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魅洲之公輸

紅袖館在立秋那天來了兩個奇怪的客人,一個年輕的男人帶著一個小女孩,衣著古怪地現身一樓大堂。

那男人安靜地坐著,身邊的小女孩卻不安分地東張西望,透著十足的古靈精怪。

風韻猶存的老鴇堆著滿臉的笑上前招呼,那個男人卻隻溫和地吐出一句:“我們找花魁‘夜傾城’。”

滿館好奇打量的姑娘們紛紛搖頭,美人扇下的美人臉笑得曖昧惋惜。

“皮相倒生得極好,可惜是個盲人。”

紅袖雙魁

(一)

影兒對師父身上掛著的那個青竹筒眼饞了很久,那裏麵裝著世上最好喝的酒。她央著師父給她喝一口,卻總是被拒絕。

公輸闕笑得溫和:“一口也不可以,我怕你一醉不醒。”

這酒喚作“拈花”,摻滿了人世間的七情六欲,公輸闕隨身帶著,不知什麽時候就喝上一口,竹筒裏的酒卻從不見少。

每做完一筆生意,除了定好的酬金外,他總會有意外的收獲。

各種各樣的眼淚,歡喜的,悲傷的,遺憾的,追憶的……滴入竹筒裏,散發出濃烈的酒香。世間的悲歡離合,眾生萬象,便匯作了那一壺醇酒,在竹筒裏搖曳著醉人的芬芳。

公輸闕收取的酬金並不固定,最多收過萬兩黃金,最少也隻取過一枚銅板。

付萬兩黃金的是金雲城城主的兒子,他的未婚妻在成親前一天離奇死亡,他悲慟欲絕,想要再見她一麵。

公輸闕拿出招念鈴讓他搖了搖,鈴聲大響。公輸闕沉吟不語,在場中人的記憶裏藏著事情真相,雖然他找人掩蓋過,但還是留下了痕跡,看來她的死另有隱情。

果然,當影兒唱出“伶仃謠”時,“往生香”的繚繞煙霧中,金雲城主如遭雷擊,萎靡倒地。他腦海中的記憶浮現,編織成一幅畫麵成現在眾人眼前。

那女子竟是被愛人的父親,金雲城德高望重的城主醉酒後調戲不成,憤而殺死的!

混亂複雜的畫麵,影兒看得一知半解,公輸闕卻捂住了她的眼睛:“小孩子看這些做什麽?”一拂袖讓她昏睡在了懷中。

影兒醒來時,隻知道那個謙遜有禮的少城主在房中自盡了,老城主抱著兒子的屍體,悔恨不已。

離開的時候,影兒在前方提著燈,好奇地問道:“師父,為什麽那個哥哥要自盡呢?是像書裏說的要和那個姐姐殉情嗎?”

話剛落音,頭上便被狠敲了一下:“小孩子家少看些亂七八糟的書。”

付一文錢的是個年輕乞婦,她痛哭流涕地跑到公輸闕麵前,求他讓她能再看一眼她早逝的孩子。公輸闕歎了口氣,自她前麵的破碗裏取了一文錢。

影兒至今也忘不了他們母子相會的情景,母親的記憶裏,那個麵黃肌瘦的男童奄奄一息,卻還在眼淚汪汪地叫“娘親”。

那個年輕乞婦哭得撕心裂肺:“兒啊,是娘親對不起你,你好生去吧,投個好人家,下輩子不要再挨餓受凍了……”

她本是富貴人家的千金,不顧家裏反對招進了一個夫婿。她本以為那是她一生的良人,卻沒想到那俊秀書生是人麵獸心,逼死她爹娘,奪她家產,將她趕出家門,那時她已懷了他的孩子啊……

走的時候影兒眼睛紅紅的,提著燈哽咽道:“師父你真小氣,人家都那麽可憐了,你還收她錢。”

話還沒說完,頭上又挨了一下:“小孩子知道什麽?”

影兒捂著頭大怒:“師父你不要老是敲我,會長不高的。”

公輸闕漫不經心地走在後麵:“長不高明明是因為你自己挑食,還敢怪師父。”

影兒一時氣結,提著“結憶燈”遠遠地將公輸闕甩在後麵。

身後的那襲墨衣依舊笑得溫和,無波的眼眸卻似乎黯了黯。

他們的生意也有沒做成的時候。

南疆大山裏的一個苗女,想再看一眼她的丈夫。

三年前他與她在大山裏定情,離開時他說會回來娶她。她苦苦等了三年,卻等來了他因病逝世的消息。肝腸寸斷的她,在抹去眼淚後毅然做了一個決定,還是要嫁給他!

她以南疆盛重的禮數,完成了一個人的婚禮,從此以“未亡人”自居。

但她卻沒有搖響招念鈴,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公輸闕安慰她:“你的夫君隻怕早已去投胎了。”

那個眉眼堅毅的苗女,淚流滿麵,卻又含著欣慰的笑容。

她在如水的月光下向他們揮手道別,月光將她的影子拖得很長,影兒忽然有些傷感,她可能要在大山裏,一個人一輩子守著一輪月。

公輸闕卻在心中幽幽一歎。

招念鈴之所以搖不響,並不是因為那個男人去投胎了,而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死!記憶神秘莫測,公輸闕至今不能洞悉玄機,隻知道,隻有在人死去之後,有關於他的記憶才能在他人腦海中被提取出。人死燈滅,所作所為蓋棺論定,再無更改幹擾的可能,唯有如此,他人記憶裏,他留下的那些痕跡才無法被更改,才能被順利提取出來。如果他還活著,一切尚有轉機,能提取記憶的招念鈴無力更改未來,自然招不出他的念。

負心的男人用謊言囚住了一個女子的一生,偏偏這謊言還是不能被戳破的。謊言背後的殘忍,於性情剛烈的苗女而言,不如不說。守著誓言獨聽月吟,已是她最美麗的結局。

公輸闕淡淡一笑,腰間的竹筒裏,又多了一滴癡情不悔的淚。

(二)

影兒怕冷,往往還沒到冬天就穿上了一身白襖,像隻小白鹿,公輸闕特意在溫暖的紫竹林裏建了一處庭院。

庭院的名字很有趣,叫“有間庭”。

話說有一日,影兒突然心血**地搬來了幾大本厚厚的書,興致勃勃地說要為庭院取個名字。

公輸闕躺在搖椅上,哈欠連天,聽影兒報著從書裏東拚西湊出來的,各種各樣奇怪的名字,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打了個盹醒來時,就聽到影兒興高采烈的聲音鄭重道:“現在,經過重重篩選,終於隻剩下了五個名字,師父你聽,‘竹雅軒’‘招念居’……”

公輸闕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何必那麽麻煩?不就是竹林深處有間庭嘛,便叫‘有間庭’好了。”

“有間庭,有間庭……”影兒歪著腦袋還在念叨著,公輸闕已經翻了個身,嘟囔著:“我亦有庭深竹裏,也思歸去聽秋聲。”便又沉沉睡去了。

“有間庭”裏有個淺淺的池塘,一個月前,影兒便是在塘邊被一隻五彩斑斕的山貓抓傷了。

公輸闕聞聲出來時,就見影兒站在庭中,笑嘻嘻地嚷著:

“好囂張的貓兒,一點兒也不講道理,不過是上前摸了你一下……哎,你去哪兒呀……”

一道黑影迅速穿梭消失在林間,公輸闕耳朵靈動,鼻尖細嗅,發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歎。

他拉過兀自叫嚷的影兒,一邊上藥一邊道:“人家好端端地在那裏休息,你偏要上去招惹,活該被抓。”

影兒疼得齜牙咧嘴:“師父你輕點兒,太不愛護幼小了……”

見她還要喋喋不休地抱怨下去,頭上又是一敲,“好了,快去收拾一下吧,我們又有生意要做了。正好看看你最近吃得這麽多,有沒有胖得像隻肥貓。”

公輸闕的眼睛平日裏與一般盲人無二,在招念過程中卻能恢複清明,看得一清二楚。

“才沒呢,”影兒做了個鬼臉跑開,“我不知多可愛呢,才不像師父這隻笑麵狐狸,最壞了……”

公輸闕坐在原地,搖了搖頭,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露出了影兒口中的“狐狸笑”。

(三)

影兒又在池塘邊遇見了那隻山貓。

天氣轉涼,她已穿上了一件雪白的單襖,蹲在池邊看了會兒魚,一起身便看見那個人直直走來。

一身五彩斑斕的衣裳,少年的模樣,劍眉星目,頭上還豎著兩隻山貓耳朵。

“你果然一點兒也不記得我了。”山貓少年停在她麵前,見她好奇地睜大眼打量著,眉眼間露出一抹失望之色。

影兒眨了眨眼睛,仰著臉拍手笑道:“誰說我不記得你了?你就是上回抓傷我的那隻貓兒,囂張得不得了,沒想到你竟然這麽高。”說著她笑嘻嘻地伸出手想去比畫。

山貓少年輕巧地退開,一臉的焦急與激動:“你當真忘了嗎?我是……”

“影兒,在和誰說話呢?”

