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林昱冒著蒙蒙細雨,提前半個小時到了鏡溪源。沿溪有不少茶社。他看見有一家相對不起眼的茶社前,掛著“鏡溪茶緣”的招牌,便走進去,挑了沿溪的一個僻靜之處坐了下來。一個服務生走過來,問他要些什麽,他擺了擺手說,等一會兒,等另一個朋友來了一起點。

跟鏡溪老街一樣,在杭州城內,鏡溪源算不上是個出名的地方。但是這裏的梨花卻別具一格。溪兩邊,街兩側,都栽滿了梨樹。此時正值花開旺季,芬芳撲鼻,雪白的梨花宛若綿延不絕的長雲一樣,團團簇簇,挨挨擠擠,一眼望不到頭,令人不由得想起“千樹萬樹梨花開”這樣的詩句來。

林昱正看得入神,忽然覺得身側似乎有一個人正悄悄地注視著自己。扭頭看去,就在鏡溪茶緣的屋簷外,昨天在柳繡坊見到的那位女孩子正撐著一把雨傘,靜靜地站在那裏。五月的江南細雨宛若牛毛一樣,無聲地灑落在她頭頂的藍印花布傘麵上,又順著傘麵從她麵前滑落地麵,與鏡溪茶緣的屋簷滴水一起,在她與林昱之間隔了一道晶瑩剔透的雨簾。

不知道為什麽,林昱覺得心中一**,頭腦一陣眩暈。他慌忙站起來,因為慌張,身子在桌子上蹭了一下,帶得桌子歪向一邊,他趕緊伸手扶住。

女孩子的話語隔著雨簾傳進來,聲音也像旁邊鏡溪的水花泠響那般,帶著一種透澈與清涼,卻讓人覺得隔得那麽遠,仿佛來自遙遠的千年之前一般:

“對不起,我遲到了。”

“不,你沒有遲到,我也是剛到。”

“本來我打算提前半個小時到這兒等你,沒想到還是你先來了。”

“我也提前了半個小時,我的路比你近一點點。”

“我一下子就走到這個茶社,因為這兒看上去比較幽靜,沒想到你也在這兒。”

“我也喜歡幽靜。”

林昱這才想起,自己還沒請對方進來呢。連忙將手一伸,作了個“請”的姿勢。

當女孩子坐到麵前的時候,二人倒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了,心中怦怦亂跳著,回避著對方的眼睛。幸好服務生走過來。

“兩位喝點什麽?”

女孩說:“我喜歡喝梨花茶。”

林昱說:“我也是。”

很快,兩杯散發著沁人幽香的梨花茶擺到兩個人的麵前。杯口水汽嫋嫋,那被烘幹焙製的潔白梨花在二人的茶杯中緩緩舒展著、上升著,猶如千年飄散不盡的雲團,在二人心頭縈來繞去。兩個人都局促地啜著茶,那若有若無的雨聲,宛若無數雙看不見的沁涼的手,從溪麵、從街麵捂過來。外麵的世界是濕潤的,麵前的茶水也是濕潤的,可是他們的心卻似乎被一種難言的幹渴折磨著。似乎為了打破這尷尬,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開了口:

“你——”

話語出口以後,二人才發現“撞語”了,不禁同時臉上一紅。這樣一來,兩個人倒反而放鬆了些。二人相視一笑,林昱說:

“你先說。”

女孩子拂了拂額前的劉海,說:“那天在柳繡坊,你在門簾那邊望著我,好像早就認識我似的。”

“你是柳煙塵先生的女兒嗎?”

“是。”

盡管早已有思想準備,但是一聽到女孩子親口承認了,林昱還是禁不住心頭一陣狂跳,那心跳聲在他胸膛裏轟然奏響,猶如千年古刹的晨鍾暮鼓。

女孩子回答完畢後,眼中便閃過一絲悲傷,低下頭去,盯著水杯中那泡水後漸漸綻放的梨花,良久無語。林昱心裏罵了自己幾聲,自己怎麽那麽魯莽呢?一下子就勾起了人家的傷心事。可這又是自己最想知道的問題。

“對不起。”

女孩子搖搖頭,抬起臉,對林昱傷感地笑了笑:

“沒什麽,這就是命。”

“命?”

