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千五百英尺

{我會盡我所能,守護你的驕傲與尊嚴,也守護你的傷口。}

傅清時來接霓喃時,她仍舊伏在桌子上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可他剛坐到她身邊,她便感覺到了,伸手將他攔腰抱住,臉埋在他胸前,一言不發。

他摸摸她的頭:“怎麽了?”

一個小時前,她在電話裏說,清時,你可不可以來接我,我實在沒有力氣回家了。他從未聽她用這麽無精打采的語氣說過話,還以為是寧潮聲出了什麽事,幸好不是。

她仍然不說話,隻搖搖頭,顯然沒心思談。他雖然擔心,但也沒追問,隻是將她拉起來:“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霓喃也不問去哪兒,任他牽著手走,上了車,她就閉上了眼。她實在太累了,也不想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迷蒙中她聽見他說:“到了。”

她下車,走了大概一百米,就見眼前出現了一大片璀璨的燈火。

她訝異地看著他:“星光遊樂場?”

她沒想到他竟然帶她來了夜間遊樂場。

“來過這裏嗎?”

霓喃搖頭:“長這麽大我還是第一次來遊樂場。”

他吃驚:“第一次?你小時候都沒有來過遊樂場?”

“沒有。我爸太忙了,根本沒空帶我來這種地方。”

他摸摸她的頭:“有沒有覺得遺憾?”

霓喃說:“倒也沒覺得,自從跟阿婆學習了自由潛之後,我一到假期就一門心思想跟她出海。”

他們買了票後入園,這家星光遊樂場剛開不久,地理位置稍偏,又不是周末,所以這會兒園內人不多,三三兩兩的都是像他們一樣的情侶。

傅清時低頭看手中的手繪地圖,找到跳樓機所處的方位,然後拉著霓喃直奔那裏。

跳樓機前隻有工作人員,一個遊客都沒有。霓喃仰頭望了望這個九十米高的機器,又看了眼傅清時,她覺得他說得對,她對自己的男朋友真的不夠了解。她怎麽都沒想到,他竟會喜歡玩這種刺激的項目。

為他們綁好安全帶後,工作人員啟動了機器,兩人緩緩升向高處,傅清時握住了霓喃的手。兩人升得越來越高,視野也越來越開闊,整個星光遊樂場都被他們盡收眼底,這裏燈光璀璨,流光溢彩得如同夢境,更遠處是整個島城的闌珊夜色,萬家燈火。機器升到最高處後,做了片刻的停留,他對她說:“霓喃,從現在開始,把心裏所有的不痛快,都盡情地喊出來吧!”

然後,“轟隆隆”一聲,兩人的心髒像是陡然失重。開始下降了!

霓喃緊緊握住他的手,閉上眼,在疾速吹來的風中,她痛痛快快地大喊出聲:“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一刻,她仿佛進入了另一個空間,所有的紛紛擾擾都不存在了,什麽也想不起來,唯有耳畔的風聲以及身邊人掌心的溫度是真實的存在。

速度消失了,風聲止,心跳如雷。落地了。

霓喃睜開眼,大口大口喘氣,她望向傅清時,他也正側目望過來,問她:“還好嗎?”

“清時,我們再坐一次好不好?”

他笑:“當然好,想坐多少次我都陪你。”

第三次落地時,霓喃讓工作人員給她解開了安全扣,她跳下機器時腳步輕盈,胸中那團沉沉鬱結的低氣壓散了大半,世界清晰了,空氣清新了,風也輕了,就連這夜色都變得格外柔和。

他們往回走時,路過了一輛冰激淩車,有兩個小朋友正跟著媽媽在排隊,霓喃跑過去買了兩支,一支薄荷味的,一支香草味的。兩人走到一棵大樹下的長椅上坐下來吃。

“我小的時候,特別愛吃冰激淩,大冬天的也每天都吃,有一次吃太多了,拉了一晚上的肚子,鬧成了腸胃炎,被送到醫院去打點滴。我爸爸一直問我是不是吃壞了什麽東西,我不敢講,到了醫院,醫生一問我,我立即老實招供了,我爸臉都綠了。回家後,他將冰箱裏的冰激淩全部扔掉了。”

他搶過她手中還剩一半的冰激淩,咬了兩大口。

霓喃抗議:“喂!”

