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君相對作真質

“阿靈,快完了嗎?我帶你去紫泥海玩。”杜宇飛身停在一株碧軒樹的枝頭,笑嘻嘻地看著忙碌的黑衣少年。

“掛完這一箱就好了。”阿靈踩著梯子,一邊將箱中的珠玉點綴到身前的碧軒樹上,一邊答應著。不同於杜宇的輕快開朗,阿靈的眼中總是結著淡淡的沉鬱,仿佛秋季清晨的霜花,一旦伸手去碰觸,便立時消釋了。

“神界的規矩真可笑,幹嘛非要把這些玩意都掛到樹枝上去?好欺騙那些修道的凡人,讓他們以為神界的樹上真是結珠寶的麽?”杜宇嗤笑了一聲,不耐煩地躍下地來,雙手在箱子裏一抓,“我幫你掛好了。”

“不用了……”阿靈猶豫了一下,終於道,“被別人看見不好。”

“怕什麽?”杜宇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順手就把一隻玉瑗墜上了樹枝。

阿靈無奈地看了看他,想說什麽卻沒有出口。

施展法術將幾個箱子的珠玉對付完畢,杜宇引領著阿靈,穿越始終迷漫在岱輿山腰的雲霧,走到了西岸的紫泥海邊。

“下來玩啊!”杜宇撲通一聲就跳入了海中,**漾的海水立時將他的白袍染成了紫色,他快活地笑著,向岸上的阿靈招呼。

“不,西海的俘虜是不能碰海水的……”阿靈瑟縮了一下,苦笑道,“我不像你們神人這樣自由自在。”

“自由自在?”杜宇習慣性地笑了兩聲,身影卻驀地停滯了,就那麽站在海水中,沉默了開去。

“阿宇?”好半天,阿靈終於試探地叫了他一句。

杜宇回過頭來,阿靈驚訝地看見他一向嘻嘻哈哈的臉上顯出了思慮的表情。

“其實,沒有人能夠自由自在。”杜宇看了看天,慢慢地從水中走上來,抖去衣服上紫色的水珠,坐在阿靈身邊,“你不知道,當初歸墟上一起風浪,岱輿山就飄搖得象艘破船一樣,害得大家成天都提心吊膽,生怕它什麽時候就沉沒了。如今雖然有了西海的巨鼇來馱山,可還是有很多人擔心這些巨鼇的反叛……”說到這裏,杜宇猛然醒悟阿靈正是來自西海,連忙住了口,神情有些訕訕。

“西海不會叛亂的。貢獻一些族人換來安寧的日子,也沒什麽不好。”阿靈的目光,靜靜地望進了歸墟的深處,“何況,我們都是自願來的。”

杜宇心裏有些懊悔,連忙笑著在阿靈耳邊輕聲說:“還是下海去玩玩吧,我可以在我們身邊結一個結界,別人發現不了的。”

“不用了……”阿靈站了起來,“我還是回去幹活吧,被他們發現就不好了。”說著,便轉身要走。

“下來吧!”杜宇記得阿靈方才看著歸墟的渴慕眼神,分明極想泡進那無邊的海水中,於是伸手使勁一拽阿靈的手臂,兩個人便一起跌進了紫泥海中。

似乎被海水嗆了一下,阿靈掙紮著想要爬上岸去,卻聽見杜宇在一旁和善地安慰道:“結界已經布好,放心玩吧。”

阿靈低下頭,果然看見自己身周凝結了淡淡一層光華,正愣神間,冷不防杜宇已暗暗結了一個水球,正扔在阿靈腦門上,頓時水花四濺:“小心,開始打水仗啦!”

