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覺長安空

——番外之程家陽

這一段感情,耗盡了他此生所有的力氣。

楔子

她離開之後許多年,他做著同樣一個夢,夢境裏火舌妖嬈,赤紅的光線似大片大片的血,血色中混淆著濃煙,他在那片煙霧中四顧奔跑,灼熱與濃煙令他呼吸困難,他卻渾然不覺,他隻有一個念頭,找到她,找到她……不知過了多久,火光中他終於聽到熟悉的聲音,不複她往昔的冷清,帶著歇斯底裏的恨意,她說,程家陽,你明明答應了我,為什麽要反悔……我不會原諒你,永遠不會!

驚醒時,他滿頭滿臉的汗,喘息聲在寂靜的暗夜裏沉重而突兀,有冰涼**滑進眼眶,他伸手拭掉,已不知是汗抑或是淚。

這些年,他沉溺聲色犬馬,讓自己的生活熱鬧喧囂,他一遍遍催眠似地對自己說,我可以忘記她,可這如影隨形的夢境卻清清楚楚地告訴他,他從未忘記過她。

從未。

遇見傅琳琅的那個冬天,是島城有史以來最冷的春節。大年初一,程家陽如往年一樣在爺爺家拜過年後,代表程家去給住在同一個社區的傅爺爺拜年。走到五樓時,與人在轉角處迎頭撞上,那人來勢洶洶,將他手中的禮盒撞掉,驚慌中他拽住對方的手臂,才避免與禮盒一起滾下樓梯。他欲出口的譴責在看到女孩的臉時倏忽止住,她臉色慘白,額頭上鮮血直流,異常驚悚。

女孩甩掉他的手,轉身欲走,程家陽再次拉著她,指著她的額頭,“你受傷了,我帶你去包紮。”他心頭突突地跳,以為是自己把她撞傷的,新年第一天就見血,可謂十分不祥。

女孩蹙眉,不耐煩地低吼:“放手!”

他不放,堅持要送她去醫院。

正僵持間,樓梯上有腳步聲踢踏而來,程家陽認得那人,是傅家的大伯,他指著女孩怒喝:“你敢走!走了就別再回來!”

女孩側過頭,嘴角微挑,輕巧卻十分不屑地回道:“誰稀罕!”說完用力地推開程家陽,轉身離去。

後來整個下午,程家陽都在想那女孩與傅家的關係。這個答案直到晚上終於揭曉,吃晚飯的時候接到傅子宸的電話,說請他幫個忙。

他再次見到那女孩。

“我堂妹,傅琳琅。”

“我哥們,程家陽。”

傅子宸為他們介紹。

程傅兩家是世交,他卻從未見過傅琳琅,細想一下,自然就明白了她的身份。傅家大伯的私生女。

傅子宸讓他收留琳琅一陣子,她與父親鬧翻,發誓再不回去,在街上遊**到天黑,城市這麽大,卻找不到容身之所。最後她找到傅家人裏唯一令她不討厭的傅子宸,可他早被大伯下了警告,不敢收留她。而程家陽的父母這個春節都飛往美國去照顧剛生完孩子的女兒,程家沒有大人在,收留她,再合適不過。

琳琅連謝謝也不說,隻淡淡打個招呼,便跟著他回家。

路過一家藥店時,程家陽指著她額頭上依舊沒有包紮的傷口說:“傷口很深,若不好好處理,會留疤的。”

她終於抬眼看他,見他一臉擔憂,忽然笑了:“你真以為這是你撞傷的啊?別瞎操心了,就算留疤,也不會賴你的。”她搖搖頭,轉身,“走吧,死不了。”

十六年來,他從未見過對容貌這麽不在意的女孩子,而她不以為然的笑容與語調,令他心裏沒由來地生出一絲心疼。他想,大概是因為同情吧。

半夜時分,程家陽被一聲巨大的響聲吵醒,第一反應就是家裏遭遇了小偷,抄起牆角的啞鈴,走到客廳時又聽到一聲痛呼自廚房傳來,是傅琳琅的聲音,提著的一顆心放下,去推廚房的門,卻發覺被反鎖了。

“傅琳琅。”

廚房裏靜了靜,他敲門,又喊了聲:“傅琳琅?”