他眨眨眼:“會拉肚子的。”

霓喃:“……”

他不再逗她,將自己的那支遞給她,她吃了一口,嫌棄地說:“還是香草味的更好吃。”

那支冰激淩又被他搶了回去,另一隻手扣住她的腦袋,低頭吻上她的唇,迅速在她嘴裏遊走了一圈。

他放開她,在她耳邊輕笑道:“香草味。”

霓喃:“……”

忽然有音樂響起,原來是不遠處的旋轉木馬轉了起來,五顏六色的木馬在彩色燈光下美極了。

他指著那邊:“霓喃小朋友,想不想去坐?”

“不想,傅叔叔。”她將頭靠到他肩膀上,抱著他的手臂,“我更喜歡這裏。”

暗淡卻溫柔的燈光,一棵樹,一張椅,兩個人,一段靜謐的小時光,她的心變得安靜下來。

“清時,你知道我爸爸有好幾本考古筆記吧?”

“嗯,我在船上見過,他寶貝得不行。”他笑了下,“我向他借過,他不給,說那是隻給女兒看的。”

霓喃低下了頭:“今天我將它們賣了。”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問:“什麽?”

霓喃簡短地講了前因後果。

傅清時伸手將她攬入懷裏,摸摸她的臉,心疼地說:“你做得對,你父親會理解你的。”

霓喃抬頭,今夜夜空中依稀可見零散的幾顆淡淡的星星,阿婆曾說,我們失去的親人,都會化作天上的星辰,當你想念他們時,就抬頭看看夜空。

爸爸,你會理解我的,對嗎?

秦艽做好了心理準備,預想中的風暴卻並沒有降臨。她不會天真地以為是朱明豔良心發現放過了自己,聯想到霓喃消失了一整晚,她心中隱約有了猜測。

她一大早就找了過去,她有霓喃家的鑰匙,開門進屋後,發現霓喃還在睡,枕頭邊散著厚厚一疊複印紙,有幾張飄落在地了。她俯身撿起,看見上麵的內容後,她愣了下,然後心思急轉,對於那個猜測更肯定了幾分。

“小九?”霓喃睜開眼,不太確定地喊了一聲。

秦艽坐到床邊,目光灼灼地問她:“你做什麽了?”

“真的是你來了啊。”霓喃起身,從秦艽手中拿過她撿的那幾張複印紙,將它們歸入“大部隊”裏,才回答她的問題,“謝斐一直想要我爸爸的考古資料,我給他了。”

她知道隱瞞不了,索性坦白相告。

秦艽看著她,很久很久,心裏有很多話想說,想罵她,想打她,可最後,千言萬語全化作了一個擁抱,緊緊的擁抱。說什麽都顯得見外,說什麽都多餘。如果換作是她,她大概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吧。她們是彼此最重要的朋友,也是親人。

