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山莊迷霧

暮色已深,月亮躲在厚厚的雲層後麵。遠處雖能看到埋劍山莊寒星般的燈火,但卻襯得四周的梅花林更加黑暗。

蘇少遊獨自一人,漫步在暗香浮動的林間。明日便是他和溫震陽決鬥的日子,他又失眠了。

這一戰無疑是他有生以來最重要的一戰,他有些緊張,更有些煩躁,輾轉反側許久,幹脆下了床出來散散心。

他煩躁,是因為對於明天的對決,他一點信心都沒有。

他本是個心氣很高的年輕人,從七歲那年開始學劍起,他在劍術上的天分就屢屢得到長輩和朋友們的讚賞,十來年不分寒暑的苦練以及多次和江湖劍客比武的勝利,更讓他對自己有了足夠的信心。

可這次在不二樓,他終於知道了什麽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溫震陽雖然和他年齡相仿,卻像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橫亙在他的麵前,一想起溫震陽那幾招出神入化的劍法,他便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甚至有點自卑。

林間寒意漸濃,他正欲返回不二樓,忽聽到輕微的聲響,遠處竟有幾條人影疾奔而來。

他下意識地往樹後一躲,借著暗淡的星光,他看到來人一共七個,均身著黑色夜行衣,蒙著麵,個個身輕如燕,腳踩在厚厚的林間雪地上,隻發出極細微的聲音,就像幾隻敏捷的黑豹。但這些人並非衝著他而來,隻是一晃而過,直奔遠處埋劍山莊而去。

蘇少遊看著其中一人的背影,心念一動,也施展輕功跟了上去。

那幾人直摸到埋劍山莊院牆外的一片紅鬆林裏,便伏下身子,一邊遠遠地向莊內張望,一邊低聲商量著什麽。

蘇少遊不由大奇,心道這些人莫非要夜闖埋劍山莊不成,正思忖間,那幾人已分成兩路分頭行動。他不敢怠慢,遠遠跟著其中一路而去。

這一路共三個人,摸出樹林,徑直奔院牆而去。還未等他們到達牆根,便聽有人輕叱一聲“什麽人!”,斜刺樹林裏竄出幾道白色人影,直撲向那三人。

那三個黑衣人見有人來,似是早有預料,沿著莊牆向一個方向跑去。他們沒跑幾步,便又聽一聲輕嘯,身後一棵大樹冠內又躍出一個白衣人,鷹隼般從天而降,落在黑衣人身後幾丈外,手中長劍鏗然出鞘,緊追向奔跑的黑衣人,看這人的身法還要在先前那幾個白衣人之上。

一旁的蘇少遊看得很清楚,那幾個白衣人正是白天所見的那些華山派弟子,其中後來出現的那個,正是那四個中年劍客之一。他不由很困惑,為什麽這些華山劍客要給埋劍山莊護院。

就在此時,蘇少遊突然發現,遠處又有幾個黑衣人,穿著一種翅翼般的奇特衣服,像幾隻蝙蝠一樣,從一棵足有十丈高的大樹上,悄無聲息地滑翔而下,直接飛進了埋劍山莊內。那幾個華山劍客隻顧追前麵那三個黑衣人,對此絲毫沒有覺察。

蘇少遊登時明白了,黑衣人們方才兵分兩路,使了一個調虎離山之計,由前麵那三個人負責引開盯守的華山劍客,後麵那幾個人趁機潛入埋劍山莊!

此刻兵鐵相擊之聲響起,牆外的雙方已交上了手。那三個黑衣人一個使刀,兩個使劍,武功都很高,和那幾個華山劍客打得難解難分。蘇少遊緊盯著使刀的黑衣人,看著他的一招一式,生怕落下些什麽。

雙方交手了大約二十多個回合,黑衣人且戰且走,漸漸回到林邊,然後呼哨一聲,一齊跑進林中。那幾個華山劍客想追卻又擔心有人趁虛而入,猶豫片刻便又掉頭回去了。

蘇少遊並不知道這些人為何如此,但他的一顆心已沉了下去。

冰盤般的月亮已從雲層後升起,清冷的月光照進不二樓開闊的後院,照在踟躕而行的蘇少遊身上。

他看著眼前的樓宇庭院,眼中滿是失落之色,這裏本是他夢想著揚名立萬光宗耀祖的地方,明天他就要在這裏和一位或許是今後武林中最有名的劍客比武,可是現在他突然覺得這一切毫無意義。

他緩緩上樓,來到何占豪的客房,輕輕敲了敲門。

房內毫無動靜,似乎沒有聽到敲門聲。可是過了片刻,房門突然開了條縫,露出何占豪炯炯的眼睛。

見是蘇少遊,何占豪眼中露出幾分詫異之色,他將少遊讓進房內,隨後又關上房門。

屋內點著油燈,桌上擺著一壇燒刀子,幾個粗碗,碗內尚有未喝完的烈酒。

何占豪問道:“這麽晚了,賢侄為何還不休息?”

