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落在心上的一刀

第二十五章 落在心上的一刀

大四上學期期末,G市的應屆畢業生人才交流會就在G大的球場舉辦,第一天,鄭微和陳孝正也擠進了那人山人海的會場,兩人直奔中建的招聘地點而去,這才發現中建招聘展位前的隊伍已經排成了若幹個S型。鄭微拉著陳孝正站在隊伍的末端,掂著腳尖試圖張望著隊伍前沿的情況,實在等得不耐,她左竄右竄地強行擠到前麵打聽了一輪,回來的時候心都灰了大半,前麵的招聘啟示上早已注明了僅招男生,根本不收女生的簡曆。這簡直是赤裸裸的性別歧視,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女人會懷孕、會生小孩、容易分心、以家庭為重、幹不了重活,又不能吃苦,以建築為主業的中建拒招女生也在情理之中。

“怎麽辦呀,我還指望著跟你一塊進中建的呢,居然連個機會都不給。”鄭微哭喪著臉說。

“我也沒想到會這樣,要不你到別的地方轉轉,說不定更有收獲,我們也不一定非要在同一個公司不可吧。”陳孝正安慰她。

她卻不死心,跟在陳孝正的屁股後麵隨著隊伍緩慢地向前挪動,“不招女生就不招吧,我跟著你去看看也好。”

好不容易輪到他們的時候,鄭微已經站得兩腿酸麻,不過看得出,招聘人員簡單翻了翻陳孝正的簡曆之後,並沒有像對待前麵好幾個應聘者一樣,說一句“請回去等待我們的通知”之類的話就把人打發了,他們拿著簡曆交頭接耳了幾句,便將它遞給了做在旁邊的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那男子邊看簡曆邊打量了陳孝正幾眼,眼裏頗有讚賞之色,也順道問了幾個專業的問題,陳孝正的回答顯然讓他相當滿意。

鄭微一看,這事估計有戲,便厚著臉皮說道:“他很不錯是吧。”

那男子有些意外,好像現在才發現站在陳孝正身後的鄭微,“是不錯,怎麽,他是你小男朋友?”

鄭微大言不慚,“是呀,我們都覺得他很好,看來我跟你看人的眼光很相似哦。”

如此明目張膽拉攏關係,陳孝正都覺得有些汗顏,尷尬地輕咳了一聲。

“這倒也是。”那男子一笑,饒有興味地看著鄭微,似乎在等待她接下來的說法。

鄭微也不客氣,順著話頭說,“你們覺得他好,一般來說都想留住他是吧,聽說大企業都擔心人才流失,照我說,什麽感情留人、報酬留人都不管用,最可靠的辦法就是讓人才‘雙職工’化,這樣就穩定了哦,你說對不對?”

男子的眼裏已有明顯的笑意,偏偏擺出一付認真的表情,“然後呢?”

“然後,嘿嘿……”鄭微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豁出去說道,“然後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我和他成為你們的‘雙職工’,這樣我們就能盡心盡力地為企業獻出全部的青春和熱血呀。”

陳孝正覺得無奈,但還是忍不住笑了,他看著眼前的男子用手中的簡曆輕輕敲了敲桌子,“可是,要是我把你倆同時要了進來,你們又成不了怎麽辦,要知道,中建今年並沒有對外招聘女生的意向。”

“那也沒有關係呀,別說我跟他一定成得了,就算有個萬一,施工單位不都是男多女少嗎,把我這樣的青春美……不,有學識有技術的年輕女大學生招聘進去,不也是為企業單身男員工謀福利嗎?”

她這麽一說,周圍的人都笑了,那男子忍著笑,低頭作思索狀,然後說道:“好像確實有那麽點道理,小姑娘膽子挺大,學什麽專業的。”

“土木的,土木的!”鄭微趕緊遞上自己的簡曆。

“鄭微,土木工程……”那男子看著簡曆首頁鄭微一臉嚴肅的大頭照哈哈一笑,“這個都不怎麽像你。”

鄭微老實說,“係裏的老師說要老成一點才能找到好工作。”

那男子拿著鄭微和陳孝正的簡曆背過身去跟其餘的工作人員低語了幾句,最後對他倆說,“這樣吧,你們兩人的簡曆我們都先收下,具體最後的結果我們回去之後還有討論,有消息我們會通知你們。”

“哦哦!”鄭微高興得跳了起來,拉著陳孝正的手笑得像朵花似的,揮手跟招聘人員告別的時候她還在強調,“一定要通知我啊!”