山貓少年低聲恨罵了一句,身形一變,進了林間。

公輸闕從屋裏出來,就聽到影兒嘟囔:“咦,你怎麽跑了……”

公輸闕不動聲色地聽著,心中卻是一聲輕歎,蒼山的瓔珞花要開了吧?難怪……

因為上次六尾靈狐的事情,影兒決定再不要和騙子師父說話了,信誓旦旦的保證卻還沒到一天就被打破了。

公輸闕做了她最愛吃的銀耳雪蓮羹,還給她買了雙新鞋,雪白雪白的麵,毛茸茸的,可愛極了。

她一邊吃得歡快,一邊嚴肅道:“我不是被好吃的和新鞋子收買才決定和師父說話的……”

公輸闕輕敲了她額頭一下:“知道啦,那麽多話。”又摸了摸她身上的單襖,笑得一臉無奈。

“才這個時節便穿得這樣多,我真怕帶你出去會有人指著我的鼻子責問我:‘公輸闕,你是要熱死你的徒弟嗎?’”

影兒吃得心滿意足,抬頭傻乎乎地笑了一下:“我怕冷嘛。”說完又“埋頭苦幹”去了。

公輸闕撫了撫她的頭發,嘴角帶著寵溺的笑意,波瀾不驚的眼眸卻微微一黯,深不見底。

他們這次去的地方,據公輸闕說“一點兒也不好玩,正好不打算帶你去”,影兒卻好奇心上來,偏要跟著去。

當踏入紅袖館時,影兒一麵東張西望,一麵在心中感歎:

“師父果然還是一如既往地騙人,這裏多漂亮。”

耳邊是鶯鶯燕燕的調笑聲,公輸闕不為所動,隻帶著影兒靜靜地坐在紅袖館的一角。

他們這回的雇主是名動天下的花魁“洛傾城”,她要見的,是紅袖館與她齊名的另一位花魁“水初荷”。

進入洛傾城的房間時,她正在沐浴,豎著的屏風後,熱騰騰的霧氣伴隨著女子的嬌笑,真真一幅活色生香的“美人入浴圖”。

這是她特意為他準備的,洛傾城故意挑著水花,靜待屏風外的人的反應。

果然,有腳步聲走近,洛傾城唇邊露出了一抹嘲諷的笑意,天下烏鴉一般黑,傳說中的公輸先生也不過如此。她嗤笑著,抬頭望去,映入眼簾的卻是一隻雪白雪白的小鹿。

靈秀可愛的小臉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滴溜溜地轉著。

“姐姐,你好漂亮啊!”小白鹿眨著眼睛上前,在洛傾城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將手伸進了木桶裏,發出了一聲享受的“哇”。

“這裏好溫暖好舒服啊!”

洛傾城穿好衣服出來時,影兒還一臉陶醉地流連在屏風後。

公輸闕坐在桌旁,微笑著品茶,舉止優雅,眉眼清秀,一襲墨衣更顯豐神如玉。

洛傾城心悅誠服地走過去,盈盈施了一禮。

“傾城見過公輸先生,先生神仙人品,不同於世俗男子,傾城妄加揣測,雕蟲小技叫先生見笑了。”

公輸闕笑得一臉溫和:“我想,姑娘可能誤會了。”

“在下平凡至極,與一般男兒實在無二,隻是因為在下是個盲人,見不到姑娘的溫柔美好罷了。”

洛傾城一臉震愕,公輸闕卻是一臉歉意。

“叫姑娘失望了,真不好意思。”

(四)

洛傾城與水初荷自小在紅袖館一起長大,兩個人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坯子,一者美豔,一者清絕,成了紅袖館兩塊金字招牌。

她們的感情極好,小時候同吃同睡,還一同學習琴棋書畫,形影不離,是紅袖館人人豔羨的一對姐妹花。

雖然同是花魁,但她們卻從沒有爭風吃醋,互相妒恨,反而相互幫襯著,畢竟,紅袖館裏的女子,都是孤身一人再無處可去的。她們從小一起吃住,一起長大,是朋友,更是骨肉至親。平日裏親密無間,無話不說。

誰也沒有想到,這麽好的姐妹,會因為一個男人反目成仇。

這個男人叫秦風,是一個江湖劍客。

那天本是洛傾城去接待的,但她身子有點兒不舒服,水初荷照顧她睡下後,便代她出去招呼客人了。

相遇、相識、相知、相愛,像所有戲文裏的老套情節一樣,他們便這樣順理成章地生情了。

初荷拉著傾城的手,如小女兒家一般,紅著臉卻又甜蜜地訴說著他們的點點滴滴,眸中的光芒是傾城從來沒有見過的。

她後來常常在想,如果那天自己沒有生病,是她接待的秦風,一切該有多好。

但沒有如果,隻有不斷發展下去的殘酷現實。

初荷要走了,她開心地告訴傾城,秦風要將她贖出去了,他接了一筆買賣,一顆人頭三千兩。

他是個劍客,為了她卻甘心做一次殺手。

初荷眼中的光彩刺激到了傾城,她轉過頭不願再看,燦若桃花的臉龐浮現出一絲冷笑。

她很美,她對自己的美貌也很有信心,世上有幾個男人能抵擋得住這樣的投懷送抱?

秦風帶著三千兩回來了,初荷興衝衝地跑來找他,卻看到傾城懶洋洋地自他**起來穿衣,一雙含笑杏眸毫不畏懼,充滿挑釁地直視著她。

秦風從**爬起來,慌張地解釋,昨夜太高興喝了許多酒,不知怎麽回事……

初荷沒有責怪他,隻是深深望了一眼傾城。

秦風向紅袖館的媽媽贖出初荷時,傾城站在樓上冷冷地看著,豔若桃李的麵龐依舊美得動人心魄。

他們終是沒有走成,離開那天被人發現雙雙死在了房中,麵前兩杯毒酒,一封遺書。

遺書上是初荷淡雅的字跡,隻八個字。

從來情深,奈何緣淺。

人人多有揣測,有人說看到初荷在走的前一天晚上,和傾城在房中大吵了一架,奔出來時滿麵淚痕,對柔聲安慰她的秦風更是難得地發了很大的脾氣。

好事者紛紛議論,定是傾城不甘心初荷一人脫離苦海,留下她孤孤單單,所以不讓他們離開,而被親如姐妹的傾城和戀人秦風同時背叛,初荷既生氣又傷心,一時想不開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看到初荷與秦風的死狀時,傾城出奇地冷靜,一滴眼淚也沒流,隻是一麵笑著一麵念叨著退出了房間。

“你說過的,你說過的……”

眾人唏噓不已,誰也不知道秦風向傾城和初荷分別承諾了些什麽,那比蜜糖還要甜蜜的誓言,到頭來卻成了致命的毒藥。

(五)

影兒對漂亮姐姐房裏的一切東西都感興趣,摸了這個摸那個,傾城一邊與公輸闕談話,一邊含笑望著這隻多動的小白鹿。

當影兒好奇地摸向那幅刺繡時,她卻乍然變色,快速起身笑吟吟地摟過影兒,為她拿出了許多新奇玩意。

影兒歡喜地叫喚著,公輸闕抿了一口茶,定然無波的眼眸似有若無地向那邊望了一眼。

招念香點燃時候,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情景,傾城的記憶好像籠罩了一層青煙,模模糊糊的,像在竭力掩蓋著什麽,抗拒著召喚。影兒的伶仃謠都哼唱了幾遍,依然全無效果。

傾城顫抖著嘴唇,似乎在渴望著什麽,卻又在不斷掙紮著。

金雲城的那次,城主心懷愧疚,全力抵抗,公輸闕也無須憐香惜玉,強行用法力提取。而這一次,傾城內心激**,他不忍心用強。

公輸闕抬手止住了影兒,眉眼低垂,像在傾聽些什麽。許久,他挑眼望向了牆上的一幅刺繡,目光漸漸清明。

“我明白了。”

那幅繡畫極長,掛在牆上,如一道門一樣。長絹上繡著一輪明月,月下是條波光粼粼的小河,河邊依偎著兩個小小的身影,衣袂翻飛,似乎都能聽到夜風的聲音。

公輸闕驀地轉過身子,和顏悅色地對傾城道:“洛姑娘,可否讓在下單獨待一會兒?”

傾城咬著嘴唇,淚眼蒙朧地望了望那團青煙,點了點頭。

公輸闕出來時,神色有些倦怠,他附在傾城耳邊低語了幾句,傾城一下癱倒在地,泣不成聲:“她那時真的這麽說?她真的……”

影兒好奇得不行,拉了拉公輸闕的衣袖,一臉討好地笑:“師父,你和漂亮姐姐說了些什麽呀?你在房裏……”

話還沒說完,頭上便被一敲:“小孩子問這麽多做什麽?”

傾城淚流滿麵地進了房間,關上了房門,影兒眨著眼睛貼在門邊,卻一點兒聲音也沒聽到。

一定是師父下了結界,影兒氣鼓鼓地瞪向公輸闕,那隻笑麵狐狸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抱著手閉目養神。

傾城過了很長時間才出來,臉上帶著蒼白的笑容,公輸闕盯著她的臉,歎息地吐出一句:“你真傻。”

傾城搖了搖頭,緩緩地走到那幅繡畫前,纖手輕撫,眸中波光閃動:“那年我們才七歲,她半夜突發夢魘,害怕得不得了。我們靠在一起,看窗外的月光,想象著外麵的藍天白雲,想象著我們站在家鄉的小河邊,相互依偎著……可我們根本不知道家鄉在哪兒,我們一生下來便身不由己,她說她隻有我了,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姐妹,是最好的朋友,是世上唯一的親人,……”

影兒忽然一聲尖叫:“姐姐,你……你流血了!”