稍後,霓喃收到了一份同城特快,裏麵是一遝照片與一個U盤。謝斐的短信隨之而來,他說:霓喃,沒有下一次了,如果你跟你的朋友再敢動翔盛,我不會再念及舊情。

霓喃心裏想,這樣也好,兒時的那點過往,他救過阿婆一命的恩情,就這樣一筆勾銷吧。而往後,他們勢必會持刀相對。

霓喃將那些東西如數交給了秦艽,秦艽坐在地板上,一張一張照片看過去,全是她與周商言的。每看完一張,她就用打火機點燃一張,扔進鐵皮桶裏,熊熊烈火吞噬的,是她已逝去的那段愛情。十七歲的少女,從小漁村進入了那個有多浮華便有多複雜險惡的世界,因為耿直驕傲的性格,身邊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孤苦無依的她覺得那隻伸過來的手是那麽溫暖,更何況他還英俊、風趣、體貼,要讓她愛上他,真是太輕而易舉了。他們在一起兩年,他親手將她從一個初出茅廬的新人捧成了國內數一數二的超模。他給了她最華麗璀璨的夢,卻也是他親手將她自雲端狠狠拽下,讓她的一顆心跌得四分五裂。她從不知道,他跟妻子根本就沒有辦離婚手續,那個女人一直在國外養病,她是模特公司另一半股權的持有人,是個非常強勢的女人,這口氣她又怎麽可能咽得下去。那之後的故事發展,就像電視劇裏的狗血套路一樣,秦艽被那女人設計,被人下了藥,雖然最後被及時趕來的周商言救下了,沒有造成最可怕的後果,但還是被拍下了身體**的視頻,那女人以此為籌碼,威脅她離開周商言,退出模特圈。其實那時候周商言已經將一切壓了下來,她完全不需要懼怕那個威脅。可對秦艽來講,那個世界是因為有他才值得留戀,如今,她的愛如浮華一夢,夢醒了,心碎了。她的愛與恨都非常激烈,決定了離開便絕不回頭。今日,她一把火將過往歲月燒成了灰燼。

再見了,那些熾熱的愛,那些噬心的恨。

揮別了過去,才能看見此刻與未來。

過了兩天,傅清平來到了寧潮聲的病房,帶來了一個壞消息——翔盛出動了公司三個最厲害的律師跟他打這場官司,他們極力主張傷人是員工的私人行為,與公司無關,他們已經將薑閩開除,朱明豔顯然是放棄了這個表弟。

“雖然薑閩親口說了朱明豔吩咐過他們要這樣做。”傅清平說,“但從法律層麵上來講,如果沒有直接證據證明薑閩打人是受朱指使的話,確實很難勝訴。”

這個結果,霓喃其實已經預料到了,但傅清平也沒有白忙活,至少薑閩將付出應有的代價,而翔盛的那個倉庫也被相關部門查封了,翔盛旗下的貨輪也將被海關重點盤查。因為誠信問題與暴力醜聞,翔盛的股票在短短幾天時間裏大跌。這次事件雖然沒讓謝氏傷筋動骨,但也已元氣大傷。

霓喃送傅清平出去,向他道謝:“辛苦傅律師了。”

“不客氣。”他依舊是波瀾不驚的語氣,清冷的神色。

霓喃看了他一眼,那張臉與傅清時的有六分相像,兩人的氣質卻是截然不同的,一個溫潤柔和,一個嚴厲冷酷。她想起傅清時說過,他哥以前不是這樣的,雖然也不怎麽愛講話,常年裝酷擺一張冷臉,但臉上還是有笑容的。然而,自從景色出事後,傅清平心中最柔軟的那部分也跟著消失了。

七年前的一場事故,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傅清平想起什麽,停下腳步,說:“哦,對了,霓小姐,張正清的婦產醫院與謝氏的關係查出來了。朱明豔有個從小照顧她的保姆,關係親如母女,而保姆的女兒,正是張正清現在的妻子。婦產醫院的實際出資者,應該就是朱明豔。”

這關係可真夠曲折的。謝氏也真是費盡了心思利誘張正清,同時還監控著他,如此看來,他手中絕對掌握著當年事故的重要證據。隻是,就算知道了這些,‘知遠號’案件仍無實質性的進展。海洋事故查起來本就困難重重,茫茫公海上,沒有任何監控設備,僅有的線索就是那批消失的瓷器,以及兩個人——張正清與餘潤德。張正清與謝氏有著巨大的利益牽扯,這艘船沒有那麽容易打翻,而另一個人,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

霓喃心裏湧上深深的無力感,前路漫漫且迷霧重重,他們這些人一直靠著心中的那一絲信念在往前走,可何時能走到盡頭?就算走到了盡頭,等待他們的,會是真相大白嗎?那些長眠於深海的冤魂,能否終得告慰?

