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血千年土中碧

又是來到了西山。

當玉山傾塌的半邊山體在湔江畔形成這座新的山峰時,鱉靈就隨口把它命名為西山。蜀民為感鱉靈治水之功,乃在西山上修建了為鱉靈祈福的生祠。

出身於西海王族而又飽嚐奴役之苦的阿靈,應該比自己懂得如何做個好國君吧。默默地從祠堂門口經過,杜宇坐在了通往湔江的山道邊,周圍景物映在眼中,竟似失了生氣一般蕭瑟。遠處的湔江水滾滾向下遊流去,如同很多寶貴的東西,失去之後就永不再來。

微微挺直了脊背,杜宇忽然開口:“是不是一定要我死,他們才會還給你自由?”

他的身後,鱉靈金色的眼睛黯淡下去,勉強笑了笑:“不,我隻是來送你離開蜀國。”

“不用了,我自己走就好。”杜宇苦笑著站起,朝前方走去。

鱉靈跟上來,靜靜地說:“山下的渡口處,我為你造了一個貫星槎。”

“多謝開明君,不,開明帝。”杜宇神色如常,心中卻不知是什麽滋味。阿靈總是什麽都考慮得周到,生怕他靈力不濟捏不起躡雲訣,便專門造了那貫星槎促他離開。隻是離開之後,他能到哪裏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著,卻都已默默無言。這個情景,讓杜宇想起了當日在岱輿山送鱉靈離去時,那一段幾乎被內疚窒息的路程。如今,一切都已挑明一切都已解決,為什麽自己還會感到心碎得幾乎失去力氣?

停泊在渡口的貫星槎出現在了杜宇眼中,越來越清晰,多年前一起乘舟泛海的記憶也如同布景一般浮現在腦海中,明亮的單純的快樂襯得現在的心緒更加黯淡。

“沒料到在蜀國也可以找到碧軒樹。”鱉靈似乎費了很大的勁才打破了麵前的僵局,“你現在可以乘這木筏漂流到銀河的最深處去了,還記得嗎,那是我們共同的理想。”

怎麽會不記得?杜宇輕輕地笑了笑。飄搖的波浪中互相扶持的感動和溫暖,讓人直可以跪下來感謝上蒼的恩賜。“隻要還有人和自己一起堅持,便什麽都可以承擔。”可是,心中珍惜的人卻一個又一個地遠去,到頭來,還是隻剩下他自己獨自麵對永恒的孤寂。

“阿靈,你還有為難的事對嗎?”杜宇看穿了黑衣男子眉目間隱隱的煩憂,盡量釋然地笑著,“如果我還剩下什麽可以幫你的,就盡管拿去吧。”

“沒有!”仿佛自衛一般,鱉靈斷然否定了杜宇的話,“你沒有什麽可以幫我,我不需要借助神界的力量!蜀國從此也再不會有任何神人!”

這才是鱉靈真正的想法吧,這種隱忍以久的憤懣,一直作為優越的神人高高在上的自己是無法領會的。杜宇伸手撫摸著貫星槎削磨得光滑的木槳,低聲道:“可是,神界的力量就像陽光一樣無所不在,你又怎麽能躲得過呢?”

“如果神是光,我便是影。光越強,影便越暗。我已經下令把金杖和其他神器都埋到三星堆的地底去了!”鱉靈發誓一般地說,“沒有人能逼迫我,讓那些神山都像岱輿山一樣,通通沉沒到北極的海溝裏去吧。”

杜宇有些吃驚地望著他,此刻才意識到,一旦馱負歸墟神山的巨鼇服役期滿,就會輪到鱉靈去繼續那六萬年才得解脫的苦役了!盡管他拚盡全力想擺脫這屈辱的宿命,但以他的能力怎麽可能與整個神界對抗?

