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林泰搓搓手,但炭灰已經滲進了手掌的紋路裏,怎麽搓也搓不幹淨。多次嚐試之後林泰放棄了,因為練拳和幹體力活,他手上的紋路比非常深,現在沾上炭灰就像墨在宣紙上暈染開,他不禁入神地去看這些紋路,確實像畫一樣精致。他總聽人說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但是他為什麽要有這麽精致的掌紋呢?如果是為了幹這些粗活,他應該長出鉗子一樣的手好抓東西才對。
今日上午,他在陋巷裏聽見孩子的啜泣,找到那個男孩問過才知道男孩的狗病死了。嚴格來說在陋巷,狗也好貓也好都非個人所屬,而是公有。大家都可以逗著玩,也總會有人把別人省下口糧喂大的狗拉到角落裏打死下鍋。
那孩子不想讓狗變成別人的鍋中肉,林泰禁不住他哭鬧,答應幫他把狗埋了。於是他們帶著死狗去了郊外,男孩突然又不幹了,堅持要把死狗火化。那時林泰便非常煩躁,但孩童的哭鬧是無道理可講的,他隻是哭,不說話也不挪步,林泰隻能屈服。
於是接著林泰撿來了木柴,搭了火葬柴堆,找了打火石來生火,然後又是扇風又是攏柴,幾乎是哄著那一小撮火苗燃了起來,漸漸地在柴堆上蔓延,最後那條死狗便被這一攏木柴釋放的光焰吞沒。
整個火化過程中男孩都黑著臉。到後來,帶皮烤肉又腥又衝的味道從柴堆裏飄了出來,男孩繃著臉不動,但是火化的過程是非常漫長的,林泰站著看了半天,被熏得夠嗆,突然想到和男孩換到上風方向去。沒想到一拉那孩子,他哇的一聲趴在地上吐了起來。
最後林泰幾乎是扛著那吐到脫力的孩子回了城裏,燒到一半的狗就扔在荒郊野外,最終沒能落得安葬。
“你是陋巷的孩子,勇敢些,燒一條狗都見不得,以後怎麽做男子漢?”在返回的路上林泰還不忘安慰那孩子,然而得到的回應卻出乎他的意料。
“林泰哥,我錯了。其實我不想燒了阿黃。”
“那為什麽讓我埋了他呢?”
“我怕你等我走了,把阿黃挖出來吃掉。”這是多麽可怖的想象,林泰不禁停下腳步。
“怎麽會呢,我也喂過它,我像會挖阿黃出來吃的壞人麽?”他又好氣又好笑地衝那孩子說,沒想到的是,男孩一聽又大哭起來。
“不是我想的,都是大人說的。”聽到這林泰神色一變,之後再三盤問,才從男孩斷斷續續地哭聲中了解的大意,原來陋巷裏的人背後也在議論林泰,說他身體健壯又年輕,賴著陋巷不走是別有所圖。至於他所圖的內容就有很多版本了,王瘸子覺得林泰對他六歲大的女兒心懷不軌,陳老頭堅信林泰接濟給陋巷鄰居的銀兩是贓物,他在借此“銷贓”。也有人懷疑他是人販子的手下,覺得之前陋巷走失的兩個孩子都是被林泰擄去等等。
把男孩送回陋巷之後,林泰才來了東方雄家,大哥二哥已經進去商量事情了,他在外麵洗手。之前點火的時候煙氣嗆人,他沒有扇風讓木柴燒的充分,滅火時才發現沒燒幹淨的木頭已經成了炭,撲了他一手的炭灰。
林泰無意識地搓著手,腦子裏翻來覆去都是那孩子的話。那些話甚至活了過來,自己渲染出了聲音和影像,林泰幾乎能看得見背後議論他時那些鄰居警惕的眼神。
“林泰,你怎麽不進去?”
林泰一抬頭,是周遊兒。一開始他們三兄弟聚頭周遊兒都避著他和邱處方,但後來畢竟越見越頻繁,想不認識也不可能。
“沒事,我在想事情。”
林泰就看了周遊兒一眼,就知道她還會往下問,那是一張需要小跟班的公主的臉,和一雙悶壞了幾乎失去光彩的眼睛。
“你為什麽不住在這?”
“住在哪?你和你爹不是占著客房麽?”
“你為什麽非要回陋巷去呢?東方雄不是你兄弟麽?”周遊兒走近了一些,在林泰看來,這些全是準備和他聊上半天的征兆。
“你知道陋巷?”
