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淩煙閣影

長安城的夜,總是不期而來,又抽絲離去。墨藍的天邊卷起一塊留白的錦緞,錦緞上仿佛爬著無數隻饑餓的蠶,正大口吞噬著墨藍的夜空,留白的錦緞越來越大,天漸漸地亮了起來。

沈知意蘇醒得極早,亂七八糟的夢境讓她的頭昏昏沉沉,她仰望著一張張飄渺的香紗。春風拂過,吹皺了飄渺的香紗,一朵朵嬌人欲滴的花瓣悠然地從空中降落,她喜悅地伸出雙手去接。一朵朵花瓣落在她的掌心,轉眼間,變成了一滴滴滾燙的血。花瓣不停地下墜,掌心的血融在一起,生生染紅了她的雙眼。那刺眼的紅掩蓋了罪惡,燙裂了她的掌紋,錐心的刺痛一直延伸到她的指尖,她眼睜睜地看著雙手在血紅裏融化成陰森的白骨。

“啊!”她大汗淋漓地從夢境中醒來,大口地喘氣,原來是一場真實的夢中夢。她揉了揉雙眸,看向窗外,層層重疊的香紗嫵媚地搖動,遮擋住了她的視線,她索性從**爬起來,赤著雙腳走到窗邊。

喚醒長安城的晨鼓還未敲響,天已經朦朧見亮,清新的春風吹來了沁人的氣息,翠綠的竹牆下是破土而出的筍尖兒,像一把把尖銳的竹簽。

春天就是這般神奇,月初時對麵還是一堵雪牆,月末已經春意盎然,再過一月,又是另外的景象,那時的長安城將是何等的局麵,她和晏長傾能查出淩煙閣的真相嗎?

沈知意倚在窗前,映著一縷溫暖明亮的光,緩緩地張開手臂,做出鯤鵬展翅的動作,她感覺自己真地遨遊在廣闊的天空中了。

這時,一陣悠揚的曲調從對麵的竹牆徐徐傳來,她努力地透過青竹的空隙去尋找那個模糊的剪影。昨夜離開正堂前,晏長傾借去了她的螺貝,她不好意思推脫,便順手給了他。

原來他也會吹螺貝,沈知意認真地聽著婉轉的曲調。那曲調裏沒有纏纏綿綿的情意和你儂我儂的相思,隻有深沉的追憶和苦苦的留戀。仿佛空曠的原野上,和母鹿走散的小鹿在低沉的哀鳴。又仿佛一個迷失方向的孩童在拚命地尋找回家的路。惠娘曾經告訴她,曲由心生,是什麽樣的心境讓他吹出如此悲傷的曲調?他在追憶什麽?他又在留戀誰?幽雅的曲調緩緩地縈繞在沈知意的耳邊,那麵影影綽綽的竹牆也不時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穿著一襲青袍的晏長傾站在竹牆的對麵,他沒有挽發,墨色的長發伴隨著長調在空中肆意地飛揚,他的眼前漸漸模糊,唇邊嚐到了苦鹹的味道。

自從在舒王府聽到娘親的消息,他的心再也不能平靜。他來長安城的本意是尋人。尋活著的人,尋死去的人。他始終堅信娘親活在世上,也堅信父親的死另有玄機。這份信念支撐著他一個人孤獨地長大,讓他獨自承受著分離的痛苦。

他曾經以為尋找人很容易,他用最快的速度揚名長安城,依然毫無娘親的線索,娘親就像一滴水無形的水隱遁在長安城的角落,他找不到她。就在他陷入低穀,一次次地在黑暗中摸索那盞明燈時,龕牆對麵的神秘人為他指明了方向。那夜,他遇到了沈知意,這個唯一躲過淩煙閣殺局的女子。他曾經嘲笑她,質疑她,懷疑她,甚至想利用她,但她總是或狡黠聰慧,或尖牙利齒地化解危機,讓他刮目相看。

時間久了,她的身影像一顆發芽的種子,在他的心裏紮了根,牢牢地裹住他,困住他,讓他甘願地沉淪在那一抹紅影裏。

上天待他不薄,給了他和她不淺的緣份。他日夜想念的娘親竟然是陪伴她十年的人,當他從她口中聽到惠娘的名字,聽到那些點點滴滴的過去時,他的心情是驚訝的,感動的,還有說不清的辛酸和竊喜。

