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白雲庵離得並不算遠,在林逋家和信王府之間。林逋和梅香乘著翠蘭來時所坐的馬車,一路向著白雲庵風馳電掣地疾馳。車上的林逋已經換上了一身新行頭,若是在平時,梅香和翠蘭見了林逋的這身打扮,非得笑噴出來不可。林逋現在完全成了一個俊俏大姑娘的模樣,一襲素色的衣裙,穿在他那本來就挺拔消瘦的身體上倒也十分合身。翠蘭還帶了一隻化妝盒,為他臉上抹上胭脂,塗上口紅,直把林逋收拾得楚楚動人,就算是林逋的親爹親媽來到林逋眼前,也未必能認出親兒子來。梅香在一旁簡直看傻了眼,歎了口氣,幽幽地道:

“林相公,怪不得咱們若萱小姐那麽迷戀您,我以前一直以為,小姐隻是迷上你的才學。您瞧,翠蘭姑娘給您這麽一收拾,您簡直比我們小姐還俊。”

翠蘭傷感而又無奈地說:“是我們小姐特地吩咐我這麽做的,希望相公不要怪罪。信王府耳目眾多,要是讓王爺知道若萱小姐在府外私會相公,那後果想都不敢想。”

雖然隻花了不到一個時辰就到了白雲庵,但林逋仍然覺得這段路程太長了。由翠蘭引著,一行人沒費什麽周折就進了若萱娘娘所在的院落。到了若萱的臥室外,翠蘭先讓林逋停下來,進去通稟了一聲,然後讓侍候的丫環婆子們統統離開臥室,這才出來對林逋說了聲:

“林……林姑娘,我們娘娘請您進去。”

林逋早就在等著這句話了。翠蘭的話音還未落,他就迫不及待地朝臥室裏跨去。卻由於意亂神迷,不小心在門檻上磕絆了一下,差點摔倒。翠蘭趕緊扶了林逋一把:

“林姑娘小心。”

等林逋一進屋,翠蘭便在身後把門帶上,和梅香一起,小心地守在門口。

一進屋,林逋的心便怦怦狂跳起來,心中竟然泛起一股異樣的情感,連呼吸都有些不自然了。其實雖然和若萱青梅竹馬相伴那麽多年,林逋還從來沒有進過若萱的閨房呢,更別說是進王妃娘娘的這間臥房了。即便是在寺院中,但信王爺仍然讓人按照若萱在王府內的臥室格局,把這間原本簡樸的屋子布置得奢華無匹,為的是讓若萱不至於有“離開家”的感覺。無處不在的華貴裝飾,無處不在的沁人幽香,弄得林逋腦袋有點暈,加上光線昏暗,林逋一時都弄不清東西南北了。昏暗中,他聽到一聲呼喚:

“林相公。”

這個聲音不高,而且是那麽虛弱,可是在林逋聽來,卻不啻一聲驚雷。這是他以前在韓家私塾裏讀書時,日日聽到過的聲音,那麽熟悉,就算是在一萬個人當中,隻要這個聲音響起一絲半息,他也能辨出是誰發出來的。他已經差不多有一年沒有聽到這個聲音了。一時間,他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那個令他內心如沸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林相公,請到這邊來。”

林逋心裏升騰起一股怨氣,哼,你想離開我便離開我,這會兒又要我過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當我林逋真是那麽沒骨氣嗎?但是,這股怨氣隻在林逋心中盤旋了半圈,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因為隨著眼睛漸漸適應了裏麵的光線,他看清,若萱躺在臥榻上,麵白如紙。他緊走幾步,來到病榻跟前,斜著身子在床沿坐下。林逋隻覺得仿佛有一雙手扼住了他的喉嚨一般,令他透不過氣來。因為他看到,病榻上的若萱骨瘦如柴,瘦得那額上的青筋根根突起,仿佛都能看見血管裏那所剩不多的的血液在若有若無地流淌。唯一不變的是,若萱的容顏仍是那般清秀,眼睛仍是那般清澈。林逋忍住淚,握住若萱露在被單外側的一隻同樣骨瘦如柴的手。兩個人四目相對,目光絞在了一起,兩隻手也絞在了一起,再也無法分開。