鮮紅的血液自傾城的嘴角漫出,她卻好像渾然不覺,依舊自顧自地說著,蒼白的臉上笑得淒楚。

公輸闕將影兒拉入懷中,大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影兒扭動著身子,扒開了一條指縫向外望去。

“這幅刺繡叫‘結發’,是用初荷的頭發繡成的,她叫我不要離開她,她卻先離開了我,我們明明都說好的呀……”

傾城淒然笑著將那幅長絹扯了下來,轉動開關,長絹後的牆壁居然像道門一樣緩緩升起。

影兒緊張地瞪大了眼睛,心跳越來越快,卻在心髒快跳出嗓子眼兒的那一瞬,眼前一黑,喃喃著軟在了公輸闕的懷中。

“師父你又這樣……”

那道門終於完全打開,牆壁後的暗閣中,竟立著一具女屍!

碧衫羅裙,柳眉丹唇,仿佛隻是睡去了般,依稀流水迢迢,那年雨打初荷的不勝嬌顏。

(六)

紅袖館的人都猜錯了,那場紛紛擾擾的愛恨糾纏中,傾城爭的不是秦風,她隻是不想被拋下,從此隻能獨自一人生活,老去。

她們相依為命,彼此隻有對方,但初荷卻認為愛情比十幾年相濡以沫的姐妹親情更加重要,想拋下她跟其他男人一走了之。她怎麽可以這樣做呢?

他叫秦風,當真如陣風一樣,要將她的初荷帶走,她怎麽可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呢?她絕不允許!

她千方百計地阻撓他們,初荷終於覺察到了她的真正用心,她哭著求她放過他們。

放過?她哀怨地捏住初荷的下巴,明明是一起長大的姐妹,明明我們隻有對方了,明明我們說好的要一直相依為命,你卻想把我一個人留在這火坑裏!不行,你不許走,要走就先殺了我!

初荷被她的瘋狂嚇壞了,扇了她一耳光,然後哆嗦著看著自己的手,滿麵淚痕地跑出了房間。

她約秦風見最後一麵,她在酒裏下了毒,原本想和秦風同歸於盡,卻沒想到死的竟是初荷和他。

她怎麽會知道?她下毒的時候,初荷正好在門外看見了,卻什麽也沒說,隻是找到她,拉著她說了許多話,像小時候一樣。

她欣喜不已,以為初荷回心轉意了,卻沒想到一覺醒來時,就聽到了他們的死訊。

初荷竟然迷昏了她,代替她去和秦風赴約了。

為什麽要這樣做?她失魂落魄地看著初荷的屍體,她把她偷偷藏在了房中,用特製的藥水保存她的屍身。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便會打開暗閣,癡癡地望著那張清麗如荷的臉,她一直想問她,那日為什麽要那樣做?

直到公輸闕給了她答案,他說:“其實她根本沒想拋下你,那一刻,麵對著昏迷的你,她說了很多話,隻是你失去了意識,聽到了,卻想不起來了。”

初荷想出去後就設法贖你,讓你也脫離苦海。他想給你找個好人家,然後接著跟你做一輩子的好姐妹。可你卻聽不進她的任何話了。她想等你平靜下來後就告訴你,可你的反應太激烈了。你逼得那麽急,她隻能害怕地越逃越遠……

傾城永遠不會知道,那日她昏睡過去,初荷曾用怎樣哀傷的眼眸凝望著她的睡顏,決定赴死的那一刻,初荷不知道有多絕望。愛人、姐妹,都在她心上狠狠地捅了一刀,她所有的痛苦,最終化作一滴眼淚,那樣燙又那樣冷地落在了她的臉上。

“從來情深,奈何緣淺”,是她最後留給她的遺言。

紅袖館無數個黑暗寒冷的夜裏,她們是彼此唯一的溫暖,那份溫暖是一團火,帶著光明,卻也將她們灼得遍體鱗傷。

公輸闕將她們二人葬在了一起,兩個絕世花魁就此凋零,隻化作人們口中的一段傳奇。

天上下了點兒小雨,墳前不知何時飛來了兩隻蝴蝶,上下飛舞。

影兒笑著說給公輸闕聽,公輸闕唇角輕揚,無波的眼眸望向遠方,取下腰間的竹筒,飲了一口酒。

年輕男人帶著提燈的女孩,背影漸行漸遠,隻風中飄**著一縷酒香,帶著似有若無的哀傷。

“師父,我也想喝‘拈花’。”

“小孩子喝什麽酒?”

“不要總是拿這個當借口,師父你就是小氣!”

蒼山雪影

(一)

當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寒冷的冬天正式來臨了。紛紛揚揚的雪花落滿了紫竹林,整個世界像一首白色的童謠。

影兒平日就極怕冷,到了冬天更是連門都不想出,裏三層外三層,還戴著個雪白雪白的絨帽,露出黑漆漆的眼睛,像隻長胖了兩倍的胖白鹿。

公輸闕一邊摸著一邊這麽形容,笑得一臉揶揄。

影兒把帽子往下扯了扯,吸了吸鼻子,嘟著嘴巴哼道:“師父你又好到哪裏去了?天天就知道睡、睡、睡。”

的確,冬天的公輸闕也有個症狀,就是嗜睡,整天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十次看他有九次睡著了,還有一次是正在入睡。

所以他們一到冬天就停業,不接任何生意,乖乖地待在“有間庭”裏,一個握支笛,一個捧碗湯,圍著火爐子舒舒服服地烤火。

睡夢中的公輸闕攻擊力和防禦力都大大降低,給了影兒許多可乘之機,一見他睡著,影兒便會賊兮兮地湊上去,樂滋滋地拿出工具開始忙活。

公輸闕往往是被影兒的笑聲吵醒的,醒來伸手一摸,要不就摸到臉上未幹的墨漬,要不就摸到頭上亂七八糟的頭發。

見他又氣又無奈地一通摸索,影兒會笑得更歡,公輸闕甚至都能想象到這隻胖白鹿笑得前仰後合的得意樣。

但得意是不長久的,畢竟薑還是老的辣。

惡作劇的收場往往是公輸闕愜意地躺在長椅上,影兒乖乖地拿著毛巾或梳子眼淚汪汪地擦著、梳著,公輸闕惡狠狠地一聲“哼”:

“快點兒,不然不給你飯吃!”

影兒一臉的可憐,在心中流淚:“師父壞,以大欺小……”

不過胖白鹿頑強的精神是打不倒的,死性不改的影兒在師父睡著失去戰鬥力後,又會故技重施。畫了洗,洗了畫;梳了拆,拆了梳。循環的戲碼在“有間庭”樂此不疲地上演著。

直到有一天,師父真正地生氣了—卻不是因為這個。

她偷喝了一口師父腰間的酒,昏昏沉沉,一睡不醒。

像做了好長的一個夢,夢裏一片白雪皚皚,她走進了一個冰洞裏,四周冰雕玉砌,十分美麗,奇怪的是她卻不覺得冷,慢慢地向裏麵走去。

冰洞的盡頭竟有一個女子,長發伏地,哭得傷心。

她眨著眼睛,想去安慰這個姐姐,卻突然發現原來她身邊還躺了一個人。她好奇地一步步上前,那個人的身形一點點展現在眼前。

終於,那張英俊的臉龐赫然入目,她驀地捂住嘴巴—師父?

那埋頭哭泣的女子聞聲抬頭,她心頭一跳,還來不及看清,白光一閃,一道炫目的光芒直直將她吸住。

一片白茫茫的光暈中,她緩緩睜開眼,入目的便是師父著急的模樣。

一身淩亂的公輸闕,憔悴不堪,無波的眼眸布滿血絲。

她從未見過師父這般形容,鼻頭一酸,伸出手剛想喚“師父”,便被一個溫暖的懷抱緊緊擁住,那個聲音激動得語無倫次。

“我以為你又要走了,你一動不動,怎麽叫都叫不醒,我以為……如果你又要離開,這一次,這一次我能再拿什麽留住你……”

(二)

公輸闕生氣了,後果很嚴重。

影兒覥著臉,拉著師父的衣角認錯撒嬌,若是她身後有條尾巴,此刻怕是搖得歡快。

“師父,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偷喝你的酒了……這酒其實一點兒也不好喝,又酸又苦又辣又澀,還嗆得人想掉眼淚,難受極了!早知道‘拈花’這麽難喝,我才不會……”

話未說完,額頭上便被一彈,公輸闕轉身沒好氣地道:“笨蛋,這便是人生的味道啊。這酒裏摻滿了人世間的七情六欲,你當是好玩的嗎?”

影兒捂著發疼的額頭,神色卻歡喜得很,摟住公輸闕笑嘻嘻地道:“師父你終於肯理我了,太好了!”

公輸闕有氣無力地想推開這隻黏乎乎的胖白鹿,臉上的笑容無奈又寵溺,神色卻十分疲憊,不願意多說話。

他幾乎三天三夜沒合眼,強撐著為影兒灌輸了不少真氣,最後更是動用了“結憶燈”,耗了許多心血才將影兒喚回。本就無力的身子如今更是疲憊不堪,累極地睡了下去。影兒貼心地侍候師父睡下後,守在一邊撐著下巴,心疼地打量著師父。

不知不覺又想到了那個奇怪的夢,她沒有和師父說,怕師父操心多想,不能好好休息,她隻是在心中暗暗比較夢中那個人和師父的相貌。

雖是一模一樣的臉,卻還是有些不同。那個人氣質飛揚,棱角分明,像壺烈酒。師父卻是溫溫淡淡的,圍爐淺笑,像杯清茶。

嗯,還是師父好看些,影兒眨著眼睛盯著師父熟睡的臉,喜滋滋地得出結論。

看著看著眼皮子開始打架,影兒撐著下巴,打了個哈欠,眼眸一點點合上,漸漸沉沉睡去。

屋內燃著暖炭,精致小巧的玲瓏爐裏放著安神香,青煙繚繞,一室靜謐。窗外的雪飄飄灑灑地落下,為紫竹林蒙了層白紗,天地之間一片祥和,似幅暈染開來的水墨畫,溫柔無聲。

待到明年春暖花開,草長鶯飛,又是一片鬱鬱蔥蔥之景。

公輸闕休養了幾日,瞞著影兒靜悄悄地出門了,他要去一個地方,見一個故人,看一朵花開。這本是數年前心照不宣的約定,如今因影兒誤飲“拈花”的事,他後怕不已,更加要去了。

紫竹林外,早已雇好的車夫和馬車候在外麵,公輸闕正要上路時,身後便遙遙傳來上氣不接下氣的一聲“師父,等等我”!