蘇少遊笑道:“豪叔豈非也毫無倦意。”

何占豪笑了笑,避開蘇少遊直視他的眼神,道:“明日你便要與溫震陽比武,此戰非同小可,還不好好休息養精蓄銳,若能勝了對手,必是奇功一件啊。”

蘇少遊沉默片刻,突然道:“豪叔,我不想比了。”

何占豪訝然道:“賢侄,莫非你覺得溫震陽劍術太高你沒有機會,是以放棄比試?這不像是你的風格。”

蘇少遊不答反問道:“豪叔,您和家父情同手足,有什麽需要少遊幫忙的,您隻要吩咐一聲,少遊必定盡力為之。為何今晚那麽危險的行動,不招呼小侄一聲。”

何占豪聞言,臉色變了變:“你怎地知道俺晚上有行動?”

“今晚我失眠難寐,便獨自一人去山上梅林散心,正好看見幾個黑衣人經過。我看其中一人背影有點像你,一時好奇便跟了過去。等到你們和那些華山弟子交手後,我便確信是你了。豪叔,您今晚雖然用的不是那把镔鐵大刀,但是您的如意刀法,小侄還是能認出來的。”

何占豪盯著蘇少遊,沉默片刻,語氣凝重了許多:“賢侄,你即便發現了俺的行蹤,也不該來這裏問俺的,若非俺很清楚你不是外人,此刻你已身處險境了。”

蘇少遊忙道:“豪叔,少遊並非多事之人,我來這裏,其實是向你道謝的。”

“道謝?”

“少遊到現在才明白,前日豪叔你輸給我,原來是有意相讓。就實力而論,明日同溫震陽比試的本不該是少遊的。”

何占豪臉上凝重的表情漸漸被驚訝和一種尷尬代替,他忍不住道:“少遊,俺知道你冰雪聰明,但俺想不通,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蘇少遊苦笑道:“豪叔,你前日敗給我,是因為讓我抓住了你刀法中的一處破綻,這個您想必不會否認。”

“不錯。”

“可是今晚您與那位華山劍客對打時,你這個破綻已經不見了。”

何占豪目光閃動幾下:“俺因為這個破綻敗給你,回來自然會反思琢磨,將這個破綻改掉。”

“幾年前您和家父比武,您的十七式如意刀法已基本使完。當時小侄也在場,觀看了整個過程。豪叔你有所不知,直到最後家父險勝,您的刀法除了方才說的這個破綻,還有一處更隱秘的。”

何占豪突然明白蘇少遊想說什麽了。

“豪叔,今晚您的刀法,威力和那天與小侄比試時大相徑庭。而且這兩處破綻,都已消迄無形。如此說來,隻有一種合理解釋,便是您早就已知道當年和家父比試時暴露的這兩處破綻,你想必也知道比武後,家父和小侄會參研您的刀法,或許會發現這些破綻。因此前日和小侄比試時,故意將這破綻暴露出來,借機成全少遊。豪叔,少遊的猜測,沒有錯吧?”

何占豪哈哈笑了:“賢侄,你不但眼力極高,而且心思縝密,豪叔沒看錯你!不過有一點你恐怕不知,當初俺與你父親比武,若非俺事先喝了不少酒,你說的那兩處破綻本也不會有的。”

蘇少遊歎了口氣:“豪叔,我那天輕易獲勝後,不是沒想過你故意讓我的可能,可是咱們練武之人,往往視榮譽比性命還重要,豪叔你成名多年,卻當著天下英雄的麵故意輸給我這個晚輩,這又是何必。而且,萬一那天少遊失手傷了你,豈不是令少遊遺憾終生!”

