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彼岸

我們究竟還要走多遠,才能抵達幸福的彼岸。

001

醫生說,幸虧長尖刀是從背後刺入,傷口雖深,但萬幸沒有刺中心髒,否則傅子宸壓根就下了不手術台。

明媚無法想象,許或對她要有多麽深刻強烈的恨意,才下得了如此狠手。當晚她逃跑後,主動去了警局自首。她是抱著同歸於盡的心態來的,沒想過全身而退,隻是沒有想到半路殺出一個傅子宸,將她所有的計劃都擊碎。

第二天一早,還在昏迷中的傅子宸從普通病房轉入了特等病房。在病房裏,明媚第一次見到了傅子宸的父親,哪怕在那樣的慌亂與惶恐中,她依舊吃了一驚,她雖然知道傅子宸家世不簡單,卻還是沒想到出現在她麵前的那張麵孔竟是在島城新聞中經常見到的。

他自從進入病房後,看都沒有看明媚一眼,隻是望著病**的傅子宸,臉色深沉,嘴唇緊抿。他身後跟著一名年輕的男人,大概是秘書助理之類,片刻後,這人將明媚叫出去詢問事件經過,明媚望著他,嘴角蠕動了半天,卻終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人也沒有為難她,轉身又進了病房。

夏春秋攬過明媚的肩膀,勸她先回去休息一下,她已經守了一個晚上,此刻神色極為疲憊,眼睛都浮腫起來了,眼眸中布滿了血絲。

明媚搖搖頭,此時此刻,她怎麽能離開,又怎麽睡得著。夏春秋無奈,隻得陪她一起。

下午的時候,傅子宸終於醒了過來,那時他父親已經離開了,留下那名秘書守著,他睜開眼第一句話便是:“明媚呢?”又讓看護他的秘書離開。

明媚站在病房外遲疑了許久,才終於鼓起勇氣推門進去。傅子宸臉色還很蒼白,說話都有點吃力,他揚揚手,示意她過去。

“你哭喪著臉幹嘛,醜死了,我這不是沒事嘛。”他不開口還好,他這一說,明媚好不容易忍住的淚又撲簌撲簌往下掉。

傅子宸倒是笑了,半認真半調侃地說:“真不容易呐,這輩子還能看到你為我掉眼淚。”

如果不是他正傷著,明媚真的很想揍他一拳,都什麽時候了,他還有心情開玩笑,她哽咽著說:“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好啦好啦,別哭了,你一哭,我這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了。”傅子宸隻得又哄她。

明媚才終於止住眼淚,在病床邊坐下來,輕輕說:“給我看一下你的傷口好嗎?”

傅子宸想也沒想一口回絕:“不要,很醜的。太影響形象了。”

明媚知道他是怕她難過,可她堅持:“就一眼。”

傅子宸拿她沒辦法,隻得掀開被子撩起衣服,從胸口到後背纏了一圈厚厚的紗布,什麽都看不到,但隱約可見的血跡依舊令明媚心顫。她緩緩伸出手,輕輕撫過那圈紗布,眼圈忍不住又紅了。昨晚那些個瞬間再次掠入她的腦海,她不知道那一刻他在想什麽,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奮不顧身為她擋下那致命的一刀。

“對不起,對不起……”她訥訥地念叨著,她欠他的,這輩子大概都還不清了。

傅子宸輕輕攬過她的肩,“如果真覺得過意不去的話,明媚,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麽?”她抬頭望著他。

他翹了翹嘴角:“醫院的東西都很難吃的,所以,我住院的這段時間,你要負責每天給我煲湯喝。”

明媚哽咽著猛點頭。

其實他住的這個病房,大批醫生護士圍著轉,生怕怠慢了他,吃的肯定也不會是食堂的大鍋飯,有專業營養師負責配餐送來,哪裏會難吃。他不過是想吃她親手做的東西,或者說,他喜歡她為他洗手作羹湯的感覺。

