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流光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彩虹般絢爛的人,其他人都成了浮雲。

001

洛河的詫異在明媚意料之中,她接過他本應該遞過來卻僵在空中的酒單,沒事人一樣望了他一眼,然後低頭點了一打嘉士伯,又給不勝酒力的林妙點了杯蘇打水以及一個大份果盤,然後將單子遞給傅子宸,微微靠近他耳邊提高聲音說:“傅師兄,我不知道你們習慣喝哪種酒,你們自己點吧,下手別太狠呀,我可是窮人。”酒單上一瓶洋酒的價格貴得令她咂舌,雖說請客是賓主盡歡,但打腫臉充胖子的事她可是不幹的。

“就喝啤酒吧。”傅子宸將酒單還給洛河,深深地望了眼他。他記憶力一向好,一眼就認出洛河來。他又不動聲色地望了眼身邊的明媚,難怪她堅持要坐吧台,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傅子宸喝了口送上來的啤酒,隻覺得入口處絲絲都是苦澀。

洛河給林妙送上蘇打水後,便走到另一邊去給客人調酒去了,玻璃瓶在他手中像是魔術師的道具,跟著音樂的節奏搖來晃去一翻,一杯色澤絢麗的雞尾酒便從他手中誕生了,他將杯子推到那人麵前,微微一笑,他的神情比那杯酒更令人迷醉。令明媚一時看得怔怔,酒瓶停在嘴邊良久。

他什麽時候學的一手這樣漂亮的好本事,是因為這些年生活艱辛用以傍身的嗎?他這些年究竟是在哪裏,怎麽生活的?她一直知道他很聰明,想學的東西很快就能學會,並且忍耐力一流。她想起他十二歲那年的暑假,他舅媽忽然從玩具廠下崗,然後從廠裏承包出一大批的毛絨玩具拿回家裏縫訂,可她自己卻另外找了一份臨時工,將縫訂工作交給洛河。在那之前連針線都沒見過的男孩子,愣是縫了整整兩個月的小兔子小豬小狗,給它們裝上眼珠與耳朵,從最先的磕磕碰碰到最後縫訂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

那兩個月,明媚每天中午趁外婆午休的時間,偷偷溜到他那裏,蹲在他麵前,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手指翻飛,卻什麽忙也幫不上。隻能時不時問他渴不渴熱不熱累不累,然後幫他倒杯水,用小扇子不停給他扇風。那個時候她就想,真是不公平,他的表哥每天去補習班還有一筆可觀的零花錢買冰激淩,他卻隻能窩在舊風扇下像個小媳婦似地不停勞作一不小心就把手指紮出血來。但洛河卻什麽都沒有說,還會反過來安慰看見他流血了快要哭的她。

想起這些久遠的往事,明媚心裏忍不住微微泛起一絲酸楚。

艾米莉跟夏春秋還有程家陽已經興致勃勃地在玩色子,艾米莉靠著程家陽坐,她跟他講話的時候,臉貼著臉,不知道多曖昧。林妙咬著吸管百無聊賴地玩手機,時不時瞪艾米莉一眼,一副受不了的模樣。傅子宸抓著酒瓶有一下沒一下地喝著,眉毛輕蹙,不知道在想什麽。

明媚斂了斂神,側身對傅子宸說:“師兄,跟我們一起玩是不是特無聊?”

“沒有。”傅子宸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開口:“隻是你好像一整晚都心不在焉似的,明媚,發生什麽事了嗎?”

明媚很不好意思地搖搖頭:“沒有,我隻是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一點事。師兄,我敬你,”她拿起酒瓶,輕輕碰了碰傅子宸的,“謝謝你上次照顧我。”

“沒什麽。我該謝謝你才是,筱筱終於有一個能長久的老師了,她最近都開朗了許多,以後也要你多費心了。”傅子宸由衷道謝。

“嗯,我會的。”明媚點頭,提到傅筱,她嘴邊忍不住**開一抹笑。開學後,她依舊在做這份兼職,除了周末,沒有課的下午她也會過去,已經開始教她簡單的英文、成語以及數學等,偶爾還會給她講講海洋地理知識。傅筱其實是個很聰明的小女孩,一旦將信任交給你,便會毫無保留,總有問不完的問題,雖然有時候依舊會陷入低迷的情緒,將自己獨自關在房間裏鬧別扭,但比之以前的情況,真是好了許多。

一打啤酒很快就見了光,艾米莉他們玩起遊戲來,喝得特猛,明媚又叫了一打,這次卻被傅子宸搶先付了錢,“你那點獎學金有多少,留著吧。”見他堅持,明媚也就沒跟他搶。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十二點半,雖然宿舍樓周末沒有門禁,但明媚見林妙無聊得都快要睡著了,跑過去跟玩得正興奮的艾米莉說:“差不多撤了吧?”