影兒像隻笨重的白鹿,身上掛著大包小包,身後拖著大堆小堆,搖著手歡快地向公輸闕奔來,不,是吃力地一點點挪來。

她氣喘籲籲地跑到公輸闕麵前,舉著手中公輸闕留下的字條:“師父你太不仗義了,居然想扔下我一個人,自己跑出去玩……”

公輸闕撫了撫額頭,歎了口氣,無波的眼眸望向遠處,臉上掛滿了對未知的擔憂,眼角眉梢卻也透著一絲無可奈何的歡喜。

他摸了摸影兒帶的東西,哭笑不得:“我們又不是去逃難,整個‘有間庭’都快叫你搬來了。”

影兒一邊熟絡地招呼著目瞪口呆的車夫來搬東西,一邊拉著公輸闕鑽進馬車。

馬車十分寬敞,布置得格外舒適,影兒伸出手“呼呼”地湊向暖爐烤火:“師父現在知道了吧,這就是帶上我的好處,衣食住行,沒有我能行嗎……”

公輸闕敲了一下她的頭,又按了按她的雪帽,將她全身裹緊了些:“真是個羅唆的管家婆,天寒地凍,出來湊什麽熱鬧?人家車夫非得加我錢不可。”

影兒搓著手,吸了吸鼻子:“是師父天寒地凍不好好在家睡覺偏要出來的,怎麽怪得了我?人家車夫大叔要加錢是應該的,師父你還真是一如既往地小氣,明明賺了那麽多錢……”

公輸闕裹著狐裘,懶洋洋地倚在裏麵,連敲都懶得敲了,在影兒的喋喋不休中漸漸睡去。

他們要去的地方叫蒼山,是座四季飄雪、終年冰封的雪山。

下了馬車,影兒一看那白茫茫的高山,便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心中嘀咕:“師父莫不是睡壞了腦子,怎麽會想到來這種地方?”

才想著,頭上便被一敲:“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在心裏罵我,可我又沒說要帶你來,是你自己巴巴地要跟來的,現在叫車夫送你回去還來得及。”

公輸闕睡飽了養足了精神,氣定神閑地背著手“欣賞”雪景。

“我才沒在心裏罵師父呢,師父冤枉我了,我不要回去……”影兒狗腿地抱住公輸闕,麵上討好地笑,心中卻叫苦不已:“神了,笑麵狐狸會讀心術。”

公輸闕一隻手推開影兒,俯下頭笑得高深莫測:“又在罵我笑麵狐狸吧?”

(三)

他們在山腳下的一間廢棄茅屋住了下來,影兒扛著家夥衝進屋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火。她把帶來的東西通通塞了進來,忙得不亦樂乎,不一會兒屋子竟也變得像模像樣。

公輸闕舒服地烤著火,閉眸道:“總算你還有點兒用處。”

影兒一臉得意:“那當然,我的用處大大的呢。”

公輸闕笑得不懷好意:“每天吃那麽多飯,吃了那麽多年,倒也沒白養你。”

影兒沒聽懂,傻傻地也跟著笑。

是夜,寒風呼嘯,影兒突然覺得很冷,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嚇了一大跳,自己怎麽又到這個冰洞來了,做夢難道還連著做嗎?

眼前冰雕玉砌,可不就是醉酒時夢見的那個地方嗎?

正想著,身邊一道黑影掠來,一身五彩斑斕的衣裳,兩隻尖尖的山貓耳朵,少年俊朗的麵孔赫然出現在眼前。

影兒轉著眼睛,咧嘴一笑,這個夢好,誰都來了。

少年雙手環抱,冷冷盯著傻笑的影兒,上下打量,嗤之以鼻。

“昔日的蒼山雪女如今竟畏寒怕冷到這種地步,真是笑話!”

影兒眨眨眼睛,一頭霧水,那隻貓兒又開口了。

“雪穎,你當真不認得我了嗎?我是青狸啊。”

山貓少年驀地激動起來,快步上前:“你忘了我們在這冰洞裏朝夕相處度過的幾百年歲月嗎?你忘了我曾上‘五華林’為你偷來的碧果嗎?你忘了我對你說過的要生生世世陪著你的話嗎?”

影兒被他的模樣嚇著了,步步後退,卻被他一把按住肩頭。

“你怎麽能忘記我呢?我日夜在冰棺前守著你的真身,期盼著有朝一日你能醒過來,我苦等瓔珞花的盛開,我離開蒼山去凡世尋你,我做了那麽那麽多……你怎麽能把我忘得一幹二淨呢?”

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滿是痛楚,看得影兒心頭一震,“我與你百年相伴的情誼竟抵不過那個招念師嗎?他將你害得這般下場,你還是要一意孤行地愛他嗎?”

一句“招念師”叫影兒反應過來,她連忙掙紮著解釋:

“貓兒貓兒,你弄錯了,我叫影兒,是師父的徒弟,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你快放開我啊……”

她拚命掙紮著,解釋著,少年的眸光越來越沉,越來越冷。

“你不是她,你不是她,你一點兒也不像她……”眼神驀然一厲,他忽然恨聲望向她,“公輸闕這個自欺欺人的懦夫,他以為這樣就能心安理得嗎?”

影兒被他眼中的精光嚇到,下意識地後退幾步:“你……你想幹什麽?”

少年陰寒著臉,一步一步逼上前:“想幹什麽?去問你的好師父吧,物歸原主,我要用你來喚醒雪穎!”

利爪一亮,影兒大叫一聲抱著頭蹲了下來,一陣風掠過,想象中的疼痛卻沒有到來,耳邊響起的是一個熟悉的聲音。

“青狸,你瘋了嗎?”

是師父!她驚喜抬頭,果然看見那腰間懸掛著一個青竹筒。

“瘋的人是你,把我的雪穎還給我!”

一聲厲喝,冰洞內黃影青光一觸即發。

影兒抱著頭擔心地望去,還沒看個真切,眼前便一黑,身子一軟,倒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無意識前的最後一瞬,影兒隻模糊地聽到一句—

“你若敢傷她一分一毫,休怪我不念舊日情分!”

(四)

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影兒蒙朧地睜開眼,就看到依舊是那間茅屋,師父坐在桌前,一臉平靜。

“快起來吃東西,還說要照顧師父,起得比師父還晚。”

她眨了眨眼,遲疑地開口:“師父,我昨天好像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公輸闕臉色不變,蘸了一滴水彈到她額頭上:“小孩子成天看些亂七八糟的書,能不做怪夢嗎?”

吃過飯後,公輸闕說出去辦點兒事,叫她好好待著。影兒低著頭說“哦”,等公輸闕走遠後,她抬頭古靈精怪一笑,戴上雪帽躡手躡腳地跟了上去。

卻才出房門幾步,便被一道白光阻了回來,她定睛一看,該死,房屋四周被一道光圈圍住,竟是師父又下了結界。

影兒氣急敗壞地在原地跺腳,衝著前方不遠處的那個背影揮了揮拳頭,正揮得過癮呢,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公輸闕竟悠悠回頭,揚了揚手,笑得一臉狐狸樣。

可惜公輸闕低估了影兒的堅韌不拔,他怎麽會知道影兒怕他要用,竟把家裏幾本術法書都帶來了?平日裏遊手好閑,教她都不學的徒弟,此刻是一頭鑽了進去,刻苦鑽研的精神堪比老秀才。

終於,在公輸闕第五天出去時,影兒賊兮兮地探出腦袋,笑得得意揚揚,一副小人得誌的模樣。

她一邊念念有詞地施法,一邊在心中道:

“師父真是沒新意,老是這一套結界。”

當光圈應聲消失時,影兒看著雙手,又驚又喜,不禁感歎自己真是冰雪聰明,術法天才。

她拈了一個隱身訣,鬼鬼祟祟地跟在師父後麵,屏氣凝神。

七拐八繞,白雪茫茫的,她都快跟暈了,師父眼睛不便卻跟沒事人似的,輕車熟路得像自家一樣。

這跟她夢中的場景一模一樣!

越往裏麵走,她越驚訝也越熟悉。

師父轉動了一個機關,她輕巧地閃身入內,在一塊冰石後還沒站定,便聽得師父回頭一聲喝:“誰?”

她立時嚇得魂飛魄散,卻見另一個身影從天而降。

山貓少年一臉憤怒:“公輸闕,你還有臉來這兒?”

她舒了口氣,捂著撲通亂跳的心髒,小心翼翼地躲在冰石後。師父和那隻貓兒針鋒相對,一時未注意到她。

她這才看清,這冰屋內竟放置著一具冰棺,一點點挪過去,她踮著腳伸長脖子想去看,卻隻能看到棺中人的下半身。正望眼欲穿時,公輸闕已冷然開口:

“青狸,多年未見,你還是一樣年少氣盛。潁兒長眠於此,望你不要擾了她的清淨。”

少年一聲冷哼:“年少氣盛?爺爺比你還長了幾百歲呢。你也知道雪穎睡在這裏,竟還有臉出現,快快給我滾出去,不要逼我在這裏動手!”

