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一代雄主的嚴重缺陷

古人經常說伴君如伴虎,對楊堅的臣子而言,對此肯定都有深刻體會。盡管楊堅很善於施展恩威刑賞的帝王術,可他多疑猜忌的性情,還是導致他在統馭臣下的時候,更多地表現出了魔鬼的一麵。

楊堅即位之初,便誅殺了梁士彥、劉昉、宇文忻、王誼等一批開國功臣。雖說這些人自己也不是什麽好鳥,但若不是因為楊堅的猜忌,他們也不會鋌而走險,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因此,在楊堅的手底下做事,人人都得學會察言觀色、謹言慎行,否則一句話說錯,就有可能被楊堅一刀哢嚓。

樂安公元諧,就是屬於這種很容易說錯話的人。

元諧是楊堅的太學同學,生性豪爽,不拘小節,跟楊堅從小就是鐵哥們。楊堅代周自立時,元諧也是忠心擁戴楊堅的功臣之一。所以楊堅即位後,元諧官尊爵顯,很是風光了一陣。然而,自從上柱國王誼參與盧賁、劉昉的謀反而被誅後,一直跟王誼關係很好的元諧就遭到了楊堅的猜忌,雖說沒被株連,但從此卻被疏遠了。

平陳之後,元諧為了重新爭取楊堅的信任,就向他提了一個建議,說突厥沙缽略可汗(已歸附隋朝)有利用價值,可任命他為間諜部門的長官(候正),專門對付突厥;同時任命陳叔寶為內政官員(令史),負責管理陳朝舊境的一些政務。

應該說,元諧提此建議的本意還是好的,也是希望朝廷能夠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讓每個人都為國家做貢獻,而不是整天坐著吃白飯。可是,元諧卻沒有想到,在官場上,要判斷一個主意是不是好,並不是看你的動機是否出於公心,而是要看你的建議是否符合領導的意圖。

這就是所謂的“政治正確”。而元諧這個建議,在政治上顯然是不正確的。所以楊堅一聽,立馬拉下臉來,說:“朕討平陳朝,本意在於鏟除凶逆,拯民於水火,並不是好大喜功。你說的這些,完全不合朕的本意。朕問你:沙缽略對自己國家的山川地形尚不如長孫晟熟悉,如何當候正?陳叔寶整天爛醉如泥,怎麽能把朝廷政務交給他?”元諧好心提議卻碰了一鼻子灰,隻好默然而退。

事後,楊堅回味元諧的話,越想越不對勁——你一個在政治上早就靠邊站的家夥,憑什麽替沙缽略和陳叔寶伸手要官呢?是不是想借此樹立私恩、拉幫結派,重啟政治上的第二春?!

讓領導起了這個疑心,元諧的命運就不妙了。就在此時,元諧的一些政敵敏銳地察覺到了元諧的處境,便悍然出手,指控元諧與堂弟元滂、好友田鸞、祈緒等同謀造反。楊堅不由分說,立即將元諧等人逮捕下獄,命有關部門審理。

有關部門一看皇帝這態度,心裏便明白了幾分,於是立馬對元諧等人大刑伺候,很快就從他們嘴裏撬出了口供。據稱:元諧曾陰謀派遣祈緒前往巴蜀,暗中勾結黨項人,企圖切斷巴蜀交通線,發動叛亂。另外,元諧與元滂有一次上殿,曾偷偷對元滂說:“我才是人主。殿上那個人,不過是個賊!”然後就命元滂觀察金鑾殿的氣象(古人所謂“望氣”)。元滂說:“楊堅之氣象,有如蹲狗走鹿,不如我們有福德。”其實這些所謂的口供,一看就知道是屈打成招的產物。可是,楊堅一聽奏報,卻雷霆大怒,立刻將元諧、元滂、田鸞、祈緒全部斬首。

元諧被殺,很多人並不覺得奇怪,因為他早已失寵,又不知輕重亂說話,掉腦袋很正常。但是,沒過多久,一個貴寵無比的朝廷重臣也突然失勢,就讓朝野上下很是驚詫了。

這個人,就是楊堅的族侄、廣平王楊雄。

當時,楊雄官任左衛大將軍,是楊堅最為倚重的大臣之一,與高熲、虞慶則、蘇威並稱“四貴”。楊雄為人寬容豁達,禮賢下士,在朝野上下擁有很好的口碑。然而,正因為這一點,楊堅就把猜忌的目光瞄上了他。

一個人擁有皇帝寵幸,又手握兵權,還頗得人心。這樣的人萬一心懷不軌,後果豈不是不堪設想?