艾米莉苦著臉剛想說再玩會,眼光卻忽然瞥見一個身影擠到吧台邊跟洛河打招呼,她伸手撞了撞明媚,明媚偏頭便對上許或正朝她望過來的目光。許或先是訝異,而後嘴角牽扯出一抹嘲弄,眼神凜冽而警惕,像是盯著一個敵人。

明媚愣了愣,然後徑直朝他們走過去,將身體倚靠在吧台上,直直望著洛河的眼睛,微微一笑,以正常的音量開口說道:“洛河,我先走了,再見。”音樂聲很吵,但她知道他一定聽得見。

洛河手中正拿著一個玻璃杯在擦拭,他動作沒有停,目光卻靜靜地望了眼她。他知道這一整個晚上,她的眼神都在他身上打轉,哪怕什麽都沒做,隻是坐在那裏看著他,她依舊有本事攪亂他的心思。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來工作,卻總是不能徹底集中精力。

他低估了她,他應該早就明白的,她沒有那麽容易便放棄。

明媚也不介意他的不回應,轉身招呼艾米莉他們撤,手臂卻忽然被許或一把拉住,強迫她麵對著她。

“許或!”沉默一晚上的洛河終於開口。

許或沒理他,對著明媚劈頭就是一句尖刻的諷刺:“你還真是不要臉呢,勾引男人無所不用其極呀,都跑到這裏來了。”

艾米莉與夏春秋已經走到明媚身邊,正準備將許或拉開,明媚已經自己甩掉了她的手,挑了挑眉,半點不客氣地諷刺回去:“這關你什麽事?他又不是你男人!”她其實並不確定洛河與許或的關係,但她憑直覺以為他們並不是男女朋友,或者說,她不願意相信。

許或臉色微微一變,這句話像是戳中了她的痛處,她臉色更沉了,幾乎咬牙切齒:“他是我喜歡了整整四年的男人!”她的聲音混在忽然切換的搖滾樂裏,被切割得支離破碎,但明媚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明媚深深呼吸一口氣,望著許或有片刻的沉默,原來他離開她生命的這四年,有了另外一個女生的駐入。然後她微微笑了,傾身靠近許或的耳邊,“四年又怎樣,我認識他整整十一年。”說罷,不再看她,徑直穿過擁擠的人群,走出了酒吧。

出了門,程家陽好奇地問:“剛剛是怎麽回事,我到現在都還沒弄清楚狀況呢。”他撞了撞一直沉默的傅子宸,“你看明白了嗎?”

艾米莉快言快語:“簡而言之呢,就是兩女爭一男。靠,寶貝兒你剛才表現得真是太棒了,以往沒白教你。對嘛,輸人不輸陣!”

夏春秋點了點頭,大為讚賞。

林妙迷迷糊糊的,低呼一聲:“你們,真是太混亂了。唉,下次千萬別喊我來酒吧啊。”

明媚緊了緊衣服,沒出聲。一行人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一點多,大家都有點累了,洗漱完倒頭就睡了過去,隻有明媚,躲在被子裏失眠了。

第二天下午,她去了島大,在法律係的教學樓外麵等上完課的洛河出來,她徑直走上去,幹脆利落地開口:“我不知道這四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使得我們變成了這樣,但是洛河,既然你不想與我相認,沒關係,我不勉強。”她伸出手,“我們重新認識一下,我叫明媚,十九歲,海大海洋地質係大一,愛好是潛水與偵探小說。”

洛河抱著書本,幾乎可以用震驚來形容他此刻的表情,他望著她微微笑著的臉龐與坦然自若伸在空中的手指,他隻覺得太陽穴隱隱發麻,那種微麻感直抵心髒。

那之後,明媚便隔山差五地跑到島大去找洛河,她早就摸清了他的課表與作息,見到他,微微笑著說一句“嗨”,完全無視他難看的臉,甚至還跟在他身後去食堂吃飯。每個中午洛河都是跟許或一起吃飯的,許或見到她,雙眼冒火,但食堂是公共場所,她沒權利讓她滾,更何況明媚隻是坐在洛河旁邊默默地吃飯什麽都沒說。許或隻得拉著洛河往其他桌子移,最後索性也不吃食堂了,跑到學校外麵吃。

