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如願以償

牢房裏散發著死亡、詭異的氣息,沈知意和盧蕭站在牢房昏暗的角落。寧婉和小獄卒根本看不清楚兩人。兩人曖昧地貼在一起。

沈知意來不及埋怨自己毛躁的行為,她緊緊握著掌心的魚符,沉甸甸的重量和華麗的紋飾告訴她,這是金魚符。按照本朝《大唐律》的規定,三品以上官吏才能佩戴金魚袋,持金魚符。盧蕭是官居四品的大理寺少卿,他應該佩戴銀魚袋,持銀魚符,為何他的銀魚袋裏裝著金魚符?

盧蕭的手握著很緊,沈知意無法看清金魚符上的字跡。但是盧蕭緊張的動作和砰砰的心跳讓她覺察到了蹊蹺,她更加握緊了掌心的金魚符,摩挲著符上的筆畫,同時,盧蕭也在用力。

這是盧蕭意料之外的事情,更是長安城隱藏最深的秘密。銀魚袋是他的貼身物,從未經過他人之手,(線索)他自認為是站在黃雀背後的獵戶,秘事做得天衣無縫,無人察覺,沒想到被沈知意撥開了秘密洞穴前的枝葉,窺一線而得天機,她到底看到了多少?

他盯著那雙幽黑的眸,短短一瞬,她應該不會看到金魚符上的字,而且,他也不能讓她看到金魚符上的字。他低下頭,下頜似有似無地掃過她的額頭,他聞到了淡淡的女兒香。

他自幼修身養性,安心讀書,從沒有和女子如此親近過,平日的睿智、深沉似乎都被慌亂、悸動取代,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的掌心泛起滑膩的熱汗,阻隔著他和她的手,他甚至感覺手裏握的是一團流沙,越是緊握,越是流逝,他握不住她,因為他無法掌控她,他討厭這樣的失落,卻喜歡這樣的僵持,也渴望這樣的博弈!

“放手!”沈知意實在無法忍受死寂般的窒息,她絲毫沒有感受到盧蕭的異樣,兩人曖昧的舉動在她眼裏是冰冷的桎梏,她要逃生保命。從昨夜淩煙閣的血案開始,她深深意識到:活著是多麽艱難的事,無論她如何努力,如何選擇,如何懇求,都是錯的,她在皇宮時如此,走出皇宮依舊如此!

“放手!”她搖晃手臂,用兩個人聽到的聲音。

盧蕭借著她的氣力同樣搖晃手臂,兩人的手臂在彼此的胸口晃動,劃過利刃般的形狀,兩人的心跳都很快,一人是莫名的悸動,一人是為了保命。

沈知意強迫自己冷靜,救寧婉要緊,她不能牽扯其他不必要的麻煩。金魚符也好,銀魚符也罷,都與她無關。她打定心思,盯著盧蕭:“我無冒犯少卿之意,請少卿恕罪。”她將手臂推向盧蕭的胸口。

盧蕭自然知曉她的心思,隻是他不願鬆手,他故意問:“沈姑娘何罪之有?”

沈知意淡淡地應道:“我不是故意抓壞少卿的魚袋,魚符是少卿的貼身符,我無意冒犯,請少卿收回。”她風淡雲輕地化解了危機,巧妙地推脫了危險。

盧蕭露出一抹透著寒意的微笑,沈知意鬆開手,精巧的金魚符扣在兩人的掌心。盧蕭的手指慢慢彎曲,緊緊包裹住她的手和金魚符。

沈知意看不懂他,她怕無法救寧婉,反倒搭上自己。寧婉入獄,她能救她,她入獄,誰又能救她呢?她不能成為鍾離辭的牽絆。她的腦海裏忽然閃過朱紅的身影和血流成河的淩煙閣,她的手微微顫動,無聲無息地劃過盧蕭的心……

盧蕭將金魚符抓住,金魚符上帶著她的溫度,他情不自禁地貼在她的耳邊:“你要賠我一個新魚袋。”

沈知意怔住了,盧蕭已經起身,他背著手臂,退回到原來的位置。一束彌足可貴的光照進角落,分割了她和他的距離,角落裏亮了起來,寧婉和小獄卒焦急地看了過去。

盧蕭端著官威,仿若什麽都沒發生過,他嚴肅地喊道:“開牢門,放人!”沈知意猛地抬起頭,隻看到他高大的背影。

“謝少卿!”她恭敬地行禮。

盧蕭停下腳步,沒有回頭看她,語調強硬地說道:“不必謝我,你既然領了聖命,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偵破此案,緝拿凶手,其中的厲害關係,你自然清楚,此案的卷宗在大理寺的後堂。記住,不要連累大理寺!”

