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鏡溪老街位於老城區西部,離文物局大約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安隊長親自開著一輛掛著民用牌照的舊桑塔納2000,載著林昱和老宮來到鏡溪街的入口處。望著不遠處一道清亮的溪流,林昱說:
“這就是鏡溪嗎?我們屋後的那條河,也是鏡溪,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條河。”
老宮說:“杭州城內還有第二條鏡溪嗎?”
林昱說:“我們老家後門口的那條溪流,也叫鏡溪。聽我父親說,我們家世世代代就住在那裏,一直沒有挪過地方。”
老宮驚奇地說:“是嗎?看來你們家跟柳煙塵家還真是有緣,這麽多年居然還不約而同守在鏡溪邊。哎,有一首詞是怎麽說的呢?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可惜,這柳煙塵先生跟你一樣,是位大老爺們,如果也是一位佳人的話,說不定又會跟我們的林昱林相公上演一段愛情傳奇嘍!”
桑塔納2000在一幢相對較僻靜的建築邊停住。安隊打量著這條看上去有點破敗的老街:
“這裏就是鏡溪老街?嗬,這條街也真是夠老的,怎麽不開發利用起來呢,讓這裏也成為一處旅遊景點。”
老宮說:“哪有那麽多錢開發?江南類似這樣的老街可不少。要是個個都開發,那就沒啥稀奇的了。前幾年倒是有個開發商打上這裏的主意,想把這一帶拆了建一條商業街,這裏的居民卻不同意,說這裏的房子都是老建築,具有文物價值。說即使眼下這裏的房子文物價值還不夠高,再等上幾年,等這些房子再上點歲數,這裏就值大錢了。說得有沒有道理?有,但現實是,眼下這裏很破敗,像件老棉襖,房子又舊又危險,有不少房子已經開始塌了。不過這條鏡溪倒很漂亮,像一位古典美人。”
安隊長指著鏡溪街深處,對林昱說:“我們隻能送你到這裏,再往裏的話,怕引起對方懷疑。你沿著這條街往裏走,會看到一間不大的門麵房,門口掛著一塊招牌,上麵寫著‘柳繡坊’三個字。技偵部門鎖定的發郵件地址,就是那裏。”
林昱還真有幾分緊張。隔著車窗望去,鏡溪街上的行人車輛往來如常,明晃晃的陽光照得街上亮堂堂的,這條在一般人眼中再普通不過的老街,此刻在林昱看來竟似有幾分詭異。林昱腦子裏不禁閃現出柳煙塵的身影。在那個名叫“柳繡坊”的老房子裏,真的能見到已經駕鶴西去的柳煙塵嗎?老宮看出了林昱的心情,拍拍林昱的肩:
“別緊張,你不是一個人在作戰。我們就在這裏等著你。”
林昱不由得臉上一紅,他可不想成為別人心目中的懦夫。他調整了一下呼吸,打開車門,在車上人員的目送下,踏上了他這深入虎穴的第一步。
鏡溪老街並不長,才一刻鍾光景,林昱就走到了街的另一頭,並沒有發現什麽“柳繡坊”的招牌。他正懷疑安隊長他們是不是找錯地方了,手機響了,掏出來一看,正是安隊長打過來的。
“怎麽樣,找到了嗎?”
