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日暮鄉關

2008年冬季依舊酣暢淋漓下了一場雪。雪後初霽的那個早晨,趕上周末。

一早,陽光閃亮異常,頃刻蓋下來;路上雪花簌簌,微風打著旋旋兒,呼嚕嚕輕吹。城南華福門妹妹家的老房子裏,嚴駿飛站在簷下,陪小傑過了個生日,說好第二天再陪兒子去科技館。

他原先設想的婚姻是這樣的:他跟秦嘉兩個,吵鬧歸吵鬧,夫妻情分在那。離婚這檔事,他可不想做。就跟高仁愛或哪個重組家庭了,到頭來,還不跟秦嘉一樣,兩兩相厭。作為男人,這是再心知肚明不過的事。再說,秦嘉這樣的老婆,打著燈籠找不到的稀有品種第二樣了。那些吵鬧得家破人亡支離破碎的,抓奸使詐爭財奪利的,爭搶孩子血肉橫飛的,凡此種種慘烈的離婚大戰,在他家秦嘉身上,都不會發生。秦嘉頂多埋怨幾句,因為她就是隻保溫瓶呀,永遠熱心永不破碎。這樣省心、安心、貼心、順心、不煩心的居家旅行之必備,內則受用無邊,外則維護人前人後高大形象,何樂不為?嚴駿飛起先想不通,天下怎麽有那麽多色令智昏的男人,心甘情願不計後果給二奶綁架,尋死覓活不惜代價幫二奶轉正,最後再親手把自己送進婚姻墳墓。

及至他也啟動了離婚按鍵,他才發現,但凡夫妻走上離婚一條路,多半是要如此爭財奪利支離破碎的。秦嘉不僅沒像他想象中的冷靜,也未有過激的歇斯底裏,但確實整日跟他糾纏撕扯不清倒也成了生活常態。現在,他終於徹底結束了這噩夢一般的日子,準備奔向另一種完全相反的婚姻模式。

嚴駿飛起了早,拎起老式煤球爐子,彎腰出門生火,嗨嗨兩聲,舒活筋骨,簇簇簇到巷口外買燒餅油條。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剛一出現在老巷子口,那些熟悉的街坊四鄰圍攏來,樂嗬嗬誇他一等一好男人,有能耐能掙錢又顧家。這華福門的老房子,是他父親留下來的老房子,他跟妹妹嚴寒梅及母親從小就在這長大。

回家來,他渾身如長四兩肉,擱下油條,爐火正透。圓溜溜的煤球孔紅印印的,照著白茫茫的雪地。嚴駿飛攏上手,就著微微爐火,自顧先啃下一個燒餅,裏間兒子跟妹妹仍在夢中,老母親呼嚕聲跟小撥浪鼓似的。他不禁抿緊薄如直線的嘴巴想,好久沒過這樣舒坦的日子了,清晰看到時鍾分秒劃過,浮生偷得半日餘閑。酒店老板、買大房子、交租金、伺候報社的大爺,凡是花錢的事兒,才是要他的。像這樣見天的,曬個太陽,看個雪景,吃塊燒餅,早已久違。嚴駿飛聽著老母鼾聲如雷,想起早走的父親,和黃胡子在安泰街上打流的日子,幸虧矮胖的黃胡子有力氣,不然他這個沒爹的孩子,準被人欺負了去。

他忽然想到,自從高仁愛那天給他電話已許久又未聯絡,仿佛他跟高仁愛之間,越來越走向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晦暗,如這噗嗤噗嗤的雪地,一腳深來一腳淺。他不由給高仁愛打個電話,問她高大海情況如何了。電話始終沒接聽。高仁愛的電話常常打通不接聽,對這點,他見怪不怪。他全沒在意,卻不知怎的,無來由悵然若失起來,依稀見到高仁愛忽然出現在他眼麵前,跟他哭泣著什麽。他也莫名其妙心裏一陣疼痛,真如十八長亭送別,一程更比一程短,時日再也無多;仿佛牽掛一層一層多,不舍一層一層深。獨自坐在爐子跟前,他突然掌自己一嘴巴,趕緊刹車,這是要作死的節奏。愛情是個什麽東西?世界上最奢侈的快速消費品。他嚴駿飛隻是世上再鄙陋不過的俗物,愛情這東西,他嚴駿飛到閉眼的那一刻,也消費不起。