傅子宸醒過來之後,自然少不了要針對這次事件對他父親有所解釋,但他卻提都沒提明媚,隻淡淡地說,遭遇了持刀搶劫。

因為許或的自首,警方已經介入,到醫院來找過傅子宸,他也隻說,一切等他出院再談,許或暫時被關在了看守所。

明媚早就有心理準備,洛河遲早要來找她的,可當她提著保溫瓶打開家門,望見正抬手準備敲門的洛河時,心裏依舊忍不住“咯噔”了一聲。

兩個人站在門口沉默地對望了片刻,明媚微微閃身,讓他進來。

洛河穿著一套深色西裝,領帶打得一絲不苟,手中還拎著一隻公文包,應該是從辦公室直接過來的。才畢業一年,他已經通過了司法考試與公務員考試,入了南城區的區檢察廳,雖隻是底層,但以他的年紀及家世背景,著實已經很不容易了。明媚還是第一次見他穿正裝,這令他的氣質更加沉著成熟。一時之間隻覺得有點恍惚,從前她記憶中的那個他,是真的已經遠去了。

洛河在沙發上坐下,微微抬頭打量房間,他十幾歲時來過這裏數次,就在這個窗戶下,他曾給她改過練習本上錯誤的數學題,還用鋼筆敲她的頭,罵她真是笨死了。隔著漫漫時光煙雲,一切像是沒有變,可一切又都早已變了。

他跟她之間,再也回不去從前了。

他收回目光,眼睛不敢直視她,低低地開口:“許或的事,我可不可以拜托你,庭外和解?”

明媚心裏早就清楚他找她的目的,但當他真的說出了口,她心裏依舊忍不住陣陣發冷,她竭盡全力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冷靜:“如果現在躺在醫院裏,或者躺在太平間的那個人是我,你是不是還會這樣說?”

“明媚……”

她打斷他:“你是不是覺得,既然原諒了第一次,那麽第二次第三次,都是天經地義的對嗎?”

“明媚,”洛河緊了緊手指,艱澀地開口:“許或去找你那天,許叔在家裏燒水的時候忘記關煤氣。他有睡下午覺的習慣,當他在睡夢中醒來時,也曾竭力想要逃出去,可他從**跌在了地上,終究還是沒能爬出去……他到現在,依舊在醫院裏昏迷著,還不知道能不能醒過來……”

明媚偏了偏頭,“別說了。”

這個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一切皆有因果,種下什麽因,便要承擔什麽樣的果。哪怕這一切都是她的父親造成的,但有一句話叫做,父債子還。

沉寂的空氣中,明媚聽到自己異常艱澀的聲音:“放心吧,我不會讓她有牢獄之災的。但是洛河,你聽清楚了,從此後,我再也不欠你們什麽了。如果還有下一次,我不會放過她,”她抬眸直直望向洛河,“我也不會再原諒你。”

一切到此為止吧,愛也好,恨也好,再美好的記憶,也抵不過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與心冷。

002

明媚望了眼傅子宸,又望了眼窗外,再望了眼傅子宸,如此反複,惹得正握著勺子喝雞湯的傅子宸好笑地看著她,停下動作,微微挑眉:“我說明媚,你累不累呀?是不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又不好開口?如果是讓我不開心的話那就別說了。”

“傅師兄。”明媚咬了咬嘴唇。

“嗯?”他還是微微笑望著她。

她深吸一口氣,終究還是開口了,“你能不能,不要追究許或。”

傅子宸唇邊的笑意一點點斂去,眼神在瞬間變得淩厲,他握勺子的手指緊了緊,“是因為洛河?”

明媚低了低頭,這個動作徹底將傅子宸激怒,他的聲音冷入骨髓,“明媚,你真是有良心呐!你簡直就是在我的傷口上再捅了一刀!”

