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魅洲之檀奴

楔子

一生追名逐利,虛苦勞神,最後恍然回首才發現,時光荏苒,隻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一)

潘嶽在九歲那年失去了母親。

彼時潘府上下一片哀悼,他穿著素衣,跪在靈堂前為母親燒紙,見到楊容姬來時,吸了吸鼻子,明明是要擠出一個笑臉,卻笑得比哭還難看:“喂,丫頭,我娘沒了……”

楊容姬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仰頭輕輕搖著:“檀奴哥哥,你為什麽不哭?”

潘嶽別過頭,悶聲悶氣:“我才不哭呢,我娘最討厭我哭,被我娘看見了會不高興的……”

極力抑製著起伏的胸膛,眼眶卻仍是不由自主地泛了紅。

像明白了什麽,楊容姬望了潘嶽半晌,忽然伸出一隻小手,覆蓋住了那雙溫熱的眼眸。

“檀奴哥哥,你哭吧,這樣你娘就不會看見了。”

外頭屋簷上的雨水滴答墜落,伴著堂內的絮絮安撫,像一首靜靜的歌謠,氤氳了悲傷,溫暖了心跳。

一開始還企圖掙紮的潘嶽,淚水無聲地漫過指縫,埋在楊容姬懷裏哭了好一陣後,才像反應過來,猛地抬起頭推開楊容姬,頂著張慘白兮兮的小臉瞪向她:

“死丫頭,真討厭!”

這句話不知對楊容姬說過多少遍,潘楊兩家是世交,他們從小就在一塊玩,隻有楊容姬才會叫他的小名“檀奴”,可對於這個過於早慧的世妹,潘嶽真是有太多說不上來的鬱悶。

他六歲作詩,是十裏八鄉都傳頌的神童,可這“神童”有一半是被楊容姬逼出來的。

楊家隻得這一個女兒,楊父把楊容姬當男孩來教養,偏生楊容姬又聰明,與潘嶽跟的是同一位先生,兩個人平日裏便少不了比較,潘嶽隻能可著勁兒地學,氣得對楊容姬哼哼:“姑娘家不能太聰明,聰明得惹人厭!”

楊容姬也不惱,依舊成天跟在潘嶽屁股後麵跑,潘嶽凶她,她就搖頭:“我一點兒也不聰明,我隻想跟檀奴哥哥玩。”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潘嶽都喜歡坐在府裏的桃花樹下發呆,桃樹是母親早年種下的,如今已是一片灼灼之景。

楊容姬時常會來看他,潘嶽卻連捉弄小丫頭的興致都沒了,隻是倚著長廊,自己也不知道何時會走出哀傷。

那是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的一天。

午後的陽光斑駁灑下,他摩挲著母親留下的梳妝手鏡,目光怔然,有微風拂過,落下漫天桃花,他眨眨眼,忽然發現鏡麵上有了不尋常的變化—

幾枝桃枝蜿蜒而出,淩風綻放,景象生動鮮活,花瓣豔麗得像要穿透鏡麵直抵眼前。而身後依舊是漫天桃花,與鏡中之景截然不同,簡直匪夷所思。

就在潘嶽驚愕不已間,他耳邊響起了一聲輕笑,一回頭,撞入眼簾的竟是一襲灼灼紅裳,飛花中的女子明眸皓齒,笑聲清脆如玉。

“這麵古鏡瞧著不錯,我很稀罕,你贈予我好不好?”

陽光,微風,桃花,隔空對望的兩雙眼,時光仿佛靜止一般,一切奇幻得似場夢。

這一天,潘嶽在府裏的桃花樹下,意外地遇見了“桃花仙”。

這是彼時連楊容姬都不曾知道的秘密。

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桃花仙,眨巴著眼看上了他手中的商周古鏡,笑吟吟地向他討要,還一副十足公道的模樣。

“小哥,我也不白拿你的東西,你看這樣是否可行,我為你達成三個心願,待到你心想事成,你就把這麵古鏡送給我好不好?”

雖是荒謬異常,潘嶽卻還是下意識地就問了出來:“那能讓我娘活過來嗎?”

