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魅洲之素衣

當日蒼山雲海,他們三兄弟比肩而立,躊躇滿誌。

一個要遊曆四方,一個要揚名立萬,一個卻隻要平平安安,三人永不分離。

豈知世事一場大夢,人間幾番秋涼。

(一)秦老大,唐老二,黃老三

蓬萊之島有間蟲二館。蟲二館的老板是個男子,喚作秦素衣。

他常年素衣披發,一柄竹骨扇在手,迎風一打,四個大字瀟灑不羈——“風月無邊”,故館名曰蟲二。明明極素淡的一身,人往那一站,唇邊帶笑,卻總能看出幾分百轉千回的風流,也許因為秦老板開的是家樂坊的緣故。

樂坊向南,開在蓬萊之島的人界,挽月小國,小國景致優美,是一個四方妖精修煉的好地方。

秦素衣剛來時就從道士手上救下過一隻小蝶妖,那小蝶妖並無害人之心,隻因道行低淺需吸食煙火氣填飽肚子,被秦素衣救下後感恩戴德,瑟瑟發抖的模樣叫人可憐。

這樣的小妖挽月國裏多的是,雖無害人之心,卻難免控製不好輕重傷了人性命,又須冒著被捉妖師追捕的風險,秦素衣在又撞上幾回後,想出了個法子,開了家蟲二館。

挽月國的精怪們這便都有了好去處。

既不用東躲西藏,又能光明正大地飽食生存,秦素衣授她們溫和的修習之術,於絲竹歌舞間便能悄無聲息地食得人身上的煙火氣,來來往往的客人們中,隻要不存心吸食一個人的,那性命便無甚大礙。

入夜時分,正要關門的蟲二館來個大青影。

是真正的大青影,一身青衣從頭裹到尾,若不走近看,倒真似隻綠螳螂。

秦素衣站在樓梯上翻了個白眼,隻道唐禦風那家夥又來蹭吃蹭喝了,連忙招呼人關門落鎖,還未抬手,人便頓住了——

來人背上竟還背了個小女孩,裹在一件青色的鬥篷裏,隻露出張雪白的小臉。

秦素衣還未回過神時,那鬥篷包裹的一團已被塞入他懷裏,耳邊是唐禦風似笑非笑的聲音:“盡管老子頂討厭那個鳥人,可相交一場,到底不想看他一錯再錯,秦老大,你看著辦吧。”

秦老大,唐老二,黃老三。

這排名是昔年在蓬萊蒼山修行時,秦素衣搖頭晃腦自封的,除了他,其他兩個都不承認這順序,尤其是心比天高的黃老三。

唐禦風倒沒那麽擰巴,可每當他主動叫出“秦老大”時,秦素衣就知道沒有好事發生了。

就比如現在,他關上房門,把鬥篷團子放在**,一邊拿扇柄撓腦袋,一邊對著那張雪白的小臉,大眼瞪小眼。

“你當真是修盈公主?”終於,秦老板試探著開口了,“死了的允帝是你爹?聽聞他年近七十,你怎麽才這麽點兒大?”

鬥篷團子默不作聲,隻是盯著秦素衣看了許久,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像是在判斷些什麽。

“難道……”秦素衣遲疑了,伸出手,“你是個啞巴?”

鬥篷團子向後一退,避開秦素衣的手,抿了抿唇,欲言又止:“不是,我不是啞巴。”

輕飄飄的一句,音色稚嫩而柔軟,當真就如個奶娃娃般。

但緊接著的一句,卻叫秦素衣瞠目結舌,竹扇都要握不住了。

“我是允帝的十七公主,段修盈,今年剛好滿二十。”

說話間,鬥篷已霍然敞開,秦素衣倒吸了口冷氣,入目的一具不足十歲的女童身軀,衣衫單薄,渾身被冷汗浸濕,微微顫抖著。

那小小人兒懷裏還緊緊抱著一塊玉璧,不是挽月國的傳位玉璽,更是何物?

允帝駕崩後黃老三翻遍了皇宮上下都沒尋到玉璽,氣得大發雷霆,沒承想被唐禦風那小子瞞天過海,連同修盈公主一同運出了宮,悄無聲息地送到他這蟲二館來了。

秦素衣還未平複過來,鬥篷裏那個小小人影已下床跪在了地上,雪白的麵孔焦急萬分,說出口的卻依舊是無比稚嫩的聲音:

“我知先生不是尋常人,我父皇被奸相害死,皇兄皇姐被趕盡殺絕,修盈走投無路,幸得唐少俠相救,如今攜玉璽而逃,還望先生助修盈一臂之力,輔佐我皇室一脈,撥亂反正,重振挽月國!”

她口中的“奸相”,不是別人,正是秦素衣的兄弟黃老三。

(二)天命

古人雲,該來的躲也躲不掉。

就在秦老板對月長歎,把手中的竹骨扇翻來覆去地把玩第七百零七遍時,一襲黃袍找上了門。他家老三一身煞氣,直入館內:

“修盈公主被送到你這來了吧,快快交出她和玉璽,那臭螳螂竟在這緊要關頭插一腳,真是唯恐天下不亂,莫叫我逮著他!”

