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刹那間的永恒4

“怎麽是你?”

劉若雯難以置信地望著我。我猜父親對她肯定是什麽都沒有說。我隻好尷尬地衝她咧嘴傻笑了笑,而就在下一秒,她再也沒有了前一秒鍾的抗拒和激動,突然放聲大哭了起來。如果說她在電話裏哭是竭斯底裏,那麽她現在哭,就是毫無保留,她一邊哭著,一邊說著‘不想回家’的字眼。

她在車裏哭了很久,我和父親都沉默著,直到她哭得疲倦下來,父親才發動了引擎。這時父親才詢問起她家的地址,她卻十分配合的告訴了父親。

“這是我爸,還好他在警局上班。”我為她解釋道。

“謝謝你了,荀遠同學……”

父親載著我們來到了城南的一片新城區,這個城區和東邊的城區截然不同,夜色下的路燈把馬路照的如同白晝,道路兩邊也是更加茂盛的綠色灌木,我很少去新城區,所以我對這裏的印象很深。

我望著路邊的這片有花園,又有保安的別致的建築群,下意識地問:“你家住這個小區?”

“不,不是這裏,是下一個路口,左轉。”她回應道。

很快,父親就將車開到了下一個路口,車頭一轉,我就被眼前的景象給震驚住了,這裏壓根沒有什麽居民樓,也沒有圍牆,一眼望去,道路兩旁全都是一座座兩層樓高的獨立別墅,每一座別墅都不一樣,而且每一座別墅的門前都大得足以容得下一個花園。

“到了,就是這裏。”

父親把車停在了劉若雯手指著的別墅旁邊,然後對我說道:“去送送她吧。”

“真想不到,你的爸媽竟然這麽有錢!”眼看著她終於可以回家,我心情大好,一邊說著,一邊跟著她下了車。但她卻突然變得心情很差,她蹙著眉頭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說道:“我沒有父母。”

“什麽?”我誤以為自己聽錯了,但不論我再怎麽追問,她都一聲不吭。我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看父親,他卻隻是站在車旁點了一支煙,示意我把她送進家門,於是我便跟了上去。

她按下門鈴後,很快就有人來開門,那是一個中年女人,戴著一副方框的眼鏡,看上去很年輕。

“咦,這位是?”中年女人衝我這邊望了過來,我原本以為她是問我,我正要向她打招呼,劉若雯卻開口說道:“是他送我回來的。”

原來中年女人指的並不是我,而是遠處站在汽車旁邊的父親。中年女人把目光從父親那裏收了回來,才注意到附著在劉若雯身上的酒漬。她立刻伸手取下眼鏡,皺著眉頭盯著劉若雯看,她的眼神很快就冷到了極點。

“你還嫌自己惹的事不多?”

女人一邊冷聲說著,一邊用眼鏡腿挑起了劉若雯的瀏海,觀察著她臉上的擦痕和被淚水衝花的妝容。我這才注意到女人手中的眼鏡並不是一副真正的眼鏡,而是一副沒有鏡片的鏡框。這時女人卻突然抬手要打,我下意識地擋在了旁邊。

“啪”一聲脆響仍是從另一邊傳了出來。

這讓我十分出乎意料,我急忙勸道:“阿姨,別打了。”女人不但無視了我的勸阻,竟然再次抬起了手臂,我立刻拉著劉若雯向後麵躲,我明顯的感覺到她正在渾身發抖,卻仍是站在原地,勉強地用手去擋,但任憑我怎麽拉,她卻一動都不動。

中年女人就這樣連續扇了劉若雯好幾個耳光,直到她手裏的眼鏡框完全變了形,才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將鏡框摔在了地上。

這個時候,父親終於扔掉了手裏的煙頭,走上台階,對中年女人勸道:“行了,不要打了,她是個孩子,又不是個動物,總打也不是個辦法,再說她又沒做錯什麽,還是先讓孩子進屋吃點東西,早點休息吧。”

中年女人卻一點都沒把父親放在眼裏,她冷聲說道:“這是我的女兒,我想怎麽管就怎麽管,用不著你們警察來教。”

“你才不是我媽……”劉若雯突然小聲說道。

在我和父親都以為自己聽錯了的時候,屋子裏卻走出一個中年男人,我不記得他的樣子,但是他說話帶著的一股濃濃的官腔讓我印象深刻。

“怎麽回事,都是些什麽人圍在我家門口?”他很不悅的一邊說著,一邊從女人身後擠了出來,當他看清了屋外的情景之後,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些什麽。他立馬換了副語氣,對著父親問道:“警察先生,這是什麽情況?”

