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奇孕

醫院門口的公用電話亭。

薑少紅再一次用自己的手機播男人的號,但是,依舊是無人接聽。

自從男人知道了自己懷孕的消息,他像是人間蒸發了,她不明白,事情為什麽會是這樣?難道所有的甜蜜都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像?而他從來就沒有愛過自己,隻是把她當作寂寞中的一個玩伴,僅此而已。

一旦出事,後果自負。

可是,薑少紅真的舍不得這個孩子,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啊,她怎麽能下手親手葬送?

不管怎麽樣,她隻想要一個明確的答案,她要他親口對她說,要,還是不要。

徘徊了良久,薑少紅還是進了那個電話亭,對方接了起來,果然,他一直是在逃避自己,這個不要臉的男人,薑少紅火氣又一次騰上來了,快要把自己給點著了。

“我街道你,我的事我自己會解決,你不就是獻了一顆**嗎?你放心,我不會要你負責的,也不會再耽誤你的美好前程,我不會再找你了,你也不用來找我了。”

她狠狠地掛上了電話,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了下來,而她感覺整個身體都像脫了虛般地往下滑。她貼著電話亭的玻璃牆,坐在地上,手指按著腹部,再一次地哭了。

是的,自從懷孕後,薑少紅就很少安寧過。

剛懷上的時候,她就跟男人吵上了,男人堅決要她拿掉孩子,他說自己事業沒成功,各種繁瑣的事也多,不想被孩子拖累,而薑少紅卻舍不得,畢竟是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啊,而且是他們愛情的結晶。

但是,她做夢都沒想到在她的堅持之下,他對她竟然是如此的態度,最後幹脆就玩失蹤了,這就是她原本想終身相托的男人?

所以,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醫院的門口,猶豫了很久,他如此怕孩子,怕是怕她以此為由,提出結婚,一輩子就這麽栓在一個女人的身上,這樣的男人,怎麽可能為了一朵玫瑰,而放棄整片花園。其他的都不過是借口。

或者,他壓根就沒有愛過她。

悲憤、傷心、絕望、悔恨與對孩子命運的不公像魔爪一樣扼製著她的五腑內髒,她覺得呼吸困難,身體虛弱,腹部隱隱作疼,全身都難受。

猶豫了良久,她終於走進了醫院,坐在角落裏等傳喚,做手術的大多是一些年輕而美麗的女孩子,她們大多有人陪著,也有的是像她一樣獨自一人,這些嬌美的花蕊在瞬間失去了顏色,慘白如紙,臉上掛著無聲的淚,隱忍的尖銳的疼。

她仿佛看到嫩芽般的天使紛紛折落了翅膀,白色的羽毛抖動一地,又想著自己,心裏有著揪心的疼痛。

輪到她時,醫生問,“你真的想好了?都已經四個多月了,很可惜的。”

她抿了下眼睛,不讓眼淚掉出來,點了點頭。

醫生便示意她躺上手術台,她照辦了,然後緩緩地閉上眼睛,是的,終究還是如此殘忍,終究還是要麵對現實。

她真沒有勇氣做一個未婚的單身母親。

就在此時,她突然聽到一個尖細而稚嫩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天際,透過濃厚的雲翳,然後清晰地傳入她的耳內,“媽媽,別殺我——別殺我,媽媽——”

她渾身顫抖了一下,看了看周圍,沒看到一個小孩子,難道是幻覺?但是,那聲音是那麽清晰而堅韌,仿佛還在她的耳邊縈繞著。

“親愛的媽媽——你一定要留下我——”

她一骨碌地坐了起來,對正要給她打麻醉的醫生說:“不好意思,我想我得先去趟衛生間。”

薑少紅瘋了般地跑出了醫院,全然於那幾個口瞪木呆的醫生於不顧。

跑出了醫院,像是逃出了魔鬼集中營,薑少紅的心裏有著無比的輕鬆,她輕輕地撫摸著肚子,“寶貝,媽媽決定留下你了,你以後一定要乖,要聽話噢”。

肚皮動了一下,仿佛在說,“嗯,我以後一定會聽媽媽的話。”

薑少紅心裏一陣驚喜,原來,她跟自己的骨肉有著這麽強烈的心靈感應。

她慶幸自己的決定,還好,逃過這一劫,否則,她真會恨自己一輩子的,然後她給男人打電話,她的語氣異常平靜,“這是我最後一次打電話給你,以後再也不會騷擾你了,我想告訴你的是:孩子沒了,我們也真正結束了。”