那樣你追我躲的遊戲表麵上看明媚玩得不亦樂乎,但很多個瞬間,她看見洛河冷漠的臉上投射過來的不耐煩,她心裏難過得要死。可除了以這種方式接近他,出現在他生活中,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她所有的熱情丟出去,那個人不接受也不拒絕,隻是以漠視來抵觸,就像是你使出全身力氣與對手過招,卻最終打在了虛空裏。

那感覺,真糟糕,真累。

002

明媚從潛水組開完會回宿舍,經過學校的露天體育場,看見夏春秋正在跟人打籃球比賽,她一身紅色短裝球衣特別打眼,一蹦一跳,身姿十分矯健。明媚還從來沒有見過她打球,想著下午也沒什麽事情,便在台階上坐下來觀賽。

已經是四月份了,雖然早晚溫差大,但白天的陽光卻明媚溫暖,曬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中途停下來喝水時,夏春秋才終於發覺明媚的存在,站在下麵朝她揮了揮手,便又接著上場了。

那場球賽既精彩又激烈,最終夏春秋她們班以2分之差贏了比賽,雖然是個打著好玩兒的友誼賽,但隊員們依舊很開心地抱在一起歡呼。隊員中隻有夏春秋一個女生,她絲毫不介意地與男生們抱成團轉圈兒,笑容在陽光下璀璨得令人目眩。

夏春秋抱著衣服走到明媚身邊,她是真的有點累了,也不管台階上又髒又硬又冰的,仰麵便躺了上去,雙手枕在腦袋下。

“春秋,你當時怎麽選擇了體育專業呢?”明媚問她。

夏春秋緩緩起身,沒有直接回答,反而說起別的來,“明媚,你相信嗎?我初中的時候又矮又瘦。”

“啊,真的?”明媚驚訝,怎麽看都不像呀,一米七六的個頭可不是一下子可以蹦上來的。

夏春秋點點頭:“是真的,我升上初一的時候,是班級裏最矮的女生。那時候我一個人從鎮子裏到縣城中學走讀,膽子特別小,沉默寡言的也不愛跟其他人交流,半個學期下來基本上沒有朋友。所以老被人欺負,不僅班上同學,學校附近的小混混也專挑像我這種人勒索。”

她第一次用這麽輕柔的聲音說話,像是不忍驚擾到記憶深處的往事,明媚沒有開口,靜靜地聽她說下去。

“那天傍晚是我第三次被人堵在學校附近的巷子裏勒索,這次卻沒有成功,因為忽然被人撞見了,那三個小混混壓根不是那人的對手,屁滾尿流地跑了。那個男生很高,很冷的天了,卻隻穿了一件單薄的運動服,頭發上濕漉漉的,還滴著小水珠。他告訴我,他是我們學校旁邊的體校遊泳隊的,剛剛從外麵訓練回來。他還對我說,瞧瞧你這麽瘦小肯定會被人欺負的,應該多吃點飯多多運動,讓自己長高長強壯,就沒有人敢欺負你了。”

“我小時候可討厭運動了,食量也很小,但那之後,我真的開始逼迫自己多吃飯多運動。不知道是因為他的話,還是因為不想再被欺負。後來呀,我去體校的遊泳館偷偷找過他,看他們訓練,但他早就不記得我了。但我依舊經常偷偷跑去看他訓練,他遊泳的時候,身姿真是又快又漂亮。他對身邊每個人都很友善,臉上總是掛著溫和的笑容,他的笑容可真漂亮,就像,就像,嗯,彩虹一樣。”夏春秋說到這裏停了下來。

“後來呢?你有沒有上前跟他打招呼?”明媚忍不住問道。

夏春秋搖搖頭,“沒有。當我積聚好勇氣時,已經再也沒有機會了……”她語氣黯淡下來,“在我初三那年冬天,他因為救一個落入結冰的湖水中的小孩,去世了。”

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明媚久久不能說話。

“明媚,這些年來,我始終都沒有忘記他,但很奇怪,慢慢的,我對他的感覺已經不是喜歡,不是愛情,我也不知道是怎樣的一種感情,總之,我忘不了他。”夏春秋說完,拍拍衣服站起來,伸手拉起還沉溺在故事裏的明媚,“走吧,我們去吃飯。”

