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竿頭薄進心魔強(上)

欲從惠思鎮前往離憂島,仍需到鎮東北方向的海港乘船。楊逸之剛從那裏回來不過兩日光景,自是輕車熟路。楊逸之收拾了心情,往港口去也。

“咦,這不是楊公子嗎,這麽快就要回離憂島了?”

問話的是船老大,楊逸之兩日前方才搭過他的船,是以被一眼認出。

楊逸之隻能微微點頭,報以尷尬一笑。

船老大哪裏知道,雖然隻有兩天光景,楊逸之卻經曆了人生的從大喜到大悲,紛繁程度比之尋常百姓的一生亦猶有過之。雖然隻過了兩天,卻不知這看似相同的一個人,內心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未時一刻,渡船緩緩而動,順流而下,朝離憂島駛去。

惠思鎮距離憂島有三天水程,楊逸之閑來無事,經常站在甲板邊遠眺大海,耳邊不時傳來海浪拍打船舷的聲音。

楊逸之回想來時,一想到馬上可以見到林軒影,心裏是緊張伴著興奮;而此時想到安陵真,心裏則是喜樂伴著平靜。若問為何有此不同,隻怕楊逸之亦無從回答。

三日後傍晚,隨著渡船微微一震,楊逸之安抵離憂島碼頭。船老大告知道:“楊公子,離憂島已經到了,請上岸吧。”

楊逸之向船老大謝道:“多謝。”說罷起身上岸。

島上景色依舊,但於此時的楊逸之看來,卻分外明豔。楊逸之料想安陵真此刻多半在海邊小屋,縱使不在,自己去那裏等著也好。

路上楊逸之暗想:“不知安陵真見到自己突然返回,會作如何反應?”

其實別說是安陵真,就算是楊逸之自己,也沒想到隻隔數日便回得島來。

行到海邊小屋,楊逸之遠遠便看到一人正麵朝大海坐在礁石上,呆呆望著遠方,不是安陵真還有何人?

楊逸之一時甚感輕鬆,好似在外多年的遊子回到了故鄉。待走得近了,楊逸之在後麵輕輕喚道:“真……真兒!”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安陵真明顯嬌軀一顫,不能置信地回過頭來。當看到楊逸之就站在自己不遠處,安陵真更是驚得呆了,還使勁兒眨了幾下眼睛,以為自己生出幻覺了。

楊逸之打趣道:“怎麽,不認得我了?”

安陵真仍沒從震撼中回過神來:“逸之哥哥,是……是你嗎?你……你回來了?”

看著安陵真茫然無措的樣子,楊逸之重重點了點頭道:“是我,我回來了,如假包換。”

“逸之哥哥……”

安陵真從礁石跳下,一下子撲到楊逸之懷中,語含哭意:“我……我時刻盼著你回來……”

話未說完,雙肩便顫抖不止,顯是心情激**不能自已。

看著安陵真的樣子,楊逸之憐意大聲,柔聲安慰道:“不要哭了,你看,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良久,安陵真方從激動中平複過來。安陵真拉著楊逸之在海邊一同坐下後問道:“逸之哥哥,你既然回來了,是已經殺了紀東歌那奸賊嗎?”

聽到安陵真提起紀東歌,楊逸之神色一黯,歎道:“沒有……”

“是不是他使詐逃走了?”安陵真說罷看著楊逸之,發現他神色有異,似懷有心事,不由問道:“你臉色為什麽這麽難看?”

楊逸之再歎,緩緩說道:“真兒,其實有件事情,我一直瞞著沒有告訴你。”

楊逸之頓了頓後道:“當時我與紀東歌結拜為兄弟後,在他盛情邀請之下,住在他的一處莊園內。我在那莊園附近結識了一位名叫林軒影的姑娘,相處下來,對她傾心不已,想與她相攜終老。不料後來我被紀東歌打落山崖,和她就此離散。日前我去名劍山莊尋找紀東歌,無意間卻發現,那個姑娘竟然是紀東歌安排在我身邊的眼線,原來他們串通起來,一切都是騙我的……”

