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七千英尺

{我是如此確信,再也不會有人比你更愛我,再也不會有人讓我像愛你一樣去愛他。}

先是長久的昏眩感,之後是後知後覺的痛感,手臂、頭、腰、背,哪兒哪兒都痛。霓喃睜大了眼,卻什麽都看不見,世界漆黑一片,她身上被重物壓著,鼻端傳來熟悉的氣味,還夾雜著濃重的血腥味。

神誌慢慢歸位,那可怕的一幕從她腦海裏飛速閃過,她張了張嘴,竟然沒能發出聲音。

“清……清時……”許久後,她終於能發出聲音了。

沒有回應。

世界安靜得可怕。

她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從傅清時的背一路往上,到肩膀,到腦袋,她的手感受到黏濕,空氣中的血腥味更濃烈了,刺得她渾身發冷。

“清時……”她的眼淚滾落下來,聲音抖得很厲害。

仍舊沒有回應。

怎麽辦,怎麽辦……她一邊流淚,一邊命令自己冷靜,她摸到他的手腕,感覺到他的脈搏後,她狠狠鬆了口氣。

別哭,霓喃,別哭,你必須救他。她用力地用牙齒咬著下唇,痛感能讓她保持清醒,她分析著目前的情況,車子應該是被撞得側翻了,他壓在了她的身上,車內太暗,她不知道他受傷的具體情況,這時候其實不宜挪動他,可她必須出去!

事後回憶起來,她真的不記得自己在那種情況下到底是怎麽從車裏爬出去的了,用的時間好像很短,又好像無比漫長。

雪還在下,她被冷風一吹,不禁打了個寒戰,昏昏沉沉的腦袋立即清醒了許多。這會兒她才清楚地感知到了身上的疼痛分別是從哪兒傳來的,她的左手臂幾乎抬不起來了,不知道是不是骨折了,後腦勺一碰就鑽心地疼,有**從額角流下來,她伸手一摸,才知道那濃烈的血腥味裏,也有些是從她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

車子被撞得嚴重變形了,側翻在林蔭道旁的小溝渠裏。她爬起來,打開車子的後備廂,從裏麵摸出了手電筒。她走回傅清時身旁,隻用手電筒在他身上照了一下就立即移開了,她不敢再看,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開始往下掉。

不要哭,不要哭……她胡亂地擦著眼淚,臉頰上的血跡與淚水混在了一起。

她強迫自己再次將手電筒照向他,必須查看清楚他的傷,最明顯的外傷在頭部,從額頭到臉頰,鮮血淋漓。

“止血……先止血……”她念叨著,踉蹌著跑到車尾去後備廂裏翻找醫藥箱,這還是他臨行前匆匆備下的,當時她還笑他真是事無巨細,跟個管家似的。

她不停地用紗布去堵汩汩往外流血的傷口,她學習過簡單的急救術,止血包紮不在話下,可當她跪在他的身邊做著這些的時候,她的手止不住地發抖。

簡單地幫他包紮好後,她在車廂裏找到了手機,但令人絕望的是,這裏沒有一丁點信號。

她從後備廂裏取出帳篷與睡袋,東西很重,她單手吃力地將它們拖到了旁邊的冷杉林裏,然後將手電筒卡在了一棵樹的樹枝上,借著它的光芒,她開始搭帳篷。這活兒一隻手根本沒辦法幹,當她咬牙忍著左手臂傳來的劇痛,慢慢地、艱辛地把帳篷搭好時,她感覺自己的整隻手臂已痛到麻木。

她走回車旁,站在車外深深呼吸,接下來才是最艱難的部分——她要將他從車子裏移到帳篷裏去。就這樣移動昏迷的傷者,其實存在很大的安全隱患,但這個時候她別無選擇。她必須離開這裏去尋找救援,不知道要走多久,氣溫這麽低,她不能將他就這樣留在車裏,昏迷的人體溫流失得很快,他極有可能會被凍死。