離開了中建的招聘展位之後,鄭微本著簡曆既然做了,不發也浪費的原則,逮著順眼的招聘單位都遞了一輪,很快手上的小冊子已不剩多少,倒是陳孝正貌似沒有什麽興致,陪著她瞎逛了一圈,最後實在受不了萬人湧動的球場灰塵滿天,就跟她早早地離了場。

招聘會結束了,學校也已放了寒假,還待在學校的大多是等待工作消息的畢業生,眼看春節一天天臨近,媽媽已經打過幾次電話來催鄭微回家,中建一時半刻也不會那麽快有消息,鄭微想多賴著陳孝正一會,似乎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她上火車的那天,陳孝正到車站送她,站台上她眼淚汪汪地拽著他的衣袖,讓他好氣又好笑,“別人看了還以為是生離死別,不過就是回去兩個星期罷了,用得著這樣嗎?”

她氣憤道,“你這冷血的家夥,裝一會依依不舍都不可以嗎?”

陳孝正一手拎著她的巨無霸行李,一手拉著她往車上走,“快上車吧,時間差不多了,我今天也要回家,馬上還要趕回宿舍收拾東西。”

他把她在車廂裏安頓好,叮囑了幾句就離開了。鄭微的座位在遠離站台的另一麵,陳孝正離開了之後,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看了一會上車前買的報紙,整版的娛樂新聞,她越看就覺得莫名的煩躁,實在按捺不住,就在即將開車前走到對麵的座位,央求那裏的乘客給她讓了個位置,掀開了車窗上的窗簾往外看。站台不遠處,口口聲聲說著急著趕回去的那個人獨自一個人地站在那裏,靜靜看著她車廂的方向。

鄭微忽然想,阿正真的太瘦了,這樣會讓她有一種錯覺――他如此孤單。

她是個衝動的人,沒有多想,抱著行李就下了車,一路跑著到他麵前,她心知他必定責怪她,誰知他隻是苦笑。

“阿正,要不我跟你回家吧,就玩一兩天,我跟我媽說遲一點回去好不好。”她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也沒指望他會答應,所以當他遲疑了一會再點著頭說“那也好”的時候,自己也傻也眼。

那天下午,鄭微坐在陳孝正身邊的汽車座位上,尤有不真實的感覺,班車在往他家所在的城市開,時間每過去一秒,就離他的家更近了一些。他終於肯帶她回家,讓她接觸他學校之外的生活,鄭微知道,這對於他們的關係來說完全算得上一個質的飛躍,雖然她從不認為自己是醜媳婦,而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美少女,但在見到他媽媽之前,多少有些小小的緊張。

車子行駛了將近一半的路程,陳孝正發現身邊的鄭微打了一陣瞌睡之後,又開始聚精會神地埋首一本小冊子中,一上車他就問過她在看什麽,她神神秘秘地不肯給他看,他也懶得理會,但是難得見她這麽專注,這時又忍不住問了一句,“究竟什麽東西看得那麽出神,不會是你換了個小本本吧?”她那個無所不包、隨身攜帶的小本本他是見識過的,並且在看過裏麵稀奇古怪的內容後,對“術業有專攻”這句話開始深信不疑。

鄭微見他再次詢問,也不好意思再隱瞞,她把小冊子舉在他麵前揮了揮,“錯!這不是我的,是豬北的讀書筆記。”

“朱小北的讀書筆記,有這麽好看?”陳孝正持懷疑態度地把它拿了過來,翻看了一下,這可是正正經經的讀書筆記,有摘抄,有心得,還有感言,雖然看的都是寫沒有什麽營養的小說,但比起鄭微的小本本,還是要正常上許多。他翻到她剛才仔細研究的一頁,上麵工整地寫著“巧媳婦智鬥惡婆婆”,標題下麵是密密麻麻的詳盡內容。

他合上小冊子遞還給她,自己則靠在椅背上無語地打量身邊有些心虛的人。

“出門前小北硬要塞給我,讓我仔細看的,我是想,那個……有備無患嘛。”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但是又怕他不快,立刻補充,“我不是說你媽媽是惡婆婆哦,隻不過,我第一次去你家,心裏好緊張,想起你說你媽的事情,又聽別人說隻有一個兒子的單身母親普遍不好相處,所以……唉,你不會生氣吧。”

陳孝正失笑,“被你說得我也有點緊張了。”他想了想再正色說,“我媽的確不算非常好相處的一個人,但是也沒你想像的那麽恐怖,我既然決定帶你回來,就有心裏準備,有我在,她還能吃了你,何況,你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吧?”