一陣盤旋的陰風吹得沈知意脊背發涼,她艱難地應下:“是!”盧蕭緩緩消失在黑暗的盡頭。

沈知意無暇和寧婉分享喜悅的淚水,她救下寧婉,就等於將自己逼到烈火的焰心,她將麵對最殘酷地炙烤和燃燒,稍有不慎,她將融化成灰,魂飛湮滅。她安慰了寧婉幾句,便將她送出汙穢的牢房,寧婉不敢回頭,用低泣的哭聲表達對她的感激。

沈知意也沒有懈怠,送走寧婉之後,她在小獄卒的引領下,來到大理寺的後堂,這裏是暗室,窗上厚厚的白絹紙將耀眼的光攔在外麵,仿佛寓意隔斷的罪惡。

小獄卒守在門口,不知從何處拿來一根香燭:“沈姑娘,你隻有一炷香的時間。”沈知意遲疑地點頭,又是一炷香,她的命總是在一炷又一炷香間無奈地輾轉、掙紮。

她轉過身,後堂冷清無人,隻有一排排捆著各色布條的卷宗和一盞嫋嫋的油燈。她細心地發現油燈碗裏填滿了燈油,火鉗上的燈油還沒有完全凝固,她推測看守後堂的官吏應該離開不久。她仰望一排排整齊的書架,書架上擺滿了結案的、疑案的各式卷宗。沒有目錄和指引,她如何在一炷香裏找出推背血案的卷宗?這是盧蕭的意思?果然是心胸狹窄的人!

此時的盧蕭正站在窗邊,望著後堂的方向,他捏著破損的銀魚袋,微微揚起嘴角,默默地說出“沈知意”的名字。

沈知意絞盡腦汁地查找推背血案的卷宗,她穿過一排排書架,仔細看著捆綁卷宗的布條,紅色布條代表結案,黑色布條代表疑案,白色布條代表死案,另外,每個卷宗上還圈點著小色,用來區別不同的案件。大理寺不同與刑部,這裏的案件都是大案,要案,其中不乏謀逆造反的案件。推背血案屬於大案,並非要案,屬於疑案,並非死案,此案遲遲未破,應該放在醒目的位置,她首先排除了高過頭頂的書架。她按照時間的排列順序找到了擺放疑案卷宗的書架,可是她並沒有找到推背血案的卷宗。

他會將卷宗放在哪裏?她反複徘徊在一排排書架間。這似乎是一場射覆遊戲,卷宗扣在暗處,她要準確地說出位置和緣由。她對盧蕭了解甚少,鍾離辭在丹鳳門前的囑咐也不太詳盡,他隻說盧蕭出身名門,性情孤傲,形同周公瑾。她讀過《三國誌》,對周公瑾的經曆非常清楚,她更了解鍾離辭,鍾離辭是飽讀史書的謙謙君子,不會胡亂評價一個人的優劣,話裏總會留半分言外之意,他很少以古人喻人,除非他想表達另外的心思。他將盧蕭比作周公瑾,誰會是諸葛先生?她立刻想到了晏長傾。晏長傾以長安神探揚名長安城,作為大理寺少卿的盧蕭如何能服氣?鍾離辭就是想告訴她,盧蕭的對手是晏長傾!既然如此,那推背血案的卷宗?她的目光定格在結案卷宗上,她再次按照時間順序查找,依舊一無所獲。

門外,小獄卒手裏的香燭已經燃去一半。沈知意不再徘徊,她站在油燈下,仰望數不盡的卷宗。如果她是盧蕭,她會將對手的結案卷宗放在哪裏?她忽然想到自己對付盧蕭的手段。打敗驕傲的人必須用他最擅長的手段,就是以彼之道,還之彼身的道理,這是惠娘教她的。盧蕭視晏長傾為對手,他要打敗晏長傾,便會讓晏長傾倒在最擅長的手段上,晏長傾最擅長的便是射覆和查案。