從來沒有哪一刻令她如此痛苦,如此懼怕選擇。

她將他從車內拖出來時,她的手腳都是抖的。她咬著唇,眼淚無聲地流淌。

她覺得這輩子的眼淚都要在這一晚流光了。

她架著他,用了很大的力氣,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將他扶到帳篷裏。

她將他裹進睡袋裏,把所有的衣服、披肩、毛毯全部拿了過來,仔仔細細地給他蓋在身上。

“清時,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她親吻他蒼白的嘴唇,她滾燙的淚落在了他冰涼的嘴角。

她起身,拿著手機與手電筒,跑進了雪夜裏。

寒冷、疼痛、擔憂、恐懼……種種感覺和情緒交織在一起纏繞在她的心頭,幾乎要將她擊潰。

她往守林人的木屋的方向跑去,這是她所知道的最近的有人的地方。她一邊跑一邊看手機,祈禱並期待著某個地方能忽然有信號。

“撲通——”

她狠狠地摔了一跤,寒冷的地麵貼著她的臉,摩擦出火辣辣的刺痛感。她手撐地想爬起來,卻忽略了那隻受傷的手臂,不禁疼得倒吸一口氣,又軟綿綿地趴了回去。她大口喘著氣,心裏的絕望如這暗夜一般,無邊無際。

她閉著眼,想就這樣躺下去,可是不行,心裏有個聲音在瘋狂地叫囂——起來,快起來,他還在等你!

她爬起來,繼續奔跑。

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她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兒,沒有車,也沒有燈火。漆黑的密林,飄飛的白雪,冷冽的寒風,劇烈而慌亂的心跳,唯有手中那一束小小的燈光在引著她向前。

實在跑不動了,她停下來捂著胸口大口喘氣,同時低頭望向了手機。忽然,她“啊”了一聲,突如其來的巨大驚喜讓她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她揉揉眼睛,湊近了手機,沒錯,雖然微弱,但屏幕上確確實實有了信號。

她站在原地不敢動,幾乎是顫抖著撥通了急救電話。

之後,她又撥了一個電話。

“霓喃?”那邊傳來王韻溫柔的笑聲,“你們到哪兒了?吃過晚飯沒有?”

森林的夜色已蔓延許久,可時針其實才走到晚上七點,外麵的城市剛剛華燈初上。

“伯母……”霓喃一開口就哽咽了,接下來的話她費了好大力氣才講完。

晚上十一點。

霓喃坐在長椅上,眼睛盯著手術室的方向。她的雙手絞在一起,想起前一刻傅清時被推進去時的臉色,用灰白來形容都已不夠。

林區偏遠,雪夜小道難走,救護車過了好久才來,當時霓喃幾乎是在一秒一秒地數著時間。她在睡袋裏抱著他,恨不得將自己身上的熱量全傳遞給他,她隔一會就探一下他的體溫、呼吸與脈搏,她眼睜睜地看著溫度從他身上一點點流失,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那個過程令她如墜痛苦深淵。

“小姐,小姐!”

霓喃恍惚地抬起頭,望著站在她身前的護士:“嗯?”

護士說:“你受傷了,跟我去檢查一下吧。”

霓喃搖搖頭:“沒關係,我要在這裏等他。”

“手術還要好幾個小時呢。”護士微微俯身,看了看她額頭上的傷口,“你這傷口不處理會感染的,而且你的臉色看起來特別差,如果你倒下了,誰來照顧你先生?”

“好。”霓喃站起來時身體晃了一下,護士小姐伸手扶住了她,手臂一痛,她忍不住驚叫了一聲。

“天哪,你的手臂!”看清她的左手臂後,護士也不由得驚叫出聲。

護士先給霓喃清洗並包紮了傷口,然後將她帶去了醫生辦公室。醫生問了具體情況後非常吃驚,無法想象她手臂都脫臼了竟然還能忍這麽久,又責怪她不應該受傷了還去使力。

醫生說:“我先幫你把手臂複位,有點痛,你忍一下。”

“謝謝。”她咬著牙,硬是一聲都沒有吭。

醫生有點佩服地看了她一眼,說:“頭部的撞傷挺嚴重,極有可能會得腦震**,需要立即拍片,然後臥床休養。”

霓喃遲疑地說:“等我老公手術結束後我再去拍片,可以嗎?”