鄭微輕輕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哪有人這樣說自己的女朋友的。不過,她會不會恨我把你搶走了?”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想法幼稚?我又不是玩具,怎麽搶?不過……”他微微有點窘意地說,“在我媽麵前,你還是沉穩些好……”

“我一向都沉穩呀,大家都說我看起來文靜又淑女。”她爭辯道。

他敷衍地說,“是,是,你不說話的時候是挺文靜的。”接著又補充道:“還有,好歹也裝得勤快一些,千萬別說在學校有時候連碗都讓我給你洗這些事,你知道,我媽這樣上了年紀的人,觀念畢竟比較舊。”

“這個我知道,我就說平時都是我把你打理得井井有條的,讓你媽喜歡我都來不及。”鄭微笑眯眯的。

兩人聊完之後,過了一會,陳孝正不見她說話,才發現她不知什麽時候又靠在椅背上睡著了,頭漸漸地靠向了他這邊,嘴唇微啟,顯得她熟睡的臉更加如孩童般天真無邪。他輕輕挪了挪肩膀,給了她一個適合依靠的姿勢,然後便一個人看著窗外急速流逝的風景。寬闊筆直的過道上,大客車開得太快,路邊一閃而過絢爛的山花,還來不及端詳,就已離得太遠,即使回頭,再也看不見了。

到達他家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陳孝正的家在他媽媽所在工廠的單位宿舍區裏。鄭微也從小在單位大院長大,對這種小社會一樣醫院、學校一應俱全的大院生活相當熟悉,隻不過,相對於她自幼習慣的那個壟斷行業單位大院綠草香花的優美環境,現在眼前這個瀕臨破產邊緣的國企老廠宿舍,要顯得冷清破敗得多。

他家住二樓,陳孝正剛在門上敲了沒兩下,有些殘舊的木門立刻打開了。

“阿正,你回來了?”

要不是眼前的婦人在看到兒子的瞬間驚喜地說出這句話,鄭微幾乎不能相信,這個看上去年屆五十,略顯蒼老的女人居然是阿正的媽媽。她隻比陳孝正小一歲,照理來說她和他兩人的媽媽年紀應該不相上下,鄭微想起自己媽媽白皙漂亮的麵容,在看看他媽媽超乎年齡的蒼老,不禁暗自心驚。

她一邊想著,一邊從陳孝正的背後露出臉來,甜甜一笑,“阿姨好。”

他媽媽在看到鄭微的時候明顯吃了一驚,然而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麵對鄭微的笑容,她還是倉促地回應了一笑,轉而用疑惑地眼神看著兒子。

“媽,她是鄭微,是……我在學校裏的同學,到我們家玩兩天;微微,這是我媽。”他畢竟年少麵薄,不好意思當著自己母親的麵直截了當地說“這是我的女朋友”,然而,以他的性格,輕易又怎麽將女同學帶到家裏,何況,他對鄭微親昵的眼神和兩人在身後緊握的手已經完全說明了一切。

陳孝正的媽媽已經準備好了飯菜,似乎隻等著兒子回來便可開飯,桌上整整齊齊擺著三付碗筷,鄭微有些意外,這屋子裏不像還有別的人,難道他媽媽早已神機妙算到兒子會帶回一個女孩?正想著,他媽媽卻匆匆說了句:“阿正,快招呼你同學坐,我再去拿付碗筷。”說罷轉身進了廚房。

估計已經看出了鄭微的不解,陳孝正偷偷附在她耳邊說道:“桌子上另外一付碗筷是我爸的。”