如果從初始便設計好了每個人的命運,讓他用十年的孤寂來換取她和娘親十年的相伴,他心甘情願,甚至感謝上天這份苦心積慮的安排。一個人孤寂的痛苦真的很苦,每每想到那一個個寒冷的冬夜和淒涼的清晨,他的心都在顫栗。他不想讓她承受這份痛苦,不舍得讓她受挫,更不忍心讓她一個人在人情薄涼的皇宮度過十年。十年,足以改變一個人一生的命運,有人不再有歡笑,有人錯過了緣份,有人忘記了初心,有人失去了勇氣,還有人丟了性命。還好,他們沒有沉入汙濁的潭底,他們是完整的。

那些年,他雖苦,卻自由,他可以肆意地宣泄,揮霍,還可以醉酒撫琴、揮毫潑墨,他的心始終裝著滿滿的期待,滿滿的愛!

晏長傾一遍又一遍地吹著簡單的曲調,每一遍的音符都飽含著不同的情意。當年,娘親在森森的掖庭吹響螺貝的時候,也一定在深深地思念他。娘親在朝他招手,臉上露出婉約的微笑。

他拚盡力氣吹完最後一個音符,一滴鹹鹹的淚珠滑落眼角,所有的思念在唇邊都化成了兩個字:“娘親,娘親,娘親……”他揚起頭,深邃的眸心劃過一絲漣漪,眼角的那滴淚終是風幹在微涼的春風裏。

那輪耀眼的紅日終於噴薄而出,高聳的城牆上傳來了連綿起伏的鼓聲,長安城又迎來了暫新的一天。晏長傾和沈知意不約而同地望向炫彩的天邊,兩人披上了金光閃閃的鎧甲,變成了世間最堅定的勇士!

勇士的背後總是有追隨者,沈知意正準備去梳洗,竹牆對麵竟然傳來雲時晏慵懶的聲音:“哎,你起得好早,還讓不讓人睡了,我還要——”

“放心。”晏長傾盯著竹牆縫隙裏婆娑的身影,語調低沉地說道,“你要的,我都會給。”

“啊!”穿戴整齊的雲時晏怔怔地站在晏長傾的背後,張大了嘴巴。

聽著“雙晏”溫暖的談話,沈知意識趣地轉身離去,她明明記得雲時晏已經好久不再晏府過夜了,他怎麽會在晏長傾的臥房?她遲疑地拂過輕柔的香紗,將自己藏了起來……

一個時辰後,晏長傾靜謐地站立在正堂的屋簷下,溫暖地看著沈知意。沈知意聞到了淡淡的茶香,她詫異地朝花園裏的小茶爐張望,花叢深處泛起淡雅的茶煙。

“雲時晏走了。”晏長傾的眸心映出一抹倩影,他從身後拿出小巧的竹勺,低柔地說道:“茶溫剛好!”

“我去盛茶!”沈知意深深吸了一口氣,接過了他書中的竹勺。

不一會兒,香溢的茶香飄**在空**的正堂。沈知意緩緩講述了將軍府的一幕,並說出了心中的猜測。晏長傾神色深諳地接下腰間的銅鏡和裝小貝片的荷包,穩穩地放在案幾上。他每落一顆小貝片便會說出一個人的名字。一盞茶的功夫,光滑的小貝片在銅鏡上組成了奇怪的星圖,那些錐心的名字也深深刻在了沈知意的心底,原來父親也是鬼兵,舒王就是鬼王!這是一場無休止的征戰,他們會麵對更猛烈、更洶湧的驚濤駭浪。

“你還願意留下查找真相嗎?”晏長傾沉重地落下最後一顆小貝片,“或許我們永遠都查不出真相。”

“不,我們會查出真相。”沈知意摩挲著手腕上的金環月,執著地重複,“我們一定會查出真相,阻止可怕的殺局。”

“那真相如果是醜陋的呢?”晏長傾緩緩撿起壓在銅鏡中央的那顆小貝片,心情複雜地看向沈知道。

沈知意揚起頭,清秀的眉宇間露出明媚的笑意,她舉起了茶杯,堅定地說道:“真相就是真相,即使醜陋也是真相,我們一定會找出真相!”