影兒初聽到師父說“潁兒”時,嚇了一跳,仔細聽下去才發現不是在叫自己。他們二人的對話叫她又是驚奇又是迷惑,不由得豎起耳朵,聚精會神地聽下去。

她跟師父走南闖北時,曾經看到有人在賣“後悔丸”。

師父拈起那小小的藥丸,一臉黯然。攤主殷勤地跑出來,吹得神乎其神,師父卻在他的驚呼聲中將藥丸拈碎了。

藥粉隨風飄散,師父扔下片銀葉子,也帶著她飄然而去了。

她那時並不懂為什麽師父的表情會那麽哀傷,師父又為什麽不拆穿那個江湖騙子,當她此刻站在這裏聽到所有的所有後,她才明白,世上如果真有後悔藥該有多好,而師父之所以不拆穿那個人,不過是因為他至少給了人們虛無的希望。

公輸闕輕撫冰棺,無波的眼眸裝滿溫柔。

“青狸,當年之事並非你所想,我對潁兒的愛不比你少。”

(五)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他從徐州招念歸來,路經蒼山,在山腳下暫歇。

半夜迷迷糊糊聽到有女子在唱歌,他借著月色起身去尋,在一處冰山後發現了一架秋千。

秋千上坐了個白衣女子,背影動人,月色下她的頭發折射出藍色的光芒,如夢如幻。他一時看癡了,直到那女子一聲低喚:

“你是誰?怎麽尋得到這兒來?”

他這才反應過來,見那女子麵有訝色地望著他,懷中抱著一隻五色斑斕的貓兒。

他想開口,卻不覺又被那女子的容貌吸引了,那般清清冷冷的模樣,便像從天上王母的瑤池中出來一般,沾染了皓月的清輝。

他尚自沉吟,那女子懷中的貓兒已經一聲叫喚,朝他撲來。他心下一驚,忙祭出“招念鈴”,卻還沒搖響,就見那女子寬袖一揮,眼前頓時白茫茫一片,再無意識。

他細細回憶,汗顏不已。自己遊曆塵世,見多識廣,自命超然,怎麽被一個女子迷成了那樣?莫不是山野精怪,攝人心智?他尋思著,卻又搖頭否定了,那般人物,絕不可能是妖怪。

他在蒼山尋了個遍,卻再也找不到那個夜晚看到的地方。他左右無事,來了興趣,便在山腳下住了下來,期盼著能再見那女子一麵。

機會終於在半月後的一天來臨,他在屋前救下了一隻奄奄一息的山貓,當白衣藍發的她尋來時,他才記起原來這就是那夜她懷中的那隻貓兒。

那山貓十分囂張,雖然他救了它,但它顯然並不感念他的恩情,反而在他手上狠狠抓了一道。

倒是那女子,抱過貓兒,對他盈盈施禮道謝。他看著那清淺笑容,霎時覺得被多抓幾道也值得。

女子飄然離去時,他定住心神上前施禮:“在下公輸闕,乃公輸世家第七十六代招念師。”又客套了幾句,他道出了真正目的:“在下與姑娘一見如故,可否有幸到姑娘府上坐坐?”

那隻貓兒立時像奓了毛般,在女子懷中張牙舞爪,他視而不見,隻定定地望著那張麗顏,眉眼誠懇。

天知道他那時心中有多忐忑,像個初出茅廬的青澀小子,當那身白衣終於輕輕點了點頭後,他幾乎要高興得跳起來了,那飛揚英俊的五官在雪景下生動極了。

那女子見他歡喜模樣,似忍俊不禁,也展顏一笑:“你倒有趣,在這半月便是為去我的冰洞看看嗎?”

他眼睛一亮,卻聽她接著道:“我叫雪穎,是天上派下駐守這座蒼山的雪女。”

(六)

他們便這樣相識了,真正相處一段時日後,他才發現,她外表清冷,內心卻十分純真,不諳世事,幹淨得就像這蒼山的雪。

那天他去了她的冰洞,那隻山貓從肚中吐出了一隻碧青碧青的果兒,然後就地一滾,幻作了個五彩斑斕的黃衣少年。他捧著那隻果子,滿臉期待地遞到了雪穎麵前。

他認出那是文靈帝君五華山上的碧果,對尋常人有起死回生之效,是極為珍貴的療傷聖果。他這才發現她身子虛弱,受了十分嚴重的內傷。情急之下他一把拉住她,切聲問道:“你怎麽受傷了?是何人所為?”

還不待她回答,山貓少年便對著他的手狠狠一抓,他立刻痛得手一縮。

雪穎笑吟吟地拉過少年向他介紹:“他叫青狸,是我弟弟。”

那隻山貓又像奓了毛般:“誰是你弟弟?”

雪穎無奈地嘀咕:“明明以前都叫我姐姐的……”

青狸臉一下紅了,恨恨剜了他一眼,叫他下意識地把手縮了縮。

“不是弟弟,我不是你弟弟……”青狸委屈地望了雪穎一眼,變回山貓,憤憤地跑出了山洞。

他也跟著跑到洞口,用同樣操心的目光注視著那道身影,眸中閃爍著自比姐夫的慈愛光芒。

但事實證明,姐夫是不好當的,青狸的爪功他日後領教過無數次,隻要他和雪穎坐得稍微近點兒,都會有像刀一樣的目光射過來,叫他覺得頗有壓力。

傷了雪穎的是她的姐姐,雪痕。

這兩姐妹同根不同路,一仙一魔,雪穎苦勸姐姐回頭卻反被傷,雪痕揚言會再回來,她要奪取蒼山,作為她的魔宮妖地。

他理所當然地留了下來,在她的冰洞裏住了三個月。

這三個月他們過得很開心,他給她帶來一些人世間的小玩意,教她下棋泡茶,彈琴舞劍,還帶她去看凡間的花燈節。遊人如織的夜市,他一口氣猜對十道燈謎,為她贏得了最終的獎勵。雖是些凡人的俗物,她卻喜歡得不得了,寶貝地拿在手裏看了又看。

他情難自禁地在煙柳河畔,擁她入懷,深情一吻。

她目光迷離著,勾住他的脖子,問:“這便是凡間所謂的‘愛’嗎?果然是很特別的滋味,我真怕有一天你離開我,把我的‘愛’也帶走了。”

他心中一暖,舒眉笑開,在她耳邊鄭重承諾道:“我不會離開,也不會把‘愛’帶走,因為它已經流淌在我血液裏了,除非死,便是死也不能。”

他們相視而笑,卻沒有發現黑暗中那個憤怒痛苦的黃衣少年,五爪幾乎要把牆壁摳個大洞出來了。

(七)

甜蜜過後卻是考驗,雪痕帶了一幫妖魔鬼怪攻上蒼山,一場惡戰在所難免。

他護在雪穎身前,祭出“招念鈴”,一個人獨挑白衣赤發的雪痕。

雪穎召來大風雪,埋葬了大部分妖魔鬼怪,剩下些法力高強的便以一敵十。

雪痕赤發飛揚,頻頻發力,使出生平所學,卻仍是難以招架。

關鍵時刻,青狸現身,一身黃光利爪,與他一左一右,夾擊雪痕。

青狸平日對他張牙舞爪,大敵當前,兩個人配合起來卻是默契,雪穎解決完了那些妖怪也趕來助陣。

三個人在空中成掎角之勢,將雪痕圍在了中間,雪穎仍存姐妹之情,苦苦勸道:

“姐姐,不要再錯下去了,快回頭吧。”

雪痕仰天大笑:“天上那些神仙的嘴臉我看夠了,我寧願做一個逍遙自在的魔,天地之間能奈我何?”

說完她先發製人,卻並不是衝雪穎,而是一道紅光直直劈向正操縱“招念鈴”的他。他急忙應對,雪痕卻並不欲久鬥,隻是全力一擊,卷過重傷的他,消失在天邊。

他被掠到了雪痕的妖宮,群魔亂舞。雪痕撫住他的臉,說出了讓他目瞪口呆的話。

“我妹妹看上的男子果真不錯,你便是公輸世家的招念師吧?我是這妖宮的妖王,你可願做我的妖後?”

那時想來還是太過年少氣盛,若是擱到現在,他一定幽幽一笑,擺出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樣,叫雪痕自己見了沒意思,瞧不上他這個盲人。

雪痕沒有動怒,而是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在群魔叫囂中,那陰笑打量的目光叫他不由得一顫,有一瞬間產生了自己是被強搶來的民女的錯覺。

“守身如玉”的確不容易,但他以公輸世家的名義發誓,他是真的抵死不從,直到雪穎和青狸攻入妖宮。

雪痕一早散布出消息,言公輸闕已投靠妖宮,成為她的夫婿。

那天是她對外宣稱的大婚之日,一片喜慶的妖宮大殿中,他被強行套上一身紅得刺眼的喜服。一切都掐算得分毫不差,雪痕施法強控他俯下身子去吻她。他強力僵持著,和她鬥內力,在看不見的地方做拉鋸戰。雪痕冷豔的眉目像挑了一抹胭脂,赤發下的臉美豔絕倫,嘴角噙著笑脈脈地望著他。

當雪穎和青狸一路暢通無阻地攻入內殿時,看到的便是這麽一幅曖昧情景,紅裳喜燭,在妖宮群魔起哄的聲音中,那對糾纏在一起的璧人顯得那般情濃意重。

雪痕斜眼一瞥,見那張原已白極的雪顏更無人色,唇角一勾,得意地鬆開雙手。他急忙掙開,飛奔去追含淚扭頭的雪穎。青狸一爪子攔在他麵前,與他纏鬥了起來。

趁雪穎無從防備之時,雪痕一記紅光擊去,他一聲疾呼,硬挨青狸一爪奮不顧身地撲了上去。

那紅刃穿過他的胸膛,雪穎接住了倒下的他,與雪痕異口同聲呼道:“不!”