隨爐火升騰,他思緒也如坐過山車翻山越嶺。什麽時候變得矛盾起來?開始那會不是說好,沒有明文有默契定過條約的,誓死捍衛分寸義務。不僅他嚴駿飛,高仁愛也玩不起這奢侈的感情。高仁愛是個算計到惡俗的女人,她身體的每一寸明碼標價著。高仁愛越這樣,嚴駿飛越安心,這也正是他要的局麵。

再完美的合同,總有字麵沒法寫明的規則。再小心地規避風險,都有理智控製之外的麻煩。

嚴駿飛預感到這段日子,他有些難於把控,尤其那天高仁愛跟他手牽手像真正的夫妻一樣,在高大山麵前拜過天地高堂,高仁愛眼裏盈盈著笑意,淚水一滴一滴似真似假似有似無含在眼眶。那一刻,嚴駿飛心尖多少拂過一絲感動。曾經對秦嘉再怎麽去應付,終是枯燥乏味不得要領。如果說,秦嘉是他心裏頭的鹹菜幹,而高仁愛於他,則是透透亮白的青菜心子哪。

他喃喃對自己說,抽起悶煙來。

這段日子,高仁愛常常加班很難在醫院碰麵,他也本著假女婿身份,公司就靠在市一院旁,常去看看高大海,跟高仁愛的弟弟妹妹吃吃飯聊聊天,習慣成自然。他心尖上那飄飄渺渺忽出忽沒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呢?而高仁愛呢,在工作上的沉默隱忍雖讓她躲過一輪暗礁,但接下來新一輪的衝刷,大浪淘沙,她還是否有個安身立命之身,一切都未可知。所謂一水中分天下白,現在也許就到了他決定去留的時刻。在什麽年齡階段,做什麽事。割舍,有時是為了更多地獲得。

聽黃胡子說,高仁愛最近忽然開始跟黃胡子幫他張羅的一個酒店經理陳重接觸起來。他也跟高仁愛多次去過金泰西鱷魚館,他印象中陳重對高仁愛一直不冷不熱的,難以想象他們兩個有可能走到一起的狀態。陳重在嚴駿飛印象裏,一直是一表人才老成持重,頭腦頗靈活,雖謀麵不多,沒回的印象一般,但工作場合下的一個人,難免和私底下兩碼子事。嚴駿飛大略還記得陳重屬於長得相當帥的一類男人。

黃胡子跟嚴駿飛說,陳重跟他在雲頂桑拿會所熟識的。起先,他為一個絕色的姑娘,跟陳重鬧紅了臉。後來,陳重根本沒當回事把那姑娘拱手相送,黃胡子就跟陳重勾肩搭背稱兄道弟起來。黃胡子把高仁愛推給陳重的時候,沒想到陳重一口應承,反而擔心高仁愛會不會看上他這大老粗,怎麽說陳重就是一廚子。再後來,陳重坦白他家裏還有些特殊事體,比方在老家短暫結過一次婚這種事,高仁愛不曉得為什麽也爽快答應了。

嚴駿飛心裏大致明白,他跟秦嘉到民政局辦完手續那天,他反而找高仁愛出來吃了頓飯慶祝了一下。高仁愛諷刺她找她慶祝哪門子事。嚴駿飛笑說高仁愛是他生意上的戰略夥伴跟盟友。高仁愛隨意吃了幾口菜,頭一直伸向窗外,話都懶得跟他說。

嚴駿飛正癡癡想著,兒子小傑醒了。

爸爸,有油條啊,下雪了哎。爸爸,我們快去看熊貓,熊貓會凍著了。兒子小傑歡樂叫喚。嚴駿飛卻想,多年以後,當兒子回想起童年,會記得他嗎?會記得這個安靜的早晨,爸爸給他買了油條。有大雪,有熊貓,有太陽,煤球爐,燒著了,火紅的。想到這些,他心裏跟燒透的煤球爐一樣,熱透熱透。

