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才分別,想念卻已至

{我的人生分兩段,遇見你之前,和遇見你以後。}

朱舊看著卡琳羅遞過來的信封,重複問道:“你說什麽?”

卡琳羅把信封往她手裏一塞,“這是所有的薪水。真不知道他腦子裏在想什麽,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忽然又開始發作了。啊,我受不了了!我也要辭職!”她撫額叫道。

雖然覺得驚訝,但朱舊還是接受了這件事——傅雲深讓她走。

她給Leo打電話,令她意外的是,這件事他竟然已經知道了,而且他也同意。

“Mint,我也不知道原因,他實在是個固執得可惡的人。不過醫生說他身體暫時穩定,可以停藥一陣子。這段時間辛苦你了,回來我請你吃飯。”Leo無奈地說。

離約定的三個月隻有十天了啊,他為什麽忽然讓她提前離開?明明相處得挺好的,甚至昨天晚上,他還主動讓她講故事給他聽。

她以為他在慢慢敞開心扉,哪料到轉眼就變成這樣。是因為……她撞見了他做噩夢時的狼狽樣子嗎?這些日子的相處,他雖然從沒有入心地跟她交流過,但她感覺得出來,他是個很驕傲的人。

信封裏裝著一大遝現金,比約定的多出三分之一。她將多出的那部分拿出來,想了想,又抽出幾張,用信封裝好。

她很快就整理好了行李,東西本不多,她知道隻是暫住,換洗的衣服甚至都沒有掛到衣櫃裏去。

她走到對麵去敲門,可敲了許久裏麵一點反應都沒有。她知道他在,傍晚他也沒有睡覺的習慣,他隻是不願意見她。

習慣了他的性子,朱舊倒也覺得沒什麽。

“傅先生,這段時間,多謝你。保重。”她揚聲說完,頓了頓,又說:“梧桐,再見啊,要乖乖的哦!”

她提著箱子下樓。

房間裏。

他的輪椅就在門背後,梧桐趴在他腳邊,仿佛知道主人這一刻的心思,竟然安靜極了,一絲聲音都沒有發出。

一門之隔,她手指一下下有節奏的敲門聲就響在他耳邊,那麽清晰。還有她說話時,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每一個音調轉折時的尾音,以及似有似無的一聲歎息。然後是她的腳步聲,因為提著重物,不再像以前那樣仿佛帶著風般的輕快。

叮咚,叮咚,踩在木樓梯上。

終於,那腳步聲漸漸遠去。

片刻,他聽到遠遠的傳來鐵門關起的聲音。

最後,一切都安靜下來。

一切都安靜下來,包括他微起波瀾的心。

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微垂著頭,手指擱在腿上,慢慢地、慢慢地往前遊移,指尖忽然一空。他看著因失重而垂下的手指,嘴角牽出一抹笑來,苦澀的,自嘲的,冷然的。

他心中那一點點因她而起的微瀾,好像在這自嘲清醒的一笑裏,慢慢地隱退。

他閉了閉眼,想,隻是從心間吹過的一陣風而已,風來得快也去得快,不是嗎?

隻是一陣風而已啊。

房間裏徹底暗下來,他還坐在門後,仿佛不知時日。

狗狗的叫聲將他驚醒,梧桐看了看門,又看了看他,雙腿豎起,試圖去夠門把手。

它想出去玩。他看懂了它的意思,他微微皺眉,以前它可不是這樣的,以前它總是乖巧地陪他待在屋子裏。這些日子,那個女孩帶它玩野了。有些變化,在不知不覺中發生。

他打開門,讓它出去,梧桐卻站在門口沒有離開,它“汪汪”兩聲,見他沒有理會它,它又走了進來,嘴裏叼著東西送到他麵前。

他微微訝異,接過來,在暗中摸索了下,認出那是他拿給卡琳羅轉交給她的信封,此刻信封裏裝了些紙幣,似乎還有一張卡片。

他擰開台燈。

這時梧桐竟然又叼了東西回來,是一隻綠色的透明文件夾,裏麵裝著打印出來裁剪成筆記本大小尺寸的紙,很厚一遝。

她在卡片上寫:傅先生,謝謝你的好意,但薪水我隻能收下我應得的。另,我實在不會講故事,所以從網上摘抄了一些很不錯的故事與笑話集錦,打印出來,你有興趣可以看一看。珍重,祝好!