“好!”晏長傾附和地舉起茶杯,一飲而盡。

隨後,沈知意放下茶杯,拿出了鑼貝。她將螺貝捧在掌心,直視晏長傾幽深的雙眸:“還給你!”

“哦?”晏長傾目光一滯,“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哦?”晏長傾目光一滯,“原來你早就知道了。”沈知意默默點頭,若不是世間大愛,他怎能吹出如此悠揚親切的曲調?

“原來你來長安城要尋的人是惠娘,惠娘是你的娘親!”沈知意歉意地說道,“是我鳩占鵲巢,奪去了你的娘親。現在,我將它還給你。”

“既然娘親送給了你,自然就是你的。”晏長傾輕輕拂過螺貝上那顆凸出的小貝片,將螺貝推還給沈知意。沈知意捧著螺貝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應該如何麵對這份沉甸甸的情感。

晏長傾盯著她茫然的樣子,嘴角勾起迷人的微笑,低沉地喚道:“知意,你不覺得,上天給了我們很多緣分嗎?”

“的確給了很多緣份!”沈知意站在亭閣蕭索,雜草叢生的掖庭,任憑熹微的風冷冷地掃過稀鬆衰頹的院落。她深深吸了口氣,推開斑駁的木門,走進昏暗的廂房。自從淩煙閣出事,這是她第一次來到惠娘居住的掖庭。這裏承載著無數哀怨的冤魂,是皇宮中陰氣最盛的地方,每個廂房的格子裏都鎖著充滿哀愁的魂靈,沒人知道這裏曾經住過誰,更沒人在意她們的死活。

當年,年幼的沈知意在宮中思念過世父親和娘親,偷偷跑到掖庭哭泣,或許是她的哭聲感動了上蒼,上蒼讓她遇到了惠娘,一個總是頭疼,喜歡皺眉的老宮人。惠娘平靜地守在她的身邊,陪著她哭出了內心所有的委屈和思念,她哭累了,惠娘用絹帕溫柔地幫她擦去了眼角的淚,還送給她一隻用木塊雕琢的小兔子,告訴她要像兔子一樣快樂地活著!

從此,她經常會來看她,找她談心,她像娘親那般疼愛她,告訴她在後宮的生存之道,處事之道。有時,她還會給她講溫暖的故事,貼心地告訴她女兒家的羞事。多少個夜晚,她和她抱在一起取暖,度過寒冷的冬夜;多少個夜晚,她和她秉燭夜談到天亮,讓她明白了世間最初淺的道理。若是沒有遇到她,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在冰冷殘酷的皇宮中活下去!

她想要報答她,可是她除了讓她在後宮尋找鏡子,從不說自己的故事,她隻知道她叫惠娘,其他一無所知。有一次,她病了,她聽到她在夢裏模糊地呼喊“長慶”的名字,眼角還閃爍著淚花。她問誰是長慶?她隻皺著眉說是她最親的人!

事到如今,她才知道,惠娘在夢裏喊的是“長傾”,並非“長慶”,她是晏長傾的娘親!上天的確給了她和晏長傾很多緣分。從遇到惠娘的那一刻,她就欠下了一輩子也無法償還的債。她要幫助他找到惠娘,彌補他遺落的心願。

沈知意懷著沉重的心情推開堆積著厚厚塵土的窗欞,屋內散發出潮濕發黴的味道。她習慣地挽起衣袖,從門後拿出一把纏繞著布條的竹掃認真地打掃起來。

皇宮延綿數千裏,是天底下最廣闊、氣派的地方,遍地金碧輝煌的亭台樓閣,若是藏了一個人,誰也找不到她。對於宮人來說,皇宮又是天底下最狹窄、黑暗的地方,他們隻能守著頭頂的一方天,永遠跳不出去束縛的牢籠。

沈知意的內心始終存著對惠娘的念想,或許等她將廂房打掃幹幹淨淨,惠娘會像往常那般推門而入,給她一個驚喜的擁抱。她會告訴惠娘一個大大的驚喜。不過,這僅僅是她的念想,當她費力地將廂房打掃得一塵不染時,空****的廂房依然隻有她一個人。她從院落中的古井裏打來一盆清水,緩緩地洗去了身上的塵土,也洗去了眼角的淚花。她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廂房裏,回憶著和惠娘幸福溫馨的過去。