來勢洶洶的恨罵聲中,秦素衣依舊垂首把玩著竹骨扇,眉頭都沒抬一下,隻低低地笑。

“這天下要亂,也是被相爺攪亂的吧。”

那襲黃袍乍然變色:“秦素衣你什麽意思?”

秦老板此時仍在笑,嘴角卻彎成了一個嘲諷的角度:“我的意思是,黃諦夢,你這名字取得太好了。”

四目相接中,他的聲音驀然拔高:“黃諦夢,皇帝夢,你這名字取得倒是野心勃勃,唯恐天下人不知你是個十足十的奸相嗎?”

黃諦夢臉色瞬間煞白一片:“我不想與你做無謂的爭辯,你既不肯幫我,那就也別管我的事,那小侏儒呢?你把她藏在哪?是不是她給你下了什麽迷藥?秦老板果真是懂得憐香惜玉之人哪。”

辛辣的諷刺間,秦素衣怒極反笑,竹扇一打,“風月無邊”四個字明晃晃地閃花人的眼。

“好好好,那我就憐香惜玉到底。失禮,不送!”

秦素衣起身拂袖而去。沒走幾步,卻被個艱澀的聲音叫住。

“秦素衣,你如今是終於忍不住,要同那臭螳螂一般,與我決裂了嗎?”

秦素衣握緊竹扇,徐徐轉身,對上黃諦夢的眼眸:“老三,做個蓬萊人界的帝王,真對你有那麽大的吸引力嗎?”

黃諦夢臉色蒼白,眉眼間卻仍是篤定之態:“我選的路沒有錯,我要當的也不僅僅是人界的帝王,這還僅僅是第一步,問鼎蓬萊才是我的最終目的。”

“夠了!”秦素衣終於忍不住,顫抖著手,仍欲相勸,“老三,天命難違,你當真不怕遭天譴嗎?”

黃諦夢卻黃袍一甩,眸光驟冷,哼道:

“天命?我隻知命途是由自己寫就!生於蓬萊,我寧鳴而生,不默而死!”

(三)舊願

沒有玉璽,黃諦夢照舊登基做了挽月國的皇帝,滿朝文武無人敢說半個不字。百官朝賀,煙花滿天。

秦素衣卻打點細軟,悄無聲息地關了蟲二館,攜一眾妖魅連夜出了皇城,直奔人界北方。

北方有挽月國詢王率領的援軍,詢王乃修盈公主的嫡親叔父,是段氏一族複國的最後希望。

天蒙蒙亮時,他們的馬車在官道被軍隊團團包圍,當先一人跨馬而出,正是新皇。

黃諦夢不多話,一躍下馬,衣袍無風自動,靠近馬車,欲挑開車簾一窺乾坤。

一直漫不經心的秦素衣卻仿佛早有準備,竹扇一攔,兩人轉眼纏鬥上了半空,素衣黃袍打得眼花繚亂。

秦素衣衝下麵吼道:“你們快走,別管我!”

“想走?沒那麽容易!”黃諦夢一邊對付著秦素衣,一邊高聲下令,“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布陣,撒網,一個都不許放過!”

底下的官兵立刻得令,幾人排眾而出,祭出拂塵銅鈴等法器,嘴中開始念念有詞,隻見光圈大作間,長風獵獵,布滿銀絲的網從官兵中拋出,從天而降團團罩住蟲二館眾妖,隨著陣法的擺開,妖魅們猝不及防,紛紛現出了原形,發出淒厲的尖叫聲。

飛沙走石間,秦素衣臉色大變,無暇再與黃諦夢相鬥,掠身就想衝下去救人,黃諦夢卻趁他這分心不備之際,一掌摧出,攜厲風直直劈向那輛馬車。

“轟”的一聲,滿場皆驚,在揚起的塵埃中,馬車瞬間四分五裂,裏麵空無一人!

“怎、怎麽會這樣?”黃諦夢瞳孔驟縮,收掌失聲道。

馬車裏隻有一幅畫卷,畫上的三人比肩而立,含笑站在蓬萊蒼山處,俯瞰世間,曾幾何時的豪情萬丈,滿心憧憬,卻都在如今的刹那間被無情粉碎,隻化成了漫天飄灑的紙屑,紛紛揚揚地落在風裏,含著今夕何夕說不出的淒涼。

“老三,還記得當年初下蓬萊蒼山,我們三人站在雲海間,來人界曆練之前各自許下的心願嗎?”

當日蓬萊蒼山,他們三人躊躇滿誌。

唐禦風說想遊曆人界四方,去見識一下各種各樣的武功奇招,將那些招數融合進他的螳螂拳裏,創出一套天下無敵的拳法。

黃諦夢說生於天地間若不能揚名立萬,一展宏圖,有何意思?

秦素衣望向繚繞雲煙,笑道:“我嘛,我最簡單,去哪裏都好,隻要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隻要咱們三兄弟在一起,平平安安,快快活活的,那就夠了。”

漫天碎屑中,黃諦夢眼皮直跳,像猛地醒轉過來般,他一個激靈,握緊雙拳怒吼道:

“秦素衣,你和那臭螳螂玩夠了沒有?我早該想到你們聲東擊西,掩人耳目,你在故意拖延我的時間,修盈公主其實是被他帶走了對不對?這麽多年兄弟,倘若還記得當初一絲絲情意,你們也不該為了一個外人來反我!”