何占豪擺擺手道:“賢侄,我何占豪一向視虛名如糞土,一場勝負俺並不在乎。你父親一生俠義正直,對俺也一向多有幫助,是俺最佩服最信任的人之一,他英年早逝,俺理應為他做點事情才對。少遊,你為人敦厚善良,俺之所以敢露破綻給你,也相信你必定不會傷我。”

蘇少遊默然片刻,道:“豪叔對少遊如此厚愛,少遊尚可理解,但是蕭公子與少遊素不相識,為什麽也要故意輸給我?”

看著何占豪愕然的表情,蘇少遊接著道:“我們蘇家那招力貫殘虹,極少有外人見過,但豪叔你是例外,當年你就是敗在家父這一招之下的。那天少遊同蕭公子一交手,便知他劍術很高,很難對付。後來他敗在這一招下,少遊還一直飄飄然,自以為技高一籌。直到今晚少遊左思右想,才恍然大悟,蕭公子分明是事先從你那裏了解了這一招法,故意鑽進了我的圈套,否則以他的老練和精明,怎麽會那麽輕易就心浮氣躁冒進強攻?我細細想了想,這次不二樓比武,從咱們在客棧碰頭那天起,你們兩位便一直暗中在做有利於我的事,蕭公子先主動提出比武規則,用擲花生的遊戲,將少遊拉進八人名單,接著他刻意攛掇秋一鶴和溫震陽比試,為我除去一個強敵。然後你們二位主動向我挑戰,神不知鬼不覺地敗給我,於是少遊就輕而易舉地在這次高手如雲的比武大會中脫穎而出了。慚愧啊慚愧,少遊還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認為蕭公子主動向我挑戰,是看我比較好對付……”

他越說越頹喪,就像在說一件很丟人的事情,何占豪不由也有些尷尬。

“豪叔,你為人仗義,朋友一向不少,這蕭公子想必是你的好朋友,所以此番才仗義出手吧?”

“非也非也!”未等何占豪回答,一個人從床幔後的陰影處走了出來。

這個人當然便是蕭文虎,他臉上帶著那招牌式的淡淡笑意,悠然道:“我和豪哥的確是多年的好朋友,但我此番來助你,並非是因為這個。”

看到蕭文虎出現,蘇少遊並不吃驚,他很有禮貌的拱了拱手,反問道:“那是為何?”

蕭文虎正色道:“蘇淺大俠義薄雲天,多年前對家父有救命之恩,文虎此番前來,正是奉了家父之命。家父聽說你要前來埋劍山莊挑戰公孫義,便囑咐我無論如何要助你一臂之力。於是我便聯絡上豪哥,策劃了這麽一個辦法,千方百計將你扶上比武大會第一的寶座,以繼承蘇淺大俠未盡之誌!”

這個回答令蘇少遊頗為意外,他本以為是何占豪策劃的這件事,沒想到發起人居然是紫玉山莊莊主蕭長清!蕭長清做為一門之主,不惜犧牲自己門派的聲譽,也要助蘇家一臂之力,實在是難能可貴!他動容道:“蕭莊主的一番苦心,少遊感激不盡。隻是兩位想過沒有,即便兩位相讓於我,少遊又如何戰勝下一個強敵?”

蕭文虎和何占豪互視一眼,歎道:“這件事本已在我們的把握之中,孰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在我的計劃裏,最後和你決勝的,本不該是溫震陽的。誰能想到,華山派會來趟這次挑戰大會的渾水,而且還來了個如此厲害角色!”

蘇少遊愕然道:“在你的計劃裏,該是誰和我最後決勝?”

“是我。”

帳幔後又走出一個人,一臉暖意看著蘇少遊。

“是你?”蘇少遊本已料到房內還有第三個人,卻沒想到是這個人。

此人赫然竟是丁盛!

蘇少遊一臉惑然道:“丁大俠又是為何來助少遊?”

丁盛淡淡道:“不為別的,隻因為他倆是我的朋友。”

簡單的一句回答,卻不知蘊含了多少情義,想到丁盛先槍後劍死鬥溫震陽的情景,蘇少遊心中不禁一熱。

蕭文虎道:“丁大哥是我們三人中武功最高的,我們本計劃由他來對付秋一鶴,最後再輸給你,讓你順利出頭。溫震陽出現後,我看他絕不好對付,便起哄讓秋一鶴和他決鬥。正好溫震陽也要對付秋一鶴給武當派賣個麵子,他倆倒是挺配合我。隻是我想不到,溫震陽出手如此狠辣,秋一鶴直接送了命。”

說到這裏蕭文虎一臉愧色。

蘇少遊道:“三位如此厚待少遊,少遊先謝謝了。隻是三位或許並不了解少遊,少遊寧願技不如人敗在對方劍下,也不願意靠這種方式獲得勝利。依靠別人暗中幫助,即便少遊最終能名滿天下,豈非也是自欺欺人?三位幫得了少遊一時,卻幫不了少遊一世,遲早有一天謊言會被揭穿,屆時少遊乃至正陽門必將顏麵掃地,這又何必?”