她在末尾署名處畫了一個大大的笑臉,他看著這個笑臉,久久呆怔。

他好像聽到了心中那陣風,似乎又輕輕吹了起來。

一月底,海德堡終於下了第一場雪,很大,一夜之間銀裝素裹,尖尖的屋頂上白雪茫茫,襯著朱紅色的建築,整座城宛如童話小鎮。

朱舊喜歡雪天,她生活的蓮城冬天裏很少下雪,就算有,也都沒有這麽大,這麽幹淨與漂亮。

學校快放假了,忙於考試,她暫時沒有再找新的兼職。

傍晚,她迎著飄揚的雪花去幫奶奶挑選禮物。她曾聽咖啡館的女同事說起過,老城某個小巷裏有個新西蘭人開的小店,專賣新西蘭來的羊毛織物。奶奶怕冷,她想幫她買件好一點的羊毛衣。

小店偏,她費了點時間才找到。一路走過去,朱舊發現,這條巷子雖然偏,卻藏了好些有趣精致的小店鋪,還有一些小酒館,不時有音樂聲從屋子裏飄出來。

羊毛店裏的東西確實不錯,價格也不貴,她計算了下買過機票後還剩下的錢,似乎還夠多買兩件,除了羊毛衣,她又挑了一頂帽子,一條圍巾,一雙手套以及一雙襪子。她可以預想到,奶奶看到這些東西,肯定要念叨她亂花錢的,說不定還會讓她自己穿戴。她忍不住“撲哧”笑了起來。

老板娘見她獨自偷樂,忍不住好奇地問她,聽到她說這些東西都是給奶奶買的禮物,忙誇她孝順,竟然主動給了折扣,還附送了一雙襪子。

老板娘很熱情,朱舊性情也爽朗,難得投緣,兩人閑聊起來,大雪天裏也沒有別的顧客上門,老板娘泡茶請她喝。

朱舊離開小店時,天色已晚,雪還在下,入夜的氣溫更低了,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所以當身後喊她名字的聲音響起來時,她微微吃了一驚。

“Mint!”那聲音再次響起來,有點兒急切。

她回過頭,路燈下,她看見好久不見的Maksim朝她急急忙忙地跑過來。

“Mint,真的是你!太好了,太好了!”他喘著氣,說話間滿嘴的酒氣,他手裏一如既往到地拎著隻酒瓶。

不等朱舊開口,他已經拽過她,“快,快,救命!救命!”

朱舊反應過來時,已經被他拽著跑起來,她皺了皺眉,用力甩他:“喂!你幹什麽!放開我!”

Maksim被她拽得一停,他急忙解釋道:“我朋友被人刺傷了,很嚴重,就在後麵那條巷子裏,我們叫了救護車,可是很久都沒有來。我出來等,正好看見你。我想起你是學醫的,拜托你,救他!”

她聞見他身上濃烈的酒味,心裏明白大概又是醉酒鬧事與人起了衝突。

她腦海裏閃過一瞬的遲疑,但立即說:“快走!”

她跟著他在雪夜裏跑,穿過一條條巷子,拐了一個又一個彎,燈光漸漸少了,路越來越黑,隻有白雪微弱的光。

寒風刮在臉上,生疼,也讓朱舊心中一凜,不好的預感強烈湧入腦海。

她猛地停住,轉身就跑,然而來不及了,Maksim更快地拽住了她,往回惡狠狠地一拉,她踉蹌著撲到他胸前,她聽到頭頂傳來他喘著氣的笑聲:“Mint,你真是善良,也真是……笨!”

她心中的猜測在此刻得到了證實,憤怒的情緒洶湧而來,而後便是更加強烈的恐懼。

她死命想要掙脫他,可毫無用處,他扣住她的手腕,用了蠻力,她的手腕被掐得很疼。

Maksim鬆開她一點,這時候還不忘喝一口酒,他將酒氣哈在她臉上:“Mint,你可真是殘忍,我約了你五六七次吧,到最後你竟然連號碼也換了……我可真傷心啊。”

“渾蛋!你放開我!”心裏湧起一絲惡心,朱舊偏開頭,咬牙怒吼,盡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

頭頂又是一聲笑:“哎喲,既然被罵了,就要名副其實一下,你說是不是,我親愛的Mint。”

話落,他鬆開扣住她手腕的手,改去箍她的腰,將她更近地貼向他的身體,他低頭去親她,朱舊埋著頭拚命躲閃著,他一下子沒有得逞,怒了,將手中的酒瓶扔在雪地上,騰出手來禁錮她亂晃的臉。