門被打開,琳琅捂著手指出來,他還沒發問,她反倒惡狠狠地喝道:“我說過,我不姓傅!”

她住到這裏的第一晚,程家陽喊她的時候,就被她警告過,我不姓傅。說起這個字眼,一臉的痛恨。

程家陽也沒在意,盯著她燙得通紅的手背,又看了看被掀翻的湯鍋與滿地的狼藉,明白了怎麽回事。迅速抓過她的手就往水龍頭下送,琳琅很討厭與人身體接觸,想掙脫卻到底大不過男生的力氣。程家陽沒好氣地瞪她:“我可不想被你哥念。”末了翻箱倒櫃地去找燙傷膏,可半晌也沒找到,最後隻得拿牙膏來救急。

傅琳琅一把搶過牙膏,“我自己來。”

傅子宸對他說過,琳琅個性有點倔,你多擔待點。她何止是一點點倔強,簡直十分難相處。她住在這裏五天,同他說的話卻不超過五句,每天早出晚歸,這麽冷的天,也不知道她在哪兒打發時間。

“你沒吃晚飯?”他問道。

過了許久,她擦完牙膏,才懶洋洋地“嗯”了句。

程家陽轉身進了廚房,片刻後,端出來一碗青菜雞蛋麵,品相不太好,但熱氣蒸騰裏飄出一絲香味,琳琅確實餓極了,吞了吞口水,毫不客氣地接過來便狼吞虎咽,才吃了一口又吐到垃圾桶裏,眉頭蹙起,“怎麽這麽鹹?”

“呃,很鹹嗎……”程家陽滿臉的期待變成尷尬,喃喃說:“我學著我媽的分量來放的呀……”

“你第一次煮麵?”

程家陽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母親不在家的時候,他要不去爺爺家吃,要不叫外賣,從未自己下過廚。

“要不,我再去給你煮一碗,這次一定少放鹽!”他要將碗端走,卻被琳琅截住,她埋頭,哧溜哧溜幾下,麵條去了大半。三兩下吃完後,她抬頭,抹了抹嘴角,“比我煮的好吃多了。”她將碗筷送去廚房,半途忽然轉身,微微一笑,對他說:“謝謝。”

餐廳裏隻開了一盞壁燈,光影略昏黃,映在她的臉上,她額角的傷還未徹底痊愈,疤痕醜陋,他卻覺得那個笑容,真好看。

對一個人喜歡的起始,很多時候往往緣於刹那間的心動,那感覺轉瞬即逝,卻驚心動魄。在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寂靜的冷夜,程家陽因那抹笑容,自此沉溺。

哪怕在那一刻,他對傅琳琅的一切,都十分陌生。

那碗麵條之後,他們的關係似乎有點進展,但也僅僅隻是傅琳琅出門或者回來時會同程家陽打個招呼,很多次他試圖跟她交談,卻總找不到話題來開頭。他隻以為是她清冷沉默的性格使然,可有一次晚上她回來早,進門時手機正好響了,她急匆匆跑進房間去接,那通電話整整講了近一個小時。

她出來時心情看起來很好,程家陽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坐過來,有話要說,卻一副開不了口的模樣。

程家陽將聲音關小,好笑地看著她:“怎麽了?”

琳琅低了低頭,然後終於下定決心地抬起頭,說:“你可以借我點錢嗎?”

見他一愣,她立即說:“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

程家陽說:“要多少?”

琳琅說了個數目。

“這麽多?”

“我會盡快還你的。”

程家陽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琳琅,你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琳琅咬了咬嘴唇,沉默。

在他以為她不會說的時候她又忽然開口:“我要回一趟蓮城,但我不想讓堂哥知道這件事,幫我保密好嗎?”