明媚偏頭望她,發覺她的神色已恢複如常,先前那點哀傷早就沒了蹤影。她一直以為夏春秋大大咧咧不拘小節,直到此刻她才忽然明白,每個人都是一麵多麵鏡,呈現在人前的,或許是正麵或許是側麵或許是反麵,但不會每一麵都讓你看見,有時候就連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麵。

明媚笑笑,反手握了握她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去食堂的路上,明媚給艾米莉打電話,喊她下來一起吃飯,電話那端卻傳來她氣呼呼的聲音,“我哪裏還吃得下飯,都快被林妙給氣死了!你說她是不是雞婆,竟然偷拍下我跟程家陽頭挨頭的照片發給章魚,你說她安的什麽心啊我靠!”

她氣得真不輕,明媚掛掉電話拉著夏春秋就往宿舍方向跑,“飯回頭再吃,先回宿舍看看,免得她們兩個打起來。”

明媚猜得一點沒錯,她剛推開宿舍門,便被丟過來的一隻娃娃砸中腦袋,艾米莉怒氣衝衝地叉腰站在宿舍中央,一邊拿東西砸林妙一邊指著她破口大罵:“你他媽吃飽了撐著是吧,我警告你以後我的事情你別管!”

林妙從小到大都沒受過這樣的氣,早在聽到艾米莉在明媚的電話中罵她雞婆時就火氣上湧,也毫不示弱地抓起**的枕頭娃娃什麽的砸回去,“你自己敢做還不敢當了!真是丟臉呀,見到個男人就往人家身上蹭。我真不知道章魚喜歡你哪一點!”

宿舍裏一時雞飛狗跳的,艾米莉向來就不怎麽待見林妙,覺得她嬌氣偶爾還有點公主氣,但因為明媚與夏春秋,一直也和平相處著。這下子聽她這樣說,更是來氣,“我靠!我就蹭人家身上去了呢怎麽著,我喜歡!可這又關你這個雞婆什麽鳥事呀!你有什麽權利偷拍我又有什麽立場把照片發給章魚,搞得跟我劈腿似的。你要喜歡那隻臭章魚你去追就是了我又沒攔著你,但別插手我的事!”

“對!我就是喜歡他!我就是看不慣他對你那個狗腿樣!”林妙仰著頭,第一次正兒八經地承認了她的感情,臉上神色那麽堅決,甚至還帶著點恨意。

明媚與夏春秋本來被她們兩個你一言我一句的爭吵聲弄得快要崩潰,這下子被林妙的話又嚇了一大跳,沒想到林妙來真的,她……竟然真的喜歡上了章魚,這什麽跟什麽呐!

“你們別再吵了,隔壁宿舍都要聽到了,是要鬧到人盡皆知嗎!”明媚揉了揉太陽穴,開口道。

“鬧就鬧,誰怕誰呀!”艾米莉一臉無謂。

“等等等等,那個酒吧照片裏的事不都過去了一個月了嗎?怎麽現在……”夏春秋說。

“鬼知道,反正章魚下午拿了一條彩信來找我,問我是不是交了男朋友,還說酒吧那種魚龍混雜的地方讓我少去,那個地方的男人都不靠譜什麽的。那語氣特質問,我簡直莫名其妙。一看那號碼,靠竟然是她發的,”她指了指林妙,“時間是我們喝酒的那個夜晚。你們也知道的呀,章魚那個人,慢吞吞的,什麽事情都要思前想後好久的。”

“章小魚也是關心你,應該沒別的意思。”明媚說。

“重點不是這個你們知道嗎,我跟章魚又沒交往,我一單身,哪怕跟個男人上床都不用向誰報備,重點是,她憑什麽偷拍我憑什麽啊!這感覺就跟有人在背後捅我一刀似的你們明白嗎!”艾米莉說著說著怒氣又湧了上來。

明媚其實明白的,她氣憤的是林妙做這件事的本身,但是,事情都發生了,打起來也沒用。明媚望了眼坐在**微微別過頭的林妙,她心裏似乎也不太好受,很多時候做事一時衝動壓根就沒想過有什麽後果,在你看來很隨便的事情對別人卻是另一番感受。明媚歎口氣,也不能幫著艾米莉責怪林妙,隻得將艾米莉拉到陽台上,勸她說,“你們罵也罵過了,打也打過了,這件事就這樣算了好不好?”