“傅師兄,我……”

“啪”的一聲巨響,隨著傅子宸揚起的手落下,原本在他手中的保溫瓶應聲落地,在地板上滾了幾圈,跌得粉碎,澄黃的雞湯灑了一地。明媚的身體下意識地抖了抖,她跑過去俯身就伸手去撿地上的碎片。

“滾!”暗沉的聲音仿佛從地獄傳來。

明媚的身體僵了僵,片刻,她又繼續埋頭去撿碎片,一不小心,尖銳的碎片刺中她的手指,鮮血立流,但她卻置若罔聞,依舊撿著碎片。

“我讓你滾你沒有聽到嗎!!!”傅子宸怒意更盛。“滾啊!”

明媚頓住,眼角有淚滑下來,她起身,倉皇而逃。

傅子宸望著她消失的背影,手一揮,將床頭櫃子上的水果花籃花瓶等等全部掃在了地上,碎裂聲與水果滾落在地的聲音,混淆著他劇烈的喘息,久久不能平息。

他起身,從櫃子底下掏出讓程家陽偷偷帶來的煙,點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狠狠地吸進肺裏。

他站在窗前,站了許久許久,望著窗外的天空從暮色四合到徹底黑透。傷口因長時間站立隱隱作痛,但那點痛,抵不過心口傳來的痛。

哪怕他為她不顧性命,卻依舊抵不過另一個男人在她心中的分量。

寂靜無聲中,敲門聲再次響起,他以為又是護士,冷冷說:“走開。”可敲門聲過後,門鎖輕響,門從外麵推開,輕巧的腳步聲漸漸靠近,他再次冷聲開口:“走。”那人卻置若罔聞,他火大地回頭:“我讓你走開你沒聽到……”話語卻忽地頓住,病房裏沒有開燈,隻有零星的燈光從他站著的那扇窗外照進來。隱隱綽綽中,明媚正慢慢靠近他,手中提著一個新的保溫瓶,她一直走到他麵前,微微仰頭,平靜而輕柔地開口:“家裏還剩下一些雞湯,我重新熱過了。”她望見他手指中燃燒著的半截煙蒂,蹙眉,“你傷口還沒好,怎麽可以抽……”她剩下的話全部淹沒在他的胸前,他右手緊緊箍住她,下巴抵著她的頭,閉了閉眼,長歎一口氣,“明媚,我到底該拿你怎麽辦?”

輕似呢喃的一句話,重重地砸在明媚耳中心中,她隻覺鼻頭發酸,雙手忍不住輕輕環住他的腰,悶悶的聲音從他胸前傳來:“對不起,我這麽做,是有原因的。”

她從他懷裏退開,斂了斂神,像是講一個故事,將父親的事,洛河以及許或父親的事情,一點一滴都講給傅子宸聽。

空氣中長久寂靜無聲。

明媚輕輕開口:“我爸爸欠他們的,是一條命兩條腿,以及轟然倒塌的生活,不管輕重對等與否,我現在都還給他們了,我也隻能做到這個程度。我不喜歡欠人,背著債生活,真的很累很累。”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傅子宸偏頭望了望窗外,再回頭時,他靜靜地開口:“我答應你,這件事,我不會追究。”

“謝謝你。”明媚知道,以他的性子,吃了這麽大的虧,該有多麽艱難,才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除了一句真心誠意的謝謝,她真的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過了幾天,傅子宸終於出院了,之後去了警察局將這個案子撤銷了,許或在裏麵關了十多天,終究還是被無罪釋放了。

在警局外傅子宸將許或攔住,冷聲警告:“如果你再敢對明媚做任何事,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明媚這段時間都在醫院裏進進出出地照顧傅子宸,所以一直住在家裏,這下終於可以回到宿舍了。夏春秋一個人住在空****的宿舍裏既孤單又無聊,早就怨聲載道了,見明媚回來了,又是一個勁兒地逼問她跟傅子宸的關係到底有沒有趁著這大好機會更進一步。

明媚瞧著她一副八卦的模樣,真是哭笑不得。

“喂,如果到現在你還沒點感覺,那真就有點沒良心了啊。人家為了你都差點小命嗚呼了,你這女人心是鐵打的還是冰打的呀,咋就這麽冷呢。”經此一事,夏春秋對傅子宸的好感度簡直呈直線刷刷刷地上升。

“想知道?真想知道?”