那邊是久久的沉默。薑少紅按掉電話,突然就對著碧空無雲的天空笑了。

這是她四個月來第一次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

令她哭泣並不僅僅是孩子,還有她崎嶇的一生。

她的童年生活很奢侈,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她家是當時村子裏唯一有請保姆,也是村裏唯一蓋著漂亮小洋房的有錢人,但事實上,那些家底全是空抬的,用高利貸借的,又稱“抬會”,八九十年代流行於東南沿海一帶,浙江、福建尤為典型,若幹人組成一組,把會員的錢聚攏輪流使用,她爸是會主,收攏的錢卻是一次次地被他揮霍一空,於是,沒錢付給底下的會員。

很快,討債的人紛紛上門,有的人逼急了,知道他家還不了了便破罐破摔,能搬的就搬,搬不了的就砸,碰到他爸是見一次打一次,那小洋房裏麵的東西都被他們搶光了砸光了,也是,辛苦了一輩子攢的血汗錢就怎麽收不回來了,能不憤怒麽,她爸被打成了重傷,因無錢醫病導致傷口感染惡化而死。

於是,她母親便帶著她與妹妹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

她記得那年,她十歲,她妹妹才六歲,那種到處逃亡的生活令薑少紅明白,生活原來是如此疾苦,有饑餓,有寒冷,還有流浪狗一樣地流離失所,與未知的茫然,那時,她才感覺自己在真正的成熟。

那樣的日子,她終身難以忘記,但是,磨難並沒有因此而結束,隻有六歲的妹妹卻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天氣走散了,她們沒法找得到她,她依然記得當時母親發現妹妹失蹤了後,撕心裂肺的哀嚎。

後來在夜深的時候,她總是能聽到她的哭聲,再後來,母親改嫁,她們的生活才算是安定了下來。但是,她並不喜歡那個家,所以,參加了工作後,找了個離家比較遠的單位,這樣,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過著自己的生活。

薑少紅拿出皮夾,裏麵有一張陳舊的照片,那是她跟妹妹的合影,也是唯一還留存的照片,妹妹胖乎乎的樣子很可愛,但是,她卻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活著的話,她也已經是一副大姑娘的模樣了,不,她一定要活著,而且要好好的活著。

一想起妹妹,薑少紅就很揪心。是的,就算她們無意相見,她們能認得出來嗎?畢竟,那時她才六歲,那麽小,甚至她可能都記不住自己的全名。

想到這裏,她把皮夾收了起來,放進包裏,把眼角殘留的淚用袖子抹幹,然後深吸了一口氣,開始漫無目的地逛著,這是她成年之後第一次有這種流離失所的滄涼感。

不知走了多久,她在一個外表看上去很一般的禮品店門口停下了,因為它卻有著一個很怪的名字:“青瞳”。

青瞳?真特別的名字,接著她一眼就看到了戴著麵具,黑色禮帽的萊拉,它的手裏拿著一支像著裝著新生命的試管,試管裏的藍色**發著幽幽的光。

她像是中了魔似地走了進去,萊拉。

她默念著這個名字,走近了它。萊拉是猶太教傳說中的天使,司掌妊娠,同時擔負著管理夜間的職責,是夜之天使。對於人類特別是受懷孕之苦的母親充滿憐憫,她為了把胎兒的靈魂正確引導到母體,放棄了預見未來的知識。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這時,店員走了過來。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卷發女子,一身黑衣,看上去非常沉靜非常有氣質,隻是麵容有點冷,留著細長的指甲,指甲上塗著黑玫瑰的圖案。

這個女人掃了她一眼,卻仿佛看透了她的整個五腑六髒,她淡淡地說,“它能夠保護新生的生命,會辟邪,對你會有用的,我把它包裝好。”

語氣裏不容置疑,仿佛它本應就屬於她的,或她本應就該買下它。

本來薑少紅想說,如果我不要呢,你怎麽確定我會買下來?

但是話到嘴邊卻發現自己實在沒有心情跟任何人賭氣。要就要吧,況且自己現在需要它,僅是心理的安慰也好,便接了過來就給了錢。

或者,這也是一種默契。

她看著那個萊拉,她想,它是屬於夜晚的,而且有著母性的光輝,不管出於什麽樣的象征,她都需要它,適合她,特別是現在,當她感覺最無助的時候,這近乎是一種求助般給予她力量的信仰。

雖然,這僅僅是心理上的慰藉罷了。

她拿過包裝盒就走了,全然沒發現背後有一雙眼睛,散發著冰芒一樣的寒光,諱莫如深地盯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