何占豪鄭重道:“賢侄,俺知道你為人正直敞亮,心氣也很高。我們這麽做,絕非是小瞧你的劍術,隻是想讓你少走彎路而已。這世上之事,隻憑劍術高超便成就一番事業者又有幾人?多少身懷絕技之士,鬱鬱一生而不得誌,或缺少機會,或遭人壓製。那些名門弟子能夠出人頭地,我看首先要歸功於他們的師門,若非他們那些聲名赫赫的師長前輩鋪路,他們也不知要栽多少跟頭。這次埋劍山莊比武,是你大展宏圖的最好機會,我等都相信你成名之後,能夠靠你自己的本事做一番大事業,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這次讓溫震陽壞了好事。”

蘇少遊聞言默然片刻,長出一口氣道:“聽豪叔這番話,少遊心裏好受多了。隻是對付溫震陽,少遊本就沒有信心,如此一來更沒鬥誌了。”

“我看溫震陽並非不可戰勝。”

說話的是丁盛,他走到桌前,端起那尚存有水酒的海碗,一飲而盡,接著道:“溫震陽那幾記出自昆侖和點蒼的絕招確實厲害,可是以在下愚見,這些名門劍法都已自成體係,若想將它們糅合在一起絕非易事。這正如劍法高絕的劍客,往往孤僻獨行一樣。他跟我鬥劍時,本來用的是華山劍法,後來變換成昆侖劍法才破了我的軟劍。可就在他改使昆侖絕招的那一瞬間,他的身形和步法都顯得生澀了些,露出了一處破綻!”

他若有所思道:“這或許就是他的最大弱點,隻是時機稍縱即逝,我沒有抓住。”

蕭文虎皺眉道:“可是,我看溫震陽每一種劍法都練得很純熟,若想逼他轉換劍法,恐非易事。”

“我們可以利用他的傲氣。”丁盛眼裏閃著光,“溫震陽出身名門,身懷多項絕技,我看他根本沒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裏。少遊名氣尚淺,姓溫的小子應該不會上來就用那些驚世絕技對付少遊,多半還是會用華山劍法。可是華山劍法跟少遊的蘇氏劍法有些類似,都是講究後發製人,攻擊性偏弱,隻要少遊能和他多周旋幾個回合,以他目空一切的個性,可能會沉不住氣,變招以求速戰速決,這個時候機會就來了!”

聽到他這番話,蘇少遊的眼睛也亮了起來。

丁盛臉色變得嚴肅起來:“少遊,話雖如此,但獲勝的機會很小,溫震陽劍術高超且狠辣無情,跟他對決十分危險,你要三思。”

蘇少遊沉思片刻道:“少遊自打隨父學藝那天起,便已決心獻身於劍道,能與溫震陽這樣的人較量,是少遊夢寐以求的機會。若貪生怕死臨陣退縮,非但令天下英雄恥笑,少遊亦恐將抱憾終生。丁大俠方才的教誨令少遊受益匪淺,明日同溫震陽的決鬥,少遊無論如何也要試一試!”

“俺知道你不是臨陣退縮之人。”何占豪看著蘇少遊,麵露欣賞愛惜之意,“大丈夫若想成名立萬,總要經過幾場惡戰的曆練。明日之戰將是你平生最重要之戰,少遊,一切就看你了。”

他看了看蕭文虎和丁盛兩人,接著道:“賢侄,今晚之事與你無關,你隻要知道,我等所做的事,都是應該做的就可以了。”

丁盛補充道:“蘇兄弟,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華山派此番興師動眾而來,絕非隻為了參加挑戰大會。溫震陽敲山震虎在先,華山眾弟子封鎖埋劍山莊在後,一切似乎都是按計劃在行動,他們是另有所圖!此事幹係重大,牽涉到的方方麵麵很複雜,因此我們也不想把你牽連在內。

蘇少遊淡淡笑道:“三位如此義薄雲天之人,做的事情當然不會是什麽壞事。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情,各位一定不要忘了算少遊一個。”

四個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