“廢話!”

明媚眨眨眼,將她往門外推:“快去上班啦,再不去可就要遲到了!晚上帶好吃的回來,我就告訴你。”

“死女人!”夏春秋嬉笑著捏了捏明媚的臉頰,“你給我等著,晚上回來繼續逼供!”

可明媚卻再也沒有等回她。

災難總是來得那麽突然,令人防不及防,便轟然將你擊潰。

明媚接到警局打來的電話時,是晚上九點,她正在宿舍裏洗衣服,她見夏春秋換下的運動服還擱在浴室裏,便隨手丟到桶子裏打算一起洗。剛用洗衣粉泡好,宿舍裏的座機鈴聲尖銳地叫起來,她擦幹手跑過去接起,那邊短短幾句話,便令她如墜深淵。

夏春秋出事了。

她一邊狂奔著往學校外麵跑,一邊給艾米莉打電話,可一直打不通。她掛掉電話,攔了輛車,直奔醫院。

她像是又有了當年在警局的停屍房裏看到明月冰冷身體時的那個感覺,上天如此殘忍,這樣殘酷的慘痛讓她再次經曆。

淒冷陰沉的太平間裏,夏春秋就靜靜地躺在那裏,臉色沉靜,像是睡著了一樣,可她永遠都醒不過來了。她多麽殘忍,連一句告別都欠奉,連讓她見她最後一麵的機會都不給她。

明媚一直咬著牙,扶牆站著,沒哭,也沒讓自己的身體發抖,就隻是那麽霎也不霎地望著她,像是要望到天長地久似的。她想啊,這個地方真冷呀,夏春秋那麽怕冷,她怎麽還躺在這裏呢?她想啊,我得把她快點拖走才好,這裏真是太陰冷了,她會生病的。

不知過了多久,她就那麽望著她。直至負責此案的警察將她叫了出去,讓她聯係學校,接洽相關事宜。

警察說完後,站起來拍了拍明媚的肩膀:“節哀順變。你的朋友很了不起,她是為救人而死,她的見義勇為令人敬佩!”

事情發生的那麽突然,夏春秋從俱樂部下班後,去往公交車站的路上,在一個小巷子口遇見有人正搶劫一個女人的包,那個女人一邊追一邊大聲呼救,夏春秋想也沒想,也追了過去。她們兩個都跑得很快,窮追不舍,很快在巷子裏將那人攔住,試圖搶回包包,可在混亂的搶奪中,那個人掏出刀子,夏春秋躲閃不及……

那一刀,狠狠刺進她的胸口,正中要害,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她睡過去,再沒醒來。

明媚隻想笑,見義勇為的殊榮?她不需要,夏春秋也不需要,她隻要夏春秋回來,她答應了給她買好吃的回來,她還欠她一個答案。

003

夏春秋的葬禮在五天後舉行,就在學校的禮堂裏,海大建校百年來,大概還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這一切,要歸於那個丟包的女人,她是島城電視台新聞頻道的一個女主持。她的大肆宣揚以及警察的介入,將夏春秋捧成了一個見義勇為的女英雄,順帶也將她身後的海大的良好教育也狠狠地讚揚了一番。原本是那麽悲傷的一件事,硬是被官方弄得像是一場盛大的作秀儀式。

那一天,海大幾乎有一半的學生都跑到葬禮上去獻花,夏春秋的父母傷心欲絕,卻還要強忍著情緒接受一波又一波毫不相幹的人的致意與安慰。

明媚與艾米莉並排站在禮堂的最後麵,靜靜地望著夏春秋的遺像,流不出眼淚,也說不出一句話。她想起她說過的那句話,生命真脆弱,說沒就沒了。她不知道,夏春秋有沒有見到記憶中始終忘不了的那個男生。他們都是那麽善良的人,但願他們能在天堂相逢。