傅清平看了霓喃一眼,從她黯然的神色中他也能猜到她心中所想,也許是因為他們都在同一天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忍不住對這個女孩多說了一句:“我與胡警官這些年一直在追查謝氏,翔盛的財務很有問題,幽靈公司,做假賬,還有境外非法黑漁船……霓小姐,再等等,等時機成熟。”

霓喃點點頭,心裏生出一點暖意,這個看似冷漠的男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

“再聯係。”傅清平微微頷首,轉身。

霓喃忽然叫住他:“傅律師。”

他回頭。

霓喃輕聲說:“清時很在意你,非常非常在意你。”

傅清平眸色沉沉,看了她一眼,什麽也沒有說便轉身走了。

霓喃在心底輕歎,也不知傅律師還需要多久時間才能驅除心魔。她其實是理解他的,可又真的很希望他能夠放下心結,與傅清時修複關係。她知道傅清時有多在意這個哥哥,隻要哥哥一天不原諒他,他內心的負罪感便永遠無法消弭。

電話響了,她低頭一看,微微笑了,正想他呢,他就打來了電話。

“霓喃,今晚一起吃飯好不好,還有我媽媽。”

“啊?”

他笑:“你好像被嚇到了?”

霓喃是有一點被嚇到,跟他媽媽一起吃飯?這是……正式見家長的節奏?她還沒準備好啊!

“呃,清時,這好像有點……”

他根本不給她拒絕的機會,說:“是誰當初擲地有聲地跟我講‘要麽在一起,要麽別再招惹我’的,嗯?哦,原來你說的在一起隻是談談戀愛,根本沒有考慮過要跟我結婚啊!”

霓喃失笑:“喂,傅先生,你這是在求婚嗎?電話裏?”

他也笑:“好像是太隨便了點。”他停頓了一下,竟十分認真地問道,“那霓小姐,你喜歡什麽樣的求婚式?”

霓喃覺得自己被他帶到坑裏去了,這話要怎麽接啊?

好在傅清時也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他誘哄道:“霓喃,你不用擔心,我媽媽非常好相處,她會很喜歡你的,像我一樣。我們就在家裏吃個便飯,好嗎?”

他的聲音在電波裏溫柔得要命,她根本就沒法拒絕,也舍不得拒絕。雖然是有點突然,但她心裏又隱約有一絲雀躍與甜蜜,他要帶她見他的家人,他說要跟她結婚。

父親離去後,她一直獨自生活,多麽渴望有個家啊。

回家的路上,霓喃就開始緊張。她覺得這實在有點反常,要知道從小到大她都很少出現緊張的情況的,她忍不住給秦艽發微信,秦艽取笑她說,你這是醜媳婦見公婆的典型心理。接著又說,怕什麽,我家寶貝這麽棒,人見人愛!

走進小區,霓喃看到前方有個人正蹲在地上撿滾落滿地的橘子,她拾起自己腳邊的一個,又順手幫忙一路撿過去,走到女人身邊遞給她:“阿姨,給您。”

“謝謝啊。”女人回頭,一照麵,兩個人都愣住了。

霓喃驚訝道:“王教授?”

“哎,霓喃,是你啊。”王韻站起身,“你住這裏?”

霓喃點點頭:“是啊。”她見王韻手中提的都是些零食水果之類的,猜她應該是來走親訪友的。

王韻笑說:“真巧,我兒子也住這個小區。”她心裏忍不住想,清時知道這女孩住在這裏嗎?

霓喃見她手中東西太多了,便問:“需要幫忙嗎?”

東西確實又多又沉,王韻也就沒跟霓喃客氣:“那謝謝你了啊。”

霓喃跟著她往前走,發現她要去的地方竟然跟自己回家是同一個方向,走到單元樓下時,她忍不住在心裏感歎了句,真巧。當王韻按下電梯樓層數字時,她心裏忽然“咯噔”了一下。她還來不及細想,電梯門開了,傅清時正站在門外。

然後,她聽到她的王教授用非常開心的語氣說:“哎,兒子,你是來接媽媽的嗎?”她走出電梯,等霓喃出來後,她介紹道,“來,介紹下,這是我學生,霓喃。我兒子,傅清時。”說著她朝傅清時眨眨眼,意思是說,我沒有拆穿你認識她喲!

霓喃此刻臉上的表情,真是……一言難盡。她狠狠瞪了一眼傅清時,他為什麽從來沒有告訴過她,他母親是她們係的老師?