他雙手捧住她的臉,卻並沒有再次行動,而是得意地、嘲弄地欣賞著她眼中的憤怒與屈辱,以及慢慢湧起的水光。

欣賞夠了,他才再一次低下頭來。

當他的嘴唇落下來的同時,朱舊的膝蓋也惡狠狠地朝他的要害襲擊而去。

她隱忍著,強烈克製住咒罵與胸口泛起的惡心,就為這一刻他放鬆警惕。

一聲悶哼,Maksim捧住她臉的手瞬間鬆開,他彎腰的同時,卻依舊一隻手扣住她。

“臭婊子!”他咒罵一聲,甩手一個耳光就扇過去,將她推倒在雪地上。

朱舊躺在雪地上,一邊臉頰趴在雪地裏,是刺骨的冷,一邊是被扇得火辣辣的痛,頭暈目眩。

她咬牙,讓自己保持冷靜與清醒,她慢慢坐起來,將身後的背包抱到身側,一邊瞪著他的動靜,一邊迅速在背包最外層口袋裏摸索著。

朱舊那一踢因為離Maksim太近,其實並沒有踢得很嚴重,他緩了緩,撿起雪地裏的酒瓶,大灌了一口,然後將酒瓶砸向了身後的圍牆,在夜色裏發出刺耳的碎裂聲。

她站起來,轉身就跑。然而Maksim動作比他更快,他拽住她,眼中有猙獰的光。抬手,粗魯地扯她的衣服。當他的手探向她的身體時,朱舊握在手中的刀揚起來,刺入他的背。

這一次,他的悶哼聲更重,響在她肩頭。

朱舊閉了閉眼,隱忍了好久的淚,終於落了下來。

母親,這是救人的手術刀,此刻,我卻被逼著用來傷人。

醫院裏。

朱舊坐在急診室外的長椅上,緊握的雙手微微發顫,側耳聽著裏麵為Maksim處理傷口的醫生在訓話。

“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的,大雪天的在外麵喝什麽酒,喝醉了就鬧事。”

“還好沒有刺到要害,又止血得及時,否則天氣這麽冷,在雪地裏等那麽久,小心要了命!”

……

朱舊疲憊地掩著麵孔,輕輕舒了一口氣。

他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然而她卻沒有料到,有事的是自己。

Maksim竟然反咬一口,說她故意傷人,報了警。

麵對警察的詢問,他瞎話說得可真是順溜:“警官,我沒有侵犯她,我喝多了,在路上遇到她,之前我們做同事的時候關係就不和睦,所以我說了幾句不好聽的話,發生了爭執拉扯,她就拿刀刺我!她這是故意傷人!竟然隨身還帶著刀。噢,天啊,多麽危險的家夥!”他扶著腰,哎喲一聲。

朱舊看著他無恥的嘴臉,真想撲過去抽他兩巴掌。

很快Maksim 的律師就趕來了警局,他常鬧事出入警局,律師處理這種問題已駕輕就熟。

他與Maksim 私下碰麵後,對朱舊堅持Maksim意圖侵犯她的控訴提出了反駁,他沒有多說別的,隻讓她出具證據。

沒有人證,那個地方也沒有監控,哪裏來的證據?

德國人辦事是出了名的嚴謹和講究證據,朱舊百口莫辯。

她被收押,一個年長的警官將她送進去,轉身離開時看了她一眼,說:“小姑娘,你趕緊聯係你的律師來吧。”

此時此刻,異國他鄉,她去哪兒找一個律師來?

她席地而坐,將頭埋在膝蓋裏,緊緊地抱住自己,仍覺得冷。

她就那樣呆呆坐了許久。

夜漸深,亂哄哄的警局也漸漸安靜了下來,大部分人都走了,隻留下了幾個值班的警官,叫了外賣在吃。

她又靜坐了許久,然後掏出手機翻出一個名字,漢斯教授。

他是醫學院的教授,也是她母親的大學同學,因為這一層因緣,他對她諸多照顧。

電話卻沒有撥通。

她遲疑了一下,又找出了一個名字,Leo,也許他可以幫忙聯係一個律師。然而很不巧,遠在美國學術交流的Leo的電話是關機的。

朱舊將手機塞進口袋裏,沒有人可以再找了,同宿舍的兩個女孩子都是外國人,又是一心撲在學習上的書呆子,幫不到她。

這一晚,對朱舊來說,是從未有過的漫長與無助。

她是被電話鈴聲驚醒的,其實她一晚上都沒有睡,就那樣抱膝坐著發呆。她抬起頭,才發現天竟然已經亮了。

看著卡琳羅的名字在屏幕上閃爍,朱舊心念一動,對啊,對啊,德國人卡琳羅!