“你到底去哪裏了?”沈知意默默地流下眼淚,“你知道嗎?我找到了你最親的人,他此刻就在長安城!”她一遍遍地撫摸著惠娘留下的舊包袱,淚流滿麵,“你到底去哪裏了?為什麽丟下我?”空曠的廂房內依然沉寂無語,隻回**著傷心的低泣。

沈知意傷感地打開了舊包袱上的絲帶,包袱裏是疊著整整齊齊的半舊衣裙,衣裙中間還裹著兩團紅色的絲線,這是惠娘全部的家當。她不辭而別,還沒有帶包袱?是被人劫走的?誰會劫走一個困在掖庭等死的老宮女呢?

沈知意急忙將包袱裏的衣裙都拿了出來,希望能找到惠娘留下的線索。她耐心地將一件件半舊的衣裙重新疊好,她竟然在衣裙裏發現了一條刺眼的黑布條!

惠娘也是鬼王的人?沈知意顫抖地拿起黑布條,震驚得目瞪口呆。她想起惠娘平日裏頭痛的老毛病,她時常會在額頭前捆綁一條黑布條,她告訴她黑布條能祛病,能困住在她腦中作亂的惡鬼。

她將鬼王比作惡鬼?她真的是鬼王的人?沈知意盯著黑布條出神,晏長傾的父親是舒王府的幕僚,惠娘夫唱婦隨,追隨舒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差點也忘記了,晏長傾告訴過她,她的父親沈言也是鬼王的人。陛下明知道她和他都是鬼兵的後代,反而利用她和他去攪亂鬼王的計劃,阻止鬼王的殺局。她和他的親人若是泉下有知,會原諒他們嗎?沈知意心情煩亂地走出廂房,走向了隱在茂密樹叢中的淩煙閣。

淩煙閣內一切如故,新來的宮人見到沈知意還是一副膽怯害怕的樣子,他們站在她的前麵,臉色嚇得蒼白,連大氣都不敢出。沈知意遣散了他們,抬頭望向房梁上的那盞從未亮過的宮燈,心酸地歎了口氣。

淩煙閣的一切都變了,陌生的人,陌生的香燭,陌生的擺設,連二十四副功臣畫像都變得那般的陌生,她幾乎找不到一絲熟悉的氣息。若不是她腰間的這塊淩煙閣女官的令牌,她都認不出這裏是自己日夜守護三年的淩煙閣了。她虔誠地拜祭了浩然一身的功臣畫像,熟練地推開通往一樓的暗門。

陰暗的暗門裏藏了一個小宮人,她穿著香色的襦裙,蜷縮著身子躲在門口,不停地發抖,嘴裏還念叨著:“有鬼啊,有鬼啊!”

沈知意疑惑地將她扶起來,關切地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哪裏有鬼?”

“我叫小衣!”小衣低著頭,不敢抬頭看沈知意。

沈知意故意板著臉,追問:“你為什麽藏在這裏?你不知道這道暗門隻有陛下才能走嗎?”

“我知道,請沈宮人不要殺我!”小衣害怕地哭個不停。

沈知意怔住了,一個殺字宛如一顆泛出黃汁的苦膽,將她的內心攪成了無邊的苦海。祭祀那晚,她用淩煙閣宮人的血恢複了二十四幅功臣畫像,獨自逃出殺局,她是淩煙閣的禍星,每個人都對她避之不及,或許還有人用她的名號來嚇人吧!怪不得小衣會嚇成這個樣子。她輕柔地拍過小衣的肩膀,壓低語調,安慰道:“別怕,我不會殺你,也不能殺你。你告訴我,你為什麽藏在這裏?有鬼是怎麽回事?”