後來的事他都沒印象了,隻記得在臨死前艱難地向雪穎解釋,雪穎淚如雨下地點頭說:“我相信。”

醒來時一切卻都物是人非了,他隻看到冰棺裏雪穎安靜的容顏,美好得一如初見。

青狸恨他入骨,雪穎信他,他卻不信。

他恨他的到來,恨他生生攪亂他們的生活,恨他背叛雪穎,恨他辜負了她的一片深情,更恨他害得雪穎以命相救,一睡不醒。

是的,一睡不醒,那個白衣藍發的女子將他的屍首帶回了冰洞,伏地痛哭了一天一夜後,做了一個決定。

她拿出那枚他在花燈節上贏來的玉璧,癡癡地望了最後一眼。

玲瓏剔透的碧玉上,刻著“死生契闊”四個字,她初始不懂,後來翻了古書才明白,於是更加歡喜了,連睡覺也將玉璧牢牢握在手心,仿佛握著的,是他帶給她的“愛”。

蒼山千年的雪女,將全部修為都渡給了他,用身體裏的冰魄內丹,換回了他的命。

但她自己卻永遠地睡在了冰冷的水晶棺中。

他痛不欲生,血紅著眼,祭出“招念鈴”,不甘心地妄圖逆天而為。他沒有想到,在這時卻有一個人出現了—那個白衣赤發的魔,雪痕。

她化作一盞“結憶燈”,用畢生修為助了他一臂之力,他拚盡所有,作了七天七夜的法,硬生生地將雪穎的影子剝落下來,渡氣駐形,留住了她的一縷魂。

青狸守在洞口,與妖宮尋來的群魔鬥得遍體鱗傷,到最後渾身是血,卻硬是沒有放一隻妖怪進去。

大功告成的那天,他癱倒在地,看著空中那個漸漸成形的身影喜極而泣。

眼睛卻一點點看不見了,他依舊淚中帶笑,這是他逆天而為付出的代價—“以我之眼換你之影,以我之眼渡你之魂”。

他用一雙眼睛留住了她,這是多麽劃算的交易啊。

天地之間從此再無蒼山雪女,隻有一個整天喚他“師父”的跟屁蟲,那是他殫精竭慮換來的,她的影子,影兒。

(八)

如果可以從頭來過,她希望自己沒有跟著師父來蒼山,沒有破解師父的結界,或者在一開始就被師父發現點昏在懷,然後一切都不改變,她照舊等到春暖花開時,跟著師父到處去招念,去看不同的風景,聽不同的故事,收集不同的眼淚,然後釀成一壺永遠不會少的“拈花”,她發誓絕對不會再偷喝,乖乖地聽師父的話……

影兒現出身形,對師父和青狸的驚呼置若罔聞,她一點點木然地走到那具冰棺前,伏在上麵癡癡地看。

白衣藍發,清冷絕美的容顏,閉眸安詳得就像睡著一樣,比普華寺的六尾靈狐還要好看,比紅袖館的漂亮姐姐也要好看,比她跟著師父見過的所有的人都要好看。

原來,這就是她這個影子的主人,師父愛逾生命的女子。

心頭一悸,她忽然抬起頭,擠出笑容,眨著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

“師父,原來你待我好都是因為我是她的影子。”

這麽多年從未留心在意過的事情,一下全部貫通起來,有了完美的解釋。

難怪她體質異於常人,格外畏寒;難怪她無爹無娘,生命中隻有一個師父;難怪她總是長不高、長不大,永遠一副八歲孩童的模樣;難怪她學習法術輕易神速,因為潛藏的前塵記憶中,那些法術她原本就是信手拈來的呀;難怪她跟在警覺性奇高的師父後麵都沒有被發現,因為她根本就是一個影子,一個悄無聲息的影子啊……

“不,不是這樣的……”公輸闕顫抖著身子,胡**索著,他從來沒有聽過影兒這麽絕望的口氣,他忽然慌得不行,許多年前那種失去的感覺又來了……

一片混亂中,青狸一聲冷笑,一掌擊倒心慌意亂的公輸闕,掠過失魂落魄的影兒,消失在洞口,天邊隻遙遙傳來他冰冷的聲音:

瓔珞花,蒼山一千年才開一朵的仙葩,可重化冰魄內丹,也許能讓雪穎複活。雖然希望縹緲,卻是當年支撐他們的唯一希望。

公輸闕此次跋涉千裏來到蒼山,便是為等這朵瓔珞仙葩。他想讓影兒做個正常人,想看她一天天長大,想讓她再也不是天地之間無根無萍的一個影子……

青狸掠來影兒後,發現她出奇地安靜,不哭不鬧不說話,甚至連吃喝也要他放到麵前,才會一點點麵無表情地動作。比起那個會說會笑、古靈精怪的小女孩,現在的她才真的像個影子。

青狸不知道為什麽,看了有些不太舒服,沒好氣地踢了踢影兒。

“你別這麽要死不活行不行?你本來就是她的影子,物歸原主,天經地義!”

影兒別過頭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又望向虛空發呆了。

青狸狠狠“哼”了一聲,想罵些什麽卻張了張嘴,什麽也沒說,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眨眼九天過去了,這段日子青狸每天都對影兒冷言冷語,影兒卻跟個木頭人似的,沒有任何回應。青狸恨得牙癢癢,一日三餐卻頓頓不少,每次都是沒好氣地摔到影兒麵前:“死丫頭,吃飯!”“死丫頭,你是啞巴啊!說句話會死啊?”

就這樣跟個“影子”處了九天後,最後一個晚上,洞外忽然下起了鵝毛大雪,飄飄灑灑,靜謐安好。

青狸站在洞口,背對著影兒,久久的沉默後輕輕開口:

“她撿到我時,也是這樣的夜晚,下著這樣的雪,很冷……

“那時我一身是傷,才煉成人形不久,戾氣大得衝天,誰也看不上,惹了一堆仇家。”

頓了頓,青狸伸出手,接住了一片落下的雪花。

“你一定想不到,我是有主人的,在我還沒修煉成人之前,我的主人,是皇宮裏最美的妃子,她總是把我抱在懷裏,有時安安靜靜地看一下午書,有時抱我去看宮裏的梅花,去賞各種各樣的美景……她真的,真的是個很溫柔的人……

“可是,我恨她!我最恨的就是她!宮裏那樣鉤心鬥角,肮髒不堪,她卻總以為能獨善其身,從來不知道該如何保護自己,天真得可笑……那天,原本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我迷迷糊糊地睡在她懷裏,好端端地卻忽然打了個寒戰,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她不知道怎麽了,不停地安撫我,我卻越來越不安……

“好多好多人,一下擁進了好多好多人,他們站在那個大紅衣裳的女人身後,不敢有任何表情,但我分明看見他們眼中是冷漠、是嘲諷、是……憐惜。他們捏著她的下巴,逼著她咽下了那碗黑黑的藥汁,我尖叫著又衝又咬,被人一腳踹到了角落裏,動彈不得……她拚命掙紮著,那黑黑的藥汁順著她雪白的脖頸流了下來。她扭動著脖子,眼角含著波光……那樣的畫麵,那樣的畫麵……她終於不再動了,靜靜地伏在桌上,溫柔的模樣像睡過去一般……

“開始我討厭極了她,討厭她把我摟在懷裏當個小孩兒似的,討厭她假惺惺地給我上藥,為我療傷,討厭她臉上總是不變的淺笑。我討厭她,我真的很討厭很討厭她!”

青狸嘴上低低罵著,皺著的眉眼卻暈染出一絲笑意,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溫柔笑意。他伸出的手接下了越來越多的雪花,一點點飛揚、融化……

“我毫不留情地抓傷她,她法力比我高出許多,卻隻是裝作生氣地拍拍我的腦袋,像哄小孩兒似的叱我一句:‘真是不聽話啊,再鬧我就把你扔出去,要乖一點兒哦。’天知道我有多受不了她那語氣,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衝她齜牙咧嘴,一次次張牙舞爪地向她示威,她卻總是溫柔地摟住我,一邊用法力溫和地為我療傷,一邊笑著無可奈何地搖頭……我真是氣急敗壞,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覺得自己越鬧反而越像無理取鬧的小孩兒,一點兒鬧的興致也沒了,最後懶洋洋地在她懷裏睡著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天天、一年年……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蒼山的月圓了又缺,我們就這樣陪伴著對方過了幾百年,那真是一段難忘的日子……”

青狸手掌驀收,捏碎一手雪花,冰冷的雪水從指縫中流出,聲音也倏然降到冰點:“可為什麽,為什麽公輸闕要出現?”

