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功臣謀反案

頭一個對高熲和蘇威因妒生恨的人,就是當初以武力護持楊堅攝政的盧賁。

在擁戴楊堅的人中,盧賁跟高熲一樣,都算得上是元老級人物。在盧賁自己看來,就算他的功勞總體來說不及高熲,但也不至於相差太多。可是,隋朝開國後,高熲貴為尚書左仆射兼納言,位在百官之首,盧賁卻隻當了個小小的太子左庶子(東宮侍從總管),隻有區區四品。如此懸殊的待遇,自然令盧賁深感不平。此外,就連那個長年躲在深山老林裏的蘇威,也一出山就獲重用,甚至身兼五職,比高熲還牛……如此種種,無不讓盧賁妒火中燒。

與盧賁有著同樣感受的,還有劉昉。

眾所周知,劉昉是把楊堅扶上攝政之位的頭號功臣,一開始也頗受楊堅器重,可自從他危急時刻掉鏈子、死活不肯上前線之後,在楊堅心目中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了,從此被日益疏遠。隋朝開國後,劉昉僅僅撈了個“柱國”的虛銜,其他職務一概沒有,這當然令他十分鬱悶。當時,與劉昉一樣對政治待遇深感不滿的大臣還有上柱國元諧、上柱國李詢、華州刺史張賓等人。

出於相同的怨恨和不甘,盧賁很快便與劉昉等人結成了利益聯盟,決定聯手扳倒高熲和蘇威,然後五人同攬輔政大權。為了增加政治籌碼,盧賁又瞄上了太子楊勇。當時,楊勇雖貴為太子,但楊堅夫婦最寵愛的還是次子楊廣。也就是說,楊勇的太子之位並不穩固。因此,盧賁自作聰明地認為,隻要向太子宣誓效忠,把他拉入自己的陣營,奪權計劃就十拿九穩了。隨後,盧賁便私下對太子說:“我一直想與殿下建立私人情誼,卻惟恐皇上降罪;如今鬥膽向殿下致意,願殿下體察微臣區區赤誠之心。”盧賁此舉貌似聰明,其實愚蠢至極。暫且不說楊勇敢不敢私自和他締結小集團,就算敢,這個小集團也很難在精明過人的楊堅眼皮底下搞什麽小動作。況且,大臣私自與太子交結,說輕了叫行為不檢,說重了就是謀反篡逆。所以,盧賁這麽做,隻能是玩火自焚。

很快,楊堅就通過眼線獲悉了盧賁的密謀,遂下令徹底追查。劉昉等人大驚失色,慌忙把罪責全部推給盧賁和張賓。有關部門查清案情後,滿朝文武紛紛上奏,要求處死盧、張二人。楊堅念在二人擁戴有功,不忍誅殺,僅將二人革職為民。

無獨有偶,就在盧賁等人案發後不久,另一個開國元老也遭到了貶黜。

這個人就是鄭譯。

毋庸諱言,在楊堅上位攝政的過程中,鄭譯和劉昉一樣,都是功不可沒的佐命元勳,楊堅也一直待其不薄。當初楊堅晉位丞相,便拜鄭譯為柱國、丞相府長史;楊堅為大塚宰時,鄭譯又兼領天官都府司會,總六府事,且“出入臥內,言無不從,賞賜玉帛不可勝計”,可謂權傾一時。然而,鄭譯生性浮躁淺薄、貪財好利,自從手握大權後,便大肆貪汙受賄、賣官鬻爵,日漸荒廢了政務。

楊堅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卻不動聲色,表麵上對鄭譯一切如舊,暗中卻交待鄭譯手下那些官員,以後所有政務都不必經過鄭譯,可以直接向他稟報。從此,鄭譯被架空,看上去職務和地位都跟從前一樣,實則毫無權力,“猶坐廳事,無所關預”。尤其是三方之亂時,鄭譯跟劉昉一樣,在危急時刻掉鏈子,更是讓楊堅對他們大失所望。

後來,鄭譯雖然進位為上柱國,但也僅僅保住了這個榮譽銜,其它實權職務均被解除。鄭譯意識到自己已被徹底冷落,常懷憂懼,不得不主動提出辭職。楊堅考慮到時局未穩,遂好言慰留,並對其恩禮如故。直到隋朝開國後,楊堅才讓鄭譯以上柱國的職位退休,給了他豐厚的賞賜,並封他的兩個兒子一個為城皋郡公、一個為永安男,另追贈其亡父、亡兄為刺史。