(四)軟禁

秦素衣被軟禁在了深宮之內。

等到黃諦夢再次踏進庭院時,已是半月後。

他不僅整頓好了朝綱,穩定了大局,還帶來了一個對秦素衣絕稱不上好的消息。

修盈公主抓到了。

不是被黃諦夢加派出去的人馬抓到的,而是被她的親叔父,詢王親自押送回了皇城,作為給新皇登基的賀禮。

“詢王是個識時務的人。”黃諦夢悠然負手,對秦素衣說出這話時,難掩得意,“你千辛萬苦讓那小侏儒逃出去了又如何?結果還不是一樣,枉費心機,她天真,你竟也和她一樣天真,在這裏待了這麽多年,竟然還沒有發現,蓬萊最恐怖的是什麽嗎?”

“蓬萊凡人怕邪魔,其實邪魔有什麽可怕的?蓬萊最恐怖的,是人心。”

“朕不妨再告訴你一件事,你道那修盈公主當真是天生的侏儒嗎?她不過是中了奇毒。她是允帝最小的女兒,隻因聰敏伶俐,深受喜愛,便被旁人妒去了,十年前下毒的正是她的幾個好皇姐,宮廷之中的鉤心鬥角,防不勝防,不過如此。她全無懷疑,還心心念念要替她們報仇,要光複她段氏皇族,當真是愚不可及。”

“連血濃於水的身邊人都信不過,還敢去投靠什麽叔父,真不知是可笑,還是可歎。”

黃諦夢揮揮手,庭院一下多了兩個人,唐禦風與修盈公主。

唐禦風依舊是從頭綠到尾的一身大青衣,朝秦素衣拱了拱手:“秦老大,小的辜負您老的期望了。”

“好說,好說,黃老三是什麽怪胎你又不是不知道,折他手裏不丟臉。”

數日之後,黃諦夢又來了一趟小院。

他要見修盈公主,不,確切地說,是有人要見她,那個人是挽月國的盟國,珠瀾國君主的三王子。

段修盈曾經的未婚夫。

大渝國聽聞挽月國內亂,趁機聯合諸多小國前來進犯,連破挽月十二關。率領聯軍攻來的那員猛將是大渝王親封的神虎將軍,據說有神虎之力,一人可抵百萬師。

而事實上,這所謂的“神虎將軍”也的確是萬獸之王。

他是蓬萊蒼山一頭修行了千年的白虎精。是他們的一位故人,或者說,宿敵。

黃諦夢緊急部署,調兵遣將,欲禦駕親征,並向盟國珠瀾請援。誰知珠瀾一方的回應是,不見十七公主段修盈,不發兵。

原來珠瀾國君主的三王子與修盈公主曾定婚約,後修盈公主患上奇疾,不想耽誤三王子,就主動退了婚。但那三王子卻對修盈公主念念不忘,遭退婚後相思成疾,一病不起。此番挽月國內憂外患下,珠瀾國君主便提出,要黃諦夢將修盈公主嫁給三王子,他珠瀾才會出兵相援。

黃諦夢被這些兒女情長的事攪得心煩意亂,隻能將修盈公主冊封為皇妹,封號仍為“修盈”。他與珠瀾國君主商榷,先讓三王子與修盈公主訂婚,待到珠瀾出兵相助挽月,得勝回朝時,兩國再為他們舉行大婚,締結永世友好盟約。

(五)賭約

“以蓬萊為盤,蒼生為棋,步步為營,成敗為賭,昔年蒼山豪賭,豎子可還記否?今時不同往日,文鬥武鬥吾等皆不在話下,隻待兵臨城下,與爾小小黃雀決一死戰。”

看著白虎精遞來的這封戰書,黃諦夢幾乎捏青了骨節。

他一閉上眼,腦海中就能浮現出當年之景。

那時白虎精飛揚跋扈,仗著自己一身霸道的本領,妄圖占山為王,尤其是彼時心高氣傲的黃諦夢提議能者居之,用實力來說話,勝者為王。

那場比試原本黃諦夢想與白虎精單打獨鬥,卻被急了的秦素衣和唐禦風拉到一旁,耳語一番後,就成了三對一的局麵。

白虎精絲毫不介意,兩拳就擊敗了黃諦夢和唐禦風。所幸秦素衣巧舌如簧,讓白虎精稀裏糊塗地答應了所謂的文鬥。

論起學富五車,舞文弄墨,整個蒼山,還有誰比得上秦素衣那天生的竹賢士?整場比試中,一對一,秦素衣胸有成竹,出口成章,白虎精卻是急得滿頭是汗,啞口無言。秦素衣大獲全勝。