鄭微更吃驚,幾乎要脫口而出:你爸不是去世了嗎?好在話沒有說出口就反映了過來,在他家那似乎特別昏黃的燈光下,不由得暗暗打了個寒戰。

趁他媽媽不在,鄭微迅速地環視自己所在的這間屋子,她現在有些明白,為什麽自己先前總覺得屋子裏有種讓人莫名壓抑的感覺,原來首要原因是客廳的燈泡瓦數過低,襯映得四周的擺設更加老舊,那些家居似乎都還是二十前的式樣,要是在當時,應該算得上是上好的材料和手工,然而經過了時間的洗禮,早已黯淡無光,要不是身邊還站著一個他,從小成長在光明溫馨環境中的鄭微幾乎以為自己乘坐了時光穿梭機,穿越到二十年前。

不過,老舊歸老舊,在她視線所及的範圍內,看不到一絲的灰塵和雜亂,所有的東西都出在它應該出現的位置,幹淨整潔得不像是居家過日子的地方,反而更像一個懷舊色調的陳列館,她想,果真是怎樣的老鼠就打怎樣的洞,這樣一個家庭長大的陳孝正,也難怪一絲不苟到不近人情。

接著她的視線避無可避得落在了五鬥櫃頂襯著黑紗的遺像上,黑白照片裏的男人她不用大腦也猜得出應該是他爸爸,那樣清臒疏淡的五官,阿正簡直就是照片中人的翻版。不知道是不是由於他爸爸去世的時候還很年輕,模樣又讓她感到熟悉而親切,所以鄭微看了好一陣,居然也沒覺得害怕。她低聲對陳孝正說,“阿正,你爸好帥,不是說還很有才華來著,能嫁給這樣的男人,你媽媽年輕的時候一定也很漂亮。”

陳孝正剛想答腔,正好看到她媽媽拿著碗筷從廚房裏走出來,兩人趕緊噤聲。

“阿姨,讓我來拿吧!”鄭微立刻狗腿地笑著走上前去,這種時候,適當地表現一下自己的勤勞和樸實絕對是明智的選擇。

“不用不用,哪能讓你來拿,你坐你坐。”他媽媽哪裏肯讓,立刻用帶著點責怪的眼神看了陳孝正一眼,“阿正,你這孩子,怎麽還讓你同學站著。”

陳孝正隻得拉著鄭微在餐桌旁坐下,自己也坐到她的身邊。坐了半天的車,鄭微早已饑腸轆轆,不過她知道這個時候要守規矩,主人家的家長還沒動筷子,她也絕對不能動,不能讓他媽媽以為她沒規矩。

他媽媽坐定之後,看了兒子和鄭微一眼,在將目光投向身邊擺著碗筷的空位,用略帶暗啞的聲音說了句,“老陳,吃飯了。今天我們阿正也回來了,你高興的話就多吃點。”

說完了之後她又看向陳孝正,“放假回來了,跟你爸爸打個招呼吧。”

陳孝正似乎有點尷尬,不過還是照著媽媽的意思對著空氣說了聲,“爸,我回來了……我把鄭微帶回來見你。”

“吃飯吧。”她媽媽說了一句,便開始往鄭微碗裏夾菜,“沒想到有客人,所以什麽也沒準備,菜簡單了些,不過你不嫌棄的話就多吃點。”

“哪裏,阿姨你說哪的話。”鄭微嘴上答得很順,但人還沒能從剛才那一幕中回過神來,手裏舉著筷子,都忘了怎麽吃。

“怎麽了……啊,我都忘了你們年輕人都不喜歡別人布菜。”他媽媽臉上是實實在在的不知所措,有些歉疚地看了鄭微和阿正一眼,補充道,“不過你放心,我用的是公筷,筷子我都洗過兩遍再消毒的。”

“不是的,不是的,阿姨,我剛才是太餓了,一看見好吃的,高興得都忘記下筷子了。”鄭微趕緊說,為了證實她話裏的可信度,還用力扒了口飯菜到嘴裏,差點沒被噎著。

陳孝正趕緊給她拍著後背,他媽媽忙著起身去倒了杯水放在她麵前,“慢點吃,你不嫌棄就好,阿正難得帶同學回來,我就怕招呼不周,阿正,你也吃飯吧。”

三人都各自吃飯,這樣的情景跟鄭微先前的想像大相庭徑,她一直以為自己會遇上一個刻薄而尖銳的中年女人,至少也會是個難纏的主,心裏早已想好了無數種對戰方針,打算水來土掩,見招拆招。沒想到他的媽媽會是這樣一個憔悴而樸素的婦人,盡管似乎有那麽一點點神經質的敏感,但這完全是一個常年寡居的中年女人身上可以理解的特質,並且一點都不妨礙她極其禮貌周到地款待了自己這個意外的客人。