之前為了簽手術同意書,霓喃告訴他們,她與傅清時是夫妻關係。

醫生嚴厲地道:“不行!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她的頭確實越來越昏沉了,會一陣一陣地痛,視線還時而會變得模糊。

她跟著護士去拍片,但完事後她沒有去病房休息,而是仍回到了手術室外的等待區。

剛複位的手臂這時候開始恢複痛覺了,她的頭更沉了,渾身都難受,但現在沒有人可以依靠,她得打起精神來,那個讓她依賴的人,此刻正在手術室裏麵生死不明,她必須守著。

時間在這裏變得很緩慢、很緩慢,霓喃看著牆上的時針一格一格地走著,覺得這個夜晚實在太漫長了,天怎麽都亮不起來。

淩晨兩點。

傅家人趕到時,傅清時還在手術中。

霓喃一見到他們,緊繃的神經便稍稍鬆弛了,那塊壓得她快要無法呼吸的重石好像有了一起分擔的人。

王韻大概是哭了一路,眼睛紅腫得很厲害,她伸手抱了抱霓喃。

霓喃沒想到第一次見他的父親竟會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她沒有力氣寒暄,隻輕聲打了個招呼。

傅寧見她臉色奇差,示意她坐下。

霓喃望向傅爸爸身後的傅清平,揚了揚嘴角,微微點了下頭。她在心裏想,清時醒來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又是漫長的等待,幾人沉默無言。

是傅清平發現了霓喃的不對勁,她撐著頭,微彎著身子,呼吸變得有點粗重。

他伸手輕輕拍她:“霓小姐,你沒事吧?”

霓喃艱難地轉頭,想跟他講“我沒事”,但第一個字還沒吐出來,她便眼前一黑,直直地栽倒在了地上。

她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她夢見她與傅清時走在清晨濃霧彌漫的森林裏,他追著一隻白鹿走得飛快,到最後甚至跑了起來。她的腳踝扭傷了,怎麽努力都追不上他。她大喊著他的名字,他卻置若罔聞。她最後摔倒在地上,掩麵痛哭。好像過了許久,她聽到他的聲音在迷霧中輕輕響起:“霓喃,如果我不在了,你別等我。你往前走,不要回頭。”

她睜開眼,淚水濕了枕頭,心痛的感覺與夢裏的一模一樣。

天亮了。

王韻坐在她的床邊,用紙巾幫她拭去眼角的淚,輕聲說:“傻孩子,受傷了怎麽也不說?”

她問:“清時呢?”

“手術結束了,他……”王韻掩著麵孔,聲音微微發抖,“他的狀況不太好,醫生讓我們把他轉到大醫院去,中午就走。”

這裏隻是一家小小的縣級市醫院,在醫療設施與醫資配備上都有所欠缺。除了外傷,傅清時最嚴重的傷是脾髒破裂,昨晚的手術進行了部分脾髒切除術,雖然讓他成功度過了危險期,他卻依舊昏迷著遲遲不醒。醫生懷疑他的顱內神經可能也受到了損傷,可惜這家醫院沒有設備做更精密的檢查,所以建議將他轉去更大的醫院。

霓喃的心一下子沉入了深淵。

她拍片的結果出來了——輕微腦震**。醫生根據她的綜合情況,建議她住院休養兩天,王韻的意思也是如此,還讓傅清平先留在這裏照顧她,然後聯係她的朋友過來。但霓喃拒絕了,她必須跟他一起走。