妹妹也起來了,隔門看哥哥和小傑在屋簷下打鬧,忍不住掏出手機,“啪”給他們父子倆定格。“又不是大明星,你瞎拍什麽?”嚴駿飛無來由忽然煩躁起來,話一出口,覺得對不住妹妹。

“這是你重新開始新生活之後跟小傑合拍的第一張照片,有紀念意義的”,嚴寒梅說完,感覺話落她嘴裏,好話哪裏聽著不舒服。

嚴寒梅接著說,她不想到公去幫忙了,她最近談了個男朋友,可能會去外地生活。嚴駿飛愣住了,這意味著小傑不是要長久放在母親這裏,畢竟母親年紀太大了,到了自顧不暇的年紀,至於輔導小傑功課更無法談起,就是得給小傑重新找個新的監護人。他自己工作那麽忙,實在照拂不過來。他想到了,必須盡快重新結婚一途。高仁愛這兒,是鐵定沒了下文。至於跟單小影,更是他無法掌控的事。單小影也跟嚴駿飛一樣,打著永不離婚的心,不知怎麽的,忽然動了離婚的意思,快速地就協議離了。丈夫鄔文兵那兒早就無可無不可,他們夫婦財產也早就彼此毫不相幹。

嚴駿飛隻得拜托妹妹再給他一點時間,這段時間再多幫幫忙,實在忙不過來,臨時給托給先應付一陣子,他馬上來找一個可靠的照顧小傑的人。

“哥,你是不是馬上又要結婚啦?”嚴寒梅依著門框吃著燒餅,傻乎乎笑。

別瞎說,我的事不要亂講,省得媽擔心。還有,我跟秦嘉的事,你也不要在媽跟前講,她年紀大了,還有心髒病。嚴寒梅點點頭,拉走小傑,給了小傑學校的期末成績單,比之前有所下降,但還排在班級前五名。嚴駿飛才又恢複先前的開心,喜滋滋輔導傑傑做功課,偏巧老母親懶洋洋起床了,聽到嚴駿飛提到秦嘉結婚什麽,撂著小腳擦過來,你說什麽,小梅?秦嘉怎麽啦,怎麽好久不來看我了?誰又結婚啦,啊呀,我年紀大耳朵背,聽個話都完全沒辦法分清,老了老了不想活了,沒意思。

嚴駿飛不做聲,深思一會說,媽,秦嘉最近因為父親去世傷心精神不大好,所以好久沒來看你了。你不要多想,結婚的事是我們公司有個小年輕馬上要結婚,不關我們的事。媽,秦嘉最近工作忙而且精神不大好,還是要拜托你多幫忙照看小傑啊。

老母親笑著點了點頭,就去廚房捧著一碗豆漿出來給小傑喝。

等嚴駿飛開車回到公司一問小李,才知道高仁愛上周末就去了外地寒州出差,說為了一個知名品牌新品發布會。寒州在華市都市圈範圍內,高鐵很快一個小時便到。

高仁愛到達寒州已是周五晚上八點半。發布會早已開場,在寒州新區一間格調高雅的高定會所裏。奇怪現場黑黢黢一片,高仁愛簽到取走車馬費按座位號落座不久,便見到眼前大屏幕忽然播放起震耳欲聾的新品發布短片。也就在這個時候,高仁愛手機接到了何軼電話。何軼說他也在寒州,來旅遊的本來,打電話到報社說高仁愛也在寒州出差,不如晚上聚聚啊。

高仁愛搞不懂何軼話裏幾分真假,想臨出門匆忙,連酒店都沒來得及訂,這會還在想著馬上找個能上網的地方訂酒店呢。高仁愛推說,要去訂酒店,等安頓明天再說。何軼一聽大笑,巧啊,我也在新區CBD,剛訂到一間雙人床的,現在他在外麵跟朋友喝酒呢,估計回酒店挺晚,可以借給她先休息。

高仁愛臉瞬間紅到耳根,立即拒絕了何總好意。本是非常露骨的話,但何軼說得真誠,跟對待一個肝膽相見的朋友一般熱情可靠,高仁愛覺得這是何總的不討人厭處。沒想到,何總馬上又說,啊呀,他們聚會結束了,他也無處可去了,不如打車到高仁愛這兒來,反正這種場子呆久了也沒意思,不如早點出來兜兜風散散步。