思慮及此,楊堅立刻解除了楊雄的左衛大將軍職務,任其為司空。

這就是典型的外示尊崇,內奪其權。司空雖然貴為三公之一,卻是個虛銜。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曾經“貴寵特盛”的楊雄,這回是徹底坐冷板凳了。楊雄自己也心知肚明,所以幹脆閉門謝客,再也不與任何朝臣私下往來,以此避嫌自保。

開皇十年(公元590年)四月,緊繼楊雄之後,又一個開國功臣黯然落馬。

他就是李德林。

常言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李德林是一個很有才的人,可有才的人都有一個通病,就是難免有些恃才傲物。這樣的人,群眾關係自然是不會和諧的。所以,饒是李德林德才兼備,盡忠為國,並且還是佐命元勳,可在楊堅的朝廷裏整整混了十年,還是在內史令的位子上一動不動,始終未獲升遷。

當時,楊堅最寵信的大臣莫過於高熲和蘇威,可李德林偏偏跟這兩人水火不容。他經常與蘇威在朝堂上吵得麵紅耳赤,而高熲當然每一次都站在蘇威那邊,故而經常私下告訴楊堅,說李德林性情暴戾,不堪大用。所以,李德林每次和蘇威就某事爭吵,楊堅最後都會聽蘇威的。

這年春天,楊堅考慮到李德林一直兢兢業業為朝廷做事,既未升職也很少獲得封賞,想想有些過意不去,就打算賜給他一座田莊,並且在全國範圍內由他任選。李德林最後挑了一間豪華酒店。這家酒店原為朝臣高阿那肱的財產,此人於開皇初年因謀反事敗被誅,酒店也被朝廷抄了,此時算是國有財產。該酒店位於衛國縣境(今河南清豐縣),地理位置很好,南來北往的商旅都會在此下榻,所以生意興隆,日進鬥金。李德林眼光賊亮,一挑就挑了這個聚寶盆。

楊堅本來就是要賞,所以也不在乎李德林挑的是什麽,馬上就批準了。

然而,李德林剛剛接手酒店沒兩天,就被當地的農民給告了。

嚴格來講,農民告的並不是李德林,而是對酒店的地皮產權提出了異議。這個告狀者說,這塊地皮原來是他們家的,隻因當初高阿那肱仗勢欺人,才把地皮搶過去蓋了酒店。後來雖說姓高的倒台了,可酒店旋即收歸國有,他也隻好認命,不敢說什麽。如今,這酒店又變成私人產業了,他當然有權利把地皮討回來。

本來這事跟李德林關係不大,因為這酒店本來就是楊堅所賜,出了問題,朝廷自然也有義務幫他擺平。可問題是這事剛一發生,蘇威馬上跳了出來,告訴楊堅說,李德林其實早知道這塊地產權不清,可他貪圖利益,事前曾給朝廷打報告,說這塊地他已重新購入,現在看來,明顯是欺君嘛!

蘇威所言是否屬實,我們不得而知,但楊堅一向信任蘇威,所以一聽就對李德林大為不滿。此時,素來跟李德林關係不好的司農卿李圓通也趁機火上澆油,說:“此店的利潤,不亞於一千戶食邑。李德林欺君罔上,臣建議將該酒店的營業利潤按日計算,全部追繳。”楊堅當然不會真的去追繳酒店利潤。他畢竟是皇帝,真要這麽幹就顯得太沒水平了。此事後來的處理結果史書無載,但估計楊堅肯定是給告狀的農民支付了補償金。因為關於這塊土地的爭議純屬曆史遺留問題,朝廷當然要出麵擺平,沒理由讓李德林個人買單。

雖然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李德林在經濟上也沒遭受什麽損失,但楊堅從此卻對他極為反感。以此而言,李德林在政治上的損失其實是不可估量的。