阿靈猛地抬起頭,嘴角露出一個明顯的笑意,雙手在水中一捧,竟然也造出一個水球來,方才醒悟歸墟的水質與普通水竟然是不同的。他眼見奔向遠處的杜宇正轉頭望向自己,當即將水球朝他一擲,正濺了杜宇一頭一臉,不由放聲大笑。

兩人打了一陣水仗,又躬身從水底挖出紫泥來,打鬧著糊了對方一身。然而正當他們玩得起勁之時,阿靈卻猛地停止了動作,直起身朝岸邊望了過去。

“怎麽了?”杜宇隨著他的目光,正看見一個身穿妖奴服色的孩子站在岸邊,當即道,“沒事,他看不到我們的。”

“那是小五,你認得的。”阿靈低聲道。

“小五?”杜宇這才仔細觀察起那個岸邊的孩子,見他孤零零地站在海邊礁石上,雙眼充滿渴慕地望著麵前的大海。然後他慢慢地從礁石上滑下,朝著海水走了幾步,似乎想俯身去撫摸不斷舔著海岸線的浪花,卻又最終縮回手埋下頭。過了一會,一滴一滴的眼淚打在他腳下的沙灘上,瞬間被吸收得無影無蹤。

“他就是當初困住我的那條文鰩魚吧。”杜宇輕聲道,“想不到他也來到了岱輿山。”

“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他修行淺,所以看起來還是個孩子。”阿靈默默地看著小五的舉動,黯然道,“他當初一定要跟著我來,我也跟他家人保證要好好照顧他。可惜,自從來到了這裏,我今天才是第一次看到他。”

杜宇心裏正有些不安,卻聽遠處有人招呼小五,小五連忙高聲應了,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快步朝遠處跑去。

“謝謝你,今天我過得很開心。”阿靈方才的興致已全然不在,趟著水走上岸去。

杜宇跟著他走到方才小五待的礁石上坐下,見阿靈垂著眼不說話,連忙道:“沒關係,我下次叫上他一起來玩。”

“不用了。”阿靈微笑著抬起頭來,盯著杜宇被海水和紫泥糊得一塌糊塗的白色法袍,“若是被人知道你和妖奴一起玩,又不知該怎麽嘲笑你呢。”

“他們才不會知道——我變個戲法給你看。”杜宇說著,指尖一彈,頃刻有無數的火花落在了他自己的法袍上,發出輕微的燃燒聲音。過了一陣,他伸手拂滅那些白色火花,輕輕抖了抖身子,法袍上的泥垢便如雪珠一般紛紛掉落,而法袍又變得潔淨如新。

眼見阿靈好奇的模樣,杜宇笑道:“這法袍是用火光獸的毛織成的,叫做火浣衣,一旦髒了用火一燒就幹淨。”說到這裏,杜宇眉毛忽然一揚,拍手笑道,“我有了好主意,下次就帶你和小五去看火光獸,保證你們喜歡看!”

阿靈笑著點了點頭,眼中卻有些疑惑。

“怎麽了?”杜宇奇怪地問。

“我很奇怪,你和別的神人不太一樣……”阿靈把後半截話咽了回去——如果隻是為了報答當日我對你的幫助,你大可不必親自與我們為伍。

“是的,我和別的神人不太一樣,因為我有一個不尋常的姐姐。”杜宇的眼光朝遠處望去,卻發現杜芸做工的懸崖已經被近處的山峰擋住了,“如果你想知道她的故事,我就告訴你。”

“想。”阿靈低下頭,輕輕咬了咬嘴唇。

“姐姐是我最親愛的人,小時候我就經常和她到這紫泥海來打水仗。”杜宇斟酌了一下,緩緩開了口:

“姐姐本來是要嫁給天帝做妃子的,然而她卻和一個凡間的男人關係密切。本來以天帝對姐姐的情分,這也不是什麽解決不了的事,然而事有湊巧,那個凡人所在的唐國國君得罪了神人,天帝便照例降下了瘟疫。沒想到那個人居然為此跑到神廟裏指斥天帝,還煽動凡人摒棄祭祀和卜筮,讓他們不再供奉神靈。這件事終於讓天帝震怒,下令把他拘禁在冥府的最底層,用絕對的黑暗和孤獨作為對他的懲罰。姐姐設法營救他,想用結界保護他不被神界抓獲,卻最終失敗了。那個凡人的魂魄最後被鎖進了冥府,永世不見天日,而姐姐也被封印了一切法力,成為岱輿山上唯一著白袍、佩族徽的仆役,沾上了永遠洗刷不去的不潔的印記。