按說楊堅給了鄭譯這麽高的離休待遇,也算是對他仁至義盡了。可是,任何一個在高位上待過的人,一旦下台,其內心感受都是比死還慘,而像鄭譯這種嗜權如命的人,當然更不例外。他離職歸家後,整天抑鬱寡歡,隨即暗中找了一幫道士,天天做法祈福,並施行巫蠱之術(就是民間所稱的“紮小人”)。

然而,讓鄭譯萬萬沒料到的是,他身邊的一個婢女竟然是楊堅很早就安插的臥底,所以他的所作所為,都被這個婢女一五一十地密報給了楊堅。東窗事發後,楊堅召鄭譯入宮,臉色陰沉地說了一句:“我不負公,此何意也?”(《隋書·鄭譯傳》)鄭譯冷汗直下,無言以對。

稍後,有關部門又上疏彈劾,稱鄭譯大不孝,把老母遷移別處,不與母親同住。楊堅順勢下詔,革除鄭譯所有官爵,並稱:“鄭譯為官,嘉謀良策從來沒有,賣官鬻爵卻很有一套。這種人若留在世上,在人間是不道之臣;若將其殺掉,在地下則為不孝之鬼。陽世陰間都無法容他,且賜《孝經》一部,命其在家熟讀。”隨後又命令他把母親接回家中奉養。

楊堅不殺鄭譯,已足以稱得上法外開恩。鄭譯當然不敢有絲毫怨言,從此老老實實在家讀經,奉養老母,再也不敢有任何忤逆之舉。盡管不久之後,楊堅念其真心悔過,又給了他複出的機會,可都不是什麽重要職位。換言之,此後的鄭譯雖然沒有完全淡出政壇,可他的政治生命,事實上在隋朝立國之初便已終結。

在楊堅攝政上位的過程中,功勞最大的無疑是鄭譯和劉昉,可隋朝開國後,這兩個家夥自恃功高,貪贓枉法,幾乎同時被楊堅疏遠,並相繼遭貶,稱得上是一對難兄難弟。不過,鄭譯後來洗心革麵,總算保住了晚節;而劉昉卻不懂得夾起尾巴做人,所以下場比鄭譯難看得多。

盧賁一案,楊堅有意對劉昉網開一麵,可劉昉非但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厲,很快又跟兩個心懷怨望的開國功臣勾搭上了,日夜密謀,企圖推翻楊堅。這兩個開國功臣,就是三方之亂時負責征討尉遲迥的梁士彥和宇文忻。

梁士彥,自幼喜讀兵書,頗涉經史,很早便以軍功拜儀同三司。北周武帝時,進位上開府,封建威縣公,後遷熊州刺史。武帝伐北齊時,隨軍攻克晉州,其後武帝暫返關中,由梁士彥獨守孤城,在被北齊大軍圍攻時臨危不懼,身先士卒,一直堅持到武帝大軍回師。北齊滅後,因功進爵郕國公,進位上柱國。周宣帝時,任東南道行台、徐州總管等職。楊堅攝政時,轉任亳州總管。三方之亂爆發後,楊堅任梁士彥為行軍總管,隨韋孝寬出兵討伐尉遲迥。在圍攻鄴城的戰役中,梁士彥命家將梁默等人為前鋒,率先攻入北門,殺進城中,然後開啟西門,引宇文忻部進入,旋即占領全城。

平定尉遲迥後,梁士彥因首破鄴城之功,被楊堅任命為相州刺史。然而,楊堅對他並不放心。因為,早在尉遲迥被平定之前,楊堅便風聞他和宇文忻等人暗中收受尉遲迥的巨額賄賂。盡管此事後來不了了之,但楊堅卻始終心存芥蒂。此外,梁士彥年少之時,曾有相師為其相麵,稱其“年過六十,必據九五”。楊堅耳聞後,越發懷疑梁士彥有不軌之心,所以很快就把他召回京師,且沒有授予任何職務,僅讓他以上柱國的虛銜在家賦閑。

宇文忻,祖、父皆為北周顯宦,自幼聰慧,兒童時代喜玩打仗遊戲,並自任指揮官,把一大群孩子操練得如同軍隊,見者皆稱奇。十二歲,便能“左右馳射,驍捷若飛”,曾對朋友說:“自古名將,惟以韓信、白起、衛青、霍去病為美談,但我考察他們的作為,其實不值得如此譽美。倘若我和他們出生在同一時代,一定不會讓這幾個小子獨占美名。”此言盡管豪邁,但自負與疏狂之態已溢於言表。