沈知意重新站在第一排書架前,舍棄了時間的順序,按照天幹地支的順序繼續查找,終於找到了讓晏長傾揚名的卷宗——《木勺鬼臉案》,卷宗上綁著紅色的布條,紅色布條很長,布條的另一端綁著一卷沒有名錄的卷宗。她麻利地解開布條,看到了《推背血案》四個字。盧蕭果然將晏長傾視為最強勁的對手。

沈知意知道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急忙仔細查看推背血案的卷宗,卷宗分為三卷,她不假思索地查看了最短的第二卷……

一會兒的功夫,小獄卒手裏的一炷香剛好燃盡,他揉搓著掌心的香灰,推開門:“沈姑娘……”

沈知意應了一聲,將卷宗重新用紅色的布條捆好,她理了理襦裙,走了出去。經過茶房時,她看到了在窗前佇立的盧蕭。陽光正暖,溫暖的光映在他俊俏的臉上,閃過微微的紅暈。她朝他默默行禮,他給了她一記警示的目光。她習慣了這種漠視,卑微地應下,眼底卻蠕動著堅韌和執著。她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過盧蕭的眼睛,在她轉身的同時,他關上了窗,這時候,他才發覺熱茶已經涼透,連茶爐裏的炭火都快熄滅了,他將破損的銀魚袋扔進茶爐,炭火又噗地燒了起來……

“長安城的風好冷!”沈知意攏了攏肩上的包袱,在西市的小巷子裏找了一家湯餅鋪,要了一碗熱乎乎的湯餅。湯餅鋪的老板娘是一位麻利能幹的婦人,她正哀聲地懇求穿著官服的武侯,還不時地抹著眼淚。武侯不停地點頭,說著什麽。沈知意坐得遠,聽不清兩人的對話。她吃完湯餅,將兩文錢交到臉上還掛著淚珠的婦人手裏,歎息地走出湯餅鋪。

此時,開午市的鼓聲接連響起,東西方向各傳來連綿不絕的鼓聲,長安城迎來最喧囂的時刻,主街上的店鋪紛紛開門迎客。

沈知意失落地擠在熙攘的人群中,看著一張張或是喜悅,或是悲傷,或是忙碌,或是悠閑的麵孔,她忽然想通了一個道理,人生多有不如意,失意的不僅僅是她一個人!就好像是她腳下的這條路,聽說這條路很長,可以走出長安城,走過戈壁、沙漠,一直走到西域,走出大唐,走到更遠的國度。路就在腳下,隻要她能一直走下去……

她會一直走下去,沈知意抬起頭,迎著凜冽的風和溫暖的光,麵帶微笑地走在集市上。她認真看過推背血案的第二卷卷宗,卷宗裏的線索和證詞很少,卻是本案的關鍵。此案之所以被大理寺受理,為憲宗重視,就是因為死者的身份,死者是憲宗為永嘉公主欽點的駙馬——謝安。

謝安是謝侯府的長房嫡子,謝家的家世天下人皆知。謝安容貌清秀,博學多才,人稱“小潘安”。遇害當晚,他在府中設宴,長安城最顯貴的公子悉數到場,鍾離辭、晏長傾、雲時晏也在邀請之列。宴會散後,謝安在臥房被人殺害,與他同死的是侍奉他的婢女,最令人詫異的是他和婢女也擺出了推背的姿勢。謝安遇害,天子震怒。永嘉公主是憲宗最疼愛的公主,公主的婚事幾乎成了朝堂的要事,好不容易定下的駙馬竟然遇害?此案立刻繞過刑部,直接交予大理寺。大理寺調出長安城近來的卷宗,發現了同樣的命案。她雖然沒有看到第一卷卷宗,卻能根據第二卷和寧婉表述的溫府命案找到些蛛絲馬跡。盧蕭視寧婉為凶手不僅是溫府婢女的指認,還因為凡是發生命案的地方,寧婉都在場。謝安遇害的那晚,寧婉和師父紅手娘受邀在謝侯府表演戲法;溫員外遇害的那晚,寧婉和師父紅手娘也在溫府表演戲法,她料定寧婉和第一卷卷宗也脫不開幹係。