一文一武,各占勝負,兩方就這般打成了平手。

白虎精重信守諾,不情不願地和秦素衣商量著大王輪流做的事情。黃諦夢卻跳了出來,鐵青著臉說不同意,還有一關沒有比試。

他一襲黃袍,墨發飛揚,一一掃過蓬萊眾妖,最後將目光落在了白虎精身上,緊握雙拳。

先前白虎精將他打倒在地,對他的那些羞辱還字字清晰地回**在耳畔。

“小小黃雀,也敢稱王,心比天高,命卻至賤,雖然老子沒什麽學問,卻也知道有句俗話,燕雀安知鴻鵠之誌,說的就是你這蓬萊之中最不值一提的小東西。”

黃諦夢努力平息住滿腔翻滾的恨意,以孤注一擲的姿態,揚聲向眾人提出了第三關。

“先前的文鬥武鬥,對於治理蓬萊一方太平而言,都隻是紙上談兵,見不了真章,若想為王,不如實戰演練一番,去往人界,以蒼生為棋,步步為營,成敗為賭,看誰能叱吒風雲,笑傲天下,贏得最終的勝利。”

這樣新穎的賭約叫頭腦簡單,又不將萬物放在眼中的白虎精也來了興趣,還不待秦素衣阻止,便立刻與黃諦夢擊掌為誓。

於是,王者之局就這般開盤。

久而久之,這豪賭秦素衣和唐禦風早已忘記,黃諦夢卻一直記著。心比天高,命卻至賤?這句話每當午夜夢回時都會盤旋在他耳畔,像無情的魔咒般,一次次地提醒著他,不能懈怠,不能放手!

生而為雀就注定渺小不堪,不值一提,出不了頭嗎?他自封鳴帝,便是要一鳴驚人,叱吒風雲,一統人界,問鼎蓬萊。

(六)大禮

黃諦夢這便開始清點兵馬,準備禦駕親征,修盈公主與唐禦風留守宮中,而秦素衣則答應了黃諦夢,作為軍師隨他上戰場,助他打贏這場仗,打敗白虎精。

動身前一夜,他們三兄弟坐在後宮月下,吹著冷風,喝了最後一回酒。

唐禦風喝得舌頭都大了,抱著酒壇,俊秀的一張臉幾乎紅透,指著黃諦夢張口就來,依舊是那句在嘴邊掛了千百年的老話:“雖然老子頂討厭你這鳥人,但是上了戰場你可不能認栽,你得活著,得好好教訓一下那臭老虎,聽見沒有,活著,活著回來……”

聲音越來越小,那身大青衣終是打了個酒嗝,歪歪扭扭地睡了下去,嘴裏還無意識地嘟囔著:“活著,老三……”

話語吹散在夜風裏,黃諦夢失笑搖頭,解開自己的鬥篷,輕手輕腳地為唐禦風披上,眼中卻也有了三分醉意。

秦素衣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嘴角含笑,又一杯酒仰頭飲下。他不會知道,這是他們三兄弟,最後一次,這般縱情恣意地飲酒了。

在唐禦風和黃諦夢都睡著後,秦素衣悄無聲息地去了修盈公主的寢宮,臨行前,秦素衣準備送一份大禮給修盈公主。

這份大禮,是一管竹笛。確切地說,是他自己的一根竹筋。

雖然他將修盈公主體內的餘毒清除了,但那些經年累月侵入的奇毒,早已深入骨髓,難以修複,唯一的辦法是重新塑骨。

他在月下緩緩展開竹扇,指腹輕輕地撫摸著扇骨的每一絲紋絡,驟然,兩根手指並起一夾,以迅雷之勢狠狠地拔出一根。

一聲壓抑的悶吼隨即響起,秦素衣痛得咬緊唇,鮮血漫出,身子仿佛被電擊了一下,瞬間激顫著佝僂起來,一時扶著長廊都站不穩,痛苦萬分。

那根被抽出的竹筋散發著幽綠的光芒,在風中搖身一變,幻作一管清雅的竹笛。

隻要吹響竹笛,以竹音繚繞身畔,靈力融入體內,竹節替代骨節,如此破腐生長,日複一日,循序以增,不日便可塑骨成功,恢複窈窕身姿。

月朗風清,當修盈公主被叫出來時,隻在廊下看見了眉眼含笑的秦素衣,她心頭一跳,按捺不住喜悅上前,湊近了才發現,秦素衣臉色蒼白,渾身冷汗直流,是從未有過的虛弱模樣。

修盈公主立時大驚失色,不住追問下,秦素衣推不過才簡單解釋了幾句,修盈公主接過那管沉重的竹笛時,已是紅了眼眶:“先生,先生你怎可為了修盈抽筋拔骨,忍受那撕心裂肺之痛楚,修盈如何受得起,修盈欠先生已良多,這輩子恐怕都還不完了……”

秦素衣最見不得美人垂淚,即使是個娃娃美人:“什麽還不還的,我家老三強占你挽月王位,權當我替他還債了。”

“秦大哥!”修盈公主驀然抬起頭,一雙眼眸盈盈若水,定定地望著秦素衣,一字一句地開口,極輕又極重,“秦大哥,我等你回來,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來!”