十八歲,宇文忻跟隨齊王宇文憲征討突厥有功,拜儀同三司,封興固縣公,之後又屢建戰功,加位開府,進爵化政郡公,賜食邑二千戶。北周武帝滅齊時,隨軍連克晉州、並州、晉陽等城,並於北齊援軍大兵壓境時,多次諫阻武帝的退兵之念。北齊滅後,進位大將軍、柱國,旋任豫州總管。

三方之亂爆發後,宇文忻與梁士彥一道,被楊堅任命為行軍總管,出關征討尉遲迥。朝廷軍與叛軍對峙河陽時,各軍將領皆畏懼不前。此後高熲馳赴前線監軍,隻有宇文忻與高熲一起謀劃進兵事宜。武陟一戰,宇文忻為前鋒,擊敗尉遲惇。在相州附近的野馬岡,宇文忻率五百騎兵襲破尉遲迥埋伏於此的三千精銳。朝廷軍進至草橋時,尉遲迥再度屯兵據守,宇文忻又以奇兵擊破,並引導大軍直趨鄴城。在鄴城之下,當朝廷軍一度失利退卻時,還是宇文忻急中生智,箭射圍觀士民,一舉扭轉戰局,使朝廷軍轉敗為勝。

尉遲迥敗亡後,宇文忻因戰功卓著進位上柱國,賜奴婢二百人、牛馬羊數以萬計。楊堅還親自召見他,大為讚歎:“尉遲迥傾山東之眾,動百萬之師,而你屢出奇策,戰無不勝,誠可謂天下英傑!”旋即加封英國公,增食邑三千戶。

楊堅年輕時,與宇文忻便有不錯的私交,如今宇文忻又在平叛中立下大功,楊堅當然對他更為器重。史稱“自是以後”,宇文忻便“每參帷幄,出入臥內”;楊堅篡周立隋時,宇文忻更是極力擁戴,旋即拜右領軍大將軍,“恩顧彌重”。

(《隋書·宇文忻傳》)表麵上,楊堅與宇文忻貌似君悅臣歡、同心同德,可事實上,楊堅對宇文忻早就起了猜忌之心。其因有三:一、當初前線紛傳尉遲迥重金收買朝廷大將時,宇文忻也是收受賄賂的嫌疑人之一,盡管此事並沒有任何確鑿證據,但楊堅心裏卻不免疑竇叢生。二、宇文忻雖然驍勇無敵,但生性自負疏狂,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這一點從他少年時代的豪言壯語便足以見出。因此,宇文忻的軍事才能越高,楊堅對他就越不放心。三、宇文忻雖與楊堅私交甚厚,但自從楊堅攝政後,早年的友情便被上下級關係所取代,所以當宇文忻奉命征討尉遲迥時,心裏其實一直有一種擔心,怕楊堅事後會采取鳥盡弓藏的手段對付功臣。當楊堅得知宇文忻的這種心態後,自然大為不悅。在他看來,若宇文忻對他忠心不二,就不必擔心被鳥盡弓藏;既然擔心,就說明宇文忻對他懷有二心。

宇文忻的心態之所以被楊堅掌握得一清二楚,是因為他曾向一個叫於仲文的人吐露過心事。那是韋孝寬率大軍與尉遲迥對峙於永橋(今河南武陟縣西南)的時候,於仲文被任命為河南道行軍總管,奉命與韋孝寬部配合作戰。當於仲文從長安抵達前線時,宇文忻當即把他請到自己帳中,問:“您剛從京師來,據您所見,執政(楊堅)對今後的事有何打算?要平定尉遲迥其實很容易,我唯一擔心的是,叛亂平定後,執政會行鳥盡弓藏之事。”於仲文惟恐宇文忻生變,馬上答道:“丞相寬仁大度,明察秋毫,若我等竭誠盡忠,丞相必對我們信任不移。我在京城僅三天,就發現了丞相的三個優點,以此看來,丞相顯然不是尋常之人。”宇文忻趕緊問:“哪三個優點?”於仲文說:“有一個叫陳萬敵的叛軍將領,剛剛歸附朝廷,丞相對他毫無疑心,還讓他弟弟回鄉招募鄉勇,隨軍征討叛賊,可見丞相之大度,此其一。朝臣宋謙,奉命巡視地方,打算采取暗訪的方式,遍求地方官吏之罪。丞相知道後,當即斥責他說:‘若真觸犯法律,自不難查,何須暗訪,有失朝廷體統!”可見丞相並不隨便羅織他人罪名,此其二。我的妻子兒女均被尉遲迥所殺,丞相每言及此,必潸然淚下,可見丞相之仁心,此其三。”宇文忻聞言,一顆惴惴不安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宇文忻是放心了,可楊堅得知此事後,心裏卻七上八下,對宇文忻大生疑猜。隋朝開國後,有一次突厥入寇,楊堅倚重宇文忻之將才,準備命他率軍抵禦,高熲當即阻止,說:“宇文忻心懷異誌,不能把大軍交給他。”高熲向來深受楊堅信任,如今連他都這麽說,楊堅對宇文忻的猜忌自然就更深了。隨後,楊堅便借故免除了宇文忻的官職。