角落裏抱膝坐著的影兒身子顫了顫,耳邊是青狸飽含怨恨痛楚的聲音:“我們相伴百年,說好要永遠在一起的,可為什麽你說走就走,睡在那裏一動不動?說什麽天長地久、不離不棄統統都是狗屁,這世上根本就沒有誰能永遠陪著誰!根本就沒有!既然早做好拋棄的準備,當初就不要輕易許諾,你有多殘忍我有多恨你你知不知道?我恨你,我真的恨你……”

幾道衝擊波劃破雪夜,飛雪四濺,青狸胸膛起伏地喘著氣,對著虛空恨恨地連擊數掌。

角落裏的那個伶仃身影怔怔地看著這一幕,漫天飛雪中,也不知過了多久,青狸終於漸漸平息下來,倚在洞口,渾身氣力像被掏空了一樣,雙手委頓地垂了下來。

“其實,”一直默然不語的影兒忽然開口,“你最恨的是自己。”

青狸如遭電擊,不可置信地抬頭,死死地看向角落裏的影兒。

影兒對著他的目光,眸中不見一絲波瀾,臉上也無甚表情。

“跟師父去招念時遇到過一位老人家,他的三個兒子一個個得病相繼去世,他眼睜睜地白發人送黑發人。師父說,看著自己最在乎的人離去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想必十分痛苦。”

青狸的唇角微微抖動著,他五指緊握,衝著那雙像要瞧到人心底的黑漆漆的眼睛吼道:“少自以為是了,你懂什麽?你根本就不明白!你不過是公輸闕自欺欺人創造出來的一個影子,一個什麽也不是的影子!”

影兒的眼眸黯了黯,望向虛空,眼中又回複了一片空茫。

青狸臉上表情變幻不定,許久的沉默中,他張了張嘴,悻悻地剛想說些什麽,影兒卻突然望向他,露出了一個笑容,燦爛明淨。

青狸怔了怔,有一瞬間的晃神,一下子好像回到了紫竹林的池塘邊,那個梳著孩童發髻、一身白襖的小女孩,眨著眼睛衝他笑。

她說:“貓兒,謝謝你,這是我在世上聽到的最後的故事。”

(九)

天地一白,遠方山嵐寂靜,細雪颯颯,擦過樹枝,飄落大地,發出輕響。蒼山雪頂,這一天終是來臨。

青狸高高站著,俯瞰著白茫茫的大地,身邊的影兒囚在他設下的光圈中,沉默不語,木然地望著虛空。

雪地裏一個人影慢慢走近,半空中懸著點燃的結憶燈,燈芯跳躍著叢叢光芒,在雪景下透著說不出的動人與詭異。

“他來了。”青狸唇角輕勾,自言自語,“他終於來了……”

影兒身子一頓,長長的睫毛顫了顫,黑漆漆的眼眸望向前方。

苦澀滿滿溢上心頭,熱淚一點點漫過眼眶,滿眸霧色中,那個身影終於停在了下方不遠處。

公輸闕揚起臉,影兒心頭一顫,幾乎要脫口而出一句“師父”,喉頭卻像被什麽堵住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

依舊是她熟悉的麵龐,臉色卻十分蒼白,渾身散發著她從未見過的冷然氣息。

墨玉的眼眸望了她一眼,綿長而短暫,旋即轉向青狸,眸光驀厲,如幽潭冷淵般射出深深的寒意。

公輸闕直視著青狸沉聲道:“伏心咒!”

青狸拊掌大笑,笑過後卻眉眼一厲:“是,是伏心咒,看到你腳下的伏心圈了吧?你大可以再往前走一步!你每使一分力破解它,這丫頭就堪堪受你十分力,你最好掙個魚死網破,我定念舊日情分為你二人收屍!”

“青狸!”公輸闕厲喝道,大手一揮,手中招念鈴高高祭起,幽光閃爍,他雙眸灼灼,一字一句道,“你若想一嚐我公輸世家招念鈴的滋味,我便是拚得魚死網破也樂意成全你!”

青狸一聲冷哼,毫不畏懼地逼向那雙灼灼眼眸:“這十日你發了瘋似的找這丫頭,幾乎將整個蒼山都翻遍了,但始終沒被你找到,你的三個月到底敵不過我的百年!”他看了一眼懸在半空的結憶燈,唇邊帶著嘲諷的笑,“這破燈已經整整燃了十日吧?你為了雙目明視,不惜用這種折損自耗、得不償失的方式,看來真是對這個影子十分上心,決心要與我一戰了!”

公輸闕深吸了一口氣,墨玉般的眼眸深不見底:“青狸,你不要亂來!八年前我將影兒剝離出來,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努力,已是最好的結局!你如今傷害影兒,倒行逆施,孤注一擲,隻會將事情越弄越糟,你這不是在救雪穎,而是在害她!”

“一次次逆天而為,到頭來隻怕會一無所有,使雪穎灰飛煙滅,連影兒也徹底失去!青狸,你執念太深終將傷人傷己!”

“不試試怎麽知道呢?”青狸大聲喊道,“公輸闕,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這丫頭和雪穎根本是兩個人,你不過是害怕失去她罷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影兒顫抖著身子,忽然紅著眼,衝公輸闕哽咽地喊道:“師父,我本來就不應該存在的,雖然我也很想和師父永遠在一起,但貓兒說得對,我本來就是一個影子,是應該物歸原主,把她還給師父的……”

“胡說八道,小孩子知道些什麽?”公輸闕厲聲斥道,聽到這熟悉的話語,影兒強忍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青狸,八年前我已經失去了一次雪穎,現在我絕不可能再失去影兒!她是我一手創造出來的,天地之間沒有任何人能夠毀滅她,就是你,也不可以!”

震耳欲聾的聲音回響在天地間,雪越下越大,懸在半空的結憶燈火光跳躍,微不可察地顫動著。

這顫動越發明顯,如一場可怖的預兆般,帶動著腳下的大地開始微微顫動。

公輸闕神色一變,抬首對青狸沉聲道:“青狸,快收手,不要再一意孤行了!你困住影兒,濫施伏心咒,妄圖逆天而為,天懲就在眼前!快收住伏心咒,不要讓事情愈演愈烈,一發不可收拾!”

伏心圈的光芒越來越強烈,大地的震動也越來越明顯,青狸穩住身形,雙目赤紅,眉眼間隱現狂態:“收手?我等了八年,日日夜夜守在冰棺前,她的一顰一笑我刻骨銘心,苦苦煎熬終於等到這一天,我怎麽甘心收手,又怎麽收得了手?”

大風獵獵,飛雪呼呼,越來越強烈的震動中,青狸踉蹌著揚起手,一臉憤恨:“我現在便殺了她,取回她這條影子,再去尋瓔珞花,無論如何我也要讓雪穎複活!”

公輸闕乍然變色,招念鈴疾轉飛出:“青狸,你敢!”

大地劇烈地震動著,整座蒼山在風雪肆虐中幾乎如天崩地裂一般,懸在半空的結憶燈忽然紅光大作,圈圈飛旋著,帶出縷縷濃霧,在雪空中漸漸現出一個身影。

狂風暴雪中,那個白衣赤發的虛影飄**在空中,麵目冷豔—赫然是化作結憶燈的雪痕!

狠厲的聲音回**在蒼山,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青狸與公輸闕錯愕不已,他們抬頭望向浮在半空的那個身影。伏心圈中的影兒身子顫抖,她睜大淚眼望著空中白衣赤發的雪痕,像被什麽擊中了胸口一樣,巨大的浪潮洶湧而來,一幅幅模糊不清的畫麵,一件件支離破碎的往事,如片片雪花般翻飛進了腦海。

大地依舊在劇烈地震動,從最初的錯愕中回過神來的青狸,不及細想,一把抓住影兒,衝空中的雪痕大聲吼道:

“你看清楚了,她不是雪穎,不是你妹妹!”

“要看清楚的人是你!”雪痕的赤發飛揚著,“蒼山雪女也好,公輸闕的小徒弟也好,無論身份、形貌如何改變,是她,都是她!你如果殺了她,毀了她在這世上最後一縷魂魄,那麽天地之間我就再也沒有妹妹了,永遠永遠也沒有了!”

青狸越聽臉色越白,當聽到最後一句時,他如遭電擊,身子一個不穩。影兒更是淚流滿麵,雙眸直直望著雪痕,耳邊不停回旋著一句“天地之間我就再也沒有妹妹了,永遠永遠也沒有了”!

眼前畫麵閃爍,九天仙宮裏,她們相依雲端,共看花海如煙。品級高的仙娥刁難她時,她站在她身前,昂首揚眉:“誰也不能欺負我妹妹!”被罰跪在陰冷的暗羅河畔,她偷偷去看她,被她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嚇得痛哭,她一抹嘴角的血漬,笑得不以為意:“傻丫頭,哭什麽,一點兒也不疼!隻要你沒事就好!”

終年飄雪的蒼山,她們分道揚鑣前的最後一次對話,她麵目冷豔,一頭赤發在風中肆意地飛揚,她向她伸出手:“你到底願不願意跟我走?你真的甘心領罰,一輩子都苦守在這鬼地方嗎?”

再次相見,她是仙,她是妖,前路茫茫她們終是分道殊途。她一掌打傷她,眼中是狂卷的恨意:“為什麽?為什麽不和我走?我發誓要將這裏摧毀得一幹二淨!看你到時何以安身?”

眼前蒙朧一片,回憶的碎片鋪天蓋地淹沒了她。

“青狸!快收伏心咒!快!”

狂風暴雪中,公輸闕一聲疾呼,青狸仿佛如夢初醒般,望向滿天飛雪,又望了一眼身邊的影兒,咬咬牙,像下定了什麽決心一樣,在劇烈的震動中立穩身形,轉身急急扣指施法。

公輸闕與雪痕聲聲催促間,青狸在胸口緩緩結成了一道黃色的光芒,卻還不待術法施成,一股鑽心疼痛直擊心頭,青狸一口鮮血噴出,支撐不住地跪倒在地。

影兒驚呼著去扶他:“貓兒,你怎麽了?”