盧蕭同意釋放寧婉,還是給了她薄麵的,沈知意內心苦澀。她要盡快找出真正的凶手,才能徹底洗刷寧婉的嫌疑,否則,寧婉隨時都會二次入獄,盧蕭不會再輕易放人。此案最關鍵的疑點是死者為什麽會在臨死時擺出推背的姿勢?按照謝安和婢女的姿勢來看,凶案現場應該還有第三個人,這個人才是真正的凶手,凶手為何對推背情有獨鍾?

推背本是極為普通的動作,和拍肩、拱手沒什麽區別,但是自從李淳風和袁天罡合著奇書《推背圖》之後,推背就變得不同尋常了。傳說太宗為推算大唐國運,命火山令——李淳風和袁天罡推卦。李淳風用周易八卦進行推算,一直推算到大唐之後千年的命運,直到袁天罡推他的背說:“天機不可泄露。”他才停止推算,這本奇書便得名《推背圖》,推背的動作也就成了最神秘的姿勢。

推背血案中的死者都以推背姿勢遇害,難道凶手熟讀《推背圖》,精通陰陽?她立刻想到了晏長傾。

晏長傾精通射覆,熟知陰陽,放眼整個長安城,誰能比他更懂《推背圖》?而且他還去過謝府,他還是盧蕭的對手,她有理由相信,他也在暗中調查此案。

沈知意分別和盧蕭、晏長傾交過手,她明白一個道理。盧蕭為世家公子,官拜大理寺少卿,他不用任何理由都可以將她碾碎。而晏長傾不同,他是寒門幕僚,無官無職,他要憑借見光或是不見光的手段才能達到目的。兩人都是難得的英才,所經曆的、付出的、得到的都不盡相同,想要相同的結果,選擇的路便截然不同。她權衡了兩者的厲害關係,不得不低頭承認,她需要晏長傾的幫助,她望向遠處幹枯的榆樹枝……

此時的晏長傾剛從太傅府出來,他沒有回位於輔興坊的家,而是轉到長安城最荒涼的角落,這裏隸屬萬年縣。長安城以南北朱雀大街為界,以西五十四坊為長安縣,以東五十四坊為萬年縣。這裏也曾經熱鬧喧囂,卻因朝堂的幾次動亂,變得荒涼。那些昔日出逃的百姓大多客死他鄉,臨死前也沒有回到念念不忘的長安城!

晏長傾繞過一間間空置敗落的宅院,將馬車停在巷口,他下了車,茂密的榆樹和蕭瑟的風景擋住了他的身影。他沿著一條鋪就石子的路前行,來到一處隱在秘處的寺院。寺院很小,隻剩下半間殘缺的大雄寶殿和後院的三間禪房。寺院幾乎無人,隻有一位孱弱的僧人,靠著時有時無的香火度日。

晏長傾熟練地點燃三根香燭,恭敬地奉在佛主麵前。他順著緩慢有節奏的木魚聲來到後院,木魚聲停了下來,孱弱的僧人拄著木杖,與他無聲地擦肩而過。他緩步走進一間禪房,推開禪房的暗門。

暗室裏一燈如豆,牆壁上鑿滿了一格一格的龕,每個龕裏都供奉著牌位。牌位上的字跡已經斑駁不堪,有些被老鼠啃成木屑,有些被厚厚的灰塵蒙住了字跡,沒人記得死者的名字。不過,牆壁左側的一格龕特別醒目,龕裏供奉著一個裹有紅布的牌位。

晏長傾跪在那格龕下,點燃了案上的安神香。濃鬱的香氣緩緩地充盈了小小的暗室,喚醒了龕裏所有的亡魂。那些被時間、被親人、被仇敵、被長安城忘記的亡魂躲在狹窄的龕裏,貪婪地吸吮著迷惑心智的香氣,內心的仇恨無限膨脹,它們冷漠怨恨地盯著團霧裏的人。