傅清時清咳一聲,一隻手接過霓喃手中的購物袋,另一隻手攬過她的肩膀,說:“媽媽,這就是我要介紹給你認識的女朋友。”

王韻:“……”

然後,傅清時又得到了他母親大人的一記眼刀。

這個死孩子,瞞得可真嚴實。但轉眼王韻又高興起來,心想他們能在一起,證明清時已經跨過了他自己心裏的那道坎,這真是太好了。

“你好啊,霓喃。”王韻笑眯眯地打招呼,這會兒看她的眼神自然就不一樣了,她是典型的愛屋及烏的那種母親,越看霓喃越喜歡,覺得她與自己兒子站在一起實在太登對了。

霓喃有些發愁,一下子不知該怎麽稱呼王韻。教授?伯母?雖然王韻在課堂上比較隨和,但師長畢竟是師長,忽然變成了男朋友的媽媽,還真有點不能適應。

“伯母好。”

傅清時見她微微羞赧的表情,忍不住笑。

三人一起進了屋子,王韻買了很多菜過來,霓喃幫她一起在廚房裏整理,她將葷素一一搭配好放在料理台上,安排了好幾道菜,霓喃還以為她要大展廚藝,哪知弄完之後她就揚聲喊道:“兒子,菜式都搭配好了,該你來了。”

在霓喃驚訝的目光中,她眨眨眼:“我們家家訓,女人遠庖廚。”

“真的啊?”霓喃笑,這條家訓簡直太合她心意了,要知道她做的東西簡直狗都嫌,寧潮聲時常對此表示很擔憂,老說:“你以後可怎麽辦啊?”她不以為然,說:“叫外賣唄,或者找個會做飯的老公。”

王韻拉起她的手:“我們去喝茶,我買了珍記的點心。”

霓喃陪王韻喝完一杯茶,吃了兩塊點心,隨便聊了幾句,都是王韻問,她答,然後就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她有與老師相處的經驗,卻沒有與男朋友的媽媽聊天的經驗。

“我去幫清時。”霓喃站起來,雖然她廚藝差勁,但打個下手還是可以的。

“去吧,去吧。”王韻自然看出了她的些微不自在。

他正在醃製牛腩,牛腩被切得方方正正的,擺在瓷白的盤子裏,倒上料酒、生抽,加少許澱粉,最後把切得細細的薑絲灑進去。他做著這些的時候非常認真,眼眸低垂,夕陽光照在他英俊的側臉上,那畫麵溫柔極了。

霓喃倚在料理台上看他,心裏一動,低聲道:“怎麽辦,傅先生,我要被你迷死了。”

他俯身在她身後的台子上拿番茄,取到番茄的同時他伸手將她往懷裏一帶,低頭在她唇上啄吻了下,輕聲笑:“我不介意被你迷。”

“哎——”

霓喃推開他,往廚房門口瞟了一眼,明明知道王韻根本看不見這邊,她的臉還是禁不住微微紅了。

他真是愛極了看她臉紅時的樣子,她在別的事情上很灑脫,不拘小節,偏偏在這方麵很容易害羞,那種反差感,真是特別可愛。而一想到這樣的她隻有自己能看見,他心裏就不禁湧起一種說不出的甜蜜感。

有霓喃幫忙打下手,四菜一湯很快就做好了,霓喃發現都是自己愛吃的菜。她想象著他給他媽媽報菜單時的情景,心裏一暖。

王韻確實是個很隨和很好相處的長輩,飯桌上的氛圍很輕鬆,話題忽然就聊到了學校裏的事。

王韻感慨道:“這一屆的新生可愛玩了,連專業課都敢逃,不像你們那一屆,都好乖。”

傅清時調侃母親道:“還不是因為你太溫柔,學生就看準你好說話。”

霓喃笑說:“那時候我休學了半年,複課後學得比別人更吃力,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大學,哪裏還敢貪玩。”