中午時分,一架直升機從醫院前麵的廣場上接走了傅清時,直接往島城的方向飛去。

霓喃坐在旁邊,凝視著靜靜睡著的他。他戴著呼吸機,臉色仍舊十分蒼白。

傅清時,我真的很討厭你這樣,你這個不守信用的騙子,明明答應過我不會為了我而讓自己受傷。你真的很討厭你知道嗎,如果你敢不醒來,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她握著他的手,心裏的話無聲流淌,她忍著眼淚,不想讓王韻更難過。

上直升機之前,霓喃給秦艽打了個電話,將事情簡單地說了一遍,然後讓她再聯係下那個攝影師,想辦法問到真實的地址。

他正躺在那裏遭受的痛苦,她不能代替他承受,那麽,她會拚盡全力去完成他多年來的心願。

“霓喃,對不起,對不起……”秦艽自責不已。

“小九,跟你又沒關係。”

“我馬上去找他!你自己注意身體,再難過也要好好吃飯好好休息,知道嗎?”

“嗯,放心。”

她隱瞞了自己真實的受傷情況,隻說受了點皮外傷。

秦艽掛了電話後,立即撥了那個攝影師的電話,卻聽到語音提示說號碼是空號。她心一沉,隱約猜到了結果,卻還是不死心地打車去了他的工作室。果然,他已經搬走了。

秦艽坐在樓梯台階上,無力地揪了下自己的頭發。想到那天還熱情地邀請他來one eye做同事,她就覺得自己真是傻,經曆過這麽多的紛紛擾擾,卻仍然沒學會分辨一個人的真心假意。

傅清時被轉入了島城最好的醫院,傅清平有個好友在這裏的外科做主治醫生,親自接手負責診治傅清時,並立即為他的腦部做了精密的檢查。結果和之前那個醫生所猜測的一樣——顱內出血,還是在一個特別危險的位置。才過了一天,他就需要再一次進手術室了,而且是危險性很大的開顱手術。

術前,醫生告知家屬手術中可能出現的危險時,王韻都要瘋了,靠在傅寧的懷裏哭得站都站不住。

霓喃別過臉,快步從那裏走開了。她一直走,一直走,穿過了安靜的病房區,穿過了人來人往的護士站,推開了樓梯間的門。她一級台階一級台階地往上爬,最後站在了天台上。

深秋的風已經有了冷意,她倚在天台的欄杆上往下望,下麵就是住院部後門外的舊巷子,傍晚的露天菜市場裏,各種聲音交雜,是熱熱鬧鬧的人間煙火氣。

七年過去了,這裏好像仍舊沒有絲毫變化,就連夕陽,也同那一年那一天的一樣美。

“今天的晚霞很美,像珊瑚的顏色。”

記憶中他的聲音仿佛還在昨日,一切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羈絆與牽掛,淺喜到深愛。

她閉上眼睛,對著夕陽的方向雙手合十,在心裏默念:世上所有的神明,懇求你們,保佑他平平安安的。

隻有在最最無力無助的時刻,人類才會將希望寄托於也許並不存在的神明。

黃昏時,她再一次送他進了手術室。

她坐在等候區裏。這裏人很多,所有家屬好像都有說不完的話,嘈雜的電視聲與說話聲交織在一起,鬧哄哄的,一點也沒有醫院應有的靜默。霓喃明白,他們隻是想通過說點什麽來轉移注意力,讓自己不那麽忐忑恐慌。隻有在這裏等候過的人才明白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煎熬。

秦艽特意趕過來陪她,見到她後才知道她一身的傷,秦艽想罵她居然隱瞞實情,可見她心神不寧的樣子,最後什麽都沒說,隻伸手攬住了她,握著她的手,無聲地給她力量。

一個小時過去了。

又一個小時過去了。

一個又一個病人從手術室裏被推出來,夜漸深,等候區的人越來越少,他仍然沒有出來。

電話鈴聲響起來的時候,霓喃被嚇了一跳。她恍惚地左右望了望,秦艽指著她的包說:“是你的手機在響。”