蓮城是琳琅從前生活的城市,與島城相鄰,一個半小時車程。關於琳琅的事,後來他問過傅子宸,簡單知道一些。十六歲之前,她與母親相依為命,從不知道父親是誰。半年前,她的母親因病去世,她怨恨了琳琅父親一輩子,卻在臨終前,不得不將她送回他身邊。

程家陽沒有再問,第二天一早便到銀行將那筆錢提給她。

他送她上了往汽車站去的公交車,望著她消失的身影,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他似乎沒有辦法拒絕她。

他對她說,到了蓮城就打個電話或者發條短信報平安,可一連好幾天,都沒有琳琅的音訊。他清楚她不在意自己,可沒想到卻連朋友都算不上。

轉眼便到了開學,報到時傅子宸問起琳琅,程家陽還得給她掩飾,接著又問傅子宸,琳琅怎麽不用上學?

傅子宸說,她不太愛念書,所以先辦理了休學。大伯在想辦法把她送出國。

接到傅琳琅的電話已是半個月之後。

深夜,他做完習題打算睡覺,手機響起來,熒幕上閃爍的名字令他心生歡喜,迅速接起,那邊卻久久沒有聲音。

“琳琅?”

“怎麽不說話?”

“傅琳琅……”

那端還是沒有聲音,卻隱約聽到細微的似是抽泣的聲音,他更著急了,取過外套穿上,出了門卻又不知道該往哪兒去找她。

良久。

那邊終於傳來傅琳琅的聲音。

“程家陽……”她果然在哭,聲音斷續,似是沒有力氣一般,“你可不可以來接我……”

深夜的高速公路上,車速已提到出租車的極限,程家陽卻依舊催促司機,快點,再快點。他從未有過這樣急迫的心情,心裏滿滿的全是擔憂,恨不得有瞬間空間轉移的魔法。

在蓮城汽車站廣場見到她的那一刻,他繃緊的神經終於放鬆,這才發覺自己滿頭滿臉滿手心都是細密的汗,他遙遙望著路燈下那團蜷縮的身影,不知怎地腳步卻忽然滯下來,慢慢深呼吸,讓自己情緒平複一些,才緩步朝她走過去。

“琳琅。”他喊她,聲音已盡量放得平靜。

她抬起頭來,昏黃路燈下,她臉上淚痕已幹,眼睛微微紅腫,頭發淩亂,嘴唇凍得泛白。一絲心疼劃過他心底,他想伸手抱她,卻怕太過唐突,伸出的手勢最終變成了攙扶,琳琅蹲得太久了,起身時頭昏目眩,一個踉蹌便撲倒在他懷裏,暈了過去。

那晚他們沒有返回島城,程家陽將琳琅送往醫院。她一天沒吃東西,導致低血糖,又吹風著了涼,無可避免地感冒發燒。

折騰了一整夜,高燒終於在天亮時慢慢退下去。

傅琳琅醒過來時,發覺程家陽趴在她的病**睡了過去,窗外陽光大盛,清晰地映照出他眼角淡淡的青黑。她再冷漠,這一刻心底也不禁湧上淡淡的內疚,可也隻是內疚。雖然程家陽從未說過,但敏感如她,自然看出來他對自己的好感。所以在最難過無措的時刻,她打電話給他,她知道,哪怕再晚再遠,他依舊不會丟下她不管。

說到底,是她自私,利用了這一份喜歡。

程家陽睜開眼,正對上琳琅打量他的目光,他下意識地去摸嘴角,以為自己睡覺流口水了。琳琅見狀,忍不住笑了:“傻啊你。”

可不是,真傻。但也隻有在自己喜歡的人麵前,才時刻注意著形象吧。

程家陽伸手摸了摸琳琅的額頭,“退燒了。”又問,“餓不餓?我去給你買點吃的。”起身打算離開,卻被琳琅拽住手臂。“程家陽。”

“嗯?”