“對,命。它就像這水杯中的梨花。這許這朵梨花開在深山老林,無人幹擾,自生自滅,可偏偏有人將它采過來,變成了水杯中的一朵茶。”

林昱心想,是啊,命運就像一隻看不見的手,那麽神奇,又那麽可怕,它拆散了先祖林逋和若萱,奪去了柳煙塵的生命,而現在,卻把一朵最獨特的梨花——這個女孩,放到了自己麵前。

“那天在柳繡坊,你好像早就認識我了。”

林昱看著杯中仍在翻動的梨花,深深吸了一口沁人的茶香,片刻才緩緩說道:

“其實,我早就見過你了。”

“在哪裏?”

“我家裏。”

“你們家?”

“對,我們家。我們家中珍藏著兩幅古畫,是我的先祖,北宋詞人林逋親手所作。其中一幅畫上,畫的就是你。”

女孩眼中有一朵光芒一閃即逝,這是一朵懷疑的光芒,但她不會讓這朵光芒停留多久,否則交談的另一方會感到難堪,這就是有修養的人的做法。

林昱有點後悔,那天為什麽沒有用手機把先祖的畫拍下來呢?

女孩不易察覺地轉移了話題:“我也上過你的林氏詞壇網站。那上麵有你的照片,所以那天在柳繡坊,我一眼就認出了你。我知道,你遲早會找到柳繡妨來的。”

“為什麽?”

女孩猶豫了一下,說:

“預感。或許還因為……”

“因為什麽?”

女孩低下頭去,默默地啜著茶,良久才吐出一個字:

“命。”

命,林昱感到一陣窒息,是啊,命,一切都逃不過命。

“那些郵件是你發的嗎?”

“對不起,我借用了我爸爸的郵箱……爸爸在世的時候,我們經常互用郵箱。”

兩朵晶瑩的淚花,悄悄溢上女孩的眼眶。她扭過頭去,望著鏡溪兩岸那望不見頭的帶淚梨花。回過頭來時,她眼中的淚已經幹了。

林昱有些後悔,怎麽又害得女孩想起了父親?怎麽偏找女孩心中最痛的地方戳呢?他連忙轉移話題。

“你知道你的先祖和我的先祖之間的故事嗎?”

“這些故事,我爸爸臨走的前一天,都已經跟我說了。”

林昱一時沒轉過彎來:“你爸臨走?他去了哪兒,他不是……”

“那天晚上,他把我們兩家的故事都告訴了我,兩天後,他就一個人悄悄去了天國。”

女孩子說著垂下頭去,林昱能想象得出,淚水又在女孩子的眼眶裏打轉了。他不禁臉上一紅,趕緊道歉:

“對不起,你瞧我這問得……我真笨?”

女孩子抬起頭,平靜地望著林昱,嘴角卻在微微顫動:“沒什麽,是我沒把話說清楚。那天晚上,我爸爸還告訴我,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所謂緣分,多半也是人們美好的向往罷了。世人皆有緣,世人多無份,大詞人林逋與我的先祖若萱娘娘便是如此,他們的後人也逃不脫這樣的命運——事實不是已經證明了嗎?我們都有各自的另一半了。所以,多想無益。”

女孩子的語氣平靜得令人脊背發涼,她那看似柔弱的眼神下,透著一層令人驚異的堅硬,就仿佛屋後這日夜流淌不停的鏡溪,表麵上看是一河柔水,但水底卻是堅硬的砂礫河床,那是經過苦痛久經滄桑的人才應有的眼神,這與她的性別,與的年齡,與她的身份是多麽地不相符呀!林昱都看得有些呆了。

林昱突然想起一件事,凝望著女孩,猶豫一陣之後,才說:“我曾經見過你爸爸的一那封信,信中說‘枊家再無顏續香火,自煙塵起,世上再無柳家子孫’,我一直以為,柳家真的已經無後了。”

女孩望著茶社外的雨,目光的憂傷也如同這細雨一般幽長沁涼:“我爸在世的時候,我經常聽他歎著氣說,柳家子孫無能,連祖墳都保不住,活著跟死了又有什麽區別?柳家無後呀!”

林昱完全明白了,柳家有後,隻因保不住祖墳,對不起先祖,所以覺得將來九泉之下無顏去見列祖列宗,子孫們活在世上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哀莫大於心死,可以想見,柳煙塵說這些話的時候,是何等的痛心疾首,實際上他早就產生了輕生的念頭。

林昱也忍不住歎了口氣,問:“你爸爸為什麽不報警呢?究竟是誰要盜挖若萱陵呢?你既然能夠在郵件中指揮我轉移玉蟾,想必那些人你很熟悉,對嗎?”