霓喃皺眉,這不是她的手機鈴聲,忽然又反應過來,是他的手機在響。因為之前聽他說過要等Geremia的消息,所以她將他的手機拿了過來。

她拿著手機去了樓梯間,接通了電話:“喂。”

那邊卻沒有人說話。

“喂?”她看了下號碼,是個國內的座機號碼,前麵幾位不知道是哪個城市的區號。

那邊似乎有細微的呼吸聲傳來,但仍舊沒有人講話。

霓喃皺了皺眉,正想掛電話,那邊倒比她先掛掉了。

大概是打錯了,她想。

她回到了等候區。

三分鍾後,又有電話打過來,是同一個號碼。

她起先沒有理會,當鈴聲響第二遍時,她才接起。那邊總算開口了,是個遲疑的男聲:“是傅清時的手機嗎?”

“是,你是哪位?”

“你是?”

此時此刻,霓喃實在沒有心思同他寒暄,隻說:“他現在不方便接電話,請留下你的姓名,我會轉達。”

說著就要掛斷,那邊卻喊了一句:“等一下!”頓了頓,對方才又開口,“我姓餘,請他盡快給我回電話,就是這個座機。”

“好……”霓喃忽然頓住,姓餘?她的心狂跳了一下,脫口而出,“餘潤德?”

電話那端的人顯然吃了一驚,好一會兒才說:“你……你怎麽知道?”

真的是他!霓喃簡直以為自己幻聽了,更令她吃驚的是,他竟然主動提出要與傅清時見一麵。

掛了電話後,她將這件事告訴了傅清平。

餘潤德為了躲避謝斐,離開了林場,現在在林場附近的小鎮上的一家旅社裏。夜長夢多,她最好馬上趕過去見他,以免他變卦,可是……她看了眼手術室的方向,他還生死未卜,叫她如何能離開。但是,為了找到這個人,他付出了多麽慘重的代價啊!

又是令人崩潰的選擇。

傅清平沉吟片刻後,說:“讓胡警官去將他帶過來吧。他是重要的證人,安全起見,最好將他保護起來。”

霓喃心下一鬆,對呀,沒有比胡蝶更合適的人選了。

她立即聯係了胡蝶,末了囑咐她:“胡蝶姐,你就一個人去,誰都不要說。”

“我知道。”胡蝶頓了頓,輕聲說,“霓喃,我哥一定會沒事的,你看,峰回路轉了不是嗎?所以,好運氣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嗯。”

但願如此吧。但願真的如你所說的那樣,與我在一起後,生活中全都是好事。

她捂著臉,靜靜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醫護人員走出來念到了傅清時的名字,手術結束了。

霓喃飛快地跑到手術室門口,看著他被推出來,她閉了閉眼,揪著的一顆心重重地落了下來。

醫生的聲音很疲憊:“手術成功,隻要他醒過來,就不會有大礙。”

王韻哽咽著說:“謝謝,謝謝醫生。”

傅清平拍了拍醫生的肩膀:“辛苦了。”

胡蝶在兩天後將餘潤德帶到了醫院。

霓喃沒讓餘潤德進病房,兩人站在外麵,隔著一扇門,看見傅清時就那樣靜靜地躺在那裏,不言不語,無知無覺。

“他是因為去找你,才變成這個樣子的。”

霓喃語氣平靜,她已經冷靜下來了,至少表麵上是,她不會再像昨晚那樣崩潰到躲在廁所裏大哭了。

醫生說,隻要他醒過來就沒大礙了,可是,他並沒有如期醒過來。

頭頂懸著的那柄劍剛落下來,傷口還沒好,又狠狠地砸下來一把重錘,砸得所有人都心神俱裂。

餘潤德側過了頭。雖然他在來的路上已經聽胡蝶講過傅清時受了重傷的事,但親眼看見傅清時靜靜地躺在那裏,不知何時能醒,也許一輩子都要這樣了之後,他心裏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對不起……”他嘴唇嚅動,低聲重複著,“對不起,對不起。”

