,早已遍嚐華山劍法的精髓!

劍如閃電,劍似流星!

龍吟聲突起,無處不在的劍氣突然化作上下翻騰的激流,如飛龍在天,如潛龍遁地,十幾回合之後溫震陽變招了!

點蒼蒼龍劍法!

氣勢磅礴、威力驚人的蒼龍劍法,點蒼開山祖師在南疆絕境苦悟數十年創立的鎮山絕技,如今在這極北苦寒之地展現出了可怕的力量!

可是這劍法,公孫義也見識過。

十八年前,盤龍江畔、昆明湖邊,他與號稱點蒼二顧的大顧道長以武會友、大戰二百回合時,便已領教過這劍法的厲害了!

他似已化作一陣風、一片雲,任那狂龍如何肆虐,他卻風輕雲淡,始終有驚無險。

龍形一變,八卦圖現,溫震陽又變招了!

撥雲見日、紫燕穿林、犀牛望月、白猿攀枝……無招不玄,無招不妙,正是武當巔峰絕技,太乙玄門劍法!

可是這劍法,公孫義也見識過。

二十七年前,意氣風發的公孫義一劍獨上武當山,意圖探尋天下絕頂劍法的奧秘,迎接他的正是當今武當掌門白鶴道長的師兄,紫鶴仙人。

如今仙人已去,可是他的故友依然在奮戰!

劍招又變了!

或刁鑽、或狠辣、或勁急、或突兀,千變萬化,精妙絕倫,昆侖淩虛九式曾經隻是江湖上的一個傳說,很多人不相信它的存在,因為即使隻是道聽途說,它的威力也令人難以置信!

現在,這些可怕的絕招,正一招接一招、一式接一式地,從溫震陽那不可思議的劍下揮出!

可是,這劍法,公孫義還是見識過。

二十一年前,昆侖仙山絕頂、玉女雪峰之巔,“昆侖三老”之一的雲中子,破天荒地與一個外人比武論劍,並使出了這九式驚天絕技。之所以如此重視對手,是因為對手正是享譽江湖數十年、以傳奇般的逝水劍法傲視五大劍派的公孫家絕代傳人公孫義!

那時的宋清虛,還隻是昆侖門下一個普通的有誌青年那!

劍氣催動之下,枝頭的梅花一朵朵落下,又化作碎片,化成齏粉,落在地上厚厚的一層,然後又被劍氣揚起,或盤旋、或激揚、或衝天、或遁地,此情此景,美絕,豔絕!就像那同樣美絕豔絕的劍招!

溫震陽想不到,這世上還有人能在他如此淩厲的攻勢下,一次又一次地化險為夷,對麵這個老人的經驗之豐富,意誌之頑強,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難道這位老劍客真的不是天下第一?!

溫震陽沒有時間多想,不拿下這一場戰鬥,他此番埋劍山莊之行就將前功盡棄。盡管很吃力,但他畢竟年輕!後浪推前浪,新人勝舊人,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

他看到公孫義似已露出疲態,看來這個傳奇的老人畢竟不是神仙,於是他的出手又快了三分,又狠了三分,他似乎看到了勝利的曙光,他要盡施絕學過了這一關!

就在這時,漫天花雨之中,公孫義突然攻出一劍!

毫無征兆的、古怪突兀的一劍,正出在溫震陽身形微變行將變招之時。

這一劍卻是溫震陽沒見過的!

飄逸如輕風,燦爛如夕陽!

似要快,又似要慢;似在前,又似在後;似浮雲,又如重霧;似殘陽,又如烈日;似靜如死水,又仿佛暗流奔湧;似空如遠山,又好像近在眼前;似千變萬化,又始終如一; 似逝水流年,又刻骨銘心!

這一劍空前絕後,這一劍癡絕無雙,虛虛實實的這一劍,正是公孫家逝水劍法的最高境界!

那一瞬間溫震陽突然感到有些迷茫,他有些不知所措。

僅僅是一瞬間!

足以致命的瞬間之後,他突然感到一陣刺骨的冰涼,全身的勁力憑空消失,整個人如墜五裏霧中,他中劍了!

這一劍從他左腰刺入,右頸穿出,直到看到自己飛濺的鮮血,他才明白這竟是真的。這就仿佛一場精彩紛呈的大戲,突然間嘎然而止。

也直到此時,溫震陽才發現公孫義這一劍,無論是速度還是力道,其實並無變化。如果讓旁觀者看來,這其實就是極為普通的一劍!

無招勝有招,不變勝萬變!

“這,這是什麽招數?”溫震陽無力地倒下,同時驚駭地問。

“如果一定要稱作招數,我叫它逝水無痕。”公孫義劍已入鞘,他已勝,勝定。

溫震陽眼中充滿了疑惑和不甘,他無法接受自己戰敗的事實,這是他出道以來的唯一一敗,也是最後一敗!

“杜七有沒有躲過這一招?”

雖已命不久矣,他卻還問了這麽一句,他仿佛看到那天邊的影子,正逐漸離他遠去。

看著垂死的溫震陽,公孫義眼中充滿了憐憫和無奈,是什麽讓這個年輕人,被名利和虛榮心吞噬,直到臨死還執迷不悟?

他淡淡答道:“你比杜七,還差得遠。”

夕陽尚掛枝頭,輝煌而燦爛。

而梅林間這一場同樣輝煌而燦爛的決鬥,終於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