良久,若萱那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對不起啦,相公,今日讓你看到的是一個如同鬼魅的若萱。以前若萱的手滑潤細膩時,沒能讓你握。今天你第一次握我的手,就握到這隻幹柴般的手。”

林逋的手顫抖著,使勁兒捏著若萱的手,仿佛要以此來驗證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夢中。他的聲音也在顫抖:

“若萱,你怎麽,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我還以為,你在王府裏錦衣玉食,沒想到,沒想到……”

若萱貪婪地回握著林逋的手,握得那麽無力:“林郎,今天咱們說好,誰都不許哭。今天把你請到這裏來,是趁著若萱還有一口氣,最後見你一麵,告訴你一件事。本來我打算把身體養養好,將來找機會與你相見。可是看這樣子,我是再也起不了床啦。所以,隻好把你約到這裏來,勞煩你的大駕啦。”

林逋強忍悲傷:“若萱,別胡說,你會好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若萱吃力地搖搖頭:“林郎,不要安慰我了,我自己的身子骨,自己有數。咱們還是抓緊時間吧,王爺他這幾天總往我這邊跑,說不定什麽時候就過來了。我知道,有件事情一直擱在你的心裏,你一定非常怨恨,怨恨若萱為什麽會突然離開你。”

沒錯,今天林逋過來,也想當麵問一問這個問題。他的兩眼一眨不眨地緊盯著若萱。若萱喘了一幾口氣,繼續說:

“把我嫁進信王府,我爹也是萬般無奈。否則,我們韓家便有可能遭到滅門之禍。”

林逋失聲叫道:“滅門之禍?”

若萱說:“對。你知道這幾年我爹的生意為什麽能做到那麽大嗎?是因為他跟北方的金人有生意來往,他把金人的藥材販運到南方,又把南方的瓷器、綢緞、鐵器、漆器販運到北方。實際上,他現是金人最大的生意夥伴。憑著這一點,他原來的生意對手,一個個都被他打敗了。那些對手們個個痛恨我爹,於是,那些人就聯合起來,誣告我爹勾結金人,借著做生意的幌子,為金人搜集大宋軍情,為金人將來南下作準備。林郎,你知道,這幾年北方邊患不斷,金人屢屢南犯,已成朝廷心頭大患,勾結金人,一旦查實,那必定是禍滅九族。”

林逋倒吸一口冷氣,原來韓家遭受到那麽大的麻煩:“那,那後來,後來,官府有沒有查實呢?”

若萱說:“我爹爹常年與金人做生意,難免和金人有頭有臉的人物、甚至金國的一些大臣、金兵的將領有交往,也難免會有一些書信往來,要從這上麵尋找一些麻煩,這又有何難?何況爹爹的生意對手那麽多,大家異口同聲,誣陷爹爹。三人尚且成虎,何況那麽多人?這些生意對手買通了杭州安撫使蔡馳蔡大人。蔡馳的貪名路人皆知,正愁找不到借口查抄大戶,好大發橫財呢。當下,他便準備查抄我們家。我爹爹得到消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正當我爹爹走投無路的時候,有人為爹爹指點了一條路。”

“把你嫁入信王府?”

“對。信王是當今聖上的親叔叔,在朝中很有威望。如果能傍上這棵大樹,那麽,任憑蔡馳再貪再橫,也沒有膽量動我爹爹一根寒毛。當時信王爺剛好身染重病,性命堪憂,需要找一個人來衝喜。於是,爹爹便趁著這個機會,把我嫁入信王府。靠著信王爺,韓家總算逃過一場塌天大禍。”

林逋聽得脊背一陣陣發涼,心頭一陣陣刺痛。他一遍一遍摩挲著若萱的手,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是不停地重複著:

“若萱,你受苦了。若萱,你受苦了……”