後來等一切都平靜下來,禮堂裏隻有夏春秋的父母以及夏冬眠,明媚跟艾米莉才走向前去。明媚抱著夏媽媽,想開口,卻還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是將腦袋深深埋在夏媽媽的肩胛深處,感受她身體的顫抖以及頭頂處傳來的哽咽聲。那聲音,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進她的心髒深處。

艾米莉一直走到夏春秋的遺像前,彎腰鞠了三個躬,然後從包裏掏出兩瓶找了好多地方才買到的東北米酒。打開,將一瓶全部灑在地上,舉起另一瓶,“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幹了,你隨意。”仰頭,一瓶酒咕咕地全部倒入喉嚨裏。

走出禮堂,明媚抬頭望向天空,六月的晴天,太陽明媚到刺目,她隻覺陣陣昏眩,差一點就栽倒在地。

放下視線,抬眼便望見不遠處靜靜站立的一個身影,是顧簡寧。他也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就那麽傻傻地望著禮堂的方向,他沒有勇氣邁入禮堂,他沒有勇氣去送她最後一程。也許隻是,他拒絕相信她的突然離去。

明媚跟艾米莉靜靜走過去,在他身邊站定。

三個人都沒有說話,空氣中寂靜無聲。

過了許久,顧簡寧的聲音輕輕響起,“她怎麽可以這樣,她說話不算話,她承諾過我的,隻要我考上海大,便會考慮給我一個機會的。可她怎麽能這樣,我還沒進考場,她卻……她怎麽可以這樣……”

明媚想說什麽,卻終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同艾米莉走開了。

她知道,顧簡寧的生命中,永遠都將會有夏春秋的一個位置,就如同她們倆一樣,這輩子都難以忘懷。

那天晚上,艾米莉拉著明媚沿著海岸線一直走一直走,從華燈初上一直到深夜,最後她們坐在一座木棧橋上喝酒。夜色寂靜,頭頂一彎鐮刀般的月牙,靜靜俯視著這蒼茫人間,一望無際的暗沉海麵上,潮起潮落的聲音跌跌****。

冰涼的**滑入喉嚨,酒入愁腸愁更愁,明媚一罐接著一罐喝,今晚她隻想醉過去,入得夢中沉沉一覺,天光大亮時,是不是一切都照常如初。夏春秋會站在床邊叉著腰喊她們起來跑步。她長臂一伸,一手攬一個,像個左擁右抱的地主爺般拉風地擁著她們去食堂吃飯。她學人家小女生態撒嬌著說,明媚,你幫我把那件運動服順便洗洗嘛。她喝著酒豪氣幹雲地大手一揮,等以後姐姐的健身廳開張了,每人送你們一張無限期SVIP卡,想跳操就跳操想學跆拳道就學跆拳道,任君選擇。

可不管她醉過去醒過來多少次,這世間再也沒有夏春秋。

醉意熏然的時候,明媚似乎聽到艾米莉靠在她的肩頭沉沉地問:“明媚,你說我們活得這麽累,到底有什麽意思?”

她也不知道,她無法回答她。

她們一直在海邊待到了天亮。

回宿舍睡覺的時候,明媚迷迷糊糊中,感覺對麵的**有人翻身的輕微響動,她仿佛聽到夏春秋在跟她說話。她大汗淋漓地醒過來,望著對麵空****的床鋪,她捂著被子,放聲痛哭起來。

當天下午,她從宿舍搬回了家。

這間房子裏,曾有那樣多的美好回憶,到如今,卻隻剩下空****的一室冷清,那麽冷,那麽孤寂。

搬東西時,傅子宸開車來接她,他們兩個人一起,上上下下走了很多趟,才搬完。最後一趟,明媚抱著一個小紙箱,裏麵全是細細碎碎的小零碎,一隻相框擺在最上麵,照片裏,夏春秋站在中間,左邊是她,右邊是艾米莉,夏春秋張開手臂,擁著她們兩個,場景是學校的籃球場,傍晚的夕陽像火似的鋪滿天空,那天夏春秋贏了一場比賽,臉上的笑容恣意張揚,她跟艾米莉也是,嘴角咧得大大的,那樣開心,那樣忘懷。

