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當天中午,林昱和米妮回到了林氏詞壇。一見到門口掛著的林氏詞壇的牌子,米妮就長長地鬆了口氣,歡呼道:

“啊,小女子從鬼門關返回啦,總算是安全著陸啦!”

房東郭大爺聞聲從自家屋裏走出來,手裏舉著一個用硬紙盒包著的包裹:

“林昱,林昱。”

林昱應道:“哎,郭大爺,什麽事兒?”

“昨天有人給你寄來一個包裹,你們都不在,我就給你代收了。東西還挺沉的,裏麵裝著什麽呀?”

“謝謝郭大爺。”

林昱接過包裹,那包裹還真挺沉。林昱隻掃了一眼,便低低地叫喚一聲,差點把包裹拋了。

郭大爺問:“怎麽回事兒呀?”

林昱趕緊賠著笑臉說:“沒什麽,沒什麽。”

這時米妮已經打開了屋門。見林昱挾著包裹進來,便問道:

“誰寄來的呀?”

林昱猶豫了一下,遞過包裹。米妮接過包裹,朝上麵的文字看去,隻見上麵的收寄人一欄寫著“杭州市錦繡小區19號樓102室 林氏詞壇網站 林昱收”,下麵的落款隻有寥寥幾個字“柳煙塵謹拜”。米妮的目光仿佛被塗了膠水一般,在“柳煙塵”幾個字上粘了足足有十秒鍾,才發出一聲足以穿透整幢樓的尖叫,猶如拋起一條突然纏上手臂的蛇一樣,將手中的包裹猛力拋出,那可憐的包裹砰地一下撞上天花板,又哐地一下砸落地麵。慌得林昱一把將米妮摟在懷裏,一迭聲地安慰她:

“沒事,妮妮。沒事,啊,沒事,沒事……”

米妮指著地麵上的包裹,嚇得臉都快變形了,帶著哭腔說道:“柳煙塵,柳煙塵已經死了,死人怎麽能寄包裹呢?”

林昱費力地推測著,話都說得有點語無倫次:“或許,或許是他生前寄的。對,肯定是他生前寄的。或者,是他臨死之前寄的,他把包裹寄出去以後,才了卻了一樁心事,卸下了一個重壓,於是,才無牽無掛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米妮一想,這倒是完全有可能的,心裏的恐懼這才稍微減輕了一些。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這隻包裹,是柳煙塵臨終前的托付,就像臨終托孤一樣?”

林昱無聲地回視著米妮。他雖然沒有說話,但他的眼中明確地寫著一個“是”字。

兩個人盯著幾米開外的那個包裹,猶如看著一個外星來客。柳煙塵其實隻跟他們見過一麵,私下裏並沒有什麽交情,為什麽會給林昱寄包裹呢?這包裹裏又會是什麽呢?見米妮情緒已經平靜了許多,林昱帶著幾分小心,過去撿起包裹——他心裏到底還是有幾分緊張,仿佛這隻包裹隨時會跳起來似的。當他的手即將觸著包裹時,米妮出其不意地尖一聲,嚇得他的手觸電般地縮了回來。

“又怎麽啦?”

米妮惡狠狠地說:“你不是膽兒大嗎?嚇死你!”

林昱無奈地第二次伸出手去。在觸到包裹之前,他又不死心地盯了一眼上麵的字,沒錯,的確是寄給他的。

林昱找了一把小刀,慢慢地割開那纏繞得層層疊疊的封箱帶。看得出,柳煙塵在郵寄這件東西時,包裹得很上心。隨著小刀越割越深,米妮的心又漸漸提了起來,仿佛柳煙塵就藏在這裏麵,隻要包裹一打開,他就會從裏麵躥出來。

終於割到了最後一層,裏麵露出用黑色塑料布包得嚴嚴實實的東西。打開黑色塑料布,一隻深褐色的木匣露了來。林昱咦了一聲:

“妮妮,你看,這匣子似乎是用紫檀木做成,怪不得這麽沉。好像也有年代了,跟咱們上次去博物館看到的那些紫檀木梳妝盒差不多。”

米妮說:“這柳煙塵該不會是把他先祖若萱娘娘的化妝品寄給你了吧?”

林昱打趣說:“如果裏麵真的是化妝品的話,肯定也是托我轉給你的,誰讓你是林大詞人後代的媳婦呢?她肯定是看著你挺滿意,替老林家高興,特意送給你的見麵禮。你可得珍惜,這可是千年前王妃娘娘專用的呢,一般老百姓誰有福氣享受這個?”