“我有喜歡的人了。”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但程家陽卻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她在拒絕他。

他不知道該怎麽接腔,她卻再次開口,聲音苦澀:“就算他不愛我,這輩子我也不可能再喜歡上別的人。”

“所以,不要對我好。”

程家陽壓下心底的難過與被拆穿心思的尷尬,勉強扯出一抹笑,說:“說什麽呢,你是傅子宸的妹妹,照顧你,是應該的。”他轉身,“我去給你買粥。”

再回到病房時,琳琅已經離開了,床頭壓著一張紙條:我回傅家了,這段時間謝謝你。

他怔怔地握著那張紙條,第一次覺得原來喜歡一個人,並不是你付出一顆真心,對方就會接納,有時候,你的好,會變成一種負擔。

隻是他沒想到,琳琅並沒有回傅家,她留在了蓮城,在一家飯店找了份包食宿的工作。她換了手機號碼,程家陽打不通電話去問傅子宸,才得知琳琅並沒有回家。傅家大伯氣急敗壞地將傅子宸痛罵了一通。他並非真的對琳琅不聞不問,隻是傅太太容不下琳琅,琳琅也不是好相處的主,家裏三天兩頭的鬧,他心煩,所以得知她借住在程家時,也就隨她去了,隻讓傅子宸每個禮拜報告一次近況。

城市不大,可要找一個存心躲起來的人,卻如大海撈針。琳琅的父親從政,自然不會大肆宣揚地去找她,程家陽卻無所顧忌,他在島城與蓮城的報紙都刊登了尋人啟事,簡短的一句話:琳琅,你的朋友程家陽在找你,速聯。

可幾個月過去,卻無半點消息。其實他心裏清楚,她就算看到了,也不會聯係他。他這樣做,隻是給自己心裏愈加濃烈的想念找一個出口。

是的,他想念她,非常非常想念她。

再次得到傅琳琅的消息,已是盛夏,程家陽過完十七歲生日的第二天。他預想過很多個再見麵的情景,卻料不到會是在警局。趁律師去交涉的間隙,程家陽跟傅子宸一起去見琳琅。幾個月不見,她瘦了很多,長發剪得短短的,染成了火紅色,耳鼓上穿了好幾個洞,整個一不良少女形象。

這麽久未見,她也不寒暄,開門見山地對傅子宸說:“哥,你讓他把其然一起弄出去,否則,我也不出去。”

傅子宸臉色難看,聲音裏隱帶怒意:“傅琳琅,你到底有沒有腦子!就為著那樣一個人,你一而再地把自己弄進警局!他隻會毀了你!”

琳琅也炸毛了:“什麽叫那樣一個人?傅子宸,我原本以為你不一樣,可現在看來,你們傅家人都一個德行!”

“我們傅家?哈哈,既然這麽看不起這個姓,你讓警局給你爸打什麽電話!噢,有難的時候你就姓傅了?!”

眼見著戰火上升,程家陽趕緊拉住傅子宸,說:“有什麽事先把人弄出去再說。”

再怎麽生氣,也做不到真的見死不救。這次隻是普通的鬥毆事件,對方被毆打至昏迷,至今未醒。說起來挺嚴重,但傅家的律師手段了得,不過幾個小時,傅琳琅與商其然便被保釋出來。

程家陽終於見到他曾臆想過千百遍的情敵,商其然個子高挑,瘦削,帥氣不羈。一頭火紅色頭發與傅琳琅的同一色係,就連左耳鼓上的耳洞數也相同。

站在警局門口,傅琳琅毫不避諱地踮腳勾住商其然的脖子,在他唇上印上一個深吻,“等我,我會回來的。”

傅子宸臉色愈加難看,程家陽偏了偏頭。

她轉過身,走到他們身邊,似是對傅子宸說又似是自語:“真沒勁,他的條件就不能再新鮮一點?”

琳琅的父親答應保釋商其然,唯一的條件便是傅琳琅離開他。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做這樣的交易。琳琅母親去世後,她不肯回到傅家,卻為救商其然而妥協。隻是那一次,商其然被控涉嫌娛樂城的毒品交易,就算有傅家的律師做辯護,依舊被判了半年。