高仁愛本想再次說不用,手機已收到何軼短信人已到發布會門口。高仁愛以為他開玩笑,並不信,在會場呆了十分鍾實在好奇,不禁出門去看,何軼果然在會所大廳的一樓沙發那點了杯咖啡在那慢慢看雜誌。

何總一見高仁愛笑,你以為我是這麽喜歡開玩笑的人?還是覺得我的時間太閑了,大老遠跑這烏漆嘛黑的寒州來了?你現在總該相信我何軼這人一向是個誠意滿滿的人了吧。何軼大方伸出右手握手,高仁愛淡淡一笑,分明見到無名指上有戒指勒過的印記,此刻戒指卻已被摘去。何軼想到什麽似的,從衣服內袋掏出一支小水筆,交給高仁愛,指了指自己無名指空白處,喏,你重新幫我畫個,我想看看,你喜歡什麽樣子的。

我畫不好。高仁愛轉身想回會場,何軼一把抓過高仁愛的右手,在無名指上畫了一隻鑲滿鑽石的黑色戒指。畫完,何軼說,這個款式,喜歡嗎?

高仁愛眼裏有淚花撲閃,會所大堂一片柔光,不仔細看並不能看出來。何軼卻全看見了,笑著幫她擦掉,怎麽樣,人生如戲吧,你就當是個美好的通話一樣就是了呀。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經派人幫你父親轉移到華市醫療條件更好的國際醫院了。我秘書說,你父親一直昏迷著,並不知道自己換了家醫院,你有個漂亮的妹妹嘴巴很甜,很感謝我。

高仁愛跟何軼慢慢走出會所,打了車去寒州古城牆外轉了一圈,重新找了家當地特色口味的中檔餐館隨意吃了點麵條,高仁愛仍堅持自己另外找酒店,何軼見高仁愛堅持,便著手幫她在另外一家差不多的五星酒店訂到一個好房間,送她過去獨自回了酒店。

一周後,高大海不慌不忙撒手西去。

高仁愛沒哭,她的世界,比這更難過的多去了,哭泣、軟弱、後退、絕望,永遠於事無補。倒是高大海這一病一死,嚴駿飛的心思全出來了,結婚那檔子事從開始到現在,都沒影過;正如嚴駿飛說的,她和他,是魚水不離;但魚和水,永遠溶不到一塊。

處理完父親後事,高仁愛姐弟四個風塵仆仆,坐了兩天火車,從小村那曲曲彎彎,一個打晃就是鋼筋水泥車聲隆隆。在安泰路天橋上,高仁愛覺得,這些密集如蟻熙熙攘攘的行人,一刻不停,奔忙、飛跑、輾轉,蟲豸一般旋轉、巴結、牽引,趨利而來逐利而去;在天橋頂端,忽然一個紅燈路口,全體凝住,世界在那一刻靜止。那一刻,她真的平靜了。

廣告部猶如一張巨大黑幕,或一台輪眼裏擠滿泥灰的舊機器,它仍在緩緩前轉,絕不會為一個齒輪的鬆懈而停止。廣告部的人好似沉睡的魚化石,失去自由,埋進灰塵,連歎息都沒有。鱗和鰭都完整,卻動彈不得。他們肢體自由,也許還康健有力;而身心,早如空殼不由自主。

幾年廣告做下來,高仁愛有些疲倦。雖然這幾年,她位置一點點升高,收入一點點微漲,但她還是幾年前那個賣過保險的高仁愛,沒有新增多少專業知識、不知道外麵的世界到底怎樣,更不清楚自己該往哪裏走。嚴駿飛跟她說過,在廣告部,你積累了人脈資源,那是伴你走的。