“那個日子還早著呢,你快走吧。”鱉靈用盡量平靜的聲音說,轉過身,藏在衣袖中的手已緊緊地握成了拳。

杜宇不再堅持,跳上貫星槎,一撐碧軒樹枝做成的木槳,順著湔江向下遊漂去。遠遠地回頭,鱉靈的背影依然凝固了般一動不動。

“陛下,請等一等!”岸邊,一個身影順著湔江大堤跑動著,大聲呼喊。

不用看,杜宇也知道那是碾冰。他側過頭,手指緊緊地握住了貫星槎的木槳,沒有回答。貫星槎繼續沿著江水漂去,離奮力奔跑的碾冰越來越遠。

“陛下,請救救蜀國吧!”碾冰焦急地呼喊著,竟不顧一切地躍入江水,奮力朝貫星槎遊來。

杜宇暗暗搖頭,雖然此前碾冰反常的舉動引他失足成恨,卻終不忍心看她獨自在水中苦苦支撐。他把手中木槳遞到碾冰身前,將濕淋淋的女子拉上了貫星槎。

“我不知道夫君和陛下之間發生了什麽,但現在蜀國危在旦夕,請陛下留下來想想辦法吧……”盡管冷得渾身發抖,碾冰仍是固執地懇求著。

她竟然什麽都不知道?凝視著麵前女子清澈無暇的眼睛,刻意封閉的記憶中種種耐人尋味的蹊蹺慢慢凸現出來。“究竟出了什麽事?”聯想起此前鱉靈眉間的鬱色,杜宇追問。

“請陛下隨我上岸。”碾冰焦急的神情有了一點緩和,卻仍然不等貫星槎完全靠岸,就搶先踏上了狹長的原野,“陛下你看……”

湔江兩岸土壤肥沃,自蜀國朝廷大力提倡農耕以來,蜀民已陸續開墾出萬頃良田,引水灌溉的溝渠更是交錯縱橫,滋養出“天府之國”的富庶。然而此刻杜宇麵前的土地,卻仿佛被什麽東西掠去了生機,所有的植物都變成了垂死的焦黃,軟弱地倒伏著,讓人如同置身於死氣沉沉的墳地之中。

“一夜之間,蜀國所有的土地都變成了這樣……”碾冰跪倒在大地上,抓起一把風化成沙的泥土,哽咽著說不下去。

“因為灌溉的水中施了法術。”杜宇轉身望進碧綠的湔江,粼粼的波光不斷晃動,最終組成了鳴奇仙長微微冷笑的臉。

“濰繁得不到的土地,我便幫他毀去。”

杜宇笑了,就像以前杜芸麵對眾神的非難時所做的一樣,笑得溫和,卻透出淡然的輕蔑。他伸出手指,讓先前咬破的傷口中滴下一粒血珠,滲進了腳下毫無生氣的土地。

仿佛一顆石子投進水平如鏡的深潭,血珠迅速地沿著泥土的縫隙滲透,淡淡的紅光漣漪一般向四周擴散開去,形成一個方圓一丈左右的圓圈。

碾冰驚喜地歡呼了一聲,看著圓圈內的莊稼漸漸被靈氣染綠,重新抖擻著枝葉挺拔而起,在四周沙漠般死寂的荒蕪中,更顯出這綠色的鮮活靈動。

杜宇欣慰地笑了笑,更多的血珠從他的指尖滴落到土地裏去,仿佛春風一般賦予了周圍土地跳躍的生命。神人的血,本就可以增強咒訣的威力。

“別忘了,湔江的水滔滔不絕。”鳴奇仙長冷淡的臉在水中複又消散成流動的水紋,“我倒要看看你能堅持到什麽時候。”

碾冰擔憂地看了一眼杜宇,卻從他臉上看出一種鎮定的堅決的神情來。第一次,碾冰真正地意識到,麵前這個一向隨和得有些軟弱的男子,是值得她尊敬和信任的神。她緊趕幾步,跟著杜宇向前麵更加遼闊的土地走去。

“我不接受你的施舍。”鱉靈迎麵走了過來,“凡界的命運不需神人來承擔。”

“這隻是你的意願。”杜宇笑了笑,“不是蜀國的。”

“我就是蜀國。”鱉靈冷冷地道,“還要我再重複一次麽?蜀國不歡迎任何神人,也不需要任何神跡!”

“夫君!”碾冰不解地奔上去,“可是你有什麽辦法呢?”

“禁止從湔江引水灌溉,從別的河道修渠引水。”鱉靈握住了碾冰的手,誠懇地道,“相信我,最多撐過這一年,明年一定會好的!”

杜宇苦笑了一下,幹瘦枯黑如鳥爪一般的手,倒斃在爬往賑濟司道路上的餓殍,那數年前蔓延的饑荒所帶來的一切痛苦,難道還要再來一次?如果一個人的尊嚴需要千萬人的幸福乃至生命來殉葬,那究竟應該被稱為尊嚴還是暴戾?一念及此,他不再理會鱉靈,走開幾步,掌沿在手腕上一抹,一道鮮血如同彩虹一般灑落在大地上。

“你走,不要以為神人的一點點恩惠,下界就要奉獻馴服和膜拜!”鱉靈衝上來,想迫使杜宇回到貫星槎上去。

“別再固執了,你一個人無法與神界對抗。”杜宇閃身避開了鱉靈,手臂一揚,腕間的血如雨點一般灑向大地,“我來幫你。”

“我來幫你。”初到岱輿山的時候,當頭砸下的玳瑁箱將他的脊骨幾乎壓斷,是誰伸出了手,笑著說出這句讓他幾乎落淚的話?可是,那張揚的容光中,究竟隱含了多少居高臨下的悲憫,讓他無數次在真切的歡笑後耿耿於懷?終於,瞬間的感動被久積的怨恨埋沒,鱉靈再顧不得在碾冰麵前隱藏自己的身份,手臂暴長,巨掌朝杜宇揮去:“我的命運不用任何人插手!”