王韻指著傅清時:“霓喃,你知不知道,當年你考上海大,這家夥可高興了,給我打電話讓我照顧你一點。”她眨眨眼,調侃回去,“哎,兒子,你可真懂得未雨綢繆,那麽早就認準了媳婦。”

“喀喀喀……”霓喃正在喝湯,聽了這話立即就嗆住了。

傅清時一邊幫她拍背順氣,一邊無奈地看了眼自己這隨和過頭口無遮攔的媽媽。

霓喃臉頰微紅,也不知是被嗆的,還是羞窘的。

“沒事吧?喝點水。”傅清時端起水杯就要喂她,霓喃忙接過,低聲說:“我自己來。”

始作俑者坐在對麵笑眯眯地看著他們,心裏感歎,哎,咱兒子在寵老婆這方麵還真隨他爹呢!

飯後,傅清時承擔了清理工作,霓喃進去幫忙,他趕她出去,調侃道:“你未來婆婆不是說了嘛,傅家家訓,女人遠庖廚。”

霓喃笑:“請嚴格執行一輩子!”

“遵命!”

她轉身出去,走了兩步,忽然又回頭,從他身後輕輕抱住他。

“清時,謝謝你。”

謝謝你在我最絕望無助的少年時期,來到我身邊,給予我活下去的勇氣。謝謝你以“海豚叔叔”的身份,給過我那麽多的關懷與溫暖。謝謝你在我不知道的時空裏,為我做過的一切。

在她孑然一身的那些孤獨歲月裏,原來一直有個人,在以他自己的方式愛著她,情深似海,溫柔綿長。

也謝謝你,現在與我相愛。

王韻再待了一會兒,就告辭了。

“霓喃,你送送我吧。”

霓喃知道她大概是有什麽話要跟自己講,不禁又開始有點緊張了。

到了樓下,王韻拉過她的手,特別鄭重地說了句:“我要謝謝你,霓喃。”

她有點吃驚。

“清時說他打算回國工作,自從發生那件事後,他整整七年都漂在外麵。我知道,他是因為你才做了這個決定。”

他決定回國了嗎?他還沒有告訴自己。

王韻接著說:“我知道清時是個什麽樣的人,小時候他看見電視裏播放的海洋館裏海豚表演的畫麵後,很難過地跑來問我,媽媽,海豚的家不是在大海裏嗎,為什麽它被關在了一個小小的池子裏?這樣它會不開心的啊!——一個尊重生命的人,是絕對不可能殘害自己的同伴的。”

她說著這些話的時候,語氣驕傲,神色特別認真,那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絕對信任。

霓喃知道她跟自己講這些話的用意,她輕聲卻鄭重地說:“伯母,我相信他。”

王韻笑了,點點頭,告別離開。

到底年輕,寧潮聲的身體恢複得很好,醫院裏有寧爸爸照顧著,秦艽隻要沒工作也會去陪他。霓喃明顯感覺到秦艽對他的態度不同了,雖然還是像以前一樣相處,但氣氛真的不一樣了。

霓喃由衷地感到高興,兩個都是她最重要的朋友,如果能在一起,那就太好了。

阿婆是在寧潮聲住院好幾天後才得到的消息,她在電話裏將霓喃一頓臭罵,然後立即趕了過來。她帶了很多菜過來,在霓喃家裏燉好,送去醫院。

“你們這些小屁孩啊,做事不曉得注意安全的呀?總把自己搞得頭破血流幹什麽呢?不要仗著年輕氣盛,就不要命地往前衝!”阿婆一路都在訓話。

霓喃點頭如搗蒜:“是是是,以後再也不敢了!”

“也不曉得早點告訴我,我好天天給小聲送湯啊,醫院的飯菜那能有營養嗎?”

“不是怕您擔心嘛!”

阿婆瞪她:“你們還少讓我擔心哦?就小九那個職業,就是個高危行業!還有你,好端端去個國外,也能摔斷腿?現在小聲又躺到醫院來了,你們啊……”阿婆伸手戳她。

霓喃嘻嘻笑著躲開。

兩人一路絮絮叨叨地走到病房外,沒留意前麵,迎麵就被一個慌慌張張的身影撞上了,阿婆提著湯,保溫瓶差點兒被撞翻。霓喃忙伸手扶住阿婆,回頭瞪那個冒失鬼。她隻來得及看見一個側臉,那個身影一閃就消失在了拐角。但霓喃還是認出了那個人來。朱明豔?霓喃皺眉,她怎麽會在這裏,而且還這麽慌慌張張的?

