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魔鬼與天使:楊堅的帝王術

開皇九年三月,楊廣班師凱旋。

亡國之君陳叔寶,和原陳朝的王公貴戚、文武百官,及其他們的妻兒老小,全部作為戰俘被押送長安。這些昔日養尊處優的達官貴人,此時一個個鬢發散亂、神色淒惶,不知道等待在他們前方的將是怎樣的命運。江南的春天嫵媚亮麗,沿途的美景更是美不勝收,可這支扶老攜幼、步履蹣跚的隊伍,卻像極了饑荒年月裏的逃難人潮,生生破壞了這個春天的美麗景致。遠遠望去,這支“大小在路,五百裏累累不絕”的戰俘隊伍,成了這個綠意盎然的天地之間唯一的灰色風景線。

不過,當這群陳朝俘虜抵達長安後,一路上憂愁恐懼的心緒頓時渙然冰釋。因為,隋文帝楊堅不僅派出使臣,在郊外給他們舉行了一個盛大的歡迎儀式,並且征收了一大片長安士民的私宅,還整修一新,作為他們在長安的新家。

當然,生活上的待遇可以盡量優越,但是亡國君臣的身份卻是無法改變的。

四月二十二日,隋朝舉行太廟獻俘儀式。陳叔寶和他的王侯將相們,被兩隊鐵騎左右押著,跟在晉王楊廣和秦王楊俊的高頭大馬後麵,來到太廟的廣場上下跪聽宣;同時陳列在廣場上的,還有陳叔寶君臣過去使用的車駕乘輿、服飾儀仗、簿冊圖籍等等。一係列繁瑣的獻俘儀式舉行完畢,楊堅才登上太廟門樓,隆重宣布:擢升楊廣為太尉(三公之一),賞賜輅車、禦馬、袞袍、冠冕、玄圭(黑玉)、白璧(白玉)等物。

數日後,楊堅又命人把陳叔寶、原陳朝太子、親王二十八人,及司馬消難等原陳朝文武官員共二百多人,押到廣陽門樓前,先讓納言宣詔慰撫,然後就命內史令宣讀了措辭嚴厲的訓誡詔書,譴責陳朝君臣“不能相輔,乃至滅亡”。陳叔寶君臣惶悚不已,趴在地上連大氣也不敢喘。最後,楊堅才宣布將他們赦免。

處置完陳朝君臣,接下來就該對平陳將士論功行賞了。

幾天後,楊堅再登廣陽門,大宴南征將士,並命人從門樓兩側開始堆放賞賜用的綢緞布帛,自廣陽門一直堆到南郭門,然後依照功勳等級分別賞賜。據說,那天一共賞賜了三百多萬匹絹帛。同日,楊堅又宣布免除原陳朝境內各州十年的田賦捐稅,並免除本土各州當年的田賦捐稅,以示普天同慶之意。

作為平陳的副帥,高熲雖未上陣殺敵,卻有謀劃之功,故晉位上柱國,進爵齊國公,食邑一千五百戶,賞賜綢緞九千匹。此外,幾大功臣也都封賞甚厚:楊素進爵越國公,食邑三千戶,賞賜綢緞一萬匹,另賜粟米一萬石,並賜其長子楊玄感儀同三司;賀若弼晉位上柱國,進爵宋國公,食邑三千戶,賞賜綢緞八千匹,另賜金銀珍寶,並將陳叔寶的妹妹賜給他為妾。

對於上述幾位功臣的封賞,朝野皆無異議。可是,對於率先攻進建康,並擒獲陳叔寶的猛將韓擒虎,朝中卻有很多不和諧的聲音。

首先,一直與韓擒虎較勁的賀若弼就極力打壓他。對此,韓擒虎當然不服。很快,雙方的矛盾就從暗中較勁發展到了公開對罵。在一次朝會上,兩人當著楊堅的麵開始爭功,賀若弼說:“臣在蔣山(建康城東)死戰,破敵精銳,擒其驍將,威震江左,遂平陳國,可韓擒虎幾乎沒打過一場硬仗,怎麽能與臣相提並論?”韓擒虎當即反唇相譏:“臣遵奉旨令,與賀若弼南北合圍以取建康,可他卻不遵照計劃,擅自發起進攻,故而遭遇強敵,以致將士傷亡慘重。臣以輕騎五百,兵不血刃,直取建康,收降任忠,擒陳叔寶,據其府庫,傾其巢穴。可賀若弼直到是日黃昏才抵達北掖門,是臣打開城門放他入城的,他連贖罪都尚且不暇,又豈能與臣相比!”很顯然,兩人的說法各有道理,實在不好說孰是孰非,更難比個高下,所以楊堅嗬嗬一笑,當場下了定論:“二將俱為上勳!”可是,盡管皇帝定了調子,還是有人跟韓擒虎過不去,上疏彈劾他入據建康後,曾放縱士卒**陳朝後宮。

此事是否屬實,我們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韓擒虎的群眾關係遠遠不如賀若弼。不論古代還是今天,也不論官場還是職場,一個人要想混得好,除了要讓BOSS賞識之外,跟同事的關係是否和諧也很重要,要是其中有一項不達標,任你拚死拚活也上不去。

所以,看到彈劾韓擒虎的奏疏後,楊堅心裏就犯了嘀咕,隨即宣布:韓擒虎晉位上柱國,賜綢緞八千匹。

然後呢?