不久,李德林又在朝廷的一項舉措上與楊堅產生矛盾,終於導致二人的關係徹底惡化。

這件事是關於隋朝的基層政權建設問題。

從春秋戰國起,中國就有很嚴密的鄉裏製度。秦漢時,百家為一裏,十裏為一亭,十亭為一鄉。至北魏、北周時,基層組織更趨嚴密,“五家立一鄰長,五鄰立一裏長,五裏立一黨長”。

(《魏書》卷一一〇)盡管基層官員擁有行政和司法權,可以有效地將政府的統治觸角延伸到每家每戶,但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這些基層官員跟當地百姓都是鄉黨宗親,彼此身上有幾根毛都是數得著的,一旦百姓之間發生糾紛,請托徇私在所難免,要保證司法審理的客觀公正幾乎是不可能的。因此,隋朝開國時,曾一度取消了基層組織的行政和司法權。

但是,到了開皇九年二月,隨著陳朝的平定和隋朝統治疆域的急劇擴大,加強中央政府在基層的控製力又成了勢在必行之舉。蘇威為此上疏楊堅,建議每五百戶設一個鄉正(鄉長),把行政權和司法權重新下放到地方。而李德林卻對此堅決反對。他認為,原本取消基層的行政和司法權,就是因為鄉裏之間不是親人就是朋友,執法很難公平,如今又設置鄉正,令其專管五百家,勢必為害更烈;更何況,有些邊荒小縣,一縣人口都不滿五百家,此令若行,豈不是兩個縣要共管一個鄉?

可是,楊堅還是不顧李德林的反對,采納了蘇威的建議,隨即下詔,命一百家為裏,設裏正一人;五百家為鄉,設鄉正一人。

開皇十年四月,也就是“酒店用地”事件剛過去沒多久,虞慶則等人就奉楊堅之命,前往關東(函穀關以東)各地巡視,回朝後異口同聲地奏報,稱各地鄉長在審理訴訟時普遍偏袒親友,公開收受賄賂,以致老百姓怨聲載道。

楊堅一看,趕緊下令,準備再度撤銷裏正、鄉正的設置。

朝廷政策如此朝令夕改,讓李德林深感不妥。他馬上在朝會上提出異議:“當初設立鄉正,我就堅決反對,如今剛一實施,就又馬上廢止,如此政令不一,實在不符合一個帝王立法治國的本意。臣懇請陛下,從今往後,百官凡是有輕率更改律令者,即以軍法從事。否則的話,民間必然無所適從。”楊堅一聽,頓時勃然大怒,指著李德林的鼻子大罵:“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把朕比做王莽?!”王莽篡漢後,實施了一係列製度改革,本欲強國富民,不料卻因朝令夕改、舉措乖張而導致經濟崩潰、民怨沸騰,最終身死國滅。平心而論,李德林說楊堅朝令夕改,不過是就事論事而已,並沒有把他比做亡國之君的意思。可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楊堅這段時間本來就對李德林很不爽,現在又被他當眾頂撞,自然是氣不打一處來,所以才會有如此過激的反應。

事情鬧到這一步,君臣之間就算是徹底撕破臉了。緊接著,又發生了一件小事,終於成了壓垮李德林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件事與李德林過世的父親有關。

在古代,朝廷為了提高功臣待遇,通常會為其父祖追贈官爵,但所贈官爵高低通常要參考其生前的職務。李德林身為開國功臣,當然也能享受這個待遇。不過,他父親生前,隻是一個區區的校書郎(皇家圖書院校勘官,正九品),即便有所追贈,官爵顯然也不會高。李德林為了顯揚其父,就謊稱其生前官職是太尉諮議(太尉府首席參議官,從六品),企圖獲取朝廷更高的贈官。

李德林在朝中的人際關係本來就不好,如此弄虛作假自然逃不過政敵的眼睛。很快,就有好幾個朝臣同時把他給告發了。

至此,楊堅新帳舊賬一起算,把李德林叫到跟前,毫不客氣地曆數其罪:“你身為內史令,負責掌管朝廷的最高機密,可是最近,朕都沒讓你參與決策,原因就是你的心胸太過狹窄,難以和同僚共事,這些你自己都清楚吧?還有,你欺上瞞下,騙取衛國酒店;妄加父官,騙取朝廷追贈。所有這些,都讓朕極為憤慨,可朕還是一再容忍,希望你能改過。但是現在,朕已無法容你,隻能給你一個州安頓了。”當天,楊堅便下詔,宣布將李德林貶為湖州(今河南唐河縣)刺史。