稚氣的問題自然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桃花仙歪著頭,笑嘻嘻地說願望不能太貪心離譜,以後隻要在有桃花盛開的地方,拿著鏡子呼喚她,她就會出來為他實現別的願望。

多麽不可思議,留下承諾的桃花仙倏然消失,樹下隻回**著銀鈴般的笑聲,來似一陣風,去也一陣風,若不是古鏡裏詭豔的景象經久不散,潘嶽還以為自己做了場奇妙不可言的桃花夢。

自那之後,喪母之痛漸漸放下,楊容姬見到的潘嶽終於恢複了曾經的笑容,隻是手邊常常多了一麵小巧玲瓏的梳妝鏡。

潘嶽生得好是眾所周知的,從小就是美男坯子,不足十歲已是身姿清俊,眉目如畫,可楊容姬見他如此卻憂心忡忡,老想將鏡子奪過來,還煞有介事地勸說:“以色事人,能得幾時好?”

潘嶽一指彈上楊容姬的額頭:“小丫頭懂什麽?一邊去!”

(二)

桃花仙不再出現,潘嶽在桃花樹下摩挲著鏡子,一時也沒什麽想要的東西,直到三年後,他遇上了生命中第一次大劫。

他和楊容姬在西郊被綁架了。

那時他們作為廟會被選中的孩子,正穿著金童玉女的戲服,坐在馬車裏準備前往普仁寺參加慶典,卻沒想到馬車在中途被一夥匪徒攔截下來。

一掀開車簾,那山匪頭子也愣住了:“怎麽有兩個?”

聽上去是有備而來,埋伏已久,隻是不知是針對誰,潘嶽心跳如雷,緊緊握住了楊容姬的手。

一片混亂中,車夫落荒而逃,匪徒們分不清人,索性將潘嶽與楊容姬都蒙上眼睛,一道綁上了山。

山洞裏,匪徒頭子惡狠狠地問:“你們兩個,誰是潘家少爺?”

說來巧合,潘嶽生得貌美,被指名扮了玉女,楊容姬則扮了金童,兩個人恰是反串,又是孩童的年紀,穿上戲服壓根辨不清。

此刻綁匪這樣一問,潘嶽和楊容姬都隱隱明白了什麽,還不等潘嶽開口,他身後的楊容姬已經冒出個小腦袋,帶著哭腔喊道:

“我爹是琅邪內史潘芘,你們誰敢碰我?”

滿場一愣,繼而所有綁匪哈哈大笑,匪頭一把揪出了楊容姬:“老子碰的就是你!”

那是潘嶽永遠也無法忘卻的一幕,綁匪們認定了“潘嶽”後就不再管他,他被堵住了嘴,拚命掙紮著,眼睜睜地看著匪頭按住楊容姬,將一碗黑糊糊的東西強行灌入她嘴裏。

墨色的藥汁順著雪白的脖頸流下,楊容姬被嗆得不住地咳,嘴裏卻仍是喊著:“求求你們放過我,我爹會給你們很多錢的……”

潘嶽聽得心如刀割,嘴巴卻被堵住,怎麽也說不出話來,水霧一點點模糊了眼,他在心中大聲呼喚著桃花仙,可是古鏡沒帶在身上,這裏也沒有桃花,他根本救不了楊容姬,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被灌下了啞藥。

是的,啞藥,這群喪心病狂的山匪不知受何人指使,不僅要灌啞“潘嶽”,竟還要用刀子劃花“潘嶽”的臉。

“早聞潘家小子皮相生得好,果然秀美得跟個女娃娃似的,可惜可惜……”

匪徒拿著刀子發出感慨,不知是良心未泯,還是一時下不了手,竟拋了刀子,出去和其他人喝酒吃肉,決定回來再收拾“潘嶽”。

就是這把遺落下來的匕首,給了潘嶽和楊容姬一線生機。

當背著楊容姬下山時,天色已經全黑了,潘嶽渾身都是冷汗。

他們割斷了繩子,趁綁匪們喝醉逃了出來,星月迷蒙下,潘嶽隻在心中慶幸,還好自己“標記”了路線。

上山時他們是蒙著眼的,但他留了個心眼,偷偷將戲服上的花邊撕下,一片一片地撒了一路,花邊裏摻了磷粉,如今在夜色中閃閃發光,正好派上了用場。

順著記號一路下山,潘嶽背著楊容姬一刻也不敢耽誤,夜風拂過他的發梢,他不住數落著楊容姬,數落到最後卻哽咽了:

“你不是挺聰明的嗎?幹嗎要冒充我?真變成啞巴就好玩了,簡直笨死了!”