說罷,楊逸之看著安陵真,不知她聽後會有何反應。

安陵真在一旁靜靜聽完後道:“逸之哥哥,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罷,你……不要多想。”

楊逸之道:“真兒,你對我的心意,我不是不明白。當初之所以對你隱瞞軒影的事情,是怕徒害你傷心而已。我原來一心想著要回到中原,了結與紀東歌的恩怨,若我僥幸不死,再向你說明一切。沒料到現在又生出如此的波折,唉,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看著楊逸之頹然的樣子,安陵真心中不忍,於是溫言安慰道:“一切都過去了,你現在回來了就好,我……我一直在等你回來……”

楊逸之一時五味雜陳,隻能輕輕叫了聲:“真兒……”

安陵真明白楊逸之複雜的心情,柔聲道:“事情已經過去,想得太多也無益處。不如我們在離憂島高高興興地生活,好嗎?”

楊逸之撥弄著沙灘上的卵石,說道:“唉,我也想遠離這些是非。可一入江湖,身不由己,不知我有沒有福氣能過上清淨的日子……”

安陵真衝楊逸之莞爾笑道:“好了好了,不要胡思亂想,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睡上一覺,待明早醒來,一切的煩惱都會不見的。”

楊逸之已經許多日子沒有好好休息過了,被安陵真一提,頓覺疲憊襲來。是夜,楊逸之在海邊小屋中沉沉睡去。

一夜過去,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的縫隙照了進來,楊逸之悠悠轉醒,伸了伸懶腰。說也奇怪,楊逸之覺得自己甚是清爽,大概是好久沒有這麽踏實地睡一覺了。

晌午時分,安陵真來邀楊逸之一同去拜會她的父親,楊逸之欣然應允。

剛一進門,安陵真就像孩童般蹦跳到父親麵前,搖著父親的袖角,語氣輕快地報告道:“爹,你看,逸之哥哥回來了。”

楊逸之上前行禮道:“見過安陵前輩。”

安陵潛輕撚胡須,微一點頭道:“楊少俠不必多禮。你的事情真兒也給我講過一些,不知你現在有何打算?”

楊逸之如實回道:“晚輩尚未籌劃,還望前輩能指點一二。”

安陵潛喝了口茶,悠然說道:“我輩之人練習武功,所為何來?不僅為了強身健體,更應為國為民做些有益之事。”

安陵潛一語道出了習武之人的責任擔當,楊逸之不由點頭同意道:“前輩所言極是。”

安陵潛接著說道:“紀東歌表麵上仗義疏財,義薄雲天,可私下裏卻作惡多端,如此下去,將來必會為禍江湖。而且當今武林為了一本《武道輪回》鬧得不可開交,一場浩劫即將開始。楊少俠身負天資,更應該在此時有一番作為,如此方能不負一身武功,切不可因為些許挫折便一蹶不振。”

安陵潛不愧為一教之主,對武林的形勢洞若觀火,對楊逸之的指教之言也是字字珠璣,絕無半句廢話。

安陵潛續道:“你現在心緒不定,依我之見,不如先在島上住一段時間,一來可以勤練武功,二來也可以平複一下心緒。”

楊逸之本不知應何去何從,聽得安陵潛一席話,頗有撥雲見日之感。

楊逸之躬身謝道:“多謝前輩指點,晚輩明白了。”

接下來的日子,楊逸之便在離憂島住下,不覺間數月倏忽而過。自得到風重天真傳後,楊逸之的武功較之從前已然有天壤雲泥之別。而近月來安陵潛不時的指點教導,更使其武功進步神速,一日千裏,真可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這天傍晚,同往常一樣,安陵真拉著楊逸之來到海邊小坐。幾月下來,這已經成了二人的習慣,自然的風鳴雲移,潮**去總能使二人分外地感到寧靜。

安陵真除去鞋襪,將雙腳置於海浪中,轉頭對一旁的楊逸之道:“逸之哥哥,這段日子你夜以繼日的練劍,不過我看你有些急於求成,怕是欲速不達呢!”

楊逸之倒是第一次聽安陵真談起武學之事,不禁有些意外道:“……嗯?”