在傅家人眼裏,商其然是不良少年,隻會毀滅傅琳琅。可在她眼裏,他百般不好,卻依舊是她此生執著的愛人。

就好像她之於程家陽,就算她染了一頭紅發,穿那麽多個耳洞,這些都背離他的審美,就算她當著他的麵吻別的男生,她依舊是他心中放不下的執念。

琳琅又回到傅家,九月的時候,複學念高一,與程家陽傅子宸同一所學校。她將頭發染回黑色,耳鼓上閃閃發亮的耳釘也盡數摘去,穿老土的校服,安靜地上學放學。在學校裏,除了傅子宸與程家陽,她從不與其他同學來往,隻埋頭學習。期末考試時,竟拿了年級第一,她父親以為她終於收心懂事,高興地答應了她的要求:給她在學校附近租了個小公寓。

她終於從傅家搬了出來。

搬家那天,程家陽去幫忙,其實她的東西不多,除了書便是衣服,連一隻布偶娃娃都找不到。出租車離開傅家時,傅琳琅偏頭對程家陽說,早知道隻要裝乖巧就可以離開,我何苦想方設法與他鬥呢。又說,謝謝你呀,程家陽。

她是得謝謝他,這幾個月,若不是他幫她惡補,哪那麽容易拿到年級第一。

程家陽笑笑,心裏卻泛起苦澀。他很清楚她迫不及待想要脫離控製是因為什麽,很多個周末她對父親撒謊說去程家找他幫她補習功課,而實際卻偷偷跑到蓮城去見商其然。傅家對他很放心,他幫著撒謊,從未出過問題。久而久之,傅琳琅最初的那點內疚也消失殆盡。

他常常想,她明明知道自己喜歡她,卻還是毫不在意地利用了這份感情。

她真殘忍。

可他卻像個患了斯德哥爾摩症的病人,甘心受虐,隻要她還在他的生活中。沒有比這一點更為重要的了。

對傅琳琅有求必應的程家陽,唯有一次,沒有答應她。

那是聖誕節前夕,她忘記帶鑰匙,進不了門。程家陽過來給她送備用鑰匙,進門之後見她客廳裏亂糟糟的,便幫忙收拾,那張診斷書就壓在一疊報紙下麵,琳琅從廚房端著兩杯熱水出來,想要去搶已經來不及了。

程家陽舉著那張紙的手指微微顫抖,白紙黑字灼傷了他的眼,良久,他才望向她,滿臉不可置信。

傅琳琅張了張嘴,最後鎮定地在沙發上坐下,淡淡地說:“如你所見,我懷孕了。”

他耳畔“嗡”一聲巨響,在那震**中他聽到她接著說:“我要生下這個孩子。”

他終於回過神來,對她低吼:“你瘋了!”

“我沒瘋,我很清醒。”她望著他,“這些天我一直不知道怎麽開口,我要走了。既然你現在知道了,也好。”

“走?走哪去?”

“去找其然。”

“他知道了?”

琳琅搖搖頭:“暫時不。”她聲音低下去,近乎喃喃:“你說,我有了他的孩子,他應該會同我在一起了吧……”

刹那間,程家陽全明白了,她是故意的,她真蠢,認為能以孩子來抓住一個人的心。

他還想說什麽,卻被琳琅阻斷,她說:“家陽,我最後一次求你幫我保守秘密,好嗎?”

又是那種清冷淡然的語氣,她每一次求他,都是這樣天經地義的語調,吃定他一定會答應她。那瞬間,委屈、憤怒、難過、以及不知名的情緒一齊湧上心頭,他想也沒想,斷然拒絕:“不好!傅琳琅,我不會再幫你,是,我是喜歡你,可我不會再幫你。”

他知道她的固執倔強,勸說無用,他轉身,走到門口又回頭,望著她說:“明天我陪你去醫院,或者讓你爸爸知道這件事,你選一個。”

他知道她會因此恨他,可比之她會受到的傷害,一切都無所謂了。

話落,一個東西朝他砸過來,身後是傅琳琅憤怒的吼叫聲:“混蛋!你們都一樣!滾!!!”