楊容姬伏在他背上,聲音比臉色更蒼白,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隻能斷斷續續地囁嚅:

“笨一點兒才好……姑娘家的……不能太聰明……惹人厭……”

這番話如今再聽來隻叫潘嶽五味雜陳,他知道楊容姬在與他玩笑,有心寬慰他,他卻笑不出來,隻覺心頭酸脹得不行,吸吸鼻子,濕潤了眼眶:“死丫頭,真討厭!”

夜愈涼,風愈急,星野之下,楊容姬在潘嶽背上忽然喊了句:“檀奴……哥哥。”

潘嶽應了後,楊容姬又不說什麽,隻是用嘶啞的嗓音又接著喊了聲,潘嶽於是又接著應,一聲又一聲中,潘嶽早已明白過來,淚流滿麵。

一個害怕以後再也喊不出來,一個害怕以後再也聽不到了,哀傷就那樣鋪天蓋地地湧來,籠罩著月色下兩個緊緊貼近的身影。

不知道跌跌撞撞地摔倒了多少次,又一路喊了多少遍,直到最後楊容姬終於發不出一點兒聲音,急得揪緊潘嶽的衣領,大顆的淚水砸在他後背上,潘嶽徹底崩潰了,一邊踉蹌跑著一邊泣不成聲:

“在呢,在呢,檀奴哥哥一直在呢,你別害怕,啞了也沒有關係,檀奴哥哥照顧你,檀奴哥哥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擦傷的手臂滲出點點殷紅,眼淚混雜著鮮血,交織成了那一夜永不可磨滅的回憶。

(三)

像做了好長一場夢,楊容姬醒來時,綁匪們已被抓到,匪巢被官府一鍋端了,供出的幕後指使者不是別人,正是潘嶽的後娘。

蛇蠍心腸的續弦婦,忌恨這個繼子的才名與美貌,唯恐危害到自己孩子將來的利益,不惜鋌而走險,卻沒想到事情敗露,反將自己送進了大牢。

紛紛擾擾平定後,最大的受害者卻是楊容姬,大夫診治了好些日子後,終是遺憾地宣布,她聲節盡毀,不可能再治好了。

當日潘嶽就跪在了楊父麵前,磨破嘴皮硬是說下了門親事,一門他和楊容姬的親事。

楊容姬急得滿臉通紅,衝來看她的潘嶽砸枕頭,不住比畫著:“我不想嫁給你,你快去找我父親取消婚約……”

婚約當然沒有取消,潘嶽隻是守在楊容姬床邊,問了她一個問題:“笨丫頭,你相信奇跡嗎?”

楊容姬蒙在被子裏不理他,下一瞬,被子卻猛地被人扯開,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潘嶽與她鼻尖對著鼻尖:

“奇跡就是桃花盛開的時候,你能再次開口喊我‘檀奴哥哥’,你信不信?”

極輕極緩的一句話,卻叫楊容姬怔住了,她長睫微顫,隻對上頭頂那雙亮若星辰的眼睛,心跳如雷。

潘嶽沒有騙楊容姬,啞巴重新開口說話這件事一度成為街頭巷尾一樁奇談,楊家隻當祖宗顯靈,熱淚盈眶中,沒有人知道,有一個少年為此用掉了第一個願望。

桃花仙問潘嶽,值得嗎?

潘嶽手撫古鏡,還沉浸在楊容姬叫出那聲久違稱呼的歡喜中,他抬起頭,唇角微揚,在暖陽下笑得比桃花還要好看—

沒有比這更值得的事情了。

生死關頭才明白的東西,怎麽舍得失去?