身在其中的高仁愛明白,如今華晚的廣告部離了任何一個人,照樣天地旋轉不亦樂乎。老總們都可以來回進出如自家房門,更惶若誰。真正的客戶資源,是自己一腳一腳跑出來。但華晚的廣告客戶,客戶更多維係在代理公司手上。報社的廣告業務負責人,說起來是領導是管理者,說得通透一點,隻是坐在家裏等別人喂食的活寵。於是,每隻阿貓阿狗,不管從哪裏來過去做過什麽,來到這裏,唯一的生存目的就是,得到主人寵愛,撕咬同伴,炫耀自己,或到別人的飯碗裏搶食,肥壯自己。

那天,她忽然想到好久沒到醫院複查盆腔炎的毛病,正好念恩喊上她一塊去醫院檢查身體。結果出來把她倆嚇一跳——她懷孕了,才剛剛一個月。醫生同時提醒,因為她的慢性盆腔炎症很難收尾,小產的可能性很大。高仁愛整個發木,父親不在了,弟弟妹妹們幫不上忙,她一下子陷入絕望的深淵。

念恩嘴上沒說,心裏明白了幾分。父親剛去世,她怕姐姐一時想不開,好言勸著。

大姐,既然這樣了,倒也是個機會,你不如……?念恩試探著。

高仁愛一直覺得這個漂亮的妹妹總有一天會出什麽紕漏,總覺得她考慮問題急吼吼的。如果她跟仁慈一樣,笨一點想得少一點還成,偏偏她腦子好用,上了名牌大學沒找到好工作,一肚子天理不容,覺得滿世界對不住她。她不說,高仁愛也知道,她憋著股勁,想方設法要得到什麽。對她的小男朋友,她一百個反對。但礙於自身的情況,話不好說,就是說出去了,她也聽不進。

念恩我跟你不一樣,我跟老嚴你知道,那是假結婚的。從一開始,咱就不是奔著婚姻去的。雖然,有的時候,我想過。但我知道,那不屬於我。永遠也不屬於我高仁愛這樣的女人。念恩,你能明白嗎?

念恩毫不以為意地冷著臉,摸摸大姐的額頭,笑著說,大姐,你不是急壞了吧。你也是個讀過書的人,怎麽腦子裏整出來的,都跟仁慈偉恩他們那樣的陳芝麻爛穀子。你睜大眼睛看清眼前的形勢好嗎,老姐,你都快三十啦,還懷了人家的孩子,你難道還想不聲不響當個忍辱負重的自我犧牲者?不會吧,還是你要這麽裝高尚一回,打動老嚴的心?老嚴那男人,要是我,早扯上證胖兒子抱上了。哪象你老姐,這盤棋下得這麽滿盤皆輸的。大姐,不是我說你……你跟老嚴那事,我們跟爹都明白,爹跟偉恩他們覺得羞於啟齒,我不這麽看。他們沒有在這個城市活過,他們不會明白。隻有我們這種,在這個城市爛過的人,才明明白白明白,如何在這個城市活過。念恩說著說著,撲閃的大眼睛堅定而露著陌生的凶狠,那是高仁愛從未見過的。

她拿著檢查結果,仔細看著一堆醫學術語,覺得有點好笑,也有些惶惑。她轉過頭問念恩,如果你現在有了孩子,你會怎麽做?

念恩愣了一愣,孩子從來沒在她第一步計劃裏。黃鑫畢竟才18歲,奉子成婚這種最沒尊嚴的逼婚,也從來不是她想使用的手段。她要的,是一場痛徹心肺的戀愛,讓他死心塌愛上她,為她花錢為她買這買那,從精神上控製她的愛人,讓他甘願成為一個情感俘虜裙下臣子。她要用她聰明的腦子設計出無數感動俘虜的戀愛場景、細節,讓他即便分手,也心心念念到老也不會忘記,她高念恩跟他談的那不是戀愛,而是一份攫住人心的勝利感和身為漂亮女人的虛榮感。

她夠年輕,她有這個資本。

作為第一個出現在她情感收容所名單上的黃鑫,再合適不過。她甚至已列出詳細名單,找什麽類型身高家世的男人,給她的人生履曆上添加進什麽。這,也是她事業的一部分。

她當然知道,黃鑫的家庭不可能接納她,隻是她祭出愛情這張通行證。她明白,男人和女人,哪怕年齡相差半個世紀,隻要說一句,我們有愛情,便能地久天長,世俗眼光在他們的愛情麵前,黯然失色。哪怕明明充當著婚姻覬覦者的位置,隻要說,我們有愛情,一轉身就成了驚天地泣鬼神的偉大史詩。多少小說、電影不是經常描寫這些橋段嘛。看的人也樂此不疲,偉大的愛情。