“沒有呀,沒看到什麽‘柳繡坊’啊。”
“怎麽會沒有?再往回找找看,在靠近河邊的那排房子裏。”
依著著安隊長的話,林昱又往回走去。走到半截街的時候,他停住腳步,不禁啞然失笑。沒錯,的確有“柳繡坊”這個招牌,隻不過這個招牌掩在一片青翠欲滴的綠蘿中。而“柳繡坊”這三個字,居然也是綠蘿的枝條長成,那每片小葉都在風中微微顫動著,仿佛在訴說著一個隱晦的故事。培植這片綠蘿的難度一定不會小,培植者的這份用心,也令人驚歎。林昱心想,這片別具一格的綠蘿,是否就是這位“柳煙塵”培植的呢?他的腦中嗖地跳出柳煙塵發給他的郵件中,那個朦朧的背影,他的背上不由得生出一股涼意,就像這眼前這片綠蘿給人的涼意一樣。他朝鏡溪街的入口處望了一眼,雖然瞧不見老宮他們,但是他知道,他們的車就停在拐角處,他們時刻在車內關注著他。他的膽子頓時壯了不少,朝街對麵走去。
柳繡坊的門開著。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是一間出售繡品的店,前店堂充其量就十一、二個平米大小,布置得十分簡陋,幾乎沒怎麽裝修——簡直有幾分寒酸。其實這條街的店麵基本上差不多,跟這條上了年紀又沒有經過細心保養過的老街一樣,都很破舊。與其它店麵不同的是,不少店麵都播著音樂,以圖吸引顧客。而柳繡坊卻靜悄悄的,仿佛一個害羞的小女孩,靜靜地蜷在一個角落裏,可能也正是由於它的安靜與羞澀,所以看上去才那麽與眾不同。
走進店內,隻見四周的板壁上,擺著不少刺繡作品。這些作品沒有經過刻意裝裱,隻是簡單地套在木框裏,同樣給人以寒酸簡陋的感覺。如果說,豪華展廳的刺繡作品經過精心裝裱而成為令人讚歎不已的玫瑰的話,那麽,這間寒酸小店的刺繡作品,就是開放在鄉野裏的小花,質樸卻散發原始的芬芳。
如果還要區分這些作品有什麽與眾不同之處的話,那就是每一幅作品上麵,都環繞著一條綠蘿,不是那種假綠蘿,而是真的綠蘿。一眼望上去,倒仿佛這些質樸的刺繡,是從這些綠蘿框裏長出來似的。林昱不由得朝門口那塊“柳繡坊”招牌上的綠蘿望了一眼,心想,這肯定是同一個人培植的,這肯定是個與眾不同的人。
店內靜悄悄的,沒什麽顧客,這一點倒同這條街上的其它店麵很相似。
林昱沿著牆壁,一幅刺繡一幅刺繡地欣賞過去。走著走著,他突然停了下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一個地方,連呼吸也幾乎停止了。他看到了柳煙塵。確切地說,是看到了柳煙塵的照片。原來,在不知不覺中,他來到門店通往內室的門邊。這條街上的店麵大都一樣,前麵的一大半用來做生意,裏麵的一小半隔為生活用房。通往生活用房的門開著,可以看到裏麵的一張小桌上,供奉著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正是柳煙塵,仍是一臉的書卷氣,那雙眼睛憂鬱地盯著林昱,仿佛想對他訴說什麽。林昱心裏說,哦,柳先生,原來你是住在這裏。他眼中不由得浮現出那天晚上,在林氏詞壇門前見到柳煙塵的情形。他急忙移開目光,繼續欣賞牆上的刺繡作品。
走著走著,他又停了下來。他看到一幅精致的刺繡作品,確切地說,那不是一幅刺繡作品,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原來不知不覺間,他來到店堂的後門口。隔著一幅淡翠色的湘簾,他看到一位穿著淡黃色長裙的年輕女孩子背對著他,端坐在一株蒼翠的柳樹下,正往繃在繡架上的一塊底布上繡著什麽。隨著手臂的起落,小小的銀針不時在繡布上穿刺著。那窈窕的背影微微起伏著,惹人憐惜,那淡黃色的長裙和她那如雪的肌膚是那麽般配。幾條柳枝不時拂一拂她的額頭。在她的麵前,便是那清澈見底潺潺流淌的鏡溪,清泠的水花激響,不時傳到簾子的這邊來。傳到這邊來的,還有一股淡淡的幽香,一盤熏香就放在女孩子的腳邊,一縷青煙正嫋嫋朝上飄著,這種熏香既能驅蚊蟲,又似乎能過濾人的嗅覺,林昱初聞上去,不由得頭腦一陣清爽,猶如沐浴了山穀中的晨風一般。
也許是感覺到了簾內的目光,女孩緩緩側過身來。這一看之下,林昱禁不住“啊”地叫出聲來。他腦子猶如過電影一樣,閃現出一幅畫來,正是那天在老家時,所見到的先祖林逋作的那幅畫——
一位江南女子,靜靜端坐在湖邊垂柳下,凝望著湖麵,秀眉微蹙,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似乎在思索著什麽,猶如一首宛約中帶著感傷的宋詞。
鏡溪邊的這個女孩子,和先祖畫上的那位女子相比,雖然身上的服飾以及所處的地點有所不同,但那容貌氣質,不都是一模一樣嗎?尤其是兩者的容顏,幾乎是3D打印機打印出的複製品。這個女孩子是誰?是柳煙塵的女兒嗎?柳煙塵可沒有告訴過他,他還有這樣一個清麗絕倫的女兒呀!