宇文忻最擔心的事情終於變成了現實。他大為惱怒,悔不該輕信於仲文之言。

有道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劉昉、梁士彥、宇文忻這三個自恃功高又相繼遭貶的人,很快就因相同的憤懣和不甘走到了一起。三人日夜密謀,準備發動叛亂,事成後共推梁士彥為帝。宇文忻對梁士彥拍胸脯說:“帝王之位豈是一人可以久占?隻要有人扶助便可登之。您若在蒲州起事,朝廷肯定命我隨軍征討。到時候兩軍相對,你我即刻連兵,天下可圖也!”梁士彥本來是想趁楊堅出宮祭祀宗廟之機,率家將親兵發動政變,聽了宇文忻的話,決定改在蒲州起兵。蒲州(今山西永濟市西)位於黃河東岸,北控河東,南臨潼關,自古乃兵家必爭之地。梁士彥的計劃是,一旦起兵,便“略取河北,捉黎陽關,塞河陽路,劫調布以為牟甲,募盜賊以為戰士”。

(《隋書·梁士彥傳》)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正當梁士彥等人頻頻接頭、蠢蠢欲動之時,其外甥裴通便已察覺了他們的陰謀,遂密報楊堅。楊堅獲悉後,卻若無其事,不僅不予追究,反而授予梁士彥晉州(今山西臨汾市)刺史之職。梁士彥意外獲得封疆大吏之任,覺得起兵更有把握,頓時欣喜若狂,對劉昉等人說:“此乃天助我也!”臨行前,梁士彥又奏請楊堅,要求任命其在朝中的好友薛摩兒為晉州長史,與他一同赴任。楊堅毫不遲疑,一口答應。此時的梁士彥當然不會料到,楊堅是在用欲擒故縱之計,讓他盡情表演,以便將其所有潛在的同謀者全部挖出來,然後一網打盡。

開皇六年(公元586年)八月,楊堅因事命一些刺史回朝述職,梁士彥也在被召之列。他不知道楊堅已經準備收網,遂匆匆趕回長安,並與在朝的公卿百官一道入宮朝謁,劉昉、宇文忻等人當然也在其中。

當天的朝會,一切都與往常並無不同,可就在朝會舉行到一半的時候,楊堅突然臉色一變,命左右禁軍將梁士彥、劉昉、宇文忻等人當廷拿下,並厲聲質問:“朕早知爾等欲反!今日就是想問問爾等,何敢發此意?”梁士彥等人起初還想辯白,口口聲聲大喊冤枉,直到禁軍士兵把薛摩兒推到他們麵前,一五一十地供出了叛亂陰謀,麵無人色的梁士彥才咬牙切齒地對薛摩兒說了三個字:“汝殺我!”劉昉知道自己難逃一死,於是從頭到尾都垂頭不語。宇文忻仍然心存僥幸,趴在宰相高熲腳邊不停叩頭求饒。劉昉見狀大怒,罵道:“事已至此,還磕頭幹什麽!”當天,楊堅便下令將梁士彥、劉昉、宇文忻等參與謀反的人悉數斬首,家產全部抄沒,兄弟子侄為官者皆除名,十五歲以上者發配邊疆。數日後,楊堅換上素服,親臨射箭堂,並命人把三人家中抄沒的財物當堂擺開,讓文武百官各自拿弓箭去射,射到什麽就拿走什麽,以此對百官進行懲前毖後的教育。

梁士彥集團謀反案,是隋朝開國以來性質最嚴重的一起政治案件,雖然未及事發便被扼殺,沒有給剛剛建立的隋朝造成什麽負麵影響,但足以見出楊堅與開國功臣之間的緊張關係。當然,這些開國元老自身都有問題,落得如此下場也算咎由自取,但不可否認的是,楊堅多疑、猜忌的性情,也是造成這些悲劇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