晏長傾解下腰間的銅鏡,重複地落下一顆顆帶有使命的小貝片……

一個時辰前,他送雲時晏回了府,去了太傅府。陳太傅在等他,等他解釋淩煙閣的事情,等他去完成憲宗的旨意。陳太傅不愧是三朝老臣,他早就知道他去過淩煙閣,沈知意沒有說謊。他故意在憲宗麵前為他說話,是不想惹火上身,更不想失去得力的臂膀。

晏長傾在那間密謀過無數陰謀的書房裏,親口承認了陳太傅的質問,並解釋他去淩煙閣的目的就是為了瞻仰功臣畫像。

“長傾孤傲,自命不凡,自古英雄惜英雄,長傾自認自己也是英雄,英雄拜英雄,也是一段佳話!”

“好一個英雄惜英雄,英雄拜英雄。淩煙閣的功臣,都是亂世中的開國英雄,不知長傾想做怎樣的英雄?”陳太傅緊緊盯著晏長傾的雙眼。

晏長傾不卑不亢地應下,輕描淡寫地說道:“如今是大唐盛世,開國英雄怕是不成了,做一個守護盛世的長安英雄也很威風。”

“哈哈,哈哈……”陳太傅的笑聲掩蓋了窗外的風聲。

晏長傾在那透著寒意的笑聲裏聽到了譏諷和不屑,他刻意地朝書房後的小臥看了一眼,閃亮的珍珠珠簾朝風的對麵擺動。

隨後,陳太傅收起笑聲,他拿出了一道憲宗的密旨,這是晏長傾意料之中的事情,也是他蟄伏多時的轉機。

他和死裏逃生的沈知意找回二十四幅功臣畫像,鮮紅的血灑在畫卷的瞬間,怎能不刺痛帝王的眼,紮了帝王的心?

憲宗也有秘密,自從他登基以來,每次祭拜淩煙閣都會出現匪夷所思的禍事,那些冤死的亡魂不時地擾亂他的心智,引他陷入可怕的夢魘。他最信任的臣子——司天監,最信任的奴仆——張公公,都將殺人的利刃對準他的胸膛,他還能相信誰?如若昨夜的淩煙閣,死去的不是卑微的宮人,誰的血才能祭拜功臣?

他還記得身為皇子時,陳太傅教授他的話:“世上隻有兩種人,一種是君,一種是臣,君是君,臣是臣,君在臣上,臣在君下,身為君,不需要任何理由,容不得任何情感。”他用心讀書,在陳太傅的扶植下,掃清了阻礙他成為君的人,包括親兄手足,朝堂仇敵,他終於成為了君。陳太傅也如願以償地成為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兩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名利和榮耀。兩人之間的關係也因此變得微妙,與其說是信任,不如說是同心。陳太傅是唯一知道他秘密的人,他也隻能將秘密的任務交給陳太傅。

晏長傾看著密旨上工整的字體,收起禦賜的金牌,朝著大明宮的方向行下了君臣大禮。

陳太傅眯著眸:“陛下要你在一年之內找出藏在司天監背後的人,將他背後的勢力一網打盡。必要時,你可以用禦賜金牌去找左、右神策軍護軍調任神策軍,關於你的官職,聖旨會下到你的府上。”

“謝陛下信任,謝太傅舉薦。”晏長傾恭敬地叉起雙手,“長傾凡事必會向太傅稟告,找太傅商議。”

陳太傅非常滿意他的態度:“長安城百姓皆知,滿朝堂的官吏也皆知,你是我府上的幕僚,你得到陛下的信任,也不枉我的栽培。記住,長安城是個神奇的地方,能讓你一步登天,萬丈榮光;也能讓你一落千丈,粉身碎骨。”

“長傾謹記太傅教誨!”晏長傾挺直腰身,拜別離去。他走後,從書房後的小臥裏走出一位衣著華麗光鮮的公子。

“父親大人,何必為有野心的人做衣裳。”

陳太傅從琉璃盤裏拾起一顆掛著水珠的葡萄,咬在唇邊:“有野心的人才有可用之處。”他將葡萄咬在唇邊,鮮美多汁的味道回**的唇齒間,刺激他的味蕾,讓他回到了十多年前。線索:像,真是太像了,晏長傾的背影像極了那位消失多年的故人,他還記得他們一起品嚐葡萄、開懷暢飲時的情景……

暗室內的晏長傾停止了回憶,香燭燃得正旺,濃鬱的氣息越來越烈,團霧也越聚越多,他甚至看不清眼前的龕,恍惚間,暗室裏出現了仿佛來自地獄的聲音。

“恭喜你,如願以償!”