秦素衣又是一愣,卻也被修盈公主那認真的神情所感染,不由得回道:“行,你與老二便等著我吧,我們必當凱旋歸來,不叫聯軍得逞,不讓挽月百姓遭難。”

第二日,天空晴好,萬裏無雲,黃諦夢與秦素衣整軍出發了。

浩浩****如長龍的軍隊中,秦素衣跨於馬上,一襲雲衫飄飄格外惹眼,修盈公主遙遙望著,握緊手中竹笛,眸光閃爍。唐禦風也是百感交集,臨行前秦素衣對他道了竹笛之事,還再三囑咐他照顧好修盈公主,就當替黃諦夢贖罪了。

(七)甲士

仗一打就是三個月。

原本關在牢裏的那群妖精也被放了出來,組成了一支“妖隊”,跟著自家老板上了戰場,按黃諦夢的話來說,便是“戴罪立功”,風情萬種的狐美人們與甩著長尾的蛇姬們卻掩嘴嗤笑,不當回事,毫不客氣地指出她們不是為了黃諦夢,隻是追隨自家老板,為了秦素衣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黃諦夢吃了癟也不惱,隻似笑非笑地望著秦素衣,嘴中打趣,道他不愧是惜花秦老板,女人緣當真不是一般的好。

秦素衣摸摸鼻子,一邊故作謙虛,一邊竹扇一打,合著那四個字笑得風月無邊。

但實際上,這支“妖隊”也的確幫了黃諦夢不少忙。

因為白虎精座下有三千先鋒甲士,他們是一群瘋子。

不知白虎精用了什麽方法,百般實驗,煉製出了一支瘋狂的軍隊,他們不會累不會疼,無知無覺,隻知衝鋒陷陣,消滅敵人。

如此駭人的奇兵,根本不是普通將士可以抵擋的,是故才會叫聯軍連破十二關。隻有眾妖各施本領,才能勉強抵擋。

風雲變幻的戰場上,蟲二館的眾妖們竭盡全力,各施神通,與白虎精的三千先鋒甲士打得十分艱難。

秦素衣開啟靈識,望向那群瘋子,欲從他們身上尋求破綻。

隻見開啟的天目中,大渝的無數將士背井離鄉。千裏之外的妻兒還在家中挑燈等候,而遠赴前線的他們卻再也無法歸家,戰吼仿佛嗚咽,叫人聞之落淚……

秦素衣心頭大悸,他知道該如何破解這“無敵甲士”了!

風聲愈急,鼓聲愈急,秦素衣雲衫飄飄,攜一把古琴,一壇老酒,深入戰場,席地而坐。

幻化出的一方結界叫敵軍近身不得,秦素衣坐於光圈中,隨手抓起酒壇,將烈酒盡數澆在了古琴上,撲鼻而來的濃鬱酒香中,酒壇應聲而碎,他修長的指尖撥出了第一個音。

仿佛潮水泛開,他衣袍鼓動,長發飛揚,古樸厚重的琴聲瞬間波**至了整個戰場,宛如說書人慈悲的口吻,一絲一弦,如泣如訴,在戰場上空飄**著。

琴曲是大渝街巷傳唱,三歲小兒亦會哼的歌謠,老酒是大渝本地特產,濃鬱芳香的“離人歸”。

琴音酒香轉眼覆蓋了整片戰場,秦素衣衣袍鼓動,長發飛揚。

不知是誰發出了第一聲嘶啞的哭號,如潮水泛起的一個信號,三千甲士的動作都停了下來,仿佛在悠長的琴音中相繼蘇醒過來,手中兵器“嘩啦啦”地墜地,哭聲此起彼伏,漸漸地響作一片,甲士們抱頭痛哭,望著家鄉的方向哭得像個孩子,嘶啞悲慟的聲音回**在戰場上空:

“回去,回去,回家鄉……”

秦素衣置身結界光圈中,手下仍不停地撫琴,眼眶卻也不禁濕潤了。

(八)意外

秦素衣一戰成名,素衣軍師的名號一時間傳遍軍營。

他率領著眾妖和黃諦夢的部隊會合,還來不及慶祝一番,卻又遇到了一個新的棘手難題。

沒了那三千甲士,聯軍的確不足為患,但白虎精還留有一招。

這些年不見,他功力似乎又見長了,不僅虎嘯功愈加爐火純青,還修習了一種拳法,震天動地,威力驚人。

營帳裏,黃諦夢揉揉眉頭,將與白虎精對戰時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秦素衣。

“要想打敗他十分困難,但我仔細觀察了他的拳法,發現和老二的螳螂拳有異曲同工之妙,一者渾重,一者靈巧,皆為拳法中的頂尖級別,又恰好相生相克,如此看來,除非把老二也叫過來,咱們三兄弟一同對抗白虎精,這才會有勝算!朕明早就回挽月找他。”

秦素衣點點頭,卻咳了起來,揪緊披風的領口,肩頭起伏著,痛苦皺眉。

上次在戰場上撫琴,他耗損了太多靈力,身子一直沒有大好。

黃諦夢連忙上前,撫住秦素衣的後背,為他灌輸內力。突然,他皺眉收回手,像覺察出什麽不對般,繞到秦素衣身前,與他四目相接,急切道:

“你身子究竟是怎麽回事?即便是那一戰耗損過大,卻也不至於虛弱至此,調養了這麽久都不見好啊……”

秦素衣望天扯謊,做賊心虛地不敢看黃諦夢,手指無意識地把竹扇展開又合上,這一下卻叫黃諦夢驚叫出聲:

“秦素衣,你八十四根千年竹節怎麽會少了一根?”