“沒什麽,您女兒是我家孩子的同學,今天她在外麵被人欺負,正好被我看見,就把她送過來了,好在也沒什麽大礙。”父親一邊借機打著圓場,一邊伸手拍了拍劉若雯的肩膀,示意她進屋去,但她這時候卻怎麽也不願意邁進那個門檻,她一邊使勁向後縮去,一邊小聲說道:“我不想回家……”

“什麽?”中年男人立刻側著耳朵問道,樣子十分誇張。其實他是聽清了的,但他卻故意做出一副沒聽清的樣子,反複問著。

劉若雯也終於忍受不住這種無形的折磨,頓時甩開了父親的手,大聲說道:“我不想回家,這不是我家!”

“聽到了吧?這是她自己說的,她已經過了18周歲了,這是她的自由。”中年男人怪聲怪氣地對父親說完,竟然就拉著女人進到了屋裏,然後關上了門。

我很不理解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父母,我抬頭看了看父親。他一直沒有說話,隻是低頭看著劉若雯沉默著,過了一會,他走到汽車旁邊,又點起一支煙,靠在引擎蓋上吸了起來。

我看到門口的燈也暗了下來,就索性坐在了台階的邊緣,看著父親吸煙,劉若雯也一聲不響地坐在了一旁,呆呆地望著馬路上來往的車輛。我忍不住說道:“現在我好像有點理解你為什麽不想回家了。”

“對不起,我反悔了。”

她隻說了這一句話,然後就一言不發的望起了夜空。我們三個人就這樣在別墅門口沉默了一支煙的功夫。父親把煙頭按滅在了空煙盒裏,隨手把煙盒丟進了別墅門口的垃圾箱裏,然後笑著說道:“走吧,今天到我們家過夜吧。”他笑的很輕鬆,就好像之前的那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快上車吧,我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父親一邊說著,一邊拉開了車門,然後催促道:“快點兒,快點兒。”這聲催促就好像被賦予了魔力一般,讓劉若雯沒有辦法去抗拒它,立刻跟著我坐進了汽車。

回家的路上,我們都沉默著,但好在時間不長。一直到推開家門,父親才第一個開口說話:“終於到家了,餓死我了,我先去熱飯。”父親自顧自地脫下外套,然後就鑽進了廚房,全然不顧身後的客人。

劉若雯見到母親就顯得拘謹了起來,她站在門口對母親說道:“不好意思,打擾您了。”

母親好像早就知道了劉若雯會來,她說:“你就是剛才打電話的姑娘吧,你叫什麽名字?”

“叫我雯雯就好。”

劉若雯跟著母親進了客廳。燈光下的劉若雯一身的酒漬,樣子很狼狽,母親卻一點都不介意,她拉著劉若雯進到了衛生間裏。

等劉若雯從裏麵出來,已經是完全變了個樣子,她洗過了澡,洗掉了濃妝,換上了母親的一條白色的連衣裙,整個人一下子成熟了許多。

“過來吃點東西吧。”父親給她倒了一杯熱好的牛奶,把飯菜也都留給了她,自己卻煮了一碗白水掛麵。她跟著父親一起吃飯,在吃飯的時候,她突然對父親說道:“叔叔,你們對我真好。”

父親笑了笑,說:“不礙事,其實我看得出來,你比小遠懂事多了。”

父親說得並不是沒有依據,兩個人吃完飯後,一起收拾起了廚房和餐廳,在做家務這件事上,她真的很在行。

母親把劉若雯的衣服洗過之後晾了起來,然後從屋裏拿出了一疊新的床單和毛毯,她對我叫到:“小遠,來把床單換了,今天晚上讓她睡你的房間,你就睡沙發。”

“沒問題。”我走到母親旁邊接過了新床單和新毛毯,劉若雯也跟了過來,她對我說:“我來幫你。”然後就走進房間換起了床單,我幾乎幫不上什麽忙,隻能站在旁邊幫她打打下手,她甚至還幫我鋪好了沙發。忙完了這一切之後,她似乎也沒那麽拘謹了,她坐在床的一邊,望著我的書架說道:“你書架裏的書真是不少呢。”

“嘿嘿,”我立刻得意了起來,說道:“那當然了,很多都是從體育館後門那家音像店裏弄來的,那個老板在門口支了個二手書攤,他經常送書給我。”

“哦,是那家呀,聽說那家店以前是賣戶外裝備的,今年突然就改成音像店了,生意還不如以前,他的店名還蠻有趣的,叫駱駝還是什麽來的。”

“叫‘駱駝印象’。”我補充道。

“對,就叫‘駱駝印象’,很有趣的名字。”劉若雯一邊笑著,一邊打量著我的書架。

“咦?你居然也看這本書?”她突然站起身來,從書架右邊的角落裏取出了一本很不起眼的書。“這也是從那音像店淘來的嗎?”