米妮衝著紫檀木盒子直作揖:“那我可消受不起,若萱娘娘,您老人家還是自己留用吧,奴婢從來不化妝,素麵朝天,自然美。”

盒子的側麵有一隻銅質的彈跳開關,做得那麽精致,雖然年代久遠,卻光滑鋥亮,可以想見保存者經常精心擦拭保養它。林昱一摁摁鈕,啪,開關被彈開。掀開盒蓋,兩個人都低低地叫了一聲,裏麵哪裏是什麽化妝品?隻見裏麵趴著一隻約摸成年男子拳頭大小的東西,晶瑩剔透,通體潤澤,柔和如脂,渾身散發著黃幽幽的光澤。米妮首先喊了起來:

“呀,這是什麽呀?”

林昱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玉蟾。”

女孩子一般都喜歡玉器,米妮也不例外,更別說見到這麽可愛的玉蟾了。米妮輕呼一聲:

“呀,好可愛的玉蛤蟆。”

剛才米妮還對這隻包裹充滿恐懼,這會兒恐懼卻被這隻可愛的玉蟾驅趕得幹幹淨淨。她忍不住抱起玉蟾,輕輕摩挲著:

“呀,真漂亮。”

林昱仔細端祥著這隻玉蟾,興奮得兩眼放光:“妮妮,你看,這玉蟾肯定有年代了呢,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精美的玉蟾呢!”

米妮說:“照你這麽說,這是件文物啦?”

林昱目不轉睛地盯著玉蟾:“當然,這可是件寶物呀,我可得好好研究研究。你看這件玉器,刀法純熟,造型逼真,栩栩如生。陰線刻看上去有點粗疏,但委婉流暢,而且能巧就玉材之色澤,施以適宜之雕刻。所用玉材乃是上好的和田黃玉,質地細膩、滋潤,以色黃正而驕。這些都是北宋玉器的特點。”

米妮聽得滿眼放光:“官人,真沒想到,你竟然懂得這麽多。”

林昱不免有點得意:“別忘了,我是學考古的,我的導師方衡先生就是玉器鑒賞大家,我還在攻讀碩士學位,我的這些功課可都不是白念的。”

米妮摟著林昱的脖子,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官人,你以後一定也能成鑒賞大家。到時候也去中央電視台古玩鑒賞欄目露露臉,讓咱全家也跟著自豪。對了,官人,這東西很值錢吧?”

林昱說:“在國外,曾經有一件宋代的玉瑞獸賣出過78萬歐元。這麽精美的宋代玉蟾,我可從來沒有見過,也從來沒聽老師說過,說它舉世罕有,一點也不過分。它肯定價值不菲,賣個幾百萬元人民完全可能的。”

“幾百萬!”米妮驚得舌頭吐出老長,久久縮不去。長這麽大,她還真沒親手觸摸過價值百萬的東西呢,幾乎都不敢去碰這舉世罕有的寶貝了。米妮腦中又冒出一個疑惑:

“官人,那柳煙塵為什麽要把這麽貴重的東西寄給我們呀?”

兩個人對視一眼,又不約而同把腦袋探向那隻檀木盒內,他們想看看柳煙塵有沒有隨玉蟾寄來信件什麽的。米妮搶先叫起來:

“官人,你看,這裏麵有一張紙條,上麵還有字。”

米妮邊喊著,邊從盒子裏撿起紙條。林昱連忙把腦袋湊過去,幾行清秀而遒勁的字躍入眼簾。米妮不禁讚了一聲:

“這字兒可真漂亮,跟包裹上的字體一模一樣,一看就是練過的。想必這位柳煙塵讀過不少書。”

林昱說:“若萱娘娘的後人,字兒能差嗎?柳家肯定是詩書世家。你看我爸雖然一直生活在鄉下,也算是飽讀詩書呢,字兒寫得也好。”

米妮揶揄道:“知道,林大詞人的家怎麽能不是詩書世家呢?明天咱們寫個提案,申請恢複科舉製度,讓你爸也進京趕考去。還是看紙條,瞧柳煙塵先生都寫了些什麽。

兩個人一起朝紙條上瞧去,隻見上麵寫著:

“林昱世兄勳鑒:

此玉蟾乃吾祖上至寶,關係到吾先祖若萱娘娘的聲譽與安寧。柳家子孫無能,無力繼續保管玉蟾。煙塵愧對祖先,枊家再無顏續香火,自煙塵起,世上再無柳家子孫。思之再三,當今世上,與若萱先祖淵源最深的,乃是林家,因此唯有將玉蟾托付於你。望勿推卻,並切勿將此物示知他人,更不可交予官府,這是柳家祖上遺訓,伏望林兄體恤。切記,切記! 柳煙塵泣血頓首。”

二人將紙條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又查看了一遍包裹上的寄發日期。米妮說:

“官人,你看,這包裹上的寄發日期,正是柳煙塵來我們詞壇的那天,他肯定是回去以後就寄出的。”

林昱回憶說:“沒錯。我記得他來林氏詞壇的時候,一開始看我的眼神裏充滿了質疑,就好像當初考研時,導師們看著我們的那種眼神一樣,還追問林家族譜。現在想想,他那天來的目的,就是當麵考察一下,我究竟是不是林逋的後人,如果是,他就會把玉蟾托付給我們。實際上他早就作好把玉蟾托付給別人的準備了。而且現在想起來,他實際上挺著急的,否則的話,他為什麽不親自把這麽貴重的東西送過來,而是采用了郵寄這種方式?這麽做多麽不靠譜,萬一路上寄丟了怎麽辦?現在有的人從銀行裏提個幾十萬,還打電話請警察護送呢。我猜測,選擇郵寄的方式,很可能是迫不得已,當時沒有其它的選擇了。”

二人望著玉蟾,都覺得有幾分後怕。

米妮困惑地說:“他為什麽要這麽著急把如此值錢的東西寄出來呢?是被賊惦記上了?還是有人要搶?他完全可以找警察幫忙啊,那才是最靠譜的。”

林昱說:“不,他不會找警察的。他不是在信中說,切勿將此物示知他人,更不可交予官府,還說這是柳家祖上遺訓。如果找了警察,那不僅將此物示知了他人,還交予了官府,完全違背祖上遺訓了。”

米妮突然一拍桌子:“我說,柳煙塵會不會是在撒謊?”

“撒謊?”

“這隻玉蟾會不會是贓物?所以柳煙塵才不敢找警察幫忙,而借口說不能違背祖上的遺訓。”

林昱被米妮的推斷嚇了一跳:“你的意思是說,柳煙塵本身就不是什麽好人,這隻玉蟾是他得來的不義之財,然後有人想黑吃黑,逼得他沒有辦法了,才想起把玉蟾寄給我們保管,我們不知不覺中當了冤大頭?”但隨即他又搖搖頭,“不像。那天柳煙塵來找我時,我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如果真是不義之財的話,他應該把玉蟾藏起來才對,而不是交給我們。”

“那究竟是為什麽呢?”

林昱沒法回答米妮的疑惑,隻是喃喃地說:“是啊,為什麽呢?他肯定是遇到什麽緊急的事情了,確切地說,是遇到麻煩了,而且是大麻煩,不得已才把這麽貴重的東西托付給別人,而且在倉促中不得不選擇了郵寄。到底是什麽事兒呢?”

二人大眼瞪小眼,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對視了一陣,米妮忽然抿著嘴兒笑起來。林昱莫名其妙:“怎麽了,你笑什麽呢?”

米妮故意繃著臉兒:“不告訴你。說了以後,你會覺得我這個人太沒有同情心。”

林昱出其不意地朝米妮的胳肢窩撓去,這是林昱製服米妮的唯一法寶,當然還得察言觀色,在米妮心情好的時候才能使用,否則就等著挨米妮的尖爪吧。

“說不說!說不說!”

米妮果然架不住,“哈”地笑出了聲:“好好,我招,我招。官人,柳煙塵不是在信上說,‘枊家再無顏續香火,自煙塵起,世上再無柳家子孫’嗎?”

“這說明什麽?”

“說明什麽?”