那是她們三個唯一的一張合影,那是她們最好的青春。

明媚站在空****的宿舍裏,眼淚“啪嗒”一聲,沉沉地落在了相框上,心裏尖銳地疼。

傅子宸騰出一隻手臂,幫她拭去眼角的淚,然後將她擁進懷裏。

她將臉深深埋進他胸前,像是要吸取他身上的溫暖,她的眼淚,在黑暗與靜默中,洶湧而下。

過了兩天,明媚去火車站送夏春秋的父母以及弟弟,夏媽媽抱著夏春秋的骨灰罐,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十歲。

明媚跟她擁別,附在她耳邊輕聲說:“夏媽媽,過年的時候我去看你,以後,你就把我當做你的女兒吧。”

夏媽媽的眼淚忍不住又流了下來,她摸著明媚的頭,哽咽地說:“謝謝你,好孩子。”

再沒有比白發人送黑發人更令人心痛的了。

明媚望著緩緩駛走的火車,她不知道人活在世上,到底需要經曆多少次的告別,多少次的悲傷難過,多少次的失望與絕望,曆經多少磨難,到底要走多遠,才能抵達幸福的彼岸。

二十天後,她考完期末考的最後一科,在教室外麵接到艾米莉從機場打來的電話,她說:“寶貝兒,我走了,保重!”

她用一句話,就同她告了別,從此山長水闊,大洋彼岸,隔海相望。

她終究還是在二十一歲這一年,將自己嫁了出去,隻是,那個人,卻不是她最愛的人。甚至連一場婚禮都沒有,在她離開的前三天,公證結婚。她們十幾歲的時候,曾一起幻想過彼此的婚禮,明媚想要傳統的中式婚禮,穿秀美的紅色旗袍,據說蘇州的旗袍做得很好,就去那裏定製。艾米莉擺擺手,“我啊,肯定是要浪漫的西式婚禮的,露天大花園,綠草成茵,藍天白雲,粉紫玫瑰花鋪成的圓形拱門,藍色的氣球迎風飄揚,啊,如果能在海灘邊那就更完美啦哈哈!”

那些幻想,真像一場美夢。

明媚曾同夏春秋一起見過那個男人一次,一起喝了杯咖啡,他是加拿大人,與艾米莉公司有業務來往,三十五歲,有過一次短暫婚史,沒有兒女。對她一見鍾情,窮追不舍。

明媚在得知她忽然結婚的消息時,震驚得久久不能言語,回過神來時問她:“你幸福嗎?”

艾米莉淡淡一笑:“幸福是個太複雜也太沉重的詞,他對我很好,對我來說,已經足夠。”

當你不能與最愛的那個人相守,那麽換做其他任何一個人,已經沒什麽區別。而她人生中唯一一次最真的愛與最真的心,已經死在了二十歲的冬天,再也沒有了。

明媚握著手機,站在七月的烈日下,隻覺渾身發冷。

她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都離她遠去了。

004

暑假的時候,應宋引章的邀請,明媚依舊去了海洋地質研究所兼職。這次是做他的助理,工作性質其實跟去年並沒太大區別,依舊是收發文件、整理資料、登記數據等,但接觸的東西更深更全麵了。

研究所新成立了一個海底石油及天然氣特別研發開采小組,宋引章是負責人,那兩個月忙得不可開交,作為助理,明媚自然跟他站在同一戰線,每天最早去,最晚離開。有時候還要出海,一去就好多天。在海島上露宿,女孩子總有諸多不便,又是夏天,蚊蟲多,擦了防蟲藥也沒什麽用,那麽炎熱的天,隻得成天穿著長衣長褲,汗液捂在裏麵,悶熱粘稠,十分難受。但明媚對這樣的生活很滿意,因為隻有忙碌與疲憊,才能令她片刻忘記那些難過的事情。