若萱說:“不,相公,我自己倒沒什麽。我是韓家骨肉,韓家危難之際,我出來拯救,那是責無旁貸。我唯一覺得對不得住的,就是你,我的林郎!”本來說好不哭,可是說到此處,若萱還是忍不住嗚咽了一下。她鎮定了一下,努力掙紮出一絲笑容,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本來說好不哭的,瞧我……這些事情,爹爹一再叮囑我千萬不能講給別人聽,連韓家下人也不讓知道,因為這事關信王爺與蔡大人的麵子。況且,信王爺在朝中也並非沒有對頭,有些對頭的勢力並不在信王爺之下,萬一有人在聖上麵前告刁狀,說信王爺包庇韓家,那麽韓家還是少不了麻煩。但是,林郎,我必須把這些告訴你。如果不將這些真相告知你,我將死不瞑目,我在陰間也無法安寧,因為我愧對於你,我不能讓你帶著這塊心結過上一輩子。”

林逋捂住若萱的嘴巴:“若萱,不許你胡說,你不會死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

這時,房門被敲響,翠蘭和梅香推門進來:“娘娘,王爺來看你了,已經往這邊來了。林相公,你快走,被王爺知道了,可就不得了啦!”

林逋和若萱都怔了一下,不約而同互相鬆開手。但頃刻間,兩個人又互相伸出手去,死死地握在一起,四道目光重新絞在一塊兒,那目光絕非僅瞧在表麵,而是直射進對方體內,射進對方的生命最深處。林逋的熱淚奪眶而出,啜泣得幾乎語不成句:

“若萱,若萱,我們經曆了豐穀鎮茶館的生離,今天在這白雲庵裏,難道是我們的死別嗎?!”

若萱也早已泣不成聲。她顫抖著,用另一隻手拔下頭上的玉簪,塞進林逋的手中。

“林郎,林郎,若萱對不起你,對不起你……這隻玉簪早該是你的了,今天我把它正式給你,給你……”

翠蘭急了,用力掰開林逋和若萱相互扣著的手,硬拉著林逋往外走:

“相公,快走吧。要是被王爺發現了什麽,那連韓家也得跟著倒黴啦!”

林逋被扯著,踉踉蹌蹌地走到門口,忽然聽到若萱在**大叫一聲:

“林郎——”

林逋猛然回首,隻見若萱在**支起半個身子,死盯著林逋,一字一句地說:

“林郎,佛雲,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們經曆過生離,又經曆了死別。我若萱不怨天,不怨地,我隻相信這是命,是上天故意要這麽安排。上天說,我們隻修行了百年,還不夠格成為夫妻。那,我們繼續修行,我們就按照佛祖的規矩,修行一千年,來生再做夫妻。林郎,你願意嗎?”

林逋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舉起那支玉簪,大聲說:“好,若萱,我們一定會有來生,我們接著修行,我們約好,一千年後,我們必定做成夫妻!到那時,我就帶著這支玉簪來找你,如果你認不出我了,見到這支玉簪,就知道我是誰了!”

若萱那蒼白如紙的臉上掛滿滿足的笑容,開心地說:

“好,林郎,林郎,我們約好,一千年後,我等你,等你來和我白頭偕老……”

若萱說著,噗地一下,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如同絢麗的朝霞一樣,染紅了床幔。她那支撐起身子的手臂一鬆,身體軟了下去。林逋、翠蘭還有梅香魂飛魄散,一齊失聲叫道:

“若萱,若萱……”

“娘娘,娘娘……”

“小姐,小姐……”

梅香突然清醒過來,一把捂住林逋的嘴巴:

“快走,來不及啦!”

兩個丫環一起,把早已六神無主的林逋拽出門去。剛轉入一堵山牆後,便見到信王爺坐著軟轎,從長廊那兒過來了。而在長廊的另一邊,一名內宮丫環托著一碗剛煎製好的藥湯,已經快走到若萱臥房門口了。三個人躲在山牆後,大氣都不敢喘。不大功夫,王爺的轎子行近了。隻聽王爺發話道:

“若萱娘娘現在怎麽樣了?”

隨行的人還沒來得及發話,猛然從若萱房中傳來內宮丫環驚恐的哭喊聲:

“不好啦,若萱娘娘她,她,歸天啦!”

信王爺猶如被鐵錐戳了一下,肥胖的身子一挺,從轎子上滾落下來,把轎子都帶翻了,鞋都掉了一隻,就這樣隻穿著一隻鞋,踉踉蹌蹌邊朝前跑邊聲嘶力竭地喊道:

“若萱,若萱,我的若萱哪!”

後麵的隨從慌不迭地追上去攙扶他:

“王爺,王爺,您小心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