米妮白了林昱一眼:“林大官人,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傻呀?這說明,柳家到了柳煙塵這一代,已經沒有子嗣了。這意味著什麽?這意味著,柳煙塵沒有子女,我根本不用擔心再出現一個像若萱娘娘那樣的絕代佳人,跟我爭奪我的大官人了。”

一說完這些話,米妮馬上雙手合十:“罪過罪過,若萱娘娘,柳煙塵先生,小女子可不是那種幸災樂禍的小人,實在是因為若萱娘娘太有魅力了,小女子擔心您老人家的後人也像您那樣強大,您的後人是盛開在仙境裏的鮮花,小女子是株不起眼的小草,哪是競爭對手哇?雖然林昱林大官人已經是一隻煮熟的鴨子,但小女子擔心您的後人隻要隨便拋個媚眼,這隻煮熟的鴨子照樣會撲扇著翅膀撲啦撲啦麻溜兒地飛走。”

林昱這才明白米妮心裏在想些什麽,不禁有幾分感動。他這才有心思咀嚼柳煙塵信中的那兩句話,心裏有些失望,有些傷感。唉,‘自煙塵起,世上再無柳家子孫’,先祖千年續緣的願望,終成黃粱一夢!不過這樣一來也放了心,不會再出現一個絕代佳人而令他不知所措了。

他伸手摟住米妮,打算在她的腮幫子上親一下。不料米妮那五根尖尖的手指已經搭上了他的屁股,作出欲掐的姿勢。林昱的心不由得提了起來。米妮在他的耳邊吹氣若蘭:

“我剛才這麽一說,你快飄起來了吧?告訴你,你這隻煮熟的鴨子真想飛的話,得讓我先把鴨肉拆光,你這身皮肉都歸我,剩下一副骨架誰稀罕誰撿去。”

林昱聽得毛骨悚然,不動動彈,心想,這小母夜叉,怎麽說翻臉就翻臉呢?他不敢動彈,那五根尖手指還搭在他的屁股上呢。他心裏仍在咀嚼著柳煙塵信中的那句話。他突然似有所悟,說:

“‘自煙塵起,世上再無柳家子孫’,柳先生會不會就是因為無後,最近又遇到麻煩,祖傳的東西遲早在他手中無法保管,所以,他才想著早點把玉蟾托付給可靠的人?”

林昱這麽一說,米妮的眼睛也頓時亮了:“肯定是的!這就叫未雨綢繆。你看我外公,年輕的時候是多麽精明能幹,可是年紀大了就糊塗了,動不動就把家裏藏著的東西送人,好多東西都是他珍藏了一輩子的寶貝呀。人都會老去,我看,柳先生肯定是擔心自己老糊塗了的時候,無法再保管祖的寶物,所以,他才會早作準備。”

林昱感歎地說:“怪不得古人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沒有後代,連祖宗的基業都保不住啊。”

米妮偎在他的懷裏,開玩笑說:“嗯,將來我要給你生一百個小孩,你們家有多少寶貝,全給你繼承下來。哎,官人,要不咱們幹脆把玉蟾賣了吧。昨天你媽說,已經給咱倆訂了套房,剛付完四十萬首付,以後慢慢攢錢付餘款。要是有了幾百萬,哪裏用得著慢慢攢錢。”

林昱順著米妮的話頭說:“對呀,到時候咱們把這幾百萬往售樓處一拍,把嗓門扯得,比打鳴兒的公雞還響 ‘來四套,全現金,打折的不稀罕’, 豪氣幹雲!非把售樓小姐售樓先生們嚇尿不可!”

米妮興奮得摩拳擦掌,那手指總算離開了林昱的屁股,林昱暗暗鬆了口氣。

“就是就是,售樓處的人肯以為是馬雲來了呢。不過,”米妮又發起愁來,“不過,這四套房子就算真到了咱們手裏,恐怕也沒人敢住,有一個人不答應哪!”

林昱把胸脯拍得山響:“誰?誰敢攪我們的好事?告訴我,我來收拾他!再說了,你米妮是誰?赫赫有名的小母夜叉,咱倆聯手,天下無敵!”

米妮輕輕地吐出三個字:“若萱娘娘。”

林昱立刻嚇閉了嘴。

米妮幽幽地歎了口氣,口氣無比哀宛:“唉,誰叫小女子的命比林黛玉還苦呢?算了,雖說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發,但咱們行得端,坐得正,該是咱們的,咱們就得,不該是咱們的,一分也不要。”說著,她又抱起拳,朝半空裏拱了拱,“若萱娘娘,我們剛才在跟您開玩笑呢。您放心好了,我一定不會打這個玉蟾的主意,一定幫助林大詞人的後代把玉蟾保管好。您以後也不必勞神老纏著我,還回您那華麗的陵寢裏安心歇著,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