“我記得那個人死去的時候,姐姐跪坐在他身邊,沉默得如同一塊礁石,然而垂在那人胸前的漆黑的長發,卻漸漸在我眼中變成了銀白,仿佛一簾冰凍的眼淚。那個場景讓我心疼得一輩子也無法忘卻,所以以後一旦有人敢嘲笑她,我都會忍不住為她辯駁,甚至和人動手,以至於現在沒人願意和我玩。

“姐姐是我最尊敬的人,我相信她的做法沒有錯。雖然我沒有膽量象她一樣到凡間去,我卻還可以和你做朋友。”杜宇說到這裏,微笑著望進阿靈的眼睛,“你相信我們會永遠是朋友嗎?”

“希望是。”阿靈低低地說著,垂下眼去。

過了幾天,杜宇專程找到了小五,恰好那孩子正跪在翔風台上擦洗著玉石地板。小小的身子如同尺蠖一般蜷起又展開,在諾大的翔風台上顯得尤其渺小。

“小五。”杜宇走到他麵前,試探著叫了一聲。

小五抬起頭,從杜宇半隱在袍角的靴子直望上去,目光頓時如同煙花一般,乍然地亮起,又立時黯淡下去:“是你?”

“是我,我叫杜宇。”杜宇努力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和藹,“我是來邀請你去遊玩的,阿靈也去。”

“我不去,活還幹不完呢。”小五咬著唇低下頭去,繼續著手中的工作。

“這活我施個小小法術就解決了。”杜宇微笑道,“走吧,再不去就趕不上了。”

“仙長,請您讓一讓。”小五擦到了杜宇腳下,皺著眉頭道。

“小五,走吧。”杜宇見他似乎沒有聽見,彎下腰便想把小五拉起來。

“別碰我!”小五如同被火烙到一般縮回去,大聲叫道,“我不去我不去!你不就是記恨著當日西海的事嗎,要怎麽報複直接來吧,不要給我玩這一套!”

杜宇沒有料到他居然會這樣揣測自己的動機,不由退開一步,漲紅了臉:“我沒有騙你,我是真的邀請你去玩,去看火光獸。”

“大家都知道,不能相信神界的人。”小五眼神犀利地盯著杜宇,手中還緊緊地握著抹布。

“小五,一起去吧。”一個沉穩的聲音傳了過來,仿佛一陣春雨,澆滅了方才的戾火。阿靈終於來了,這個念頭讓杜宇不由舒了一口氣。

“靈哥,為什麽要和神界的人在一起?”小五見阿靈和杜宇微笑著點了點頭,憤憤地問。

“我們要在這裏待很久很久,多交點朋友也是好的。”阿靈伸手將小五拉了起來,憐愛地摸了摸孩子的頭頂,“再說,你以前不是一直想見識一下神界的美景嗎,就讓阿宇帶我們參觀一下吧。”

“靈哥,我跟著你。”小五側身走到了阿靈身後,冷眼看著杜宇在一旁施法將翔風台拂得幹幹淨淨,忍不住搶白了一句:“既然你們什麽都可以施法做,為什麽還要折騰我們?”

“因為法力也會有損耗的……”杜宇才辯解了半句,想起當初他們一路從西海拖船走來的艱辛,便訕訕地住了口,領著他們向岱輿山深處走去。

由於阿靈和小五都失去了法力,這一段路程便耗費了他們很長的時間。其間杜宇試著幾次和小五講話,那孩子卻始終一言不發,埋頭走在阿靈身邊,顯然仍對往事耿耿於懷。他的沉默讓杜宇和阿靈也失去了交談的興致,幸而一路山勢多變,風光旖旎,盡管一路無話,倒不顯得太過枯燥。

岱輿山在九州的東麵,夜晚也就來得比凡間更早。等到達火光獸出沒的後山山林時,太陽神羲和所駕的六龍金車已經完全隱沒到西方天空後——天黑了。

“黑乎乎不知有什麽看頭……”見杜宇停在林外不再前進,小五到底沉不住氣地嘟噥了一聲。

“等天完全黑下來,火光獸就出來活動了。”杜宇耐心地解釋,而小五則輕哼了一聲,扭開頭不理他,隻有阿靈抱歉地朝杜宇笑了笑。

三個人仍在林外等候,卻見林中走出一個人來,法袍上繡著金紅的飛魚,正是蕙離。

“杜宇?”蕙離一眼看見杜宇,吃驚地招呼了一聲。

杜宇禮貌性地點了點頭,自然而然地往阿靈和小五身前走了一步。他注意到蕙離眼中一閃而過的憂慮,生怕她要說出什麽傷到他人的話來,幹脆搶先笑問了一句:“你到這裏做什麽?”