小衣仰起頭,盯著那張清秀的臉頰,眼底發出閃亮的光芒。她是尚衣局的宮女,因為剪壞了一匹錦緞,被分配到淩煙閣。放在從前,淩煙閣是宮中最好的差事,宮人們都想到與世無爭,又清閑的淩煙閣當差,她自然也想過。可惜她手腳笨拙,哪裏有這樣的好機會?可是淩煙閣出事以後,這裏變成了宮中最可怕的地方,宮人們都說淩煙閣唯一活下來的女官——沈知意是吃人的女羅刹,無人再敢來淩煙閣了。

凡是調來的宮人都是因為犯錯,受到責罰才哭天抹淚來到淩煙閣的。平日裏,沈知意不在宮中,他們的日子還算好過。隻要沈知意回宮的消息傳到淩煙閣,淩煙閣所有的宮人都懸著一口氣,生怕得罪了女羅刹,糊裏糊塗地丟了性命。

今早,聽九宮門的宮人說沈知意回宮了,她還特意戴上了娘親從觀音庵裏求來的護身符,她祈求菩薩保佑,千萬別讓女羅刹將她的血潑在二十四幅功臣畫像上。小衣忐忑地盯著沈知意,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沈知意掏出絹帕,溫柔地為她擦去臉上的熱淚,問道:“你不知道宮內禁止談論妖魔鬼怪的流言嗎?這裏是天子之家,有天子鎮著,怎麽會有鬼?”

小衣感覺到沈知意的手滑滑嫩嫩,似乎沒那麽可怕,她篤定地說道:“沈宮人,真的有鬼!”

沈知意遲疑地將她拉出暗門,溫和地說道:“看你年紀,應該比我小幾歲,還是叫我沈姐姐吧,我們同在淩煙閣當差,我時常不在宮中,平日裏多虧了你們。”

小衣驚愕地看著她:“沈、姐姐?”

“對。”沈知意從荷包裏拿出一小包從宮外帶來的蜜餞塞在小衣手裏,“別怕,我不會吃人的。我真的沒有那麽可怕。你告訴我,哪裏有鬼?”

小衣羞澀地接過蜜餞,指向通往二樓的木樓梯,小聲地說道:“是死去的冤魂不願離去,來找功臣報仇了。”她緩緩講述了淩煙閣鬧鬼的經過。原來最近一段時日,她都在夜裏當差。每到丙夜,她總能聽到女子淒厲的哭聲,哭聲尖銳淒慘,特別瘮人。

她認真地說道:“我問過其他在夜裏當差的宮人,他們都說沒聽到。哼!我就知道他們在夜裏偷懶,偷偷睡覺,怎麽會聽到哭聲呢?”

“你確定聽到的是女子的哭聲?”沈知意費解。

小衣用力地點頭:“我以前在尚衣居當差,女紅是出挑的。若不是在夜裏困了,剪錯了錦緞,也不會被分到淩煙閣來。我告訴自己,在夜裏一定不能偷懶耍滑,等師父的氣消了,我再去求她,她會讓我重新回尚衣局的。所以,我在夜裏當差,從未打過瞌睡,我聽得真切,真的有女子的哭聲,是女鬼在哭。”她膽怯地朝頭頂望去,指著吊在房梁中心的宮燈,“最近,那哭聲越來越大。娘親說冤魂會困在燈裏,從此燈就不亮了。自從我來淩煙閣,那盞宮燈就沒有亮過,宮燈裏一定困著冤魂。白天他們不敢出來,夜裏出來嚇人呢。”

沈知意搖頭:“不要亂說,那盞宮燈是因為掛的太高,每夜點燭、滅燭太繁瑣,才一直都沒有亮過,怎麽會困著冤魂呢?你不要怕,今夜,我陪你當差,會一會愛哭鬼!”

“真的?”小衣咧開嘴,露出明媚的笑容,“謝謝沈宮、不,沈姐姐。”沈知意也抬頭望向頭頂的宮燈,或許應該將這盞宮燈點亮了。

夜裏,沈知意遣散了守夜的宮人,獨自帶著小衣在淩煙閣當差。宮中的夜漫長淒冷,無形的風吹亂了人心,也吹白了伊人的鬢發,過去的那些夜裏,沈知意會守在燈下看書打發寂寥的時間。今夜,她的身邊有小衣的陪伴,多了幾分樂趣。

小衣是個快言快語的姑娘,她已經放下防備,對沈知意產生了信任。她閑聊了宮中瑣碎的無趣小事,還好奇地追問了推背血案裏的禍事,沈知意三言兩語地做了解答,掃去了她內心的恐懼,還體貼地說出了一些避免受人欺負的小手段。小衣越聽越高興,眼底充滿了對沈知意的崇拜。