第二天程家陽再來時,傅琳琅早已連夜離開了島城。他望著空****的屋子,忽然神經質地笑了,笑著笑著便蹲下身去,緊緊按著胸口,那裏麵像是被重物狠狠壓著,半晌都喘不過氣來。

最終,他到底還是沒有將這件事告訴傅琳琅的父親。

他閉了閉眼,認命地歎口氣,這輩子,如果有一個人是他任何時候都拒絕不了的,那便是傅琳琅,隻有傅琳琅。

他再次失去了傅琳琅的消息,但這一次,他不再期待能夠在某個時刻忽然接到她的電話,以他對她的了解,隻有在她難過無措的時候,才會想起他。

可越擔心的事,總是來得越快。

小年夜,他接到她的電話,是一個公話號碼,她的聲音無比平靜地從那端傳來,襯著窗外煙花綻放的聲音,虛虛實實好不真切:“對不起,我能找的人,也隻有你了。”

他掛掉電話,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一輛願意去蓮城的車,他在一個小旅館裏找到她,瘦得不成樣子,雙眼無神,憔悴不堪。

他站在門口望著昏暗燈光下的她,這就是他那麽喜歡的女孩,恨不得把自己的所有都給她,可她卻不稀罕,寧肯被另一個人傷得體無完膚。

他怔怔地站著,一滴淚就那麽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

不知道是為她,還是為自己。

第二天,他陪她去了醫院。

他坐在走廊上,掏出剛買的一盒煙,點燃,狠狠吸進肺裏,卻被嗆得眼淚都快流出來。

原來人生中很多第一次的滋味,都是那麽的大同小異。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抽第一支煙,都一樣。

傅琳琅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臉色煞白,他迎上去攙扶她,她忽然抱住他,將頭埋在他的胸前,肩膀聳動,無聲痛哭起來。

回到島城後,程家陽將姐姐家空置的老房子的鑰匙偷了出來,讓傅琳琅住了進去。房子臨海,獨門獨戶的三層小樓,環境幽靜,很適合調養。

手術後,傅琳琅患上了抑鬱症。很長一段時間,她蝸居在那棟房子裏,足不出戶。程家陽每天過去一趟,給她帶些吃的,陪她說會話,可大多時候,都是他說她聽,說著說著便發現她早就走了神。

她將自己的心打了一個結,那個結裏麵,隻盤旋著一個問題——

我這麽愛他,他為什麽不肯愛我?

在醫院走廊上,她抱著他無聲痛哭,哭累了,她仰著臉淚眼婆娑問他,我這麽愛他,他為什麽不肯愛我?

她的語調與神情那麽絕望,如同那一刻他的心。

是啊,我這麽愛你,你為什麽不肯愛我?

他同她一樣悲哀,永遠都得不到這個答案。

但他卻快樂這樣的日子,這小小世界裏,隻有他和她兩個人。哪怕他清楚地知道,她的心,不在這裏。

可這卑微的自欺欺人的快樂,卻也是那樣短暫。五月份,傅子宸終於開口問他,神色鄭重,他說,家陽,琳琅現在在哪裏?我知道你一定知道的。

他剛想否認,傅子宸又說,商其然出事了,他殺了人。他一定會找琳琅的,因為她背後是傅家。而琳琅那個傻丫頭,一定會想方設法地幫他……

他的話還沒說完,程家陽已跑了出去。

他找遍了三層樓,都沒有看到傅琳琅的身影,幾個月來,她終於肯出門了,可他卻沒有半點欣喜。

他喘著粗氣,頹然地坐在地上,雙手掩麵。

天漸漸黑下來,他始終坐在那,一動一動。終於,他聽到鐵門響動,他跑出去,院子裏的人被驚著,欲逃跑,卻被琳琅拽住,“其然,別怕,是自己人。”

她朝他走過來,還沒開口,程家陽憤怒地將她拉出院子,一直拖到海邊,放開她的同時,一巴掌已呼上她的臉頰,怒吼:“傅琳琅,你醒了嗎!!!”

