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豪雨落下,平樂城的百姓們紛紛縮頭縮腦往避雨處去。閃電在遠山天際勾勒出雲影,接著是滾雷傳來,接著街頭巷尾的雨聲中就夾雜進了孩童啼哭的聲音。此時的平樂街頭空無一人,雨花與涼風交擊在牆頭瓦間形成了幻覺般的質地,整座城市放佛一下舊了許多。平樂曾流傳一隻兒歌,講的是每當春雷伴雨而來,葬於地下的鬼魂便會回重返地上,看一看昔日的宅院庭園是否完好。大人們因為怕小孩在雨天走失,便哄孩子說下雨時出了屋子,就能看到那些遊**街頭的野鬼。因此每當降雨,總少不了一些孩童的啼哭。
但也有喜歡雨的孩子,對兒歌中的鬼魅不甚感冒。此時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就坐在臨街的草棚下麵,這是個窮人家的孩子,穿著麻衣,一撮頭發搭在額前,幾乎分不出男女,孩子出神地看著雨,聽著雨,兩隻眼睛都成了黑黑的洞。
突然,一隊黑色的人馬在街轉角出現了。
這樣的天氣,街上有行人本來就很少見,何況這隊人馬整齊地披著蓑衣鬥笠,在蓑衣下麵,隱約露出繡著紅線的黑袍。他們走的不快不慢,仿佛送葬的長隊。
轟轟的雨勢讓所有時間變得很慢,孩童仔細地打量著這群人,他們佩了刀,有的人不止一把。他們的視線受到鬥笠遮擋,步態漫不經心,整個隊伍悄無聲息。孩童感到,如果他們是從街道另一頭走來,大概要走到眼前自己才能察覺到。
孩童眨巴著好奇的眼睛,還想看出更多東西來,但這夥人的長蓑和黑袍像影子一樣遮斷了其他信息,他們好像蠕動在街道上的一團黑暗,連周圍的光都因他們暗淡了下來。
突然,一道閃電。
孩童睜大了眼睛,那一瞬間的亮光讓他看清了打頭的那個人。蒼白和臉和遭到蟲噬似的五官,雙眼透著戾氣。閃電的那刻他正伸手撥弄鬥笠的係帶,孩童於是看見了,那隻手上缺少兩根手指。
一瞬的閃電過後,獸咆般的雷鳴跟來。孩童這才回過神,哇哇地哭著跑回屋去了,他對父母哭訴,堅持說見到了三指的鬼怪,他哭鬧的如此厲害,以至於孩子的父親不得不出來看看。結果什麽也沒有,隊伍早已走遠了,沒留下半個腳印。
東方雄栓死了窗戶,免得風刮得活頁亂擺。劍梟鐵青著臉坐在床頭,一刻時之前,東方雄進了屋,在周遊兒的幫腔下,把昨天他在草廬的所見講了出來。一開始說到周遊兒私自委托東方雄去聯係宗主,劍梟還十分震怒,但當東方雄說到自己如何找到了那個草廬,劍梟的所有表情便都收斂了起來,直到後來東方雄講完自己如何見到白須老者,老者告訴他主人已經消失多日,劍梟都再沒有任何反應。
窗外隱隱有雷聲,而屋裏實在靜得太可怕了,周遊兒忍不住對東方雄開口。
“外麵還有截江亭的人麽?”