夏春秋也跟了過來,拉了拉艾米莉的手,“誰都有犯錯的時候,看在大家同進同出這麽久的情分上,就別計較了行嗎?”

艾米莉扭頭望了天空很久,狠狠呼吸幾口氣,才轉過頭很不情願地說:“看在你們兩個的麵子上,算了。”

話雖這麽說,但連著近一個月,艾米莉都沒理過林妙,擦身而過時就跟陌生人似的,平時四個人的臥談會在那之後也沒有了,明媚與夏春秋夾在中間,真是苦不堪言。但這已經是艾米莉能做到的最大讓步,也不好再勉強她跟林妙講話甚至嘻嘻哈哈當什麽都沒發生過。至於林妙,也是個自尊心極強極別扭的人,艾米莉不理她,她也冷著臉對她。兩個人就這麽僵著,直至五一長假的到來。

003

假期開始的頭一天下午,林妙就打包回了家,夏春秋的假期基本上都是奉獻給健身廳的,反正她也沒什麽事,又不喜歡逛街,索性跟經理申請了加課,多賺點外快。

明媚所在的潛水組早在半個月前就定下假期活動,為期五天的海島野外訓練,其實基本上半是訓練半是露營玩兒。這次的基地是一個較大偏遠的島嶼,因為去的時間長,要帶的物資也比較多,除了裝備與帳篷睡袋什麽的,還需要帶很多食物與餐具。

艾米莉聽說後自告奮勇報名去給組員們生火做飯扛東西打雜,明媚毫不留情地取笑她,“嘖嘖嘖,愛情的力量真偉大,懶人都可以變身賢妻良母。”

對於艾米莉的這份感情,她勸過,可她不聽,她說,來不及了,付出的感情就像潑出的水,沒辦法收回。她說得鄭重其事,難得的認真表情,明媚也就沒再多說什麽。就算是再好的朋友,可以給出意見,但是沒有權利去幹涉彼此的決定。明媚隻能在心裏祈禱,她的愛情能有好結果。

艾米莉搖著她的手臂撒嬌耍賴,“你去給傅師兄說說嘛,讓我去唄。”

她真是拿她沒辦法,好在傅子宸也不介意多帶一個人,於是一號淩晨四點鍾,一行人約在了碼頭碰麵。

明媚沒想到傅子宸會開車過來接她,他在樓下給她打電話的時候才三點一刻,明媚正在催艾米莉起床,她拿著手機從窗口看下去,漆黑夜幕下隻有他的車燈一閃一閃,他就站在那束光暈中,英俊的側臉對著她,他的聲音在晨曦中很輕很溫柔,“都準備好了嗎?我在樓下等你們。噢,淩晨有點涼的,記得穿個外套。”

那一刻,明媚心裏有什麽情緒微微湧動,但很快又被她強壓了下去。

四點一刻,人全部到齊後,船緩緩啟程。

晨曦中的海平麵,霧氣繚繞的,一眼望去,黑夜像是沒有盡頭,淩晨的海風雖涼卻不冷冽,偶有掠飛的海鳥低低地擦過水麵,又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因為時間太早,大家都沒怎麽休息好,登船後撐開睡袋便補起眠來,艾米莉哈欠連天,也滾進了睡袋裏。明媚沒有睡意,坐在船舷上望著海麵發呆,聽著船槳擦過水麵時發出的微波聲。

“不困嗎?”傅子宸在她身邊坐下。

明媚微笑著搖搖頭,“舍不得睡,我想看日出。還從來沒有在海麵上看過日出呢。”

“很美,令人連眼睛都舍不得眨一眨。”傅子宸說。

“傅師兄,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麽?”

“你為什麽喜歡潛水?”

傅子宸停了停,好一會才再次開口:“想讓自己打破對海水的懼怕。”

她沒想到他潛水五六年,竟是這個原因。

“你呢?”傅子宸問她。

“我啊,是想要跟海水更親近一點。”完全跟他相反了。

“明媚,我能拜托你一個事兒嗎?”

“什麽?”

“別再師兄師兄地喊我啊。”

“啊?”明媚愣了愣,“那喊組長?”