轉眼又是幾年過去,如果說潘嶽的才名是人盡皆知,那麽他的美貌就是傾動全城,甚至還引來了禍事。

說來好笑,他時常喜歡坐車到洛陽城外遊玩,不少妙齡姑娘見了他,都會怦然心動,拿水果來投擲他,使得他每每滿載而歸,久而久之便傳出“擲果盈車”一說。而有個叫張孟陽的書生相貌奇醜,也學著潘嶽的樣子去郊遊,但每次出門,婦人就往他車上吐唾沫、扔石頭,回家時倒也算滿載而歸,不過載的都是石頭。

楊容姬聽後很是同情那位書生,潘嶽卻忍俊不禁,裝模作樣地掏出鏡子照了又照,看得楊容姬搖頭笑罵:“繡花枕頭!”

彼時他們笑鬧間都沒有想到,那個叫張孟陽的書生會因此懷恨在心,偷偷做了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那時一位侯爺攜家眷途經洛陽城,侯爺的千金是個重達兩百斤的胖郡主,卻偏偏最喜美男,辣手搜羅“後宮”無數,那張孟陽趕緊抓住時機,不懷好意地將潘嶽的畫像遞了上去,胖郡主果然一見鍾情,當即命人上潘家提親。

這簡直是一門得罪不起的權貴,潘家上下愁雲密布,潘父又氣又無奈,指著潘嶽就罵:“叫你平日出門張揚,也不知戴塊麵紗遮遮,長成這樣怪得了誰?隻可憐了楊家丫頭,恐怕要辜負她了,趁早去楊家退了婚事才行。”

退婚?開什麽玩笑,潘嶽當即變了臉色,一夜無眠。窗外明月高懸,桃花紛飛。

(四)

玉麵潘郎病倒的消息一夜之間傳遍了洛陽城。

聽聞是夜感風寒,不知怎麽發出了一身水痘,就連臉上也是密密麻麻,瘮得慌。

消息一傳出,那胖郡主就親自帶了大夫來診治,她隻當潘嶽使詐逃婚,誰知那神醫看過後撫須長歎,直道可憐可憐,潘嶽已是病入膏肓之相,恐命不久矣。

胖郡主仍將信將疑,掀開屏風進去一看,才和病**的潘嶽打個照麵就一聲尖叫,嚇得轉身就逃,一口氣跑出潘府,扶著大門差點兒要吐出來。

“太醜了太醜了,看一眼都要做噩夢……”

潘嶽究竟毀容成什麽樣?不僅嚇跑了胖郡主,連府裏送飯的丫鬟都不願多靠近一步,唯獨不顧家裏勸阻來看他的楊容姬,坐在床邊淚眼婆娑。

“怎麽會這樣?好端端的,怎麽就命不久矣了……”

潘嶽猛咳了幾聲,眨著無辜的眼睛:“丫頭,你不嫌我醜嗎?”

楊容姬哭得更厲害了,使勁掐了下潘嶽的手心:“說什麽胡話呢,你從前就有多好看嗎?我怎麽不覺得?醜一點兒好,男孩子家的不能太好看,好看得惹人厭。”

竟拿小時候的話反過來嗆他,潘嶽想笑,卻隻覺眼眶酸酸的,不禁伸出手撫向楊容姬的長發,意味不明地歎道:“真是一如既往地傻啊。”

事實證明,楊容姬不但傻,滿城的人都覺得她已經瘋了。

楊父勸她退婚,潘父也勸她退婚,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勸她再尋良配,她自個兒倒好,居然風風火火地去準備嫁衣了。

楊父氣得要拿家中燒火棍打她,她被逼急了,直接攀上府裏閣樓,作勢要往下麵的荷花池跳。

“自小相伴的情意,哪是說斷就能斷的?即便是做未亡人,我楊容姬此生此世也唯潘嶽不嫁!”