兩人聊得正好,窗外忽然傳來咚咚的報時鼓聲,沉悶的九聲鼓響徹了沉寂的夜,正是鬧鬼的丙夜。小衣下意識地拉住沈知意的手臂,驚慌地朝四周望去。淩煙閣一切如初,一樓的大香爐裏燃著濃烈的香燭,窗外偶爾傳來夜鶯的鳴啼,並沒有聽到女子的哭聲。

小衣謹慎地豎起耳朵,遲疑地自言自語道:“莫非鬼也知道沈姐姐來了?不敢出來哭了?”她疑惑地望向頭頂的宮燈。

沈知意哭笑不得地應道:“我若有這般的本事,陛下會調我守城門的。”

“嘿嘿!”小衣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她急忙捂住嘴巴,擠出尷尬的笑,“沈姐姐,別生氣。我會對那些誤會你的人解釋,你才不是女羅刹,你是最天底下最勇敢的女神探!”

“謝謝你!”沈知意露出欣慰的笑容,她仿佛回到了和雁姐姐守夜的日子。如今,雁姐姐不在了,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雁姐姐臨死前的眼神。她絕對不會讓淩煙閣再發生那血淋淋的一幕,她要保護小衣,保護其他宮人,將所有人救出可怕的殺局。她推開了窗欞,“或許是你真的聽錯了,根本沒有哭聲。”

“有,我真的聽到了。”小衣手忙腳亂地解釋,“今夜怎麽會沒有呢?”

這時,從窗外刮來一陣陰風,燭光搖曳,屋內暗了下來。沈知意連忙去關窗,窗外似乎真的傳來隱隱的哭聲。是女子的哭聲,哭聲很小,淒慘而悲慟,還不時地抽泣,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

小衣臉色驚變地躲在沈知意的身後,顫抖地說道:“沈姐姐,你聽,愛哭鬼來了。”

沈知意仔細辨別著哭聲的方向,鎖定了一個範圍,她神色堅定地說道:“既然愛哭鬼來了,我們去瞧瞧。”她挑起宮燈,帶著小衣走出淩煙閣。

兩人繞過淩煙閣前的小路,在曲幽茂密的花叢中逮到了愛哭鬼,是一個哭得涕泗滂沱的小宮女。她的年紀和小衣相仿,眉宇間長著一顆豔麗的紅痣。沈知意和小衣找到她時,她正披著黑色的鬥篷躲在花叢裏痛哭流涕。她顯然被突如其來的沈知意和小衣嚇到了,徑直坐在了地上,隻顧得低頭抹眼淚,不肯說話。

沈知意挑高了宮燈,深沉地說道:“她就是愛哭鬼!”

小衣理順著胸口,鬆了口氣,埋怨道:“你三更半夜不睡覺,還穿著披風裝神弄鬼,真是嚇死人了。”

“我才沒有裝神弄鬼!”小宮女不服氣地反駁,“這裏遠離嬪妃居住的宮殿,我隻想哭個痛快,難道你沒有傷心事嗎?”

“我?”小衣被說中了心事,她的傷心事比天上的星星還多呢,她癟住了嘴,傷感地纏繞著襦裙上的絲帶,沉默了下來。

小宮女又開始了低沉地抽泣,嘴裏還念念叨叨:“太子妃是將來的後宮之主,我怎麽知道遂王妃不喜歡太子妃……”她的哭聲越來越大,說到氣憤的事情時,還亂拽樹叢上的葉子,絲毫沒有在意身邊的沈知意和小衣。

沈知意和小衣緩緩離開樹叢,留下小宮女獨自一人在漆黑的樹叢裏暢快地大哭。

兩人挑著宮燈回到淩煙閣,沈知意緩緩關上窗,耐心地解釋道:“宮中有很多人,會有著很多聲音,有哭聲,有笑聲,有喊聲,還有罵聲,不過都是些可憐人情誌不抒罷了。或許,有朝一日,我們也會躲在那片樹叢裏偷偷地哭呢。”

“嗯,我知道了。”小衣默默點頭。

沈知意微小:“不要再疑神疑鬼了,做好自己的差事,早日出宮才是最重要的。”