她心裏一凜,加快步伐,推開病房門,見寧潮聲好好地躺在**,寧爸爸就坐在旁邊的凳子上跟他講話,她才放下心來。

朱明豔一口氣跑到地下車庫,坐進了車裏。她沒有立即發動引擎,而是失了魂一樣地坐在那裏。

如果說之前從薑閩那裏聽到“寧潮聲”這個名字時,她還抱著僥幸的心理,那剛剛她隔著病房門,看清坐在病床邊的那個男人的臉時,那一絲僥幸便被狠狠擊碎了。

那段早已被她掩埋、拋棄的過去,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撲向了她,像暗夜裏的潮水一般,洶湧著將她拖入了那段她一輩子都不想記起的歲月。

不不不,那不是我,那不是我。她趴在方向盤上,用力地甩著頭。現在的生活才是真實的,才是屬於她的人生。

她抬起臉,雙手緊握成拳,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一瞬間,她臉上的慌亂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慣常的優雅、高貴、冷酷。她看向後視鏡,在心裏對自己說,對,這才是我,朱氏船業的繼承人,翔盛集團的女主人!而二十多年前在一場海嘯裏失去記憶、容貌被毀,流落到南方小島的那個女人,是她的一場噩夢裏的人。夢醒後,一切歸位。

隻要她不說,沒有人會知道,隻要她不說。

她俯身撿起掉落在車廂裏的手機,撥給秘書,吩咐道:“把為薑閩辯護的律師撤走,就讓他好好享受牢獄之災吧!”她語氣森冷,眼神裏帶著憎恨。若不是他嚷嚷著非要見自己,她也就不會聽見“寧潮聲”這個名字。

“還有,寧……”她頓了頓,“受傷的那個男孩的賠償金,就按照對方律師要求的給。”

秘書十分吃驚,不明白她怎麽忽然又鬆口了,對方明顯是故意獅子大開口的,翔盛的律師團也表示過,可以談到三分之一。

“朱總,我們的律師有把握……”

她打斷他:“就這麽辦吧。”她說完掛掉了電話。

“潮聲,你喜歡自己的名字嗎?”

“我最喜歡了,因為是媽媽取的。”

恍恍惚惚中,她聽到了來自歲月深處的清脆的童聲。她發動引擎,“轟隆”的汽車引擎聲將那童聲掩蓋,她眸中恢複一片漠然的神色,踩下油門,轟然而去,那段前塵往事像被車輪揚起的細細的灰塵一樣,被她遠遠地、無情地拋在了身後。

霓喃一進病房,就感覺到氣氛不對勁。

寧爸爸見了她與阿婆,起身打了個招呼,便說:“我出去抽支煙。”

趁著阿婆進了洗手間洗水果,霓喃問寧潮聲:“怎麽了,跟爸爸吵架了?”

“嗯。”

“為了什麽啊?”

“我爸讓我跟他回家,不要再繼續找我媽媽了,他說她一定是死了。然後我就跟他吵了幾句。”

霓喃說:“潮聲,不要跟爸爸吵架。”

父母與子女相處的時光,在子女長大離家後,其實少之又少,還能見麵坐在一起說話,一起吃頓飯,那就要好好珍惜。

潮聲輕輕“嗯”了一聲,說:“我等一下跟他道歉。”

霓喃問他:“你真的連一張媽媽的照片也沒有?你爸爸還有沒有別的線索?”