李德林直到此刻才如夢初醒,隻好叩首謝罪,說:“臣不敢奢望再擔任內史令一職,隻求能留在京師,就算給臣一個榮譽官職也沒關係。”然而,楊堅不為所動,還是執意把他貶出了朝廷。貶謫不久,抑鬱寡歡的李德林便死於地方刺史任上,終年六十一歲。

楊堅的猜忌,不僅表現在他與功臣的關係上,也體現在他執政的方方麵麵。

由於楊堅是以篡逆手段上位的,因此,他一方麵對每個人疑心重重,總感覺臣子們心裏都有各自的小九九,會不利於他的統治;另一方麵,他又對自己的智慧和謀略頗為自負,總以為自己在統馭臣下的時候,完全可以做到明察秋毫。是故,楊堅經常會派遣左右近臣充當秘密警察,暗中監視文武百官的一舉一動,一旦發現誰有問題,立馬重重治罪。

為了打擊官員貪汙受賄,挖出一切潛在的腐敗分子,楊堅還暗中派人向一些職能部門的官員行賄,一旦有人中招,不管受賄金額大小,立刻將其砍頭。

(據黃仁宇先生稱,當今美國政府也有類似做法,稱為“敲詐行動”——sting operations)。

此外,楊堅在朝會上處理政務時,若發現哪個朝臣有問題,便會不顧司法程序,當場命行刑官將其抓起來暴打,有時候一天內要連打三四個。由於楊堅命人製作的刑杖比普通的粗,所以不少人禁不住打,當場斃命,以致行刑官都有些手軟。有一次,楊堅發現行刑官在打人時下手不夠重,二話不說就把行刑官砍了。為此,高熲等人頻頻規勸,說:“朝堂非殺人之所,殿廷非決罰之地。”可楊堅根本聽不進去。

高熲鐵定了心要改變楊堅這個壞習慣,所以毫不氣餒,過後便召集文武百官一起上殿,集體請求楊堅治罪。楊堅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就問負責行刑的禁軍大將田元:“我的刑杖是不是太粗了?”田元答:“是太粗。”楊堅問他粗到什麽程度。田元舉起大拇指說:“陛下的刑杖,就跟臣的大拇指一樣粗,打人三十下,不異於普通刑杖數百下,所以很多人會當場斃命。”楊堅聽了,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不過還是讓田元把刑杖撤了。此後,凡是再發現朝臣有罪當罰,就沒有在朝堂動手了,而是老老實實走司法程序,交給相關部門去處理。

然而,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楊堅忍了沒多久,就再次發作了。

有一次,一個叫李君才的低級軍官入朝奏事,鬥膽說了一句話:“皇上對高熲的寵信有些過分!”楊堅立刻火冒三丈,命人杖打李君才,可此時殿中已無刑杖,他就下令用皮鞭,當眾將李君才活活抽死。

此後百官上朝,赫然發現那根粗大的刑杖又放回了原處。

過了幾天,楊堅又因某事發火,又打算在朝堂上打人。兵部侍郎馮基看不過眼,一再勸諫。楊堅不聽,執意把那人打死了。

事後,雖然楊堅有些後悔,對馮基好言慰勉了一番,還責怪百官沒有像馮基那樣及時諫諍,但是,縱觀楊堅在位的二十多年,其猜忌、多疑、刻薄的性情卻幾乎從未改變過。這,不能不說是楊堅身上令人遺憾的嚴重缺陷。作為一代雄主,楊堅統一海內的曆史功績不可謂不大,他在位期間的國力也不可謂不強,但他絕不會料到,隋朝會在他身後短短十幾年間就分崩離析、轟然崩塌。盡管隋朝覆亡的原因很多,但楊堅因猜忌而廢黜太子楊勇、改立次子楊廣,卻未嚐不是導致隋朝二世而亡的主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