不知道他是在為眼前的事道歉,還是在為七年前的事道歉,也許都有。

霓喃冷聲說:“如果覺得抱歉的話,你就告訴世人七年前‘知遠號’事件的真相吧。”

餘潤德微垂了頭:“我之所以想見傅先生,就是想將這件事了了。七年來,我就沒有睡過一個踏實的覺,實在是……太痛苦了……”

你作下的惡,終究會化作暗夜裏的夢魘,如影隨形,讓你擺脫不得。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仍清晰地記得那個夜晚,他正用船上的通信電話與家人通話。他先是在與兒子講話,小新像以往一樣很乖地問候他好不好,又告訴他自己很勇敢,昨天去打針都沒有哭,還得到了護士阿姨獎勵的糖果。兒子奶聲奶氣的聲音讓他開懷大笑的同時心裏發軟。接著換了妻子講話,氣氛一下子就冷卻下來了,小孩子可以把因為打針沒哭而得到糖果當成值得炫耀的事,為了醫藥費而愁眉不展的父母卻厭惡極了與醫院有關的一切。妻子告訴他,兒子排到了肝源,再等一個月就可以做手術了。這是天大的好消息,可高昂的醫藥費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短短一個月內,他去哪兒弄那麽大一筆錢?

他掛掉電話,一轉身就看到謝斐正站在艙門口,他心情很差,打了聲招呼就準備離開,謝斐卻忽然問他:“是小新可以做手術了嗎?”

謝斐這個人比較隨和,與船上的工作人員都能聊上幾句,上到研究員下到他這種小廚師,所以謝斐知道小新生病的事。

他點了點頭,不想多談,他知道謝斐家境優越,可畢竟兩人隻是同事關係,感情還沒好到能開口借錢的份上。

“需要多少手術費?”

一切就是從這句話開始失控的,他當然不會天真地以為謝斐是心情好想做件善事,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有得到就要有付出的道理他懂,甚至也想過會不會是魔鬼的交易,可在那時,兒子的命比他自己的命更重要,哪怕明知底下是萬丈深淵,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往下跳。

很巧的是,謝斐計劃對打撈上來的瓷器動手的時間就是他兒子動手術的前兩天。謝斐讓他做的事情很簡單,每次下水前潛水員們都要喝一杯他做的熱巧克力,他隻要將謝斐給的藥放進熱巧克力裏麵就好了。見他害怕,謝斐告訴他,全世界每年都會發生好多起潛水事故,潛水員們被洋流一卷,連屍體都找不到,別人根本無從查起。

那天的熱巧克力確實是傅清時端給同伴的,傅清時沒有喝,因為剛懷有身孕的景色特別嗜甜,他把自己的那份也給了她。

被謝斐綁在了一條船上的還有船長孫詳和隨船醫生張正清。孫詳負責對設備做手腳,張正清最清楚每個潛水員的體質,所以摻進熱巧克力裏的會令人身體麻痹的藥物劑量是由他為他們量身調配的,以保證藥效發作的時候他們是在水下。

在謝氏盜取瓷器的整個過程中,他們三人負責的都是最簡單的事,卻是至關重要的一環,也是最殘忍的一環。九條人命,不,是十條人命……他們就這樣被朝夕相處的同伴輕易地拋擲於海底,再也無法歸家。

至於那些瓷器是怎麽被悄無聲息地運走的,後來又是怎麽逃過追查流入拍賣市場變現的,這些,餘潤德等人自然是沒有知情權的。

橫亙在霓喃心中這麽多年的事件真相,餘潤德隻用了十分鍾就講完了。這同樣是壓在他心上多年的一座大山,說完,他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從貼胸口袋裏掏出了一個布袋,裏麵裝的是一支錄音筆,他將它遞給了霓喃。

霓喃問:“這是?”