飯後的情景也是如此,鄭微主動提出要收拾碗筷和洗碗,被他媽媽立刻客氣地婉拒了,她讓阿正陪著鄭微在沙發上看電視,自己一個人在廚房裏忙碌,末了,還給他們端出一碟洗的幹幹淨淨,切得整整齊齊的水果。

真的,他媽媽太客氣了,那是種唯恐怠慢的殷勤款待,小心翼翼地禮貌招呼,鄭微頓時有被奉若上賓的感覺,然而這樣的感覺更讓她覺得似乎有那裏不對,她說不出問題出在哪裏,但是這絕對不是她預期中的樣子。

鄭微在她媽媽期待的眼神裏剝了個桔子,放一片到嘴裏,很酸,她嗜甜畏酸,這一下幾乎讓她整張臉都皺了起來,不過她強忍住扭曲的表情,害怕這個有些不知所措的婦人再露出失望的神情。還好陳孝正伸手拿過她手中的桔子,說,“我好久沒吃這個了。”這才算給她解了圍。

他媽媽睡得早,不到十點半就要睡了,鄭微和陳孝正也不便再單獨在客廳待下去。房子是兩房一廳的結構,他媽媽讓兒子睡到客廳的沙發床,把房間讓出來給身為女客的鄭微。

“床單和被子都是新的。”她這樣對鄭微說。

鄭微連忙感謝,“阿姨,你辛苦了。”

晚上,鄭微躺在床上,一度胡思亂想難以入睡,她認床,很難習慣陌生的地方,不過哪能說是陌生的地方?雖然沒有來過這裏,但是這屋子是阿正的生活過的屋子,地板是阿正走過的地板,床是阿正睡過的床,這裏每一寸的地方都見證了他少年時代成長的印記,還有什麽比這個更讓她感覺到親密?她來到了這裏,他媽媽的客氣雖然讓她一時有些難以適應,但是這畢竟比她原本的預期不知好了多少倍。

睡前的鄭微是開心的,她想,一切都是好的。

正模模糊糊準備睡去,鄭微聽到了一陣細碎而輕微的敲門聲,在午夜時分,這樣的舊房子傳出此等聲音,不禁讓她膽戰心驚,那聲音一再傳來,她隻得披衣下床,壯著膽子打開房門,阿正睡在客廳,她還怕什麽。

門打開了,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口,她驚喜地低叫了一聲,“阿……”還沒說完,就被本應睡在沙發上的人敏捷地掩住了嘴。“噓!”他輕聲示意她,她立刻會意,也有樣學樣地把一根手指放在唇前,房門輕輕合上,黑暗中那個身影立刻擁住了她。鄭微聞著自己熟悉的氣息,感到安心而甜蜜,還帶了點背著大人做壞事的小小刺激。

他們在學校裏能在這樣四下無人的空間單獨相處的機會並不多,兩個年輕人急不可待地分享這熟悉而陌生的激情和甜蜜。末了,鄭微問阿正,“你媽媽是不是不太喜歡我,我有哪裏做得不對嗎?”阿正撫摸她細細的發絲,“不是,你做得很好,我媽平時就是這樣,不過,她沒有壞心。”

兩人竊竊私語都盡量把聲音放到最低,唯恐驚醒了他媽媽,一夜忽醒忽睡,阿正清晨五點就起身回到了客廳的沙發,他說他媽媽一向早起,要是看到他不在沙發上恐怕要不好。

阿正離開後,在緊張和刺激中度過了大半天的鄭微再度沉沉睡去,一覺醒來拉開窗簾天已大亮,一看床頭的鬧鍾,才知道竟然已經超過了九點,不由大驚失色,連忙換衣服,心裏暗罵自己怎麽一不留神就貪睡過了頭,他說他媽媽一向早起,這會估計壞事了。