女孩沉默下來,低頭盯著杯中那已經完全泡開的梨花,那些梨花已經吸足了水分,不少開始慢慢下沉,林昱的心不禁也跟一點點下沉。他有些後悔問了這些,但這些問題怎麽能不問呢?也許這正是危害若萱陵的根源。

好一陣,女孩子才抬起頭來,卻似乎剛才什麽也沒聽到似的,有些傷感地笑了笑,轉移了話題:

“我今天約你來,一是想當麵向您表示一聲感謝。這些天來,我們為你們家添了那麽多麻煩,真的非常抱歉。我知道,這不是一聲感謝就能夠補償的,但是我仍然想當麵對您說一聲,代表我,也代表我的父親。”

林昱苦笑著搖搖頭:“應該說抱歉的是我,我沒有保住玉蟾,辜負了你父親的重托。”停了一下,他又補充道,“道歉的話就不要再說了。你們家遇到那麽大的麻煩,我們如果不知道也就罷了,如果知道了而不幫一把的話,不僅我會內疚一輩子,我父親、我母親也都會負疚一輩子。這不需要其它理由,就因為我們兩家不是一般的關係。”

或許是雙方都覺得,此刻說什麽都是多餘的,兩個人都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過了片刻,女孩子才又重新開口道:

“我今天來,還想跟你谘詢一件事。”

“什麽事,請講。”

女孩子從隨身帶的一隻藤編包裏,取出一疊打印稿來:“這是我爸爸生前寫的詩詞。可能是受先人的影響吧,他也很愛詩詞。可是,爸爸生前卻從來不肯拿出來給別人看,他覺得自己寫得不好,我卻覺得這是世界上寫得好最好的詩詞,我要讓全世界知道,這是我爸爸寫的詩詞。我想讓爸爸知道,他再也不用藏著掖著了,他在另一個世界裏,應該過得揚眉吐氣。”

女孩子說著說著有些激動起來。林昱給弄得有些發怔,他不明白女孩子為什麽突然激動。女孩子也意識到自己的有些失態,說了聲“對不起”。然後平靜了一下情緒,繼續說:

“我想幫爸爸把這些詩詞都放到網站上。全世界的詩詞網站,沒有比林氏詞壇再合適的了。可以嗎?”

“當然,當然可以。”不知道為什麽,一打開這疊文稿,林昱就覺得眼睛一亮,仿佛見到了故人一般,“我覺得從親緣上來說,除去我們林家,就數你們家跟林氏詞壇的關係最近。我聽說,林逋先祖當年就經常和若萱小姐應和詩詞。你爸爸的這些詩詞發在林氏詩詞,那不也是一種應和嗎?林逋先祖和若萱小姐如果在天上知道了這些,一定會很開心。”

“林柳兩家有著那麽深的淵源,我想爸爸也一定會同意我這麽做,他也一定會去林氏詞壇欣賞他的作品,因為他生前就經常登錄林氏詞壇,他好像把那裏當成了自己的家一樣。”

女孩的最後一句話,令林昱異常地感動。

“你爸爸究竟為什麽會走上那樣的路呢?是那些人在逼他嗎?”

女孩子沒有回答,而是低著腦袋慢慢地啜茶。過了一陣,才抬起頭,望著林昱說:

“你們不要再為保護若萱陵費心思了。”

“為什麽?”

“因為玉蟾已經丟了。”

“玉蟾上有什麽?”

“玉蟾上的花紋,就是若萱陵的方位圖。”

林昱的心一**,果然和猜測的一樣。怪不得父親第一眼見到玉蟾的時候,就覺得它身上的紋路不一般。

“既然若萱陵的方位圖沒能保住,那麽若萱陵被挖,那就是遲早的事了,挖墓的,不是這幫人,就是那幫人,防不住的。我代表我們柳家,也代表我爸爸的在天之靈謝謝你們!”

說著,女孩子站起來,衝著林昱深深鞠了一躬。林昱毫無思想準備,一時給弄得手足無措。然後,女孩站起來,撐起雨傘,朝茶社外走去。等她走出茶社,走進雨中時,林昱才想起什麽,追了兩步,喊道:

“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呢!”

女孩站住,隔著茶社簷口滴下的串串雨簾,深深地看了林昱一眼,苦澀地笑一笑,說:

“就把這一切,當成一段煙雲,忘了吧。”

說著,女孩裹著牛毛細雨,迎著街道旁那如雲的帶淚梨花朝前走去。一陣風吹來,雪白梨花片片揚起,又紛紛灑落。直到女孩子的背影消失在梨花深處,林昱仍舊佇立在原地沒有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