這番擲地有聲的話傳遍了洛陽城,人人唏噓不已,病榻上的潘嶽卻悄悄淚濕了枕巾。

婚禮籌辦期間,人們常常能看到楊容姬陪潘嶽駕馬去城郊踏青,許是回光返照,潘嶽的精神一直不錯,隻是從前“擲果盈車”的畫麵再不複存在,那些曾經口口聲聲喊“潘郎,潘郎”的姑娘們都躲得遠遠的,唯恐看上一眼遭了晦氣。

潘嶽與楊容姬卻都若無其事,談笑風生,全然不管旁人的眼光。

隻是當馬行郊區、斜陽西沉時,潘嶽會鄭重地問楊容姬,當真想清楚了嗎?每每這時,楊容姬總會抱緊他的腰,緊緊貼在他的後背,什麽也不說,隻輕輕問一句:

“檀奴哥哥,你見過長虹貫日嗎?”

那麽美的虹光,穿日而過,盛大又短暫,即使當年懵懂如她,也覺說不出地撼人心魄,隱隱體會到人生的許多真諦。

潘嶽不明白,楊容姬也不解釋,隻握住他的手,一指一指地纏繞,在風中與他相視而笑,像是一輩子也不會鬆開。

那是場全城矚目的大婚,當一襲喜服的潘嶽攜楊容姬之手步出時,滿場頓時發出了驚歎,蓋頭下的楊容姬不明所以,隻當毀容後的潘嶽嚇到了眾人,心裏不禁一酸。

直到新房裏潘嶽挑開她的蓋頭,她緩緩抬眼,整個人卻是震住了,這才明白為什麽—

燭火映照下,那個人嘴角噙笑,劍眉星目,豐神俊美猶如天人。

“昨夜仙人托夢於我,說為你的真摯情意所感動,便大發善心治好了我的病,教我二人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這番玄而又玄的胡說楊容姬如何相信?又驚又喜中還想再問,卻稀裏糊塗地被潘嶽抱起。

“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夫人了。”

暖煙繚繞中,風拍窗欞,外頭桃花三兩紛飛,夜色中仿佛傳來女子的輕笑,一場假病真心,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好戲終於落下帷幕,她也可功成身退了。

這一年,潘嶽與楊容姬正式結為夫妻,從兒時的相識,到年少的相伴,再到婚後的相守,有著盛世才名、玉樹之貌的潘嶽一輩子也隻娶了一位妻子,潘楊之好漸漸傳為一段佳話,不知羨煞了多少人。

(五)

楊容姬跟隨潘嶽來到河陽縣就職時,恰是寒冬,冰天雪地裏,上下一白,草木衰敗,無盡蕭條。

潘嶽放眼望去,眉頭緊鎖,楊容姬從馬車裏探出身子,為他披上一件貂裘,眉眼溫柔。

“檀奴,這裏山遠地偏,安安靜靜,其實也是個不錯的地方,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了。”

潘嶽握住她的手,深吸了口氣:“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不僅僅是一個河陽縣令。”

冷風迎麵吹來,拂過楊容姬的長發,她眨了眨眼,見潘嶽又埋頭摩挲起了懷裏的古鏡,不禁別過頭,望向遠山長空,微微失神。

婚後楊容姬與潘嶽有了分歧。她其實並不喜歡她的檀奴哥哥當官,彼時朝堂派係紛爭,錯綜複雜,站錯哪一邊都不是好玩的。

但年輕氣盛的潘嶽有才有貌,更有淩雲之誌,一心隻想往官場裏鑽。

楊容姬總覺得他太過執拗,過趨功名,兩個人在這個話題上每每不歡而散。

也不怪潘嶽自覺懷才不遇,他的美貌並沒有給他帶來仕途上的一帆風順,反遭小人忌恨,誣為隻有皮囊的“小白臉”。

那時他在宮廷派係鬥爭中,辛辣地題書道詞,得罪了當時“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等人,山濤就在皇上麵前說:“潘嶽之美,並不是真美,化妝術而已,以小計即可識破。”