傅子宸簡直要被她氣死了,他真是沒見過這麽不解風情的女人。“其實,你可以直接喊名字。”

“好的,傅師兄。”說完後,明媚才意識到,兩個人不禁都笑了起來。

傅子宸擺擺手,“隨便隨便。”

兩個人都沒再說話,濃黑的天空一點點亮起來,遙遠的東方海天連成一色,太陽像是從海平麵緩緩躍出來,再慢慢升騰至蒼穹,那一刻,光芒四射,令人迷醉。

這次行程頗為漫長,從晨光熹微一直走到九點左右,終於到了指定的海域停船放錨。

大家上島先找了塊寬敞又遮風的地方安營紮寨,安頓好後,簡單吃點幹糧當做早餐,便開始了訓練。

明媚下水的時候依舊由傅子宸帶著,但比之上一次,待遇真是天壤之別,他緊緊跟在她身邊,時不時給一個鼓勵的手勢。還帶著她在海水下麵欣賞了旖旎的海底風光。

這一次明媚沒再出差池,成績也比第一次好了一倍。

傍晚的時候大家回到營地,開始生火、支帳篷,準備晚餐。大言不慚說要來負責司務後勤的艾米莉同學,滿臉絕望地看著怎麽都生不燃的火,氣得直跺腳。躺在帳篷裏休息的程家陽看不過去了,歎著氣過來幫手,艾米莉一見著他立即來了精神,雙手上的黑灰往臉上一抹,袖子掠得更高,氣壯山河地指著地上那堆柴賭咒發誓:“小樣兒,姐姐我就不信我不能一把火燒死你!”惹得大家直樂嗬。

晚餐很豐富,一串串羊肉、牛肉、雞翅膀、火腿以及各種蔬菜架在火炭上烤得香飄四溢,人手一聽啤酒,圍在篝火邊一個接一個地講著段子,聽著海浪濤濤,海島的夜空上有稀薄的星子閃爍,真是美妙無比的夜晚。

明媚訓練了一整天,加之早上為了看日出撐著沒睡覺,此刻喝了點酒,體力實在有點不支了,雖然有點掃興,但想到明天還有訓練,便說了聲抱歉一個人先回了帳篷。

傅子宸跟過來,問她:“沒事吧?”

“沒事,就是有點困。傅師兄,你別管我了,去跟他們喝酒吧。”

傅子宸瞄了眼她帳篷裏的睡袋,起身到他的帳篷裏拿了一床薄被過來,“你們兩個人一床被子怎麽夠。”

“那你呢?”

“我那還有,這是備用的。”

明媚說了聲謝謝,接了過來。

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睡袋被人拉開,酒氣夾帶著一陣風灌進來,令明媚忍不住打了個冷顫,但困倦令她不想睜開眼。可艾米莉卻不肯放過她,打了雞血似地搖晃她的手臂,“起來起來起來,大事兒!”

明媚嘀咕一聲,不耐煩地甩開她的手臂。艾米莉卻不依不饒,直接將她拽了起來,明媚睜開眼,睡意迷蒙地瞪著她:“是不是天塌下來了!”

“差不多!我跟你講,我跟程家陽接吻了,就在剛剛。”艾米莉一張臉通紅,也不知道是酒意還是害羞。

這下明媚的睡意瞬間就沒了,睜大眼睛,“啊?剛剛?我才睡了多久,外麵發生了什麽?”

“大家散了之後嘛,我留下來善後整理垃圾,程家陽也留了下來幫我,也不知道怎麽著,兩個人撿著撿著頭就挨到了一起,第一次離他那麽近,我忍不住就花癡了吧,盯著他看得久了點,當我回過神時,他已經吻了我……”

“感覺如何?”再次躺下來後,明媚單手撐著頭,悄悄問艾米莉。

“感覺啊……”艾米莉的臉竟然破天荒地又紅了,“心跳加速,大腦一片空白。”

“觸電一樣?”

“唔,好像是有一點噢。”

“恭喜你呀,終於將初吻送了出去。”

“討厭!”