傅子宸約她吃飯,她十回能去一回就已經很不錯了。弄得傅子宸很鬱悶,抱怨她怎麽忙得跟國務院總理似的。有時候傅子宸到研究所接她下班,總是要等上很久,明媚從來就沒在正常下班時間離開過,拖著一身疲憊上了車,傅子宸還沒跟她講幾句話,發覺她竟然歪著頭睡著了,真是令他又生氣又心疼。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一天明媚正拿著一些資料在宋引章的辦公室給他匯報,門忽然被人強勢推開,走進來的女人氣勢洶洶,臉色十分難看,宋引章愣了下,讓明媚先出去。

她剛掩上門,便聽到裏麵傳來那個女人的怒吼聲,明媚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微微回頭去望,腳步也放得很慢。這時有個女同事走過來,撞了撞她的手臂,低聲說:“宋教授的妻子,嗓門真大是不是。”她皺了皺眉,微微鄙夷的語氣:“現在是上班時間,也不知道避嫌。宋教授那樣沉著的人,怎麽會找了個這樣的女人。”

明媚走到走廊上,倚著欄杆靜靜地站了很久,剛剛在房間時,雖然隻有一眼,但還是看清了那個女人的麵容。大概是因為太過憤怒,整張臉都微微變形了,妝化得很厚很濃,擦肩而過時甚至聞得到她身上嗆鼻的脂粉味。從房間裏傳出來的怒吼聲,明媚隱約聽明白了一些。

她歎口氣,掏出手機給南歌打電話。

“南歌姐,你最近還好嗎?晚上有沒有時間一起吃飯?”

南歌正在從下麵縣城采訪回來的車上,正好下午也沒什麽事,兩個人便約了到她家裏見麵。

晚餐就在南歌家裏做,明媚從來不知道她竟然還會做飯,更驚訝的是她廚房裏餐具佐料一切齊全,冰箱裏也堆滿了各種食材。

南歌靠在廚房門口淡淡笑說:“他不喜歡在外麵吃,所以每次我們見麵都在家裏做飯。”

明媚覺得心酸,真正的原因大概並非不喜歡在外麵吃吧。南歌的愛情,隻存在暗處,見不得光。

飯後兩個人坐在露台上喝茶,夜空中星星點點,暑氣已漸漸褪去,清涼海風徐徐吹來,夜色寂靜,連說話的聲音都似呢喃。

“你們,最近還好嗎?”明媚終於還是問了。

“老樣子,沒什麽好,也沒什麽不好。”南歌望向遠處,“明媚,有時候我覺得真的很累,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可她還是放不下。

明媚離開的時候,終究還是不忍將白天在研究所裏的所見所聞告訴她。當愛漸漸纏繞成一種執念,明知將來會有怎樣的結局,卻依舊無能為力。

南歌,但願命運不會對你太過殘忍。

新學期,明媚回學校報到完,她去了以前住的宿舍,608已經有新的學生入住。她站在斜對麵望著進進出出的女孩子,她們臉上的笑容,彼此間的嬉鬧,跟從前的她們,真像。

那一刻,她非常非常想念艾米莉,非常非常想念夏春秋,甚至還有點想念林妙。艾米莉暑假有打過幾次電話給她,通話時間不長,彼此問候。她說她找了一份新工作,正在慢慢適應中,吃不慣西餐,很想念媽媽做的菜。噢還有,她在學開車,準備考駕照。至於林妙,在夏春秋的葬禮上見過後,再也沒有碰過麵,學校不大,但偶遇一個人,也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大四上學期的課不多,隻有幾門主專業,大部分同學準備考研,也有很多人開始找地方實習,明媚的成績向來很好,係裏保研的名額下來了,她毫無疑問地占了一個,而且還是公費研究生。

章魚聽到消息後,非要請她吃飯祝賀,明媚覺得他這個人真是熱愛反其道,按道理說應該她請才是,但吃的是他家的海鮮館,她也就沒堅持了。

那晚吃飯的時候,章魚搬了一箱啤酒放在旁邊,明媚一下子就愣住了,他可是從來都不喝酒的呀,以前艾米莉還笑話他來著,說,“臭章魚,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啊?竟然連酒都不喝!”明媚那時忍不住幫他,說,“煙酒不沾,這是新時代好男人典範呀!”