杜宇猝不及防,跌出老遠,手肘撐了一下,竟沒能站起來。

“阿宇——”鱉靈驀地收掌,一時間悔愧無極,朝他衝上兩步,又頓住了。

“終於肯這樣叫我了。”杜宇站起身,笑著走上來握住了鱉靈的手腕,“我知道你並不是真的恨我,姐姐早就說過,阿靈是一個善良的人啊。”

“胡說!”鱉靈眼見杜宇安然無恙,分明是示弱來欺騙自己,立時便要抽身而去。不料杜宇的手中仿佛具有巨大的吸力,他一掙之下竟沒能掙脫。感覺到自己已經無法動彈,鱉靈驚怒交加:“你在幹什麽?”

杜宇沒有回答,然而站在一旁的碾冰卻可以清楚的看到,杜宇握住鱉靈的手已漸漸變成了黑色。那黑氣仿佛活物一般順著他的手臂上升,漸漸彌漫了他蒼白的臉孔。不一會,杜宇整個人已仿佛變成風化以久的青銅塑像,透出黝黑到透明的光澤。

“你不可以!”鱉靈猛然醒悟他在做什麽,卻仍舊無法掙脫他鐵鉗一般的雙手,“我長生不死,還有幾萬年的時間來想辦法逃脫那宿命的苦役啊!”

“那樣的抗爭,代價太大了……”過了良久,籠罩在杜宇身上的黑氣終於慢慢淡去,他睜開眼,微微喘息著笑道:“對不起,我破除了你的靈力,你以後就是一個凡人了……”

“混蛋,為什麽要用禁術?”鱉靈難以置信地盯著他,悲哀地看著他眼中的生氣正漸漸渙散,“你難道不知道,你馬上就會死麽?”

“一旦長久地盤踞在權力的顛峰,就是睿智如天帝也會違背自己的初衷啊。”杜宇放開了鱉靈的手腕,慢慢躺倒在恢複了生機的大地上,吃力地笑道,“權力就是迫使別人違背自身的意誌,我怕你,最後也會變成一意孤行的暴君……”

“陛下不會死的!”一旁的碾冰終於忍不住衝過來,跪坐在杜宇身邊,卻求救一般拉扯著呆立的鱉靈,“陛下是神人,他不會死的,是不是?”然而她的聲音忽然驚恐地頓住,怔怔地看著杜宇的身體一寸一寸地融化消失,淚水無聲地滴落下來。

神人的血肉一點一滴地滲進了被湔江水浸潤的土地,複蘇的綠色如同波浪一樣席卷了整個蜀國大地。碾冰聞見了江離草和野山藥的清香,她不忍地偏頭靠在了鱉靈肩上,感覺得到夫君的身體也在微微地顫抖。

即使閉上眼,杜宇也能看到頭頂的蒼穹上,巨大的天門正轟然而開,一道金光燦然的階梯如瀑布一般垂掛下來。隻要他的靈魂順著這階梯去到萬物之始的虞淵,他就可以忘卻所有的煩惱,沐浴重生。然而,那個神界,他是不會再回去了。

抬起手,杜宇握住了鱉靈的手掌,把它交到了碾冰的手中。他相信這個女子善良寬厚的心地,一定能最終消磨掉鱉靈心中殘留的怨恨和偏執。

“可是湔江的水滔滔不絕啊!”驀地想起鳴奇仙長冷硬的宣示,碾冰的焦慮脫口而出。

“我以永生的沉淪來抗衡一切法術。”奮力吐出禁忌的咒訣,杜宇的聲音漸漸如盛夏的水漬一樣消釋無形。

“阿宇——”久遠的親近的稱呼,終於再次從鱉靈的口中吐出,他伸手想要挽留住杜宇的存在,然而手掌所觸之處已是空空一片。

“蕙離,我終無法用全部的靈魂來陪伴你。”

這是鱉靈和碾冰最後聽到的杜宇的話語。身為凡人的他們無法看到,當整個身體完全消融後,那縷陽光一般的靈魂如何避開了寬廣的天梯,掙紮著分裂成兩段,一段墜入了冥府,一段漸漸凝聚成一隻黑色的精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