……

五天後,大家如期回程,組員們趁此機會都在強化訓練,一個個累得夠嗆,隻有艾米莉一個人精神奕奕地給大家又是遞飲料又是送零食的,跟打了雞血似的,是呀,愛情的雞血嘛。明媚望著她快樂地蹦來蹦去,真是既為她開心,又感到憂心。她們四年多的感情了,她比誰都了解她。她表麵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流氓樣,實則呢,在感情上麵單純得不得了,一旦認定,便不管不顧哪怕頭破血流也要走下去。

也不能說明媚未雨綢繆瞎操心,這不,才過了沒多久問題就來了。那天傍晚本來艾米莉約了程家陽一起吃晚飯,可才過了半小時,她便臉色陰沉地回來了,一聲不吭地趴在**,任夏春秋怎麽招呼她都不說話。

明媚洗完澡出來,一見她那個沒精打采的樣子,便猜到了八九分。強拖著她下去吃飯時一問,果然,跟程家陽鬧了別扭。

“你們吵架了?”明媚問。

“沒有,如果吵架我倒心裏好受點。他不跟我吵,他完全對我無所謂。”艾米莉將碗裏的麵條挑來挑去,可一口都沒吃。“我實在沒有胃口。”她放下筷子。

明媚心裏咯噔了一下,以往不管發生什麽事,艾米莉都不會讓自己餓著,她沒想到,程家陽對她的影響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究竟怎麽一回事?”

“明媚,我現在完全不知道我跟他是什麽關係。”

“什麽關係?你們都接吻了難道還沒有確立關係嗎?我見你們最近粘得挺緊的呀。”明媚驚訝。

“那是我黏著他。”艾米莉偏了偏頭,“他從來沒有說過喜歡我,也從來沒有說過交往。就那麽糊糊塗塗地,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小醜一樣跟在他身後。就比如今天晚上吧,我們在學校外麵吃飯,點完菜他竟然把我撂在一邊,跑過去跟別的女生說了好久的話,還在那裏笑得跟隻花蝴蝶似的。”

“也許是真的談事情呢?”明媚試圖幫他解釋。

“完全不像,關鍵是,你知道後來我不過抱怨了他一句時他怎麽回答嗎?他竟然說,我的生活一直就是這麽過的,如果你不習慣,大可離開。”

這下子,明媚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了,心裏隻有隱隱的憤怒,這樣的人,完全就沒有什麽責任心。明媚遲疑了許久,最終還是說出來,“別怪我這個關頭給你潑冷水,但聽我一句勸,他真的不適合你。快刀斬亂麻吧。”

艾米莉煩亂地抓了抓頭發,“我好亂我好亂好亂,什麽也別對我說。”

過了兩天,晚飯前明媚收到艾米莉的短信,字裏行間都可以看得見她的歡喜,“寶貝兒我今天不跟你們一起吃了,他請我吃飯。”

明媚苦笑著搖頭,算了,她已經沉下去太深,她沒那個力氣拉她上來,也不忍心強拉她上來。因為她忽然想起夏春秋說的,她曾遇見的那個遊泳隊男生,就像彩虹般絢爛。她想,程家陽之於艾米莉,大概也正是這樣的存在。

就好像,記憶中的洛河,之於她。

004

星期六,明媚很早就去了傅子宸家裏,那天天氣特別好,陽光燦爛卻不炙熱。初夏是島城一年中最舒坦的季節了,明媚提議帶傅筱去遊樂園玩,傅子宸卻有點猶豫。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但正所謂對症下藥,如果你一直把她藏在家裏,那不是保護,反而會令她永遠都克服不了心底的恐懼。而且,我覺得筱筱的情況已經好許多了。”明媚說。

傅子宸歎口氣,“我今天有事情不能陪你們去,那你照顧好她。”

“放心吧。”

傅子宸原本要開車送她們到遊樂場,但明媚拒絕了,她覺得帶傅筱坐公交車倒是一個適應的開始。

周末的公交車總是比較擁擠的,但所幸去遊樂園那一趟人不是很多,明媚牽著傅筱的手上了車,找了最後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她悄悄觀察她的情緒變化,發覺她較之先前,沉默了許多,抓著她手指的手也更緊了,神情有些微的緊張。明媚立即指著窗外慢慢閃過的建築與風光一一給她介紹,以此來轉移她的注意力。果然,慢慢的她放輕鬆了許多,偶爾還會指著廣場上的噴水池問明媚,“那裏的水怎麽從地下噴出來呢?”或者問她,“姐姐,那個爺爺走路為什麽要用拐杖?”

沒有小孩子不喜歡遊樂園的,更何況是第一次來的傅筱。她驚奇地望著一群小朋友在媽媽的陪同下坐在金色的旋轉木馬上開心地轉圈,臉上滿是躍躍欲試,她主動拉了拉明媚的手說:“姐姐,我們也去坐那個好不好?”

“筱筱怕不怕那麽多人呢?”

她咬著嘴唇遲疑了一下,但很快搖了搖頭,“不怕。”

“筱筱真棒!”