“不是,這是書架裏原本就有的,可能是我媽以前看過的吧,我都沒看過它。”我看了一眼那個已經泛黃的封麵說道。

“我步入叢林,因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義,我希望活的深刻,並汲取生命中所有的精華。然後從中學習,以免讓我在生命終結時,卻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活過。”她一邊說著,一邊把書抱在懷裏,靠在了窗子旁邊,望著夜空一言不發。

我衝她問道:“什麽意思?”

她沒有回答我,卻說:“向往自由的人,都會愛上這本書。”她看上去像是感慨萬千。我下意識地望了一眼書的名字,叫《瓦爾登湖》。

“我想好了,”短暫的沉默之後,她突然說道:“我應該回去。”

我問道:“那樣的家,你確定你真的還想回去嗎?”

“我確定,我應該勇敢一點的,發生今天這樣的事,都是因為我自己,我不應該遇到問題就逃避的。”

“是因為你,他們才會打起來嗎?”我問道。

“是的,我早該和他分手的,學校也快不要我了,我原本應該好好的待在學校的。”

“但是你回去之後,你的父母還是會那樣對你,不是嗎。”我問道。

她沉默了幾秒,然後說道:“其實,他們並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我是被他們領養的,我記憶中的童年都是在孤兒院裏度過的,聽說我一出生就被父母拋棄了,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他們還在不在世。一直到我8歲才被領養,比其他同齡孩子晚了5年,就因為我是個女孩。”

聽了這些,我才終於明白了她為什麽總是會說‘我沒有父母’那樣的話,我突然想起了母親說她和我蠻相似的,在某種程度上,我和她的確很像。

“這還不是最不幸的,”她說:“領養我的是北方一個畜牧公司的老板,公司上下隻有他們夫婦兩人,他們人很好,就像你的爸爸媽媽一樣。可是隻過了兩年,因為城市擴建,公司和牧場就都被收購了,畜牧公司變成了養殖場。”她小聲自語:“我喜歡那個牧場…”

“人們都說我跟著他們生活對自己的成長沒有好處,所以我又被送回了孤兒院。我成天哭著鬧著要回去。院長借給了我一本《瓦爾登湖》,說我需要它,但那個時候我還很小,根本讀不懂其中的意思,後來想看了,卻又看不到了。我被現在的父母領養了,父親是搞房地產的,母親一個人開了一家貸款公司,他們都很有錢,所以才買得起那麽大的別墅,可是我過的一點都不幸福,我一犯錯他們就打我,轉了多少次學,我自己都快記不清了。”

“那你為什麽還要想著回去?”我下意識地問。

她卻說:“因為我答應過以前的父母,不論以後到了哪裏,生活得是好是壞,都要安心的過下去。就像這本書裏說的一樣‘一個安心的人在哪裏都可以過上自得其樂的生活。’所以我還是要回去。”

我突然忍不住問她:“假如時間可以重置,你最想得到什麽?”

她說:“我最想要回在北方小城市裏的那種生活。”

“雖然我不能幫你回到過去,但是我會為你盡一次力,假如給你一次機會,你一定不會希望今天的事情發生吧。”說完後,我朝房間外麵走去。

她望著我說:“你已經幫了我不少了。”

“我想我還可以再做點什麽。”我回應道。

“你為什麽這樣幫我?”她突然問我。

我站在門口想了幾秒,說道:“因為也有一個人幫助過我。”

“你覺得值嗎?”她衝我問道。我並沒有回答她,隻是輕輕地關上了房門,隔著門對她說了一聲“晚安。”然後就回到了客廳。

我躺在沙發上望著窗外,這時外麵傳來了雨聲,雨點敲打在窗戶上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音;雨水順著玻璃向下流去;很快我就聞到了一股雨水混雜著泥土的氣味;一股冷風吹去了周圍的悶熱,甚至讓我感到一絲涼意;我走到餐廳,將保溫壺裏剩餘的熱牛奶倒進了杯子裏,我喝下一口,細細品味著奶香。

然後下一瞬間,我終於發現,周圍的一切都被定格住了,這熟悉的感覺讓我意識到自己終於又喚醒了時間之匣。

感官和意識一個接一個的消失又重新凝聚,然後我掉出了這一粒微塵,回到了時間之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