兩個人隔著湘簾對視著。良久,女孩子微微歎息一聲。但沒等女孩說話,從他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您是買繡品嗎?”
林昱回頭一看,身後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一個年輕的男子。這個男子約莫二十三、四歲的樣子,身材瘦小,鼻梁上架著一副近視鏡,看樣子度數不淺。他的手中托著一隻用粗毛竹筒改製的長筒狀花盆,手中還沾著新鮮的泥巴。兩條長長的綠蔓,從竹筒裏伸出來,葉子青翠欲滴,叫人忍不住想摸一把。一輛人力三車停靠在柳繡坊門前,一個戴草帽的老頭正把一盆美麗的紫羅蘭往柳繡坊門前放。隔壁煙雜店的胖老板娘探出頭來吼了一嗓子:
“老花頭,待會兒給我這兒送兩盆來,別光顧著美人家!”
“哎!”老花頭嘴裏答應著,手腳不停,動作利索。
年輕男子趕快放下手中的竹筒,去接老花頭手中的花盆,視線卻沒有離開林昱。他看著林昱的表情很認真,仿佛是學生在向老師提問題一樣,叫人難以回避。
不知怎麽的,林昱竟有些結巴起來:“啊,是,是。”
“哦,您隨便挑。這裏的繡品都是自產的,雖然包裝不好看,但都是我女朋友自己繡的,繡工其實一點也不比大展廳裏的差。”
這位戴眼鏡的瘦小青年朝湘簾外瞟了一眼,語氣與眼神中都帶著一股自豪——林昱感覺得出來,瘦小青年的之所以自豪,是因為擁有這樣一位清麗絕倫的女友,這種自豪是發自內心的。不知道為什麽,一聽到瘦小男子稱自己是那簾外女孩子的男朋友,林昱的心仿佛被一根針猛刺了一下似的,痛得一抽搐。他不由得朝湘簾外望去,那簾外的女孩仍在回望著他。一碰他隔簾投送過去的眼神,女孩子的臉緩緩側過去,優雅地舉起銀針,手臂輕落,重新刺繡起來。
“您慢慢挑。要是看中了哪幅,我替您包起來。”瘦小男子說著,踩著牆邊的一張凳子,把手中的綠蘿掛上牆壁,用綠蘿的藤蔓做成一個框形,然後拿起一幅刺繡作品,仔細地掛在藤蔓的正中。原來這門口招牌上的綠蘿,以及這滿牆壁繡品上的綠蔓,是這位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大男孩掛上去,這讓林昱頓時對這個男孩刮目相看起來。
短暫的分心以後,林昱記起到這裏來的任務。他的嘴裏一邊應著:“啊,好,好。”一邊想,到底是誰給他發郵件的呢?那個冒充柳煙塵的人究竟是誰呢?這間店裏,再也見不到其他人,會不會就是這對年輕男女中的一個?他靈機一動,掏出手機,翻出柳煙塵發給他的郵件,迅速悄悄地回複了一條。他想,如果發郵件的是這兩個人中的一個,聽到自己的手機鈴響便應當瞧一瞧手機,這樣就可以找出那個真正發郵件的人了。
郵件剛發出,他便聽到湘簾那邊傳出咄地一響,他的心也不禁跟著一抖。應聲扭頭望去,隻見那位宛若一首宋詞的女孩子正朝麵前的繡架上探出頭去——那繡架上,除了擺著一些彩線以外,還擱著一隻手機,那剛才那咄的一聲鈴響,就是這部手機發出來的。不知道為什麽,林昱的心中竟然鬆了口氣,好像終於找對了人一般。不等他打招呼,女孩扭過頭來,隔著湘簾回望著他,無聲地搖了搖頭。林昱心中一驚,立刻意識到女孩子是示意他不要聲張。他下意識地瞧了一眼那個正貼在牆壁上的背影,想必這個事情,這個男孩子並不知道,幸好剛才沒有貿然開口,不然可就露馬腳了。如果真的露了馬腳,會不會給這個女孩帶來危險?他立刻對這個剛才還贏得自己不少好感的男孩充滿了警惕,困惑地想,剛才這個男子不是自稱是女孩的男朋友嗎?他到底是敵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