她開門出去的時候,阿正和他媽媽早已收拾整齊地坐在餐桌前等她,桌子上已經好了碗筷和清粥小菜,碗筷都沒有動過,看情形他們等她也不是一時半刻了。

鄭微赧然地說了聲,“阿姨早,阿正早。”就低頭一溜煙地跑去洗漱,終於坐在桌子旁的時候,照例又是他媽媽對空位的一番說話,然後才開始正式吃早餐。

經曆了昨晚的那一回,鄭微對他們家這個詭異的習慣已經沒那麽難以適應了,相反,她覺得有點感動,一個女人守寡二十幾年,把亡夫留下的遺腹子拉扯長大,還對一個死去了那麽多年的人片刻不忘,宛若在旁,這需要多麽深濃感情來支撐。

她喝了一口粥,都涼了,更證明阿正他們真的等了她很久,她不好意思地說,“阿姨,我睡過頭了。”說完又轉向低頭吃東西的那個人,嗔道,“你好歹應該叫我一聲!”他笑笑沒有說話,反倒是他媽媽打著圓場說,“沒事沒事,年輕人貪睡是很正常的,我像你這個年紀也老覺得睡不夠,現在卻是想睡也睡不著了。”

“對了,阿姨你今天不用上班。”鄭微忽然想起,學校是放假了,但今天並不是周末,他媽媽有工作,這個時候不應該還在家裏。

“是這樣的,阿正剛回來,又有客人在,我就請了兩天假,一早我就去買菜了,中午和晚上我還要給你們做飯。”

吃過了早餐,他媽媽就似乎一直在廚房忙碌,鄭微無所事事,又實在過意不去,深感此刻不獻殷勤更待何時?主動走進廚房,“阿姨,我給你打下手吧。”

“哎呀,你快別進廚房,到處都是油汙,弄髒衣服就不好了。”

鄭微連說沒事,陳孝正也走了進來對媽媽說,“媽,沒事的,又不是外人,讓她幫幫你吧。”

他媽媽看著鄭微不停點頭的誠懇模樣,隻得找出了一付幹淨的圍裙給她係上,“累了就說啊,我一個人也做得過來的。”

“阿姨,我給你洗菜吧!”鄭微在家時哪有機會進廚房,現在穿上了圍裙,覺得什麽都是新鮮好玩的。

他媽媽見她拿起了水槽邊籃子裏的青菜,忙說,“不用不用,那個我已經洗過了。”

“那我給你切菜吧,這個我會。”鄭微轉向了砧板上的黃瓜。

“這個還是我來吧,小心切到手。”他媽媽不放心地說。

“不會的,阿姨你忙你的,這個交給我。”鄭微拍著胸脯保證。

陳孝正先前倚在廚房的門框上頗有憂色地看,過了一會被媽媽和鄭微合夥趕了出去,他剛在沙發上坐下,就聽見廚房裏傳來了鄭微和他媽媽一前一後的兩聲驚叫,連忙衝了進去。隻見鄭微手上的菜刀撇在一邊,右手緊緊抓住左手的手指,不斷有血從指縫間滴了出來,他媽媽看見血,大驚失色,連忙抓起鄭微的受傷的手放到水龍頭下衝洗,然後一疊聲地催著陳孝正去拿酒精和紗布。陳孝正也嚇住了,翻開抽屜找紗布的時候額角都冒了汗,他媽媽一接過紗布,就趕緊給鄭微細細清理包紮著傷口,一邊還埋怨著自己,“都怪我,我不該讓你幹這個。”

一番忙亂後,手指被包紮好的鄭微被安頓在客廳的沙發上,母子二人環坐在她身旁。傷口不淺,好在沒有傷到筋骨,她根本不知道渾圓的黃瓜在下刀的時候會在砧板上滑動,以至於她一刀下去切到了自己的食指。他們都在擔憂地問她痛不痛,其實她此刻除了痛,更多的是怨自己的不爭氣,她把事情都搞砸了,這一下,他媽媽哪裏還會相信她是個家務嫻熟的好女孩?

她這麽想著,剛被刀切到時沒有出現的眼淚這時衝了上來,她都不敢看他媽媽,更覺得自己給阿正丟了臉。他媽媽去清理紗布的時候,她才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看著阿正,“對不起,阿正,是我太笨了,我什麽都做不好。”

阿正坐在她的身邊,好像什麽都沒聽見地把她受傷的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生怕弄疼了她,她流血的那一霎,他六神無主。這樣的一雙手,他最最珍惜的一雙手,居然在他家纏上了醜陋的紗布。他什麽都沒說,隻是看著她的手,一直看著,那一刀是切在他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