沒想到現在他喝起酒來半點也不含糊,直接拿著瓶子吹,見明媚望著他,他笑了笑,說:“以前她笑話我不會喝酒,我哪裏是不會喝,我隻是不想喝,她那個酒量,要真陪著她盡興,那就沒完沒了了。我就想啊,如果我也喝醉了,那她醉了的時候誰來照顧她。”

明媚抓過一瓶酒,仰著頭咕咕地灌,她怕自己一時忍不住,忽然就掉眼淚。她心裏很遺憾也很難過,為艾米莉,也為章魚。如果艾米莉跟章魚在一起,她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吧?可是年少時我們對愛情,總覺得沒有比心動來得更重要的了。那個人對你再好,你不心動,一切都是枉然。

過了幾天,明媚接到宋引章的電話,讓她過去研究所一趟,原本她以為是不是自己暑假處理的工作出了什麽紕漏,沒想到宋引章一開口便問她願不願意繼續跟他一起工作。

“我過幾天帶隊去南海,很難得的實地勘測,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宋引章說,“還是做我的助理,除了以前的工作,還要負責後勤。”

明媚豈止有興趣,簡直是非常有興趣,但是,“我學校的課怎麽辦?”

“這算作實習,我可以幫你向學校申請免修。”

那還有什麽可猶豫的。

“我去我去。”

宋引章微微一笑:“事先說好啊,那邊環境可不比在研究所,島嶼上物資奇缺,尤其是淡水資源。食宿條件也很艱辛,你一個女孩子,沒有問題嗎?”

“我不怕吃苦。”明媚趕緊表決心。

“那好,你準備準備,過幾天隨隊出發。”

五天後的清晨,明媚趕到研究所集合,一隊人馬十來個,還真隻有她一個女孩子。人不多,但卻用了兩輛大車,裝的都是設備儀器什麽的。此行目的地是南沙群島的曾母盆地,前段時間研究所勘測出那邊的好幾個島嶼不同程度的隆起,懷疑是海底石油或天然氣移動的效果,所以向相關部門申請了現場勘測。

專機起飛前,忽然有人低聲說了句:“市領導來了。”

幾個穿著正裝的人走過來,先是跟宋引章握手,說了些鼓勵的話,又跟在場的工作人員一一握手,明媚抬頭瞟見其中有個身影很熟悉,正是傅子宸的父親,正想著,他已經走了過來,跟明媚握手的時候他似是望了她一眼,又似乎沒有。很快,就從她身邊走過去了。

過了一會,明媚接到傅子宸的電話,他囑咐她好好照顧自己,掛電話時,明媚忽然說:“我剛剛見到了你爸爸。”

傅子宸輕輕笑了一聲:“那有沒有打個招呼啊。”

明媚沒好氣:“那麽正式的場合,我一個小助理,哪有資格呀。”

掛掉電話,關機,飛機緩緩滑過軌道,直入雲霄。

這一程很漫長,抵達目的地的島嶼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一行人下了飛機,在島上簡單吃過晚餐,又坐上了汽車,車子在夜色中一直往南馳行,車窗外的公路極靜,夜空中有星辰閃爍。明媚有點疲憊,靠在車窗上沉沉地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有人碰她的肩膀:“到了。”

終於到了,這片中國最南邊最大的海域。明媚站在夜空下,忍不住深深呼吸。呼吸中盡是海水鹹濕的淡淡腥味,放眼望去,海平麵一望無際,蔚為遼闊,海浪與潮水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中清晰可聞。

那一刻,明媚隻覺得,在深沉的大海麵前,人真的很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