沒有然後,就這些了。

像賀若弼得到的國公爵位、金銀珠寶、江南美女等等,韓擒虎一樣都沒撈著。不久,楊堅好像是為了安慰韓擒虎,才給了他一個壽光縣公的爵位,食邑一千戶。可是,這個安慰獎實在沒給韓擒虎帶來多少安慰。因為,早在北周時代,年少的韓擒虎就已經從父親那裏承襲了新義郡公的爵位,如今從郡公降為縣公,與其說是安慰,還不如說是懲罰。當然,那個“郡公”是前朝的,在隋朝並不具備認證資格,所以現在得了這個“縣公”,韓擒虎還是要三呼萬歲、叩謝皇恩的。

沒過幾天,楊堅又下了一道詔書,任韓擒虎為涼州(今甘肅武威市)總管,讓他到邊境去防禦突厥。這表麵上是委以重任,實則跟貶謫差不多。

跟賀若弼比起來,韓擒虎似乎很冤。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韓擒虎沒撈到賀若弼那麽多東西,也沒得到楊堅重用,但也因此避免了功高震主、兔死狗烹的下場。若幹年後,賀若弼先是遭楊堅猜忌而下獄,此後更被隋煬帝楊廣誅殺,未嚐不是此時的榮寵所埋下的禍根。

陳朝的亡國君臣到了長安後,下場各有不同。

楊廣初入建康時,隻誅殺了罪大惡極的施文慶等人,直到將陳朝君臣押回長安,才得知以孔範為首的一幫佞臣,其罪惡比之施文慶也不遑多讓。不久,楊堅便下詔將孔範、王儀等四人全部流放邊地。

在政治上得到隋朝厚待的,有袁憲、蕭摩訶、周羅睺、任忠等人,皆被授予開府、儀同三司等勳職。其中,尤以袁憲最受楊堅賞識。楊堅稱讚他的節操是江東第一人,除拜其開府儀同三司外,還任命他為昌州(今湖北棗陽市南)刺史。

而對於懷揣兩袋黃金投降韓擒虎的任忠,楊堅則頗有微詞,雖然也待他不薄,但還是在朝會上當著群臣說:“平陳之初,我後悔沒有立刻誅殺任忠。此人受主榮寵厚祿,加之被寄予重托,非但沒有殉難報國,反而說他已經無能為力,和古代忠臣比起來,相差何其遠也!”陳朝降臣的最終遭遇之所以大相徑庭,關鍵就在於楊堅要拿他們當樣板,來對滿朝文武進行“保持臣節先進性教育”。至於陳叔寶本人,楊堅對他也是優容之至。因為楊堅也必須拿他當樣板,來向天下人顯示自己的寬容和厚道。

陳叔寶來到長安後,楊堅對他賞賜極豐,基本上讓他的生活水平保持在王公一級。此外,楊堅還多次召見他,噓寒問暖,班位也跟三品大臣排在一起。每次召他赴宴,也總是細心叮囑樂工不要演奏“吳樂”,以免陳叔寶觸景傷情。

當然,在生活上,楊堅可以對陳叔寶關懷備至,但是在政治上,他卻不會給他任何機會。有一次,負責監視陳叔寶的大臣向楊堅奏報,說陳叔寶要求給一個官號,否則每次參加朝見,總顯得有些不倫不類。楊堅聞言,當即冷笑:“他還想得隴望蜀?真是沒心肝!”楊堅曾問監視者,陳叔寶每日都做些什麽。那人回話說:“天天喝得酩酊大醉,幾乎就沒清醒的時候。”楊堅好奇:“他每天喝多少酒?”答:“和他的子弟每天能喝一石(相當於一百二十斤)。”楊堅大為驚訝,立即下令減少對陳叔寶的酒水供給。可稍一轉念,楊堅就改口了:“算了,還是讓他喝吧,要不他怎麽過日子!”陳叔寶在長安的最後歲月,基本上是在酒池裏渡過的。對於這樣一個行屍走肉、形同廢物的家夥,楊堅感到很放心。他對陳朝君臣唯一采取的防範措施,就是把陳朝的宗室子弟遷出長安,發往邊境各州安置,分給他們田地,讓他們自力更生,每年定期發放一些衣料,以保障他們的基本生活。

綜觀楊堅上位之初對宇文宗室的屠殺,以及現在對陳朝宗室的優容,其態度可謂天差地別。同樣是滅掉一個政權,為什麽差別會這麽大呢?

首先,楊堅以隋代周,說好聽點叫禪代,說難聽點就是篡逆,其上位的合法性先天不足,所以他必須把宇文宗室屠戮殆盡,以絕朝野之望,才能鞏固自己的帝位,即便因此而遭罵名,楊堅也在所不惜。而陳朝與北周則不可同日而語:陳叔寶的荒**無道人所共知,一幫佞臣又竊弄權柄,搞得朝野谘怨、上下離心,所以楊堅伐陳,打的是替天行道、吊民伐罪的旗幟,因此平陳之後,他越是表現出對陳朝君臣的優容,就越能凸顯自己的正義性。

其次,楊堅代周之際,忠於周室或者說不服楊堅的人還為數不少,如果他不施展一些霹靂手段,就鎮不住人心,控製不了局麵,因此隻有采取暴力方式將宇文一族斬草除根,才能震懾對手,消除所在潛在的反抗因素。而伐陳之時,楊堅已經在位多年,皇帝寶座也已堅如磐石,整個國家的綜合實力更是遠遠高於陳朝,所以才能輕而易舉地將其滅掉;而陳朝亡國之前尚且不是隋朝的對手,亡國之後就更是沒有翻盤的可能。因此,麵對陳叔寶這種毫無威脅的寄生蟲,楊堅當然要極盡寬大與優容之能事,以樹立自己聖主明君的道德形象。

總之,在該扮演魔鬼的時候,楊堅絕不會愛心泛濫;而在該扮演天使的時候,楊堅也絕不會亂舞屠刀。說白了,不管是殺人還是愛人,都隻是楊堅施展帝王術的一種手段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