“這是當年在船上傅先生送給我兒子的錄音筆。”

有天夜晚,他聽見傅清時在甲板上播放一支錄音筆裏的錄音,裏麵有漲潮時海水的聲音,還有他聽不懂的鯨魚、海豚發出的聲音,他覺得新奇,就問傅清時錄音筆是在哪兒買的,他想買一支錄下大海的聲音給兒子聽。他的故鄉在東北林區,兒子從來沒有見過大海。哪知過兩天傅清時就拿了一支錄音筆給他,說是給小新的禮物,裏麵還錄了海鷗、海豚、鯨魚的聲音。

當年傅清時在海底僥幸逃生後,到海麵上時其實已經是昏迷狀態了,是餘潤德堅持要救他,否則,他也早已成了印度洋中的一抹冤魂。

而餘潤德會這麽做,正是因為那份善意的禮物。

善與惡,都是一念間。

“這支錄音筆裏,有謝斐跟我接洽時的全部對話。”

他知道,這支錄音筆一旦交付出去,不僅是謝斐,他自己也同樣逃不掉,可他已經不在意了。五年前,兒子因術後並發症去世後,妻子也離開了他,所謂的妻離子散不過如此。他覺得那是上天對他作惡的報應。這些年他一直躲在深山叢林裏生活,原以為過著最簡單的日子,便能將過去的那些事都忘掉,可他根本忘不了,隻要一入睡,噩夢便會像猛獸般朝他撲過來。他無數次鼓起勇氣想要自首,又無數次懦弱膽怯地放棄了。直至兩天前,他在狗叫聲中看見了謝斐,他才最終下定了決心。當年他與傅清時最後一次通話時,傅清時說過:“我這個電話號碼永遠都不會更換,我希望有一天你會主動聯係我。”

欠下的債,終要償還。

霓喃將錄音筆給了胡蝶,胡蝶將申請重審“知遠號”事件。餘潤德答應做戴罪立功的證人了,傅清平將餘潤德暫時安置在了他閑置的一處公寓裏。他沒有將餘潤德交給警方,是因為一支錄音筆隻是冰山一角,他還在收集更多的證據,想要一舉擊敗謝氏。

霓喃坐在病床邊,用棉簽讓他的嘴角沾了點水,又用熱毛巾輕輕幫他擦了擦臉。

又一個夜幕降臨,每個人都在朝前走,隻有他的時光停滯在了睡夢裏。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王韻提著保溫瓶進來了。她擰開蓋子,給霓喃倒了一碗雞湯。

“霓喃,多喝點,你看你都瘦了好多。”

“伯母,謝謝您。”

其實霓喃沒有什麽胃口,可她強迫自己多吃點,她必須打起精神來,不能讓關心她的人擔心。

王韻看見她憔悴的臉色,心疼地說:“你今晚就回家好好睡一覺,好嗎?我來陪清時。”

從內蒙古回到島城後,她隻回家取過一次日用品,之後便一直住在病房裏。

霓喃搖搖頭:“伯母,我沒關係的,真的。”她笑了下,“醫生不是讓我住院休養幾天嘛。”

隻有在病房裏,在他身邊,她才能睡著。

王韻也沒勉強霓喃,她又坐了一會,看著霓喃喝了雞湯又吃了一碗飯,她才收拾東西離開了病房。

她翻開一本詩集,給他念上麵的句子。很多年前,在她看不見的那段時光裏,他就是這樣,坐在她的身邊,為她朗讀。

如此幸福的一天。

霧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園裏幹活。

蜂鳥停在忍冬花上。

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個人並不使我難為情。

在我身上沒有痛苦。

直起腰來,我望見藍色的大海與帆影。

她輕輕地伏在他身上,呼吸著他身上令她迷戀的氣味。

你讓我往前走,不要回頭。不,清時,我不要。你讓我看見了這世界的遼闊,讓我體會到了與愛人並肩的美妙,也讓我知道了被人寵愛的滋味。

我的小哥哥,我的海豚叔叔。

我是如此確信,再也不會有人比你更愛我,再也不會有人能讓我像愛你一樣去愛他。

我會等你,不管多久,我都會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