如果我有了黃鑫的孩子,目前情況下,我選擇幹脆利落地做掉。這對我,是利益最大化的事。但大姐你不一樣。念恩斬釘截鐵地說。

你說我沒你年輕,沒你漂亮?沒有更多機會找到更好的男人?你覺得大姐輸得慘不忍睹,而你是不僅現在並且永遠是人生大贏家,是什麽給了你這些錯覺,又是什麽讓你膨脹到認不清自己?高念恩,你該醒醒了。聰明如果用來算計別人,隻會害了自己。你不要輕視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的智商,尤其是男人。他們不是不聰明,而是跟女人不在一個思維軌道。男人和女人,是無法溝通的誤讀,而不是誰比誰的優劣。跟你打得火熱的那18歲的小子,那還不是個男人!高仁愛丟下這句話,收起包一轉身獨自回報社去了。

班還是要上。直到高仁愛在辦公桌前坐定,胸口還有一股火辣辣的怒氣騰騰上竄。她呆坐了會,定定望著桌上化妝鏡中臉色蒼白的自己。鏡中人也望著她,好像在一個瞬間眼睛裏閃出詭異的光。她心一慌,趕忙收起鏡子,好一陣不敢對著這麵鏡子化妝。

她對照檢查單子上的術語,在搜索框中輸入一個個數據對照。她又輸入“盆腔炎小產”十幾個網頁一張張看。背後有人忽然默不作聲站身後說,“哎,我懷孕啦。”

高仁愛大吃一驚,以為自己心裏說出來的,緊張得額頭滲汗。

“你怎麽啦,身體不舒服?我說我懷孕啦。”高仁愛聽聲音聽出是孫曉晶,聲音是蠻低,興奮難掩。高仁愛這才回過神,看定眼前的孫曉晶:紫紅色羊毛裙,黑靴,白毛衣,一長卷一長卷的漆黑頭發,垂到半腰際。猩亮亮的薄嘴唇,白細細的小尖牙,和彎彎如溪流的眉眼。

“是不是恨不得發個頭版廣告啊?”高仁愛酸酸笑她。

“你這個見不得人好的東西。我愛高興怎麽啦。”

“孫曉晶,你永遠高興在前頭。”高仁愛半真半假歪著眼睛,似親昵似笑。

“不帶這樣拿話砸死人的。你不知道,我家他樂得,讓我現在就回去保胎。”

“支燕現在可好了,當了副主任,你現在呀,倒真可以辭職了,回家當全職太太多自在。”

“切,你愛當你怎麽不當去?他現在呀,跑現場呢,跟一班實習生搶稿子。一說來氣,方青山那個老東西,滅天良的,活該老婆瘸了兒子不理他。”

“小點聲。這又跟老方有什麽關係?老方也就為他那口飯,沒別的意思。”

“我呸!不作興的東西!等我生完孩子來,有他好看。我老公他在這幹的幾個月,沒少受他氣,還不是給排擠走的。就是他老跟歐陽提,汽車單獨成部門火候不到這種怪話。”

高仁愛看孫曉晶激動起來,掠過腰線盯著她肚子偷偷打量,比量自己的,不知該說什麽好。

她倆一邊兒明槍暗箭,斜對過東辦公室一直大門緊閉,不時傳出陣陣低笑。忽然秦安從裏麵探出頭,老遠跟高仁愛打一個響指,跟領導似的支派起她來,高仁愛,你進來一下。

高仁愛完全不懂秦安如此做的路數,不曉得辦公室裏有何方高人因何事要喊她進去開會。在沒弄明白原委之前,高仁愛沒有表露一點不滿,拿起座位上的黑色工作本就進去了。

原來辦公室裏,韓真真跟司進、秦安幾個文案部新人召開《味尚》第一個策劃會。韓真真早坐在正中位置,老遠笑意盈盈跟高仁愛打招呼,仁愛,咱們《味尚》先期主打美食,後期再看汽車、健康生活、婚紗攝影、化妝品、服裝、包包等會不會慢慢進來。所以,今天咱們第一個會,就把你也找來,讓你也給我們專刊提提意見。