“謝謝沈姐姐。”小衣接過沈知意手中的宮燈,麻利地吹滅了燃燒的白蠟,一縷白煙緩慢地在宮燈裏散去、飄遠、消逝在不為人知的角落。

角落的石壁上映著一個顫抖的身影,她穿著一身斬衰孝衣,披頭散發地跪在地上哭泣,那哭聲是來自地獄裏的嘶吼,越來越大,越來越淒慘,一束細微的光閃過她的頭頂,她的身後跪著無數個同樣哭泣的女子……

沈知意又是一夜未眠,翌日天亮,她細心地交待了小衣幾句,默默地離開淩煙閣,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她要找出鬼王,阻止狠虐的殺戮,才能守住身邊的人。

她繞過僻靜的小徑,望向遠處的涼亭,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在她淺淺的眸心,鍾離辭正站在涼亭裏安靜地看著她。他總能看穿她的心思,連她會走哪條路離宮都了如指掌。可惜,她看不穿他,更不懂他的心。她憂心忡忡地迎了上去。

站在涼亭中的鍾離辭輕柔地伸出手,呼喚著她的名字:“知意!”

“鍾世子!”沈知意在涼亭前停下腳步,保持著和他的距離。

鍾離辭緩緩地攥過一縷拂過的清風,又暢意地鬆開空拳,他的眼底含著失意,語調低沉地說道:“知意,你還在生我的氣嗎?是我錯了,你不要再生氣了。”

沈知意心疼地看著他,她不願看到他為了自己俯下高貴的頭,更不願與他反反複複地糾纏不清,逝去的終究逝去了,即使再追回來,也找不到當初的溫暖。她默默地搖頭,應道:“我沒有生氣!”

“知意!”鍾離辭一步步地走出涼亭,走到她的麵前,喃喃自語道:“既然你沒有生氣,我們還和從前一樣,知意知我心,知意知我意!”

“不——”沈知意的心底裂開了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手腕上的金環月像一顆滾燙的火種刺入了堅硬的骨,融入了柔軟的骨髓。當年,張公公在別無道截殺她的雙親,極有可能是知道了父親的真實身份,他以此來作為籌碼與鍾離辭交好。父親娘親的死雖然和鍾離辭無關,卻和他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從那時起,他就已經開始算計她了,他明明知道她的身份,刻意與她交好,她還能相信他嗎?他的肩上擔著藩鎮的複仇大業,她何時會真正地知他心,知他意?

沈知意心頭一緊,搖頭道:“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我是不會放棄你的!”鍾離辭重語。

“我不值得,更不配!”沈知意不得不承認,她和他之間不僅隔著門第身份,還有彼此的信念。

“不!”鍾離辭站在她麵前,擋住了耀眼的陽光,他灼熱地看著她,要融化她那顆冰封的心。他激動地牽起她的手放在躍動的胸口,“知意,你聽,我的心裏隻有你,再也裝不下任何人了。隻有你值得我去爭、去戰、甚至去死!”

“那你能放棄嗎?”沈知意直視著那雙深情款款的眸。

放棄?鍾離辭的心房爬滿了交織的藤蔓,父親的慘死,娘親的哀嚎,昭義百姓的期待,哪一個會讓他放棄,他偽裝了這麽多年,算計了這麽多年,都是為了今日!

今日是他報仇最好的時機,鬼王也會助他一臂之力。若成,他會一雪前恥;若大成,他將名正言順地君臨天下,他怎能在緊要關頭放棄?他不能、不該、也不願放棄啊!她可知道,他做的一切也同樣是為了她啊!為何她總是不懂他的心呢?

鍾離辭的心漸漸埋入滾燙的焦土,他艱難地搖頭,沉重地閉上雙眼,他不敢看那雙清澈的眼,怕自己會忍不住地說出秘密,更怕自己守不住複仇的心。

沈知意沮喪地看著他,心疼地說道:“你可知道,你麵對是怎樣的對手嗎?你想利用鬼王對抗陛下,殊不知鬼王也在利用你對抗陛下,陛下更是布下了天羅地網,他要利用絞殺鬼王的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絞殺你。你們三方都以為自己是聰明人,都在算計彼此,都認為自己會笑到最後,誰能笑到最後呢?注定都是輸家,沒人會贏!”