接下來,明媚帶著她又玩了擲飛鏢、套圈圈、坐蹺蹺板等等一些簡單安全的遊樂設施,傅筱指著雲霄飛車很想上去玩,但明媚怕她在高空中嚇哭,隻得哄她說留著下一次再來。

時間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明媚決定先帶她去吃飯,下午換到離遊樂園不遠的公園去玩。

遊樂園附近不是大酒店就是路邊看起來不太衛生的小餐館,如果是明媚自己,路邊攤都沒所謂,但小孩子的腸胃免疫力總是比較低。最後明媚帶著傅筱走了一小段路,去了KFC。

周末的KFC總是人滿為患,嘈雜異常,她們運氣不錯,剛進去便有個臨窗座位空出來。明媚是在偏頭的瞬間,忽然望見窗外的洛河與許或,他們在馬路對麵並排而走,步伐放得很慢,因為他們手上推著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許或正微微低下頭與輪椅上的男人說話。

明媚愣了片刻,下意識地便站起來要追出去,但當她目光觸及到坐在對麵正吃著薯條的傅筱時,猶豫了。再偏頭往外望時,洛河他們又走了一小段距離,變成了斜對麵。隻一瞬,她下了決心,摸了摸傅筱的頭,“乖筱筱,你坐在這裏不要動,等姐姐一下子好嗎?姐姐很快就回來,千萬別跑開。”

不等傅筱回答,她已經起身推門跑了出去。

正是紅燈,過往車輛不斷,明媚也顧不了那麽多了,心驚膽戰地從車流中穿梭過去,好不容易走到對麵,洛河與許或已推著那個人往右邊拐了,她趕緊追上去。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追到了他們要幹嘛,所以放慢了腳步,跟在他們身後。又走了五百米,他們停在一所醫院前,洛河蹲下身,將那個男人背起來進了醫院大門,許或推著輪椅跟在後麵。

明媚在醫院門口站了一會,然後轉身往來時的方向走。前後不過五分鍾的時間,可當她再回到KFC時,裏麵卻亂成了一窩粥,很多人圍在她先前坐的那個桌子旁邊,竊竊私語。而人圈中,傅筱抱著頭蹲在地上,哭得驚天動天,她的腳邊,是打翻在地的餐盤,薯條漢堡可樂滾了一地。

明媚嚇得臉色蒼白,撥開人群,將傅筱緊緊圈在懷裏,拍著她的肩膀哄她,可她卻始終哭個不停,瘦削的身體在她胸前瑟瑟發抖,一張臉憋得通紅。

明媚趕緊抱起她出門,攔了輛出租車,往傅子宸家裏去。在出租上,她的哭聲依舊不止,哭得太用力了,喉嚨漸漸沙啞,到最後變成了渾身顫抖著抽泣。明媚此刻既自責又心疼,摸出手機給傅子宸打電話。

當出租車停在門口時,傅子宸的車也正疾速開過來,剛停穩,他便從車裏衝出來,拉開出租車的門,一把搶過明媚懷裏依舊在抽泣的傅筱,對著明媚劈頭蓋臉一句吼:“究竟怎麽回事?你不是說會照顧好她嗎!”

“對不起,我……”

明媚話還沒講完,傅子宸已經抱著傅筱進了屋,蹬蹬地上了二樓臥室,過了許久,才下來。傅筱的情緒終於慢慢平靜下來,他哄著她睡著了。

“師兄,實在對不起,是我一時疏忽。”明媚低了低頭,她實在不敢說自己去追洛河把傅筱一個人丟在KFC裏,她真怕傅子宸會劈了她。

傅子宸臉色已緩和了許多,雖然是因為心急與擔憂,但似乎先前的語氣也太重了點,想到她畢竟也是一番好意,才帶傅筱去遊樂園。他擺擺手,“她似乎是嚇著了,幸好沒什麽大事。”

“對不起,對不起。”明媚像個複讀機似的,重複著抱歉。她真的覺得自己很該死,一碰到洛河,就什麽都顧不了了。

傅子宸見她那個樣子,以為是自己的那句吼把她嚇著了,心一下子就軟了,語氣也是,“明媚,你別這樣。先前我是太急了,所以一時語氣不好,你別介意。”

傅子宸望著她倉皇而逃的身影,想追過去,但想到樓上還在睡覺的傅筱,又止了腳步。

他心煩意亂地點了根煙,狠狠吸進肺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