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結尾

咱二大爺們有兄弟五個,隻有老二賈文柏是善始善終的。老大賈文錦受傷不愈暴死,老三賈文清迷路淹死,老四賈文燦被槍斃,老五賈文坡被鬼子用刺刀挑死。

咱二大爺賈文柏卻活了下來,還長壽。

咱二大爺老了經常在老寨牆邊說書。那老寨牆被陽光塗抹著暖洋洋的,在牆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群曬暖的老頭,個個像是已睡。咱二大爺歪在老牆邊,陽光下那臉上的紋路一道一道的,就像是對往日輝煌的紀錄。咱二大爺歪在牆邊並沒打盹,細細地瞅就會發現他的眼皮正眨動著,有一種聲音細如抽絲地從他唇齒間吐出,那聲音開始像蚊子聲,後來越來越清晰有了音調。村裏老人便隨那音調搖頭晃腦地沉醉,像是很知音的樣子。咱二大爺哼了一陣,嘎然而止。寨牆邊坐著的人便停止了東搖西晃的腦袋,把耳朵豎了起來。幾位昏昏欲睡的老人猛地提起了精神頭,像吸足了鴉片煙,眼裏閃出一種極亮的光。咱二大爺咳了一聲清清嗓子開說。毛主席教導我們:‘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

這開場白是咱二大爺整個說書過程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是咱二大爺給聽眾宣布紀律呢!也提醒後來者把聲音放輕些,不要說話。開場白和他哼的小調不同,小調是過門兒隻是哼哼,聽書之人隻能聞其調不問其詞。開場白是顯示說書藝人嘴上功夫的幾句。咱二大爺的開場白聲音洪亮、字正腔圓,隻需幾句,聽眾便佩服得五體投地。

有一次鄉長也就是咱二大爺的重孫子賈中華路過那寨牆邊聽到了,說:“俺太爺爺真是文化老人呀!”從此賈寨人就叫咱二大爺文化老人了。

不用說咱二大爺用毛主席語錄當開場白是文革時期加進去的。在那個時期這開場白頂用,把一些傳統的古書段子抹上了一層保護色。這樣,一般說書藝人不敢說的,他卻敢。當然後頭學習的幾條毛主席語錄要因書而異。看說啥書。比方:他要說《水滸》在開場白中就說:“毛主席教導我們:‘《水滸》是部好書,好就好在投降,可做反麵教材……’”

這時,若聽眾中有幹部,有了這段毛主席語錄,也就不好找麻煩了。毛主席都說是好書,誰敢說個“不”字。

咱二大爺一輩子說三部半書,《水滸》、《三國》、《七俠五義》。另外半部說是他自編自撰的村史。咱二大爺進入晚年後在村頭那老牆邊曬暖說的主要是這半部分。說他那書之所以隻是半部,是因為到他臨死那書也沒有結尾。那書的內容分景錄、事錄、人錄三大部分。景錄寫的是老家的風景;事錄寫的是老家的風俗;人錄寫的是老家的風流人物……這世上為一個村寨著書立說者甚少,可賈寨出了個咱二大爺,咱二大爺說賈寨編賈寨這就正常了。

這部自圓其說的村史,以咱二大爺所見所聞為主線,裝訂成為一本紙張發黃的線裝書。孤本。整部書用蠅頭小楷抄錄。咱二大爺愛此書如命,整天揣在懷裏絕少示人。若村裏有事需引經據典,他便把那書在人前一晃,說:“那事都記在這書中呢!”村裏人見那書如見聖旨,以其所錄為準。若兩個少年氣盛為一老事相爭,相持不下時,最後必有一方拿咱二大爺壓人,說:“不信?不信去問賈文柏!”對方便諾諾無語。

為此,咱二大爺在賈寨極有威望,老書也屬典籍。誰家妯娌吵架必找咱二大爺評理;誰家父子分家也以咱二大爺所說為準;誰家紅白喜事更少不了咱二大爺的上席。

夏天的晚上咱二大爺就靠在寨牆邊自言自語,會突然來一句:呔,來將何人?如果有膽小的剛好路過會嚇一跳。知道是咱二大爺的就回答:李逵是也!

咱二大爺便被弄糊塗了,這問話的是李逵,答話的咋還能是李逵呢!後來弄明白了,就說,大膽李鬼,敢冒充你黒爺爺,拿頭來。路人卻已走遠了。所以咱二大爺在那裏自說自劃就有點嚇人。

現在,咱二大爺還經常靠在寨牆邊望著村外炮樓的舊址念念有詞。聽他說書的老人都死絕了,年輕的對他那陳穀子爛芝麻不感興趣。咱二大爺嘴裏唱得最多的是:

一九三八年呀,

鬼子進了中原,

燒殺掠搶毀俺家園……

聽到咱二大爺這蒼老的吟唱,咱計劃在抗日戰爭勝利的紀念日為咱二大爺們修一個紀念碑。咱不讓政府掏錢,咱老百姓自己修。日本人現在不是不承認侵略曆史嘛,還篡改曆史教科書。咱在中國每一個被日本鬼子鐵蹄踐踏過的地方都修上紀念碑,成為碑林,記錄日本鬼子的種種惡行。咱把日本人的子孫請來,咱把他們帶進碑林,讓他們看看他們的二大爺們幹的壞事,咱看看他們會不會在碑林中迷路。

如今炮樓的舊址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夏天的時候在那炮樓的廢墟上長出了蓬蓬勃勃的蒿草,出那種紅色的穗,紅色的纓穗指向藍天,很像抗戰時期的紅纓槍。

後來,炮樓的舊址成了一片廢墟,夏天的時候在那炮樓的廢墟上長出了蓬蓬勃勃的蒿草,出那種紅色的穗,紅色的纓穗指向藍天,很像抗戰時期的紅纓槍。如今,連炮樓的廢墟也沒有了,一場大水過後那廢墟被衝刷的幹幹淨淨,隻剩下白茫茫一片河灘地,好像炮樓就沒存在過。如果你站在賈寨村後的鬆樹崗上向那片河灘地裏眺望,你會隱隱約約地看到炮樓壕溝的痕跡,成了一個大圓圈,像一個巨大的零字。

2004年12月9日第一稿於北京博雅西園

2005年5月3日第二稿於北京博雅西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