入夜時分,將士們正喝酒的喝酒,交班的交班,卻忽然聽到從軍師秦素衣的營帳裏傳出了一聲怒吼——

“送給那個侏儒塑骨?你腦子是給狗吃了嗎!”

吼聲劃破夜空,整個駐紮地齊齊被定住一般,靜了一靜。

緊接著,一道人影從軍師帳中飛掠出來,跨馬就向外頭奔去,聲若戰鼓:“侍衛長何在?速速整隊出發,隨朕回挽月國!”

侍衛長從一頂帳篷裏踉踉蹌蹌地跑出來,顯然剛從被窩裏爬起,帽子都還沒戴好,慌慌張張地跪在黃諦夢的馬前。

“皇,皇上,不是明早才啟程嗎?”

黃諦夢一鞭子抽去,暴跳如雷:“耳朵聾了嗎?還要朕說第二遍嗎?回挽月!”

(九)前塵

一路快馬加鞭,入皇宮,穿長廊,過宮道,終於到了承華殿後,黃諦夢一腳踹開了殿門,一聲怒吼:“段修盈!”

正在案前握著本書的修盈公主站起身,不再是不足十歲的孩童身軀,塑骨成功後的她明麗青春,恢複了本該有的少女姿態。

“你果然拿了秦素衣的竹筋,你可知道他少一根竹筋會如何嗎?快給朕還來!”

氣頭上的黃諦夢不及多想,狠狠扼住修盈公主的脖頸。

“別以為朕不知道你近來在密謀些什麽。你最好老實點兒,乖乖做你的修盈公主,別給朕添亂!等到打敗聯軍,你就給朕嫁到珠瀾國去,有多遠滾多遠,朕再也不想看見你!”

聞聲趕來的唐禦風恰好將這些話盡收耳底,眼見黃諦夢將修盈公主扼得喘不過氣來,變了臉色就撲了上去。

“老三你個鳥人快撒手!”

被唐禦風奪過修盈公主,黃諦夢咬牙切齒:“臭螳螂你究竟是站在哪一邊的?”

“老子當然是站在對的那一邊!”唐禦風也惱了,“我們做這麽多還不是為你贖罪,不想看著你被天打雷劈!”

“轟”的一聲,殿門緊閉,大殿一下昏暗起來,陰風把燈燭吹得左右搖擺。

“唐、禦、風。”黃諦夢逐字逐句地開口,緩緩而陰冷,衣袍鼓動,神似癲狂,他眼中似乎什麽也看不見了,隻有熊熊燃燒的怒火,連他自己都無法控製的怒火。

“別、以、為、朕、不、敢、動、你!”

千裏之外的戰場上,秦素衣縮在被中,忽覺脊背涼了一涼,像是一陣風吹了進來,冷入骨髓。他摸出心愛的竹扇,一根一根不住摩挲著,隻覺今夜格外心神不寧。

秦素衣睡意上湧,打了個嗬欠,一點點合上眼皮,不知怎麽,夢裏竟又回到千百年前,他們三兄弟初遇時的場景……

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那是盛夏的一天,風吹林間,一隻蟬,一隻螳螂,一隻黃雀,齊聚在了一根竹子上。

螳螂與黃雀,自然就是唐禦風與黃諦夢了,而這根竹子,就是當時正在閉目小憩的秦素衣。

等綠瑩瑩的螳螂吃了蟬後,咂巴著嘴回味,心神正鬆懈時,他身後虎視眈眈了許久的黃雀瞅準時機,忽地一口啄去,嚇得螳螂躲閃不及,跌下了竹子,“撲通”一聲,幻成了一身青衫的俊秀少年,捂著鮮血直流的手臂開口就罵:“哪個龜孫子敢啄老子!”

竹子上的黃雀也不多說,掠身飛了下來,撲翅一變,成了一個俊美的黃袍小公子,渾身上下透著清貴無雙的氣質。

他眉眼一挑,鄙夷地瞪向螳螂,也學他哼道:

“就是老子啄了你這龜孫子,你能拿老子怎麽辦?老子不僅要啄你,老子還要吃了你呢!”

彼時都是血氣方剛的小小少年,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殊死相鬥是常有的事情,更何況兩者本來就是天生的死敵,當下就在翠竹前打成了一團。

被吵醒的秦素衣睜開惺忪睡眼,見到的就是一隻巨大的螳螂,和一隻巨大的黃雀,不,確切地說,是下一瞬就幻成的兩個小小少年,同時一撲,互相掐住對方的脖頸,死不鬆手。

秦素衣眼見著兩人要同歸於盡了,急中生智插話道:“你們如今誰也打不過誰,白白糾纏,不如以一月為期,各自勤加修煉,待到一月後再到我這棵翠竹前,一決勝負,我來做公證人,怎樣?”