皇上於是聽了山濤的計謀,在烈日炎炎的夏天,宣他穿冬衣上朝,當時他與楊容姬都覺得事出蹊蹺,還以為有什麽禍事臨頭。

當他急匆匆換上冬天的朝服,頂著烈日來到殿外,等旨麵君時,皇上卻許久都未召見他,好不容易見到了皇上,這時的他已是汗流浹背,朝服都濕漉漉的了。

誰知皇上盯了他半晌,竟然哈哈大笑,隻因他臉麵經過汗水的衝刷,不但沒有半點兒粉脂痕跡,反而愈加顯得膚如凝脂,玉麵粉色,皇上激動得直與身邊人說,潘嶽之美,果然是空前絕世。

他這才得知原委,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回家後就氣衝衝地將自己關在了房間裏。

這種事情並不是一次兩次,官場複雜的地方很多,一步都行錯不得,後來果真又有小人作梗,害得潘嶽滯官不遷多年,如今才得到來河陽縣上任的機會。

漫天飛雪中,楊容姬憂心忡忡,想起這些年陪潘嶽經曆過的種種事情,隻覺身心俱疲。

她其實隻想與他過萬家燈火、平平淡淡的生活,隻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的檀奴哥哥醉心名利,應酬的次數越來越多,陪她的日子越來越少,甚至連他們第一個孩子的誕生都沒來得及趕回。

記憶裏那個皎如明月的少年,不知何時起,在宦海沉浮裏被磨得麵目不清,身影漸行漸遠。

風雪呼嘯,楊容姬忽然轉過身,在潘嶽驚詫的目光中,伸手輕輕揉開他皺住的眉頭。

她歎息著,長發飛揚,眸裏隱含波光,依然是舊時的問題,卻已不是舊時的心境—

檀奴,你見過長虹貫日嗎?

(六)

來河陽縣第一年,潘嶽令全縣都種上了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三月春風裏,滿縣美不勝收,潘嶽名聲四起,還傳出了“河陽一縣花”“桃花縣令”等雅稱。

但他自己卻常常醉倒在桃花樹下,摩挲著古鏡,一遍又一遍地問,你為什麽不出來?你不是神通廣大嗎?你出來見我啊!

很多年以前,他初入仕途,躊躇滿誌,在月下喚出桃花仙,想要許下第三個願望。

他要步步高升,要飛黃騰達,要攀上權力的頂峰,他想讓桃花仙助他一臂之力。

但桃花仙竟然拒絕了他,那襲紅裳依舊豔麗如初,坐在枝頭晃著腳,裙擺隨風舞動,對他說了年幼初見時就說過的話,願望不可太貪心離譜,他想要的太多,她幫不了他。

他有嬌妻有愛女,何苦再去官場淌那潭渾水,攪得一身髒。

簡直像瘋魔了般,桃花仙越是這樣說,他就越是想得到名利,最後甚至鬧得桃花仙不願再出來見他了。

可他如今怎麽甘心?怎麽甘心就此收手,怎麽甘心隻留在河陽縣當區區一個縣令?

風吹桃花,在又一次醉倒樹下時,潘嶽隨手砸碎酒瓶,緋紅的臉頰望向頭頂枝梢,在心裏做了一個決定。

趕來的楊容姬恰好看見那雙眸裏射出的精光,多年枕邊人,沒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她心下一沉,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沒過多久,府裏就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桃花樹下設下的陣法捉住了一隻妖精!

光圈中,一襲紅裳的女子被困在裏麵,淒喚著掙脫不得。

圈外站在法師旁的潘嶽一拂袖,握著古鏡冷笑不止:“我果然沒猜錯,你哪裏是什麽桃花仙?不過是隻被困在鏡中的桃魅!”

他翻遍古籍才尋得蛛絲馬跡,不動聲色地請來法師,想方設法地逼出她,便是徹底撕破臉皮,不擇手段也要實現自己的目的。

一番選擇說得明明白白,她隻有兩條路,如果不願助他,他就將她燒得灰飛煙滅。

這可怕的威脅不僅嚇到了桃花仙,也嚇到了趕來的楊容姬。

她難以置信地望著潘嶽,身子止不住地顫抖著,仿佛在打量一個陌生人,而陣法裏的“桃花仙”亦是悲憤不已。

妖魅單純,與人類交易,以此換得寄身古鏡,隻有持鏡之人心甘情願將古鏡送與她,她才能脫身。卻沒想到彼時陽光下那個純真無邪的孩童會被功名蒙住雙眼,變得如此陌生與可怕。

“給你三日時間考慮,三日後若還想不通,休怪我不念舊情!”