潮聲搖搖頭:“沒有。我跟你講過的,她被我爸救起時,不僅失去了記憶,還被毀了容貌,她連鏡子都不肯照,怎麽可能會拍下照片。我唯一記得的,就是她的聲音。”

那真是難辦了,就憑他記憶中的聲音以及一隻他母親留下來的耳墜找人,實在是如大海撈針。但霓喃也知道,寧潮聲在這件事上十分固執,就跟她想要找出“知遠號”事件的真相,甚至想要從茫茫大海中找回父親的屍體一樣固執。

很多時候,我們心裏明知一件事千難萬難,卻仍然不想放棄,隻因心中那點不滅的執念。

接到張正清的電話時,霓喃正在收拾行李,她與傅清時將乘坐當晚的飛機去H島。她有點吃驚,沒想到這個人會主動聯係她,並且指定說要單獨見她。她想了想,答應了,但約見地點選在了一個人來人往的廣場。

她對張正清這個人實在沒什麽好感,也不想過多寒暄,開門見山地問道:“找我什麽事?”

她可不認為他會這麽輕而易舉地與謝氏決裂。

張正清的態度與上一次的截然不同,格外客氣:“霓小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七年前的事故真相嗎?我現在把我所知的都告訴你,請你以後別再去打擾我前妻與女兒了。”

霓喃嘲諷道:“這麽關心前妻,不怕你現任妻子生氣嗎?”

張正清臉色微沉,但忍住沒發作,說:“當年在船上,你爸爸最信任的人不是他的弟子謝斐,而是傅清時。但凡你爸爸離開船上,就會把所有事務都交給傅清時打理。他了解項目的所有程序,出事那天的水下設備是他負責檢測的,他還擁有臨時存放打撈品的倉庫的鑰匙。當時水下有十個人,為什麽偏偏就他活了下來?”

霓喃靜靜聽著,果然如自己所料,他將矛頭直指傅清時,背書一樣地將她所知的東西背了一遍。她的嘴角浮起了一抹嘲諷的淡笑,怎麽就這麽愛把人當白癡呢?

張正清看了她一眼,他知道那些表麵的東西肯定無法說服她,他繼續說道:“事發後我們在他的房間裏發現了一個空藥瓶,上麵有他的指紋。那是一種服用後會讓人的身體麻痹的藥物。那天天氣有點冷,海水溫度偏低,下水前每個潛水員都喝了一杯熱巧克力,我記得,是傅清時親自給大家端來的。霓小姐,這意味著什麽,就不用我多講了吧?” 謝斐說既然她想從你那裏打聽事實真相,那就給她一個真相,半真半假的最好。所以他所說的話裏,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事情是真的,隻是主角換了。

霓喃皺眉,這些細節,她確實是第一次聽說。

張正清說完那些話就走了。

霓喃在廣場上又坐了一會兒才打車回家,在小區門口碰見了正從出租車下來的傅清時,他手中提著兩個購物袋。

霓喃好奇:“咦,你怎麽還有時間去購物?買了什麽?”

他攬著她往裏麵走,將袋子遞給她,她扒拉了一下,裏麵是飛機枕、軟底拖鞋、眼罩,另一個袋子裏是一副靜音耳機。

他說:“我們要轉一趟機,飛行時間很長,有了這些東西,你可以舒服一點。”

難怪上午收拾行李時他問她有沒有枕頭、眼罩之類的,她每次出遠門要麽是工作出差,要麽是去海島潛水,潛水設備就已經夠重了,所以別的行李她都是盡量精簡。

她心裏最柔軟的那個地方好像輕輕地塌陷了一塊,鼻頭微微發酸,被人寵愛原來是這樣的感覺啊。

“哎哎哎,傅先生,我警告你啊,不要對女朋友這麽貼心這麽好,她會賴你一輩子的!”

他笑:“下輩子也給她賴好不好?”

“下下輩子也要賴。”

“好。”

“下下下輩子還是要賴。”

“好。”他仍舊笑著,聲音溫柔極了。

她伸手抱著他的腰,慢吞吞地往前走。天氣真好啊,這是島城最美的秋季,午後的風輕輕暖暖,陽光也是暖的,葉子從樹梢無聲地飄落,在風中輕輕打個轉,然後靜靜地親吻大地。

“清時。”

“嗯?”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

“什麽?”

她頓住腳步,抬眸望進他深邃如海的眼睛,輕輕說:“我信你。”

我愛你,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