兩個少年同時哼了哼,在秦素衣又是哄勸,又是激將下,這才不情不願地撒了手,分道揚鑣,拂袖而去,隻留下了擦著冷汗,站在原地哭笑不得的秦素衣。

他本以為他們都是少年心性,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轉頭就忘,所以才定什麽一月之期加以誆騙,卻沒想到一個月後,兩個少年當真早早地就來了,一來就擺出了鬥雞的架勢,狠狠瞪著對方。

結果自然又是不分勝負,打成了平手,在秦素衣的主持下,又相約一月,再定英豪。

如此一月又一月,兩個驕傲的小少年足足打了十三個月,從夏天打到冬天,從冬天打到春天,又從春天打回了夏天,秦素衣打著哈欠、懷裏揣著包瓜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嗑著。

終於,在第十六個月的深秋,秦素衣扔了瓜子兒,掄掄胳膊,甩甩蹲麻的腿,走到兩個少年麵前,以無比誠懇絕望的語氣開口道:“別打了,你們行行好,吃了我吧,我實在看不下去了!”

兩個少年收回拳腳,對視了一眼,又是異口同聲道:“老子/爺爺不吃素!”

就這樣,三人麵麵相覷,在秋風落葉間,你看我,我看你,又齊齊看向秦素衣哭喪的臉,忽然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笑聲飛過長空,飛過蒼山雲海,像被風吹起的蒲公英,飛得很遠很遠。

就在這蕭索深秋的一天,三個性格各異,形貌不一的妖,結拜了。對著天與地,日與月,蒼山上空經年不變的雲,喝酒立誓,結為兄弟。

從此不再是孑然一人,不再是寂寞修行,蓬萊之島多了一道三人比肩而立的風景,千百年歲月就此相伴而過。

有風有雲有歌,還有他和他和他。

(十)決戰

“他不會來了。”

麵對著秦素衣又一遍的追問,黃諦夢拂袖轉身,終是沒好氣地解釋道:“老二的脾氣你也知道,他不願意來,又處處維護著那修盈公主,我怕他們串通起來,趁我們在外打仗,謀奪皇位,便把那臭螳螂暫時關了起來,等打敗了白虎精,回去再解決!”

秦素衣默了默,輕撫竹扇,一聲歎息,許久,才悶聲問了一句:“那沒了老二的螳螂拳,我們如何打敗白虎精?”

“無妨,我從老二那借了這個!”黃諦夢轉過身來,從懷中取出了兩柄青綠色的彎鉤,戴在了雙手上,在空中比畫了一番,招如疾風,迅如閃電,“隻要戴上這個,就如老二親臨戰場附身於我,螳螂拳照舊能使得淋漓盡致,且我的拂雲手與他的螳螂拳能夠結合起來,雙劍合璧,再加上你的布陣施法,還怕區區一個白虎精嗎?”

秦素衣盯著那青綠色的彎鉤看了許久,握緊竹扇,蒼白一笑,聲音略帶嘶啞:“如此,便最好不過了。”

一切準備妥當,已是三月後,黃諦夢已氣勢如虹地奪回了十一關,隻差最後一戰。

兩方在大渝邊界的一處山穀呈對峙之勢。

白虎精跨於馬上,與排眾而出的黃諦夢遙遙相對。黃諦夢麵色陰寒,唇邊掛著一抹冷笑:“當年那場豪賭,今天就了結了吧!”

話音一落,戰鼓頓起,兩方兵戎相見。

黃諦夢從懷裏取出那兩柄青綠色的彎鉤,不緊不慢地戴上,眸中精光一閃,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與快意。

秦素衣朝他點點頭,亦是縱身飛起,雲衫飄飄,和黃諦夢一同飛向了白虎精。

那一定是秦素衣和黃諦夢此生見到的最美的長虹。

雨過天霽,戰場像被洗滌了一番,山穀裏彌漫著泥土的清香。

他們筋疲力盡地躺在地上,衣衫淩亂,幾近虛脫。

望著那盛大而震撼的長虹,黃諦夢喃喃自語著,心潮起伏下,眉宇間是掩不住的欣喜:“這是來慶祝我們大獲全勝的嗎,看來連不可逆的天道也被我們給逆了。”

“不。”秦素衣仰麵躺著,臉色蒼白,淡淡打斷了黃諦夢的話,“這是老天爺特地來送我們一程的。”

他踉踉蹌蹌地站起,唇角含笑:“臨死前還能看到這般美景,也算不枉此生了……”

黃諦夢掙紮著湊近秦素衣:“你在說什麽?什麽意思?”

秦素衣置若罔聞,隻向著長虹貫日的方向,微微張開雙臂,閉眸含笑,一步一步走著,直到走進了一片廢墟的陣法中。

那身滿是血汙的雲衫在風中飄揚著,他忽然轉過頭,身影逆光,聲音有些發顫:“老三,當個人界的帝王真對你有那麽大的吸引力嗎?”