高仁愛當然沒資格提什麽意見,韓真真把她叫過來的意思,無非是將來在廣告上配合罷了。總不能一個專刊竟是幹巴巴的文字,不見廣告,師總的版子可不是使不完的鈔票說給就給。秦安已寫了詳盡的策劃書,還做了精美PTT,秦安講得唾沫橫飛不行,額頭熱汗不斷。韓真真全程歪著腦袋,雙手抱著胳膊做思考狀。韓真真穿一身寶藍連衣裙,領口雪白的脖子上吊顆亮晶晶的小鑽墜,耳環、腰飾乃至頭上的發卡均刻意搭配過,一個色係卻有層次。明媚淡淡的裸妝,蓬鬆卷發攢成骨朵兒,修長身體微微前傾,瘦瘦長腿緊緊包裹在乳白短靴。三十好幾的人,穿著打扮仍依著小姑娘的路數來,又比少女多一份把握。高仁愛想,由她來打造這樣一份全銅版紙的高端時尚專刊,又是再合適不過的。

她吧嗒吧嗒轉動手中的粉紅絨絨筆,似聽非聽。會議室討論熱烈。

文案部歐陽時候剛招的一批新人,高仁愛這回也第一次把人頭全對上。這堆人裏,跟他們同期進來的田小玉顯然已是秦安副手的角色,韓真真很器重的樣子。司進卻一個人坐在灰暗角落,抿著一字嘴一言未發。

這群新人剛出校門思維活躍,大家七嘴八舌獻計獻策。有人提出《味尚》要學國外大報,單獨16開隨增周末刊。還有人提議,索性做成最專業的明星雜誌。甚至有人說,做DM,電子版在線刊。

韓真真不記錄隻傾聽,不發表任何意見。最後,韓真真忽然宣布,今天在座的文案策劃部的15人,三個月之後,5人將淘汰出局。高仁愛不禁寒從腳起,歐陽招的人,韓真真說解散就解散。新人們畢竟已在華晚輪崗近一年,眼下就業寒冬已漸漸拉開序幕,韓真真卻說讓走人就走人。

盡管如此,現場新人畢竟都年輕,呈現在他們臉上的,並沒有沮喪跟焦灼,反而個個鬥誌昂揚一副鹿死誰手的勁頭。因此這場策劃會,每人都想在第一次亮相中給韓真真留下深刻印象,都格外賣力。

秦安偷笑拿嘴一撇,暗想,這些孩子跟兩年前的自己多像啊,蔥綠蔥綠異想天開。他久不吭聲,眼白咄咄,靜靜等待表現的時機。待大家差不多停下來,他緩緩站起說,韓主任,大家的想法都很好。我補充一個,《味尚》是否可以將《商業誌》的部分客戶重新包裝營銷一下?比如銀行、電信、家電、家居、賣場這些,哪個不與時尚生活有關?21世紀的生活,到處都需要品味奢華的引導傳達。所以,《味尚》不能做成隻是化妝品4A公司的廣告發布陣地,最新款最靚的汽車、最新型的家用電器、乃至最ING的生活方式,最舒適的流行家具,隻要客戶有要求,哪個不可以來?

韓真真忽然停止轉筆,嘴角笑靨忽然收起。她盯著秦安,兀自陷入沉思。

大家繼續出點子,搖頭,附和,哄笑,打鬧,亂作一團。韓真真不顧這些,受了秦安的啟發,覺得她的《味尚》真是把無堅不摧的寶劍,一路過關斬將所向披靡,原來真小瞧了它的威力。想到這層,韓真真不覺悠悠笑意浮出,神思已在千裏之外。再一轉念,《商業誌》目前仍由歐陽主持,可以說,是歐陽在廣告部僅存有發言權的地盤,拉過來合適不合適?管他,隻要獅總打包票,這些不是問題的問題定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