厲喝劃破長空,驚起飛鳥四散,陣法裏的“桃花仙”與陣法外的楊容姬目光交匯,同時煞白了一張臉。

潘嶽沒有等到第三天,因為第二天清晨,困在陣法裏的桃魅就消失了,隨之消失的還有那麵跟了他幾十年的商周古鏡。

前一夜楊容姬拉著他飲酒,將他灌醉,偷了古鏡,放了桃魅。

楊容姬拉著潘嶽的衣袖,眸含淚光,苦口婆心地勸他不要再執迷不悟了。桃花仙說得沒錯,是他貪念太重,過趨功名,況且她還是成全他們這段姻緣的恩人,他們怎麽能恩將仇報呢?

這些話從前潘嶽就聽不進,如今更是氣得喪失理智,渾身發抖地一掌揮去,楊容姬立刻就紅腫了半邊臉。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動手,那道纖秀的身影摔倒在地,久久未動,空氣仿佛凝固一般。

許久,顫著手的潘嶽才回過神來,又悔又恨,痛心地望著楊容姬,嘶啞了聲音:“你究竟明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麽?”

楊容姬顫了顫,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神情卻是癡惘,四目相對間,她不去回答潘嶽,反而開口,問了這些年問過無數遍的一句—

“檀奴,你見過長虹貫日嗎?”

(七)

楊容姬的身子越發不好,自從放走桃花仙後,潘嶽就更加頻繁地在外麵活動,便是回府,也難得去看她和孩子,隻一心關注著朝堂動向,該將賭注投在哪一邊。

自古黨派之爭就殘酷無比,楊容姬勸不住,不知是心灰意冷,還是心力交瘁,在河陽縣又一場大雪降臨時,她的病情忽然加重,連夜咯血,那時潘嶽還在外頭應酬,當接到消息快馬趕回時,楊容姬已是彌留之際。

踉踉蹌蹌地奔到床前,潘嶽長睫上的雪花都還沒融化,他顫抖著身子握住楊容姬的手,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信。

“求求你別走,我回來了,檀奴哥哥回來陪你了……”

滾燙的淚水砸在那張蒼白的臉上,楊容姬笑得虛弱,潘嶽卻哭得撕心裂肺。

他總以為日子還有很長,總以為陪她的時間還有很多,總以為她留在他身邊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理所當然到從沒想過有一天,她竟會忽然離他而去,抽身得令他措手不及,痛徹心扉。

外頭大雪紛飛,像當年剛來河陽縣時一樣,她為他披上貂裘,對他說:“檀奴,這裏山遠地偏,安安靜靜,其實也是個不錯的地方,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了。”

大風呼嘯中,潘嶽不管不顧地奔入雪地,奔到桃花樹下,血紅了雙眼,瘋狂地大喊著:

“出來,出來救救她!我還有第三個願望,求求你救救她!”

淒厲的聲音回**在夜空中,潘嶽不會知道,早在楊容姬放走桃花仙時,她就替他許了第三個願望。

大雪紛飛的黑夜裏沒有光,沒有桃花,沒有回應,泣不成聲的潘嶽終是跪在雪地裏,五指絕望地深**入雪中。

“檀奴,你見過長虹貫日嗎?”