這句已問了千百遍的話,此刻再次問出,卻有如千鈞重,一下壓得黃諦夢喘不過氣來。

“你篡改帝星也好,逆天而行也罷,你知道我嘴上說你,但實際上你做什麽我都會原諒你,都會幫你,都不會忍心丟下你不管……可是,可是你為什麽,為什麽要……”

艱澀無比的嗓音苦苦壓抑著,似是痛徹至了極點,那襲雲衫在風裏握緊了雙手,仿佛再也抑製不住滿腔翻湧的情緒,聲音驀然拔高,撕心裂肺地吼出了那一句——

(十一)真相

就在千裏之外的秦素衣被冷風吹醒,輾轉難眠的那一夜,挽月國皇宮的地下水牢裏,昏迷不醒的唐禦風被鎖鏈縛住,長發散亂。

彼時的黃諦夢,血液裏流淌著莫名的**,他用一桶冰水把唐禦風潑醒後,最後一次問他願不願意上戰場,助他一臂之力。

唐禦風隻道黃諦夢走火入魔,拉他回頭都來不及,怎肯再助紂為虐,他憂心不已,苦苦相勸,說再這樣下去,黃諦夢遲早會遭到蓬萊天譴,自食惡果,自噬其身。

就是這場爭執,這句“自食惡果,自噬其身”,徹底激怒了已喪失理智的黃諦夢,他雙眼血紅,衣袍鼓動,捏緊骨節,用最殘忍的方式結束了唐禦風的性命。

那對青綠彎鉤正是唐禦風被活生生卸下的手足,以靈力相融煉製而成的武器!

他竟連具全屍也未給他留下。

“老三,我不怪你,我隻怪自己,當初為何不阻止你與白虎精立下豪賭,為何不阻止我們三兄弟離開蒼山,如今蓬萊天譴真的來了……”

秦素衣血淚滿麵,袖口無風自動,已然在貫注真氣,催動陣法中的另一個死陣。

他那夜心神不寧,從夢中驚醒後,到底不放心,喚來了蟲二館的幾位狐妖。他要她們悄悄趕回挽月國,查探情況,一有不對便即刻回來稟告他。狐妖們回到挽月國,幾經查探,終於發現了一片狼藉的水牢,以及一座隱秘的孤墳。

她們把唐禦風支離破碎的軀幹偷了出來,帶到了秦素衣麵前。

從來風輕雲淡的竹子精,在見到唐禦風屍骨的那一刻,五內俱焚,口吐鮮血,像心口被人活活剜去一般。

他把老二的殘缺的屍骨火化,回了一趟蒼山,將骨灰灑向雲海。

回到戰場後,秦素衣等來了黃諦夢,他極力抑住了所有情緒,不動聲色地看著黃諦夢拿出了那對青綠彎鉤,沾沾自喜地說如何如何打敗白虎精。

進入山穀前,他與蟲二館的眾妖道別,要她們回挽月國皇城去等他,等他回去重新開張。

其實,那是道別,也是訣別。她們的秦老板已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準備。

塵歸塵,土歸土。他要將一切恩怨紛擾埋葬在這個山穀。

“昔日八拜之交,對天對地對日月,何以凋零至此?”秦素衣慘然一笑,最後望了一眼長虹貫日的奇景,對黃諦夢遙遙道,“老三,我今日來就沒打算活著出去,我傾盡所有設下這道陣法,它之下,還隱藏了一個死陣,一旦開啟陣法,陣中人無一幸免,你已走不出去了,這是老天爺給你我的懲罰,就讓一切都結束在這一刻吧……”

(十二)尾聲

挽月國的景致依舊美不勝收,在段氏女皇的治理下太平安詳。人們幾乎都要淡忘三年前的那場戰爭了。

姑娘們掩嘴嬉笑:“快了,快了,老板出遠門了,就快回了……”

但轉過身,卻是滴答一聲,淚水濕了手帕。她們都知道,她們的老板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們和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一樣,等的都是一個永遠也不會回來的人。

三年前,回到皇城,她們拿著秦素衣的信物,進了宮拜見彼時的修盈公主,將秦素衣托付的一封信和三條錦囊妙計交給了公主。

誰知修盈公主一看完信就痛哭失聲,像瘋癲了般,不管不顧地就要衝出皇宮,趕赴沙場。

當她們一行人趕到戰場時,戰火已經平息,硝煙彌漫間,不知真相的將士們悲傷不已,說皇帝和軍師為了對付那神虎將軍,將其引到山穀深處,與他同歸於盡了。

她們和修盈公主跪倒在一片狼藉的陣法外,哭得幾近昏厥。

即便是最後掘地三尺,她們也沒有發現任何東西。

秦素衣信上說的死陣,果然是會讓人灰飛煙滅,連一絲一毫痕跡也不會留下來。

回到皇城後,眾妖們繼續經營著蟲二館,守著虛無縹緲的念想。而修盈公主則借助秦素衣留下的三條錦囊妙計,順利登基,光複段氏,讓帝星重燃,天命歸位,一切回到了正確的軌道。

這場紛紛擾擾就此平息,隻化為蓬萊一段遙遠的傳奇,逐漸淡忘在說書先生的段子裏,亦不會在曆史上留下隻言片語。

但蒼山的雲知道,月知道,女皇每夜吹起的笛聲知道——

他們來過。

素衣莫起風塵歎,猶及清明可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