“你們仨的事他都跟我講了好多遍了。”周遊兒皺著眉頭,林泰不得不承認,她氣鼓鼓的樣子也很漂亮,怪不得東方雄對她口無遮攔。
“但是他也太無聊了,長這麽大才這麽點故事可講。”周遊兒把眼裏的期待轉投向林泰,林泰知道那眼神是什麽意思,歎了口氣。
“二哥他故事再少,那也算是故事。我的故事就是一天一頓飯,要麽幹活,不然就偷東西。幹活沒幹過什麽技術活,偷東西也沒偷過什麽值錢的,吃飯也沒吃過什麽好玩意,我著實沒什麽故事可講,你還是去問問邱大哥吧。”說出口的時候林泰有點擔心這會不會有些過分,但是周遊兒眼裏那點好奇明顯暗了下去,林泰覺得還是值得的。
在林泰心底,他可能還有點羨慕東方雄,對世道沒有概念,不知道害怕。如果他也像東方雄那樣,大概也能和周遊兒做朋友,但在現在的林泰眼裏,周遊兒帶著一身的禍事,他實在沒法把她當成一個同齡女孩來看待。
自己在別人眼裏又是什麽樣呢?林泰忍不住想到陋巷裏的那幫鄰居,對啊,他是整個陋巷裏唯一的青壯,在那些人眼裏他肯定帶著一身的幸運,這些幸運亮得耀眼,讓他的接濟,他的幫忙,統統罩上了一層不公的意味。想到這林泰突然明白了,他以為自己為大家做了不少事,但在大家眼裏,這並不意味著林泰把他們當做家人,隻是不斷提醒他們林泰非常幸運,四肢健全而已,如果林泰想真正成為陋巷的一份子,他需要斷手斷腳或者雙目失明。這樣一想林泰對鄰居們徒生厭惡,但這怒意轉瞬即逝。
他曾以為自己足夠不幸,可以與陋巷的人為伍。但其實他還是個普通人,是個外人。所以他以為可以得到的那些依靠,其實都不存在。
在林泰出神的時候,一個藤球越過院牆落在了院子裏。林泰麵對著水缸搓著手,完全沒有察覺。周遊兒撿起了藤球,抬頭望向牆頭。
“院裏有人麽?球能還給我們麽?”那是個小孩的聲音。
“接好了,樹這邊。”周遊兒不假思索地把球朝著院外大樹的方向,扔了出去。但是,什麽回應也沒有。
周遊兒正在奇怪,林泰回過神,突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驚愕地看著周遊兒。
廂房的門打開了,邱處方,林泰第一次見到劍梟本人。
“前輩好,我是東方雄的兄弟。”邱處方上前作了揖,林泰也跟著打了招呼。
劍梟點點頭,這時他滿麵的愁容。得到慕容昊的消息之前,他一直緊繃著神經,得知他下落不明之後,他又陡然垮下來,如今焦慮,怒意都寫在那張臉上。
“我們長話短說,這地方已經暴露了,截江亭的人隨時會上門。”
“暴露了?”劍梟作勢要下床來,但是牽動內傷,疼痛難忍,這一動就讓他冷汗涔涔,周遊兒上前扶他。
“是我不好,剛才有個小孩扔了個藤球進來,還對院裏喊話,我沒多想就答應了。”周遊兒低著頭,劍梟沉吟了一陣,歎了口氣。
“這確實可能是截江亭的打探伎倆。既然這樣,我們現在就從後門出去,之後生死三位少俠都不必操心了。這些天多謝東方少俠收留,我劍梟欠你個大人情,如果我女兒還能脫困回到烏鴉穀,劍爐裏便有一把神兵靜候你上門來取。”
“前輩不要著急,截江亭的人雖然十有八九會上門來查,但並不代表他們已經認定您和遊兒就在院子裏。隻要提前把您送走,事後東方雄怎麽都好開脫,哪怕說是他答應的那喊話,他本來聲音就細致,隔牆喊話,和女聲混淆了有什麽奇怪?”邱處方倒還不慌不忙。
“話雖如此,我內傷已深,靜養了這麽多日,丹田裏還是一點內力都使不出。截江亭的戒備無法突破,遊兒前日去探查水渠的通路,也隻容她通過。不如……”劍梟說著看向周遊兒,周遊兒馬上領會了這個眼神,怒氣衝衝地瞪向父親。
“你別想讓我一個人跑!說好給我買的赤尾狐呢?說好給我打的佩劍呢?若是你為了女兒我和烏鴉穀那一眾門客拚盡最後一絲內力,死在突圍途中,我姑且認你是我父親。要是你敢自怨自艾,坐以待斃,我哪怕逃回去,也要告訴門客連同三生會剩餘的弟兄,我爹是個一無膽識,二無擔當的小人,他是半路遇到截江亭追兵,自行繳械跪地求饒,最後被人活活用耳光扇死的!”周遊兒眼眶裏一下就充滿了淚水,劍梟苦笑一下,伸手去摸周遊兒的頭頂,被女孩打開手掌。
“答應我一起走,慕容伯伯下落不明,為了等到三生會東山再起的一天,爹你也要活下去。”周遊兒定定地看著父親,眼淚已經滾了下來,但她的神色非常堅定。這一席話聽得邱處方不禁佩服,聽著像是女孩氣急的罵街,實則父女之情,江湖大義,利害榮辱都在其中,劍梟聽完也收起了多餘的表情,平靜地看向他們三個。
“三位少俠,可有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