“一到雨天就有人巡街,夜裏也有。聽說他們有時會突襲上門搜查幾間院子,但都是北麵那些大院,要到這裏應該還有些時日。”東方雄沒有完全說實話,這兩天他已經在家門口的街道上看到了穿著黑袍的截江亭亭眾,現在他每天都做著打開門撞見一幫黑衣人的準備。
東方雄看向劍梟,他放佛沒有聽到這段問答,依然定定地盯著眼前的虛無。
“前輩不要太喪氣,也許這都是慕容先生囑咐下人的說辭,也許下次我再帶著信物去,就能見到慕容先生,或者至少打聽到一點消息。”東方雄的話甚至沒有在劍梟臉上激起一點波瀾,他隻是用輕微地幾乎看不出的幅度,慢慢搖了搖頭。
東方雄還想說什麽,但周遊兒拉住了他的袖管,示意他出去。
出了門,東方雄發現周遊兒也跟了出來。
“怎麽辦?你爹好像完全沒主意。”
“這才是讓他知道慕容伯伯下落不明,要是真有確切的壞消息,爹他大概是意不聊生了。”
“你們在這躲不了太久了,你要想辦法讓他振作些。”
東方雄有些急,周遊兒睜大了眼睛打量他,好像他急的樣子很好玩似的,東方雄又有些窘迫。
“你看什麽?”
“你慌什麽,被抓住了你就說我父女強占你家宅院,你一直想外出報官,但遭到我爹挾持,苦於無機可趁,到時候我再順著你說幾句你也就沒事了,真正要掉腦袋的是我和我爹好吧?”
“說什麽亂七八糟的?”東方雄實在沒有開玩笑的心情,皺起眉來嗬斥。但他越著急,周遊兒越不著急,好像有人替她緊張便夠了似的。
“你再幫我一個忙,帶我去那個草廬,我和那個老人見一麵,之後不管是騙我爹說慕容伯伯讓我們往別的地方逃,還是實話實說,讓我爹別再心存僥幸,都不用你再參與。你幫我們也夠多了,不必再徒擔風險了。”
“出城?所有城門都有守衛對著畫像檢查,雨天夜間有人巡街,你怎麽出去?”
“這有什麽難的?進城的辦法也是我想的。”周遊兒傲氣地對東方雄眨眨眼。
“副使,有些來路不明的女眷和銀兩,別的沒有了。密室他們都不知道,是在老孟掌門的書房裏”手下靠到隼耳旁低語。隼瞟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平樂派新任掌門,還有牆角裏昏死過去的前掌門長子,他發覺自己走神了,但也不全怪他,破門之後的所有事情都比他所想的無聊,就連手下從密室裏帶出的滿身鞭痕的女人,姿色也那麽平庸無趣。
“帶回去。”
“小人!還說什麽保全我家安穩。”
平樂派的新任掌門是孟憑舟的叔叔,原掌門的旁係兄弟。歲數上年輕許多,武功也不甚精湛。此刻他怒發衝冠,正扶著台階努力想站起來。
隼走上前,在新任掌門的身邊蹲下,直視他的眼睛幾秒,突然拔出腰際的匕首,刀刃回轉一圈對準了地上人的心髒,對方麵如死灰,但也硬氣地咬著牙不肯求饒。
“副使,我們在平樂來日方長,做得太過怕日後諸多不便。”一旁的部下俯下身來,隼舉刀的手停在空中,他最終眼一斜,手起刀下,刷刷刷地在新掌門的胸口連續揮砍,須臾之間刀光閃了十幾次。再堅強的人也無法抵擋這等恫嚇,驚叫之聲不絕於耳。
隼切碎了他胸前的衣服,棉絮和布料亂飛,但沒有留下一道傷口。新掌門驚魂未定地摸著自己的前胸,哆哆嗦嗦地看著他。
“下次截江亭的人請你開門,你知道該不該開了。”隼輕輕把匕首插回鞘裏,起身便走。那新掌門呆在原地,整個院子裏的平樂派弟子下人沒有一個敢出聲,就這麽放他走了出去。手下們跟在後麵,要出大堂的時候隼重新帶上鬥笠,其中一人遞過來一張地圖。
“副使,這是下一輪要搜的地方。”隼簡單掃了一眼,皺眉撇了撇嘴。
“城北都翻得底朝天了,他們難道不會怕?不會跑?換個地方搜,從城西開始。”
隼把地圖扔回給手下,闊步走進豪雨之中,黑袍蓑衣的一眾人都跟著走出院子,隻留下碎裂成無數片的大門,和從當中折斷的門閂橫七豎八地落了一地,被雨水打的啪啪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