琳琅撫著被扇得通紅的臉頰,眼中閃過諸多情緒,最後歸於平靜,她微微偏頭,說著不相幹的話:“我從小就認識他,我們都沒有爸爸,受盡了白眼與欺負,每一次,都是他擋在我身前,被人揍得滿臉青腫。他有什麽好吃的,總給我留一份。我來初潮的時候,他比我還驚慌,以為我得了重病,要死了,冰天雪地裏將我從學校一路背到醫院。媽媽去世的時候,是他陪在我身邊,對我說,琳琅,不要哭……”

傅琳琅轉過頭望著程家陽,眸光中有水汽氤氳,她說:“家陽,我知道你喜歡我,你對我所有的好我都記得,我也知道我自己很自私,壞透了。可是,家陽,隻怪我們遇見得太遲了。”

“而其然,他可以不愛我,但沒有他,我活不下去……”

“我不會連累你,我們現在就離開。”

說完,她轉身,手臂卻忽然被程家陽拽住。

“你回去吧。我沒有見過他。”他怕自己反悔,丟下這句話便匆匆轉身離去,走出好遠,聽到她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謝謝。”

他腳步一滯,嘴角泛起一抹苦澀而絕望的笑,無論他怎麽做,都隻能換來一句謝謝,而非,我愛你。

接到那個電話時,程家陽正準備睡覺,那是傅琳琅打給他的最後一通電話,也是她留在世間的最後一段話。

“程家陽,你明明答應了我,為什麽要反悔!”

“我不會原諒你!”

“永遠不會!!!”

歇斯底裏的聲音自話筒那端傳來,他宛如置身夢境,還來不及回神,便隻聽到嘟嘟嘟的忙音。他握著話筒,怔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丟掉話機往外麵跑。

當他趕到海邊房子時,入目的是一片妖豔的火光,直衝天際。而門外,警笛轟鳴,嘰嘰喳喳的圍觀鄰居被隔離在警示線外,消防車還沒到。

他置身在人群中,整個人動彈不得。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不要命地往火光裏衝,警察一不留神沒攔住他,反應過來時,程家陽的身影已隱沒在一片妖豔的赤紅中。

他大聲喊著她的名字:“琳琅,琳琅!”

可回應他的除了漫天赤紅的血色,便是嗆鼻的濃煙。

一樓火勢稍小,他跑遍了所有房間,都沒有找到她。他試圖上二樓,呼吸卻越來越困難,樓梯全是木製,火舌自上而下,愈加猛烈,他卻置若罔聞,捂著胸口衝了上去,下一刻,隻覺一陣天旋地轉,身體倒下去,整個人從樓梯上滾落。

他失去意識時殘餘的最後想法是,我要找到她,要找到她……

尾聲

機場大廳。

走出閘口,程家陽一眼便看到等候在出口的傅子宸,他朝他走過去,兩人以熟悉的擊拳方式打招呼。

“歡迎回國。”傅子宸望著他完好無損的臉,故意開玩笑說:“萬幸,跟以前一樣帥氣。”

程家陽笑笑,沒有做聲。

跟以前一樣嗎?

不,不一樣了。

半年前那場大火,傷的不僅是他全身近三分之一的皮膚,還有五髒六腑。

傅琳琅與商其然在那場火災中喪生,事故緣由是他們兩人中有人故意縱火。程家陽知道是她,她真狠心,那樣決絕,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帶著對他的誤解與恨意,永遠地駐紮在他心底,此生難消。

傅子宸說,沒想到你會回來升大學,以為你會留在美國呢。

程家陽淡淡說,異國到底比不了故鄉。

因為,異國沒有她。

可是,故鄉也再沒有她。

往後許多年,他談了一場又一場似是而非的戀愛,那些女孩子身上,總有一些細微的地方,像極了她。所以他對她們好,花盡了心思,試圖在幻象中將與她沒有過的開始一一重演,可最後他發覺,他的心底永遠有一個空洞,任何人,都無法將之填滿。

後來他偶爾翻到一句古詩: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他終於明白這些年心底那個空洞永遠也填不滿的緣由,隻是,他自嘲地想,他此生最初也是唯一的一次愛情,拚盡所有力氣去愛,將年少時最真摯的一顆心火熱奉上,卻換不來一個同心人,隻得到這永生不滅的空寂與絕望。

他終於肯承認,自傅琳琅之後,他再也不會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