鍾離辭痛苦地吸了口氣,緩慢地睜開雙眼,耀眼的光將他的眸心刺得生疼,眸心深處晃動著淺淺的暗影,他悲傷地說道:“若是真到了那日,我認!但是現在,我不能認!”

“為什麽?真的那麽重要嗎?”沈知意低落地問道。

鍾離辭微笑的看著她,嘴角掛著幾分慘淡:“重要,真的很重要!知意,你沒有經曆過那種無助絕望的痛苦,沒有體會過那種悲憤的仇恨,更沒有品嚐到無休止的羞辱,你不會懂得我的心境。不過——”他的語調輕柔了幾分,“不過,我也應該感謝上蒼,沒有讓你承受這些不該承受的苦難!”

我?沈知意遲疑地看著他。鍾離辭捂著胸口,又一次閉上了雙眼。

“既然你心意已決,我隻能祝福你!”沈知意低下頭,拂過手腕上的金環月,說出最擔心的話,“長安城容不下兩個鬼王!”

“大唐也容不下兩個天子!”鍾離辭睜開了淩厲的雙眼。

沈知意心亂如麻,她忽然想到了晏長傾。昨日從晏府出來時,她並沒有說自己的去處。她一夜未歸,想必他又是一夜未睡。她要早些回去報平安,不能耽擱太久。她低著頭,挑起襦裙:“我要走了。”

鍾離辭的心一下子被抽空了,他堅定地喊道:“知意,無論你如何決定,我都不會放棄你!”沈知意沒有回應,因為她找不到更絕情的話來反駁他,她隻能邁著零碎的步子,狼狽地逃離了纏繞不清的是非之地。

鍾離辭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走回到寂寥的涼亭,他冷冷地瞄向微微顫抖的樹叢,眼底閃過一絲厭惡:“戲都看完了,出來吧!”

永嘉公主在侍女綠拂的攙扶下,邁著娉婷的步子走出樹叢。她羞澀地拂過發髻上的金釵,媚笑道,“沒想到鍾世子也有被人拒絕的時候。”

鍾離辭整理過寬大的廣袖,勾唇冷笑:“我隻要自己喜歡的女子。不喜歡的人送上門來,也無用!”

“你——”永嘉公主的小臉泛起了紅暈,硬撐著不足的底氣,說道,“沈知意已經拒絕了你,她喜歡的人是晏長傾。”

“是嗎?”鍾離辭不緊不慢地盯著遠去的暗影,意蘊深長地笑道,“我和知意的緣分是上天注定的,秘密都還沒有揭曉,怎能定勝負呢?”

永嘉公主疑惑地摩挲著縫在袖口的仙鶴圖,側目:“你真的有把握贏?”

“我贏了會如何?輸了會怎樣?”鍾離辭轉身,“恐怕還輪不到你來問我!”

“嗬!”永嘉公主盯著鍾離辭挺拔的背影,陰柔地笑道,“鍾世子好大的脾氣。你說,若是父皇知道清心寡欲的鍾世子一直在偽裝自己,還藏著謀反的心思,他會放過你嗎?”

鍾離辭猛地轉過身,死死地盯著永嘉公主,眼底鋪滿陰霾的霧氣:“他何時放過我?”

永嘉公主被鍾離辭強大的氣場嚇住了,她害怕地抿著唇:“你、你想怎樣?”

鍾離辭瞄過她袖口的仙鶴圖,譏誚地怒語:“不要多管閑事,做好你的公主,也不要再來騷擾我!”他憤怒地甩過廣袖,轉身離去。永嘉公主惶恐地注視著他走出自己的視線,冷冷地打了一個寒顫。

“公主,回去吧。”侍女綠拂貼心地提醒。

永嘉公主沒有回應,她緩緩揚起頭,望向湛藍的天邊,淺淺的白雲化成了一支鋒利尖銳的箭正朝著她飛速地奔來,她的瞳孔越聚越大,她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那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不要!”一聲無助地嘶吼劃破天際,驚了隱在樹上的飛鳥。

站在丹鳳門前的沈知意忽然停下腳步,一群飛鳥越過她的頭頂,飛過了高高的城牆。她看到丹鳳門的那頭,一個挺拔的身影正迎風而立,他的身後是繁花錦繡的長安城……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