安陵真解釋道:“我爹經常說:劍道理無窮,此心亦無極,若得心劍合一,宜多加用心揣摩劍意。’”

楊逸之低頭沉思起來:“心劍合一……劍意……”

“好了,我先回去了,你慢慢琢磨吧。” 安陵真不願打擾楊逸之,是以先行離開。

第二天一早,安陵潛罕有地來到海邊小屋,楊逸之問候道:“見過前輩。前輩來此,當是有事吧?”

安陵潛點頭道:“不錯。這些日子來,我一直在留意觀察你的進展。你的武功已然大進,隻是心中有事,難以平靜下來,故難以達至大成之境。如想再有進展,必先解開心結。”

聽聞楊逸之仍有心事,安陵真擔心地問道:“爹,你有辦法嗎?”

安陵潛猶豫了片刻後說道:“辦法是有,但是凶險無比,一不小心,怕有性命之憂。”

一聽有可能丟掉性命,安陵真連忙大搖其頭:“那……還是算了吧,楊大哥現在的武功就很好了。”

不料楊逸之輕搖其首道:“前輩說言不差,晚輩亦總覺心中鬱鬱,此結不除,有害無益。不知前輩有何方法,晚輩願意一試。”

安陵潛讚賞道:“你既有如此決心,那隨我來禁地吧!”

安陵真放心不下,便隨二人一同前往離憂教禁地。

禁地一如往昔的莊嚴肅穆。楊逸之遙想上次來此,還是被安陵真硬拖過來,希望偷學武功以恢複武功,而今二臨此地,但卻可堂堂正正,人生無常,莫不如是。

楊逸之請教道:“不知晚輩該如何除去心結?”

安陵潛指著禁地入口道:“這裏進去,便是離憂教的心陣,乃為防止外人私闖禁地而設。此陣凶險無比,百年來能闖過者寥寥無幾。”

“心陣?”楊逸之重複了一聲。

安陵潛說道:“不錯。此心陣為本教五官陣之一,五官者,鼻目口舌耳也。鼻者,肺之官也;目者,肝之官也;口者,脾之官也;舌者,腎之官也;耳者,心之官也。”

安陵潛頓了頓續道:“五官於人,意義非常,然若五官敏銳太過,則會過猶不及,引發煩擾。如耳聰太過,可聞針落之聲,看似可喜,實則可悲。這心陣即是針對聽覺而設,在闖陣者心中生出幻像,雜念愈盛,幻象愈繁。若你做不到分辨虛實,心靜若水,將狂舞不歇,終致力竭而亡。”

聽聞心陣如此凶險,安陵真麵無血色,為楊逸之擔心不已。她向父親問道:“爹爹,非要闖這心陣不可嗎?”

安陵潛道:“萬物在心,魔由心出;心神所至,萬事可成。心陣雖然凶險,但卻極能曆煉心智,如可闖過,對楊少俠甚有裨益。不過是否要冒險一試,還需少俠自行定奪。”

楊逸之低聲將安陵潛的“心神所至,萬事可成”念了幾遍,接著抬頭衝安陵真露出自信一笑道:“真兒不必擔心,我定會闖過此陣。”

一旁的安陵潛拍拍楊逸之肩膀,示意他若準備好了,便可進入禁地挑戰心陣。

楊逸之提了提精神,舉步進入離憂教禁地。入門走過一段甬道後,便出現一個百丈見方的大廳。大廳由石塊堆砌而成,雄渾古樸,牆壁四周插著火把,閃動不已。大廳看似平常,但楊逸之感到自己已然身處險境。

按照安陵潛事先的指導,楊逸之在大廳正中盤膝而坐,雙目輕閉,靜候心陣發動。

片刻後,牆壁後麵便漸次傳來金屬的碰撞聲,一重疊過一重,仿佛海浪般往返不息。初聞時那聲音甚是清脆悠揚,不久後即變得遲緩凝重,最後或急或緩,或明亮或深沉,各種聲響揉雜在一起,形成古怪的旋律。

楊逸之初時仍可安坐不動,但隨著聲響的繁複變化,身體便不由隨之微微抖動,額角也滲出絲絲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