晏長傾睜開雙眸,他企圖用犀利的目光穿透龕牆,逮到那縷無根的魂:“你讓我去淩煙閣,就是為了救沈知意?”他入宮的前一日,正是那縷無根的魂讓他去淩煙閣,他不想繞彎子,直接開門見山地說出了內心的想法。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痛快!”不知從某格龕裏傳出深幽的聲音。

“你為何要救她?”暗室內煙霧繚繞,晏長傾已經看不清銅鏡,但是憑借多年的習慣,他依然精準地撿起壓在銅鏡中央的那顆小貝片,“你和她是什麽關係?”

“我隻是在幫你完成未了的心事。”

“幫我?”晏長傾遲疑地頓住了,僵硬的手臂停在半空,似乎對準了某格龕,又似乎對準自己,“我要尋的人在哪裏?”

“長安城是個充滿秘密的地方,從大明宮的宮女,平康坊的胡女,到興化坊的貴女;從皇家的公主,尋常人家的百姓,浪跡天涯的賣藝人,看似簡單,實則背後的關係千絲萬縷。落在淩煙閣上歇腳的雀鳥剛剛啄食過灞河上飄揚的柳絮。你要找的人或許就在身邊,你一直無法與她相遇;又或許她成了你的對手,你們在互相設計陷害。沈知意有她的命數,她會幫助你尋人。”

晏長傾緩緩放下手臂,沈知意會幫助他?他的眼底蠕動著隱隱的暗芒。

“輔興坊又要興旺了。”一聲感歎的話音劃過,暗室內的煙霧開始逐漸消散。晏長傾收起銅鏡,對著蒙裹紅布的牌位深深一躬,他轉過身。一格格龕仿佛是鬼魅的眼睛,狠狠地戳著他的脊背,直到他消失得無影無蹤。

晏長傾走出寺院,又一次與孱弱的僧人擦肩而過,他看著遠處的樹梢,加快了腳步,他要趕在夜禁前回到輔興坊。

輔興坊緊挨著太極宮,他是輔興坊唯一無權無勢的人。這座宅院是他與憲宗射覆,從憲宗手中贏來的,據說是前朝哪位罪臣充公的宅院,當然長安城的各家公子也出了力。宅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絹一簾,包括喝茶的盞,吃飯的碗,連套馬車的麻繩,閽室的幾案都是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射覆遊戲中贏來的。連西市街頭的說書人都說:“如果給長安神探機會,他會贏下半個長安城。”

有多少人羨慕得紅了眼,但是他全然不在乎,他就是要這般囂張,他要讓所有人看到他的價值,哪怕是利用他的價值!即使他是別人手中殺人的刀,他也是最鋒利,最無情的。

他坐在冷清的馬車上,挑開帷簾,晃眼的光溫暖了他的眸。街上的人群已經悉數散去,胡商正忙著收攤關門,他們的臉上也掛著夕陽的餘暉,明亮中透著無奈的落寞。如若將大唐的盛世比喻成長安城的一天,清晨的晨曦和傍晚的落日同屬盛世。不同的是晨曦帶給人無限的希望,而落日後卻是漫漫長夜。不早不晚,他恰巧趕上了落日的大唐盛世。

“長安城的風好冷!”他默默地放下帷簾,揉搓著冰冷的手,他開始閉目養神,跳躍的腦海裏又出現了沈知意,意料之外的沈、知、意……

輔興坊的巷口人頭攢動,熙攘的人群將晏府團團圍住,他們都是輔興坊的老戶,輔興坊好久沒有如此熱鬧了。沈知意被擠到最前麵,她驚訝地盯著連眉毛裏都含著笑意的袁公公,袁公公寫一手的好字,是陛下的正字,他出宮隻有一件事——宣旨!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陛下要重用晏長傾?