“我來采幾株剪秋羅。”蕙離橫過手中的金葉植物,淡淡笑道,“你這麽晚來,是專程來看火光獸的嗎?”

“是啊,帶他們來看看,我想他們會喜歡的。”杜宇不想再多說下去,神態中漸漸帶出了疏遠的意味。這一點小小的暗示蕙離自然是懂得的,於是她也禮貌地點了點頭,去遠了。

“靈哥,她就是當日想抓我的壞女人。”小五見蕙離走遠,方才低低地向阿靈嘀咕了一句。

阿靈握住小五的手,安慰似地緊了緊,卻轉頭向杜宇道:“她喜歡你吧。”

“別瞎猜。”杜宇驚得一跳,本能地矢口否認,“她和濰繁他們是一夥的,所以我跟她說話一直很小心,生怕什麽時候就傳到濰繁他們耳朵裏呢。”

正說到這裏,小五的眼睛已驚異地望進了山林深處,脫口問道:“那是什麽?”

杜宇轉頭,正看見樹影重重的山林中,漸漸燃起了一團一團的亮光。那些亮光白中透紅,從山林下方射出,漸漸匯集在一起,仿佛天空中漂浮的巨大雲朵。光芒從樹林的縫隙中四散而出,將林中樹木映得如同銀鑄一般。

眼看小五和阿靈都專注地盯著麵前變幻的景致,杜宇心中有一絲得意:“那就是火光獸了。白天他們在岩洞中睡覺,晚間便成群出來覓食玩耍,我們走進去可以看得更清楚。”

三個人安靜地走進樹林,朝那亮光聚集的地方走去。隻見前方一條小溪從林中蜿蜒流過,小溪兩岸聚集了幾百隻大小如豚鼠的動物,正在飲水嬉戲。它們長著一對圓乎乎的大耳朵,全身覆蓋著三四寸長的白毛,衝天的亮光正是從這白毛上發出。幾百上千隻火光獸的亮光交錯層疊,形成了一片光亮的海洋,似乎是大團的水銀傾瀉在麵前一般,讓人一時被這絢爛的景色弄得目眩神迷。

正屏息遠望,冷不防小五啊地尖叫了一聲,卻是一隻火光獸發現動靜,帶著一團火光便向小五腳下衝了過來。

“不用怕,火光獸不傷人的。”杜宇笑著彎腰將那隻火光獸抱了起來,放在懷中輕輕撫摸,那隻火光獸便愜意地半眯起眼睛,親昵地將頭在杜宇身上蹭來蹭去。

“給你抱抱。”杜宇見小五看著眼讒,便將火光獸遞了過去。小五壯著膽子接過,一不小心卻讓火光獸竄到了肩上,在他臉上舔了一下。小五癢得哈哈大笑,伸手去捉沒捉到,幹脆躺在地上,和那隻火光獸玩成了一片。

“這樣的笑容,在離開西海後就沒有見過了。”阿靈笑望著在一旁開心嬉鬧的小五,火光獸的亮光在他的眼中一閃一閃,竟讓杜宇一時以為那是淚光。

“不,我還見過。”杜宇低聲道,“那天在紫泥海,你也曾經這樣笑過。”

見阿靈臉上又綻放出感激的微笑來,年少的神人被自己的努力感動了,他開心地對阿靈道:“現在我才知道,做神人的樂趣就在於能給別人帶來快樂。”

神人的樂趣……阿靈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了,然而沉浸在快樂中的杜宇並沒有注意到這個微妙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