天地搖晃得更加厲害了,公輸闕麵如死灰,雪痕雙眸驀睜。

“不好!伏心咒已經失去控製了,開始反噬施法者!”

一個驚雷,震得心口一顫,所有人齊齊抬頭—

末日,終於到來!

(十)

半年後,紫竹林,有間庭。

公輸闕躺在竹椅上,懶懶地合著眼,耳邊風聲淡淡,幾聲清脆鳥鳴響徹林間。

睡了一會兒,一醒來便見桌上多了一隻碧綠的果兒,一個身影急速掠過,消失在竹林深處。

公輸闕搖了搖頭,帶出一絲苦笑,他揉了揉眉角,以千裏傳音悠悠開口:

“青狸,多謝你的碧果,我的眼睛早已無礙。不過你委實不用每次來都像做賊一樣,我們大可一起喝杯茶,續個舊。如果實在怕你師兄責罵,急著回五華山,那我也不多留你,隻請順便替我向文靈帝君問個安便好。”

話音未落,那道黃影便像陣風一樣,氣急敗壞地閃現在公輸闕身旁。

“誰怕他責罵了?我每個月在他那破林子裏拿隻碧果眼都不眨,你看他可曾敢說半個字?”

少年俊秀的臉漲得通紅,公輸闕抿著嘴,低低地笑開。

青狸急了:“笑什麽笑?我說的都是實話!”

公輸闕連忙擺手:“好好好,我信,我信你,那黎青上仙現在可以和在下一起喝個茶、續個舊了吧?”

青狸一聲冷哼,翻了翻白眼:“誰要和你一起喝茶敘舊?我們交情很深嗎?”

公輸闕別有深意地望了一眼桌上的碧果,青狸臉色一暗,可立馬又粗聲粗氣地開口:“這又怎麽了?我不過是見不得那家夥寶貝這果子的小氣樣,又不是特意送來給你的!”

公輸闕一本正經地點頭:“嗯,不是特意,不是特意,能被黎青上仙用來氣文靈帝君,實在叫在下榮幸之至。”

青狸瞪了一眼公輸闕,沒好氣地轉身欲走,卻才走出幾步,身後那個溫和的聲音淡淡傳來。

“青狸,其實你不必如此。”

呼吸一滯,青狸停住腳步,身子有一瞬間的僵硬。

“當日蒼山大劫正如文靈帝君所言,是天意早定,是遲早會發生的,有沒有你的推動其實都不重要,你不必過於自責。”

青狸背對著公輸闕,依舊未回頭。

許久,他輕輕開口,仿佛自言自語。

“昨晚我又夢到她了,還是那幅場景,天崩地裂的,一片混亂間她將我推了出去,然後雪山崩塌,她睜著大眼睛,對著我笑,說著那些自以為是的話……”

“貓兒,雖然你總是凶我,動不動就說要殺我,但你從來沒真正傷害過我,我知道其實你也很痛苦,你也不想的……那些天長地久、不離不棄的話都不是騙你的,無能為力也不是你的錯,這世上一直都有人是真心對你的!”

青狸深吸了一口氣,握緊拳頭,嘲諷般地笑了笑。

“真可笑,那丫頭以為自己多了解我,下次見到她我一定要好好教訓她一番,看她還敢不敢這麽自以為是。”

“如果見到她,也請幫我告訴她,在外麵野夠了就快回來,這麽不聽話,小心師父生氣……”

蒼山大劫,一早便寫在了命格星君的命格錄上,是雪穎姐妹被罰下蒼山必要曆經的劫數。

這場劫數,要從她們失手打翻戰神迦野的鎖妖塔說起,更要從當時還是五華山黎青上仙的青狸說起……

黎青與文靈帝君係白樸老祖座下,乃同門師兄弟,感情深厚。文靈帝君是個沉穩持重的性子,早早便位及帝君之列,黎青卻灑脫不羈得很,好玩衝動,對仙級品階並不上心,成日隻在天地間遊曆瀟灑。

戰神迦野在三界名聲赫赫,等閑小妖聞之喪膽,人人敬畏,黎青卻很是不喜歡他。文靈帝君曾遇見迦野收服一隻魅鬼,那隻魅膽小怕事,從未害過人,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地求迦野放過它,文靈一時不忍,勸了幾句,卻反遭迦野斥責:“婦人之仁!”黎青正好撞見這一幕,為師兄不平,與迦野爭辯了起來,兩個人不歡而散,從此便結下了梁子,有幾次甚至動了手。後來迦野受傷,差人來五華山討些碧果,黎青擅作主張拒了他,惹得迦野大發雷霆,懷恨在心。

他是個記仇的性子,沒有抓到黎青的把柄,後麵逮著機會便狠狠整了文靈帝君一把,害得文靈帝君失去百年修為。文靈帝君想著以和為貴,生生忍了下來,黎青卻熱血上湧,說什麽也忍不了,非要替師兄出一口氣!

那一日,他趁迦野外出,便悄悄潛入他的府上,欲毀掉他的寶貝護心鏡,叫迦野日後對敵時少了這一層防護。他順利地進了迦野的密室,也順利地尋到了護心鏡,正喜形於色欲施法震碎它時,卻被迦野宮中兩個侍女發現,不得不急急離去。

他並不知道,那兩個侍女在追趕他時失手打翻了迦野的鎖妖塔,無意中破了迦野的封印。適時陰時陰刻,妖氣最濃,鎖妖塔中還未灰飛煙滅的群妖衝破阻礙,齊齊湧出了寶塔,天地瞬間風雲變色,群魔亂舞。

這場劫難叫天帝大為震怒,罰迦野受了一月雷擊,更是將那兩個闖禍的侍女罰下了凡間,要她們永生永世苦守在蒼山,曆滿十次劫數方能洗淨罪過。

黎青心有不安,去找師兄文靈帝君,文靈大驚之下本想保住黎青,事情卻被白樸老祖得知。老祖大怒,雖替徒兒瞞住了天帝,卻無論如何也要好好懲治一下劣徒。於是他收回黎青一身修為,將他打回了原形,流放到了凡塵,曆盡劫難方可重返五華山。

黎青被封住記憶,成了五色山貓青狸,開始漫長的人世之旅……

直到被打下凡塵,他仍是不知道,那兩個侍女,一個喚作雪痕,一個喚作雪穎。

公輸闕近來常常十分疲憊,明明是極好的天氣,他卻總是昏昏欲睡,到了晚上卻又睡不著了,無端地驚醒,額頭一層冷汗。

他披著衣裳奔出去看過幾次,卻什麽人也沒有,空****的紫竹林,隻有天邊的一輪孤月,靜靜地投射著清冷的光輝。

他有時會怔怔地站在外麵,看著月色,一站就是大半夜。

耳邊仿佛有細語呢喃,風中飄**著銀鈴似的笑聲,一聲又一聲,美好得像在夢裏。

但夢裏,卻更多的是那場痛徹心扉的劫難與無盡的絕望。

他撕心裂肺地喊著:“影兒你回來!”

那張總是無憂無慮笑著的臉落滿了淚,在天崩地裂、一片混亂間,她淚流滿麵,卻努力含著笑衝他喊道:

“師父,和你在一起的八年是影兒最快樂最快樂的日子,再也沒有第二個這樣的八年!”

“影兒不要!快回來!”他心頭大悸,伸出手想留住她。

世界支離破碎,分崩瓦解,最後的最後,隻剩那個聲音,不斷回旋著,回旋著—

“師父,我會回來的!在有間庭等我,等到春暖花開,我一定會回來的!”

夢境戛然而止,無數次驚醒的黑夜裏,隻有指縫間的冷風告訴他,他等的那個人還是沒有回來。

蒼山一劫,是文靈帝君救了他和青狸,還治好了他的眼睛。

但影兒和化作結憶燈的雪痕,連同冰棺裏雪穎的真身都消失不見了。他們在蒼山殘跡中找尋了無數遍,卻一點兒痕跡也沒有找到。

文靈帝君說大劫天定,能否度過去全看各人造化,她們也許已經灰飛煙滅,再也不會回來;也許她們仍活在另一個地方,不日便會出現。

但有沒有那一天,那一天又是什麽時候,誰也不知道。

有間庭的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一日日如細水流過,不知不覺又到了冬天。

飄飄灑灑的雪花落滿了紫竹林,仿佛還是去年,他們坐在屋裏,圍著火爐,一個握支笛,一個捧碗湯。

那時日子正好,他們四處去招念,走過許多地方,聽過許多故事,看過許多悲歡離合。幽幽月色下,她唱著伶仃謠,提著結憶燈走在前麵,他漫不經心地跟在後麵,腰間青竹筒裏的酒搖搖晃晃,如一首低低吟唱的童謠,長長久久,久久長長……

紫竹林裏雪花紛飛,這日卻迎來了一場少有的冬陽,公輸闕特意離了房門,躺在院中鋪了狐裘的竹椅上,沐浴著溫暖的陽光。他眉眼淡淡,望著遠方出了一會兒神,倦意點點上湧,墨玉般的眼眸慢慢合上,臉上還帶著一絲恬然淺笑。

他有預感,今日,將會是個好夢……

遠方似乎有腳步聲傳來,輕輕地踏在積雪上,一下又一下,發出清緲的聲音。

許是故人,許是風聲。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影兒站在雪地裏的一棵梅花樹下,依舊梳著孩童的發髻,一身白襖,笑得天真無邪。

踏過庭院,喝過忘川,那個點燈的姑娘,她回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