不遠處傳來一記悠長的籲聲,晏長傾的馬車到了。袁公公從金吾衛的手中接過聖旨。晏長傾跪接聖旨,他如願以償地得到連狀元郎都得不到的官職,他卻沒有一絲竊喜和驚訝。

袁公公行下叉手禮:“恭喜晏縣丞!”晏長傾無聲地還禮,私下塞給他一塊從謝安手裏贏來的玉佩。袁公公感受著古玉的溫潤、細滑,他會意地又說了一聲:“晏縣丞前途無量!”晏長傾微微頜首,一切都在他的掌控和預料之中,陛下擢升他為長安縣縣丞。

在場的人都知道,晏長傾沒有世家公子的顯赫身世,沒有經過秋試,更沒有經過吏部的守選,能夠得到長安縣丞的職位,隻能是天子的聖意。《大唐律》裏規定,大唐為州縣製。州的長官為刺史,縣為縣令,下設縣丞。縣丞是從七品下的小官,列於縣令之後。太宗朝統計,大唐有三百餘個州(府)、一千五百餘縣,縣丞的官職微不足道,屬於沒有實權的散官。但是長安為天子腳下,長安縣和萬年縣的官吏緊鄰台閣,是天底下品級最低,實權最高,最受朝堂重視的官職。長安神探果然名不虛傳!

天色漸晚,看熱鬧的人群在夜禁的鼓聲中散去,袁公公在金吾衛的護送下也離開了輔興坊,晏府的門前隻剩下沈知意孤零零的一個人,她這才意識到長安夜禁的可怕,她已經無路可去,隨時都有被武侯捉走的可能。

晏長傾背對著她,將明黃的聖旨背在身後,他用自嘲的口吻說道:“原來,我是沈姑娘在長安城唯一的朋友。”

沈知意愣愣地看著他,那道明黃的聖旨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這就是他和她的區別,也是她不及他之處。他總能如願地得到想得到的一切,就好比這道聖旨,長安縣縣丞的職位不高,卻是實打實的官吏,有了縣丞的身份,他查案也好,為陳太傅做事也罷,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她呢?她得到的隻是一道尷尬又威嚴的口諭,讓她寸步難行,四處樹敵,她連去崇仁坊找家客舍投宿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她沒有代表身份的手實。與其被武侯捉住,挖出她的身份被盧蕭笑話,不如找晏長傾碰碰運氣。

“我是來恭喜你的。”她跟著他,謹慎地走入了氣派華麗的晏府。晏長傾的手抖了一下,嘴角露出淡淡的苦笑。

沈知意跟著他來到正堂,正堂沒有南牆,隻有幾根朱紅色的柱子。正堂的中央擺放著一架紫檀屏風,屏風上是宮廷仕女的賞花夾纈,夾纈花樣惟妙惟肖、靈動優美,題跋處清晰地印著景院的印,景院是越州長史周舫的字號,此人最擅長繪畫仕女圖,深得後宮嬪妃喜愛。屏風上的賞花夾纈如此逼真,顯然是按照原畫臨摹製成,這架屏風足以萬文錢。

貴重的紫檀屏風前擺放了一張大坐床,兩側分別是小坐床,坐**鋪著柔軟的茵褥,配有幾案。晏長傾走入屏風後的小臥,換了一件寬鬆的緋色長袍,他慵懶地坐在大坐**。沈知意累了一天,她默默地坐在左側的小坐**。兩人誰也沒有說話,晏長傾又拿出了銅鏡和小貝片,沈知意心事重重地喝著暖茶。

許久,沈知意開了口:“我已經將寧婉救出大理寺的死牢。”

晏長傾沒有抬頭:“鍾離辭若連這點本事都沒有,也活不到今日。”沈知意震驚地看著他,他怎麽會知道是鍾離辭幫助了她?

晏長傾落下最後一顆小貝片:“論查案,我是長安神探。論學識,鍾離辭才是長安大儒。盧蕭自命不凡,總以世家公子自居,認不清自己的位置,不僅會敗下陣,還會誤入歧途。推背血案疑點重重,將寧婉視為凶手,證據不足,根據《疏議》的宗旨——疑罪從無,你當然會在鍾離辭的指點下救出寧婉。”他抬頭,看著沈知意,“恐怕,他指點你的,不隻這些。譬如盧蕭,譬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