她在臨終前依然這樣問他,他淚如雨下地搖頭,那雙漸漸渙散的眼眸便望向虛空,仿佛瞧見了什麽,露出了最後的一笑。

古鍾悲鳴,燈滅茶涼,窗外一道身影一閃而過,風裏依稀傳來女子的歎息。

這一年,潘嶽三十二歲,在河陽縣紛飛的大雪中,失去了摯愛的發妻楊氏。

許是沒有母親的嗬護,又許是上天的懲罰,不久他們的幼女潘金鹿也病逝,兒子亦於繈褓中夭折。

從此世上隻剩他孑然一人,無妻無後。

他並未續弦,也未納妾,隻在無盡的思念中,寫下了三首流傳千古的《悼亡詩》。

如果曆史在這裏止步大概還算仁慈,遺憾的是幾十年後,宮廷紛爭劍拔弩張,潘嶽卷入八王之亂中,遭人陷害,連累潘氏宗族滿門抄斬,應驗了妻子楊容姬一直以來的擔憂。

連潘嶽自己都沒想到,行刑前一夜,死牢外閃過一襲紅裳,他眼前一花,抬頭便看見了故人。

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桃花香,女子明眸皓齒,周身熒光飄灑,笑得一如當年。

“小哥,別來無恙。”

(八)

“他一生醉心功名,虛苦勞神,我勸不住他,唯一能做的隻是希望他能有個好結局,官場風雲難測,若日後他陷入絕境,盼桃花仙能救他一救,讓他不至於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

山崖上大風獵獵,一襲紅裳的桃花仙掏出古鏡,歎息著將楊容姬放走她時,替潘嶽許下的第三個願望娓娓道來。

兩鬢斑白的潘嶽穿著囚服,跌跪在地,老淚縱橫。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那聲“檀奴哥哥”仿佛還回**在耳畔,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他問她,究竟明不明白他想要的是什麽。

如今浮沉一世,恍然回首,他才發現,其實不明白的人是他自己,那個站在舊時光裏,倚廊淺笑,輕輕喚他“檀奴哥哥”的小姑娘,其實看得比誰都清楚,所以才會用心良苦地替他布下這樣一條後路。

可惜明白得太晚,一切都太晚了。

遠處青山蒼茫,浩浩長風,天地間他卻無兒無女、無妻無家,滿門盡滅,時光荏苒,隻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檀奴,你見過長虹貫日嗎?

她一次次這樣地問他,從年少夕陽中駕馬,到雪夜彌留闔目,隻因他不記得的幼年時光裏,他們有一次山中采花,落下一場大雨,在山洞裏避雨時,外頭雨過天晴,天邊出現了一道絢麗虹光。

那時他在她身邊睡著了,而她卻被那道虹光深深吸引,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那樣盛大而短暫的美麗,讓人挪不開目光,隻覺一生之中美好之物太多了,而清風拂山崗,天霽花如煙,他在,她在,他們共同擁有當下的點點滴滴,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

“你如今還不明白她的意思嗎?”

風聲颯颯中,桃花仙一聲歎息,跪在崖邊的潘嶽已淚流滿麵。紅袖一拂,熒光飄灑中,一道長虹橫跨山崖,穿過天際,撼人心魄。

“長虹貫日,長虹貫日……”

呢喃著淚水落下,遲來大半生的感悟,他終於明白,透過霞光,往事曆曆在目—

當年以為他毀容命不久矣時,城郊駕馬,她環住他的腰,在暮色四合中輕輕問他;

初到河陽縣,他心有不甘,愁眉緊鎖,她為他披上貂裘,在冰天雪地裏又問他;

放走桃花仙,他勃然大怒,一掌揮去,她摔倒在地,抬頭淚痕交錯,依然問他;

直到彌留之際,他握住她的手,她笑容蒼白,目光裏飽含眷戀與不舍,仍舊在問他;

……

幾十年來,哪一樁哪一次不是在提醒他?

他在,她在,生命中有那麽多美好的“長虹貫日”,珍惜眼前人,珍惜眼前事,學會放下與擁有就很好了,不是嗎?何苦執念深種,在浮沉一世中不得解脫,錯過那麽多本應相守相依、舉案齊眉的美好歲月。

為了追逐遙不可及的天上明月,而放走了掠過生命的人間飛鴻,他的傻姑娘才不傻,自作聰明的一直是他。

時至今時今日,他所能憶起的最快樂的時光,竟然是幼時和她嬉鬧,打翻墨硯,挨了先生的訓,兩個人一起罰站在午後光影下,他隻覺丟人,她卻拉起他的衣袖,仰起小臉,微眯了雙眸:

“陽光真好,就這樣一直站著也不錯呢,檀奴哥哥,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