卡琳羅打電話來,是因為梧桐的狗糧吃完了,問她在哪兒買。之前是Leo負責,後來由朱舊照顧它,現在又沒有新的看護,照顧梧桐的任務自然落在了她身上。

事情說完,卡琳羅正準備掛電話,朱舊叫住了她,猶豫了片刻,她終是把自己的處境跟卡琳羅講了。

“噢,我的天!”她叫起來,“倒黴的可憐的孩子。我想想,我來想想,怎麽幫你!”

朱舊聽著她急切又慌亂的樣子,心不由得微微一沉。卡琳羅一個幫傭,每天伺候花花草草,做做飯,打掃屋子,極少出門,家也不在海德堡,也許並沒有什麽辦法。

“朱舊。”

低沉的聲音響在耳邊,熟悉又有點陌生。

誰在喊她的名字?中文?

她抬起頭來。

看見幾步之遙的人時,她整個人都怔住了。

怎麽會是他?

竟然會是他!

此刻是上午十點,警局裏亂哄哄的,那人就端坐在這喧鬧之中,安靜又清冷地注視著她。

“他已經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很久了,從不踏出房間一步。”

“傅先生,外麵陽光很好,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不要。”

……

朱舊緩緩站起來,望著坐在輪椅上的傅雲深,心裏忽然湧起一股酸澀,想要落淚。

“傅先生……”她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朱小姐,我是你這次事件的代理律師,請你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跟我仔細地說一下。”站在傅雲深身後的西裝筆挺的男人,走到她麵前,遞給她一張名片。

聽過朱舊的敘述,律師抓起她被Maksim掐得有點青紫的手腕,又查看了她還有些微紅腫的臉頰,說:“朱小姐,你不用擔心,沒事的。你很快就可以出去。”

律師又轉頭問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傅雲深:“傅先生,這邊處理還需要點時間,要不要先找人送你回家?”

“謝謝,不用。”他淡淡說。

朱舊訝異,她第一次聽他講德語,竟然非常正宗順溜。

律師點點頭,走開了。

隔著鐵欄杆,幾步的距離,她看向他。

“傅先生,謝謝你。”她有點擔憂地看著他很蒼白的臉色,“你還好嗎?”

“沒事。”他滑動輪椅到鐵門前,遞給她一個東西。

一塊巧克力。

朱舊接過來,掰了一塊放進嘴裏,黑巧克力微微苦澀,她卻覺得味蕾上全是甜,她滿足地眯了眯眼,“真好吃,傅先生,謝謝。”

他依舊淡淡的語氣:“卡琳羅給的。”

巧克力是卡琳羅的沒錯,但是是他特意問她要來的。在這種地方關了一夜啊,想必什麽都沒吃,也沒心思吃東西吧。他記得她說過,甜品呀,會給人帶來好心情呢!

他看著她,一夜未睡,精神不太好,頭發有點亂糟糟,可此刻臉上卻一點沮喪也沒有,眯眼吃著巧克力,嘴角掛著一絲滿足的笑。

這個女孩啊,這個女孩,心智真是夠堅韌。

果然如律師所說,也不知道他怎麽同對方律師交涉的,總之在一個小時後,朱舊被釋放。

外麵還在下雪,寒風冷冽。

律師因為接了一個電話有急事先走了,另外叫了車來送傅雲深回家。

“我們進去等吧,外麵冷。”朱舊說。

他搖搖頭,厭惡的口氣:“討厭裏麵。”頓了頓,又說:“你推我往前走一點,不要在這裏等。”

朱舊看了眼飄著雪的天空與積雪很厚的路麵,有片刻的猶豫,又聽見他說:“我沒有那麽脆弱。”

她蹲下身,幫他把蓋在腿上的毛毯理了理,當她的手伸向他脖子上的圍巾時,他的頭下意識就偏了偏,但朱舊手上動作沒停,他僵著脖子,沒有再動。

她站起來,又從背包裏掏啊掏,掏出給奶奶買的那頂羊毛帽子,直接就蓋在了他的頭上。

他微驚,伸手就要掀掉,朱舊卻更快地按住了他的手。

“帽子很好看的。”她極力忍住笑意說道。

還好還好,帽子是煙灰色,比較中性,就是戴在他的頭上,顯得有點小。

他抬頭看她,她眼中的笑意那麽明顯。他微微垂下頭,嘴角一絲懊惱,又帶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她推起他的輪椅,慢慢地滑動出去。

這條路上就隻有她和他,天地寂靜,漫天的雪花飄灑下來,落了一頭一臉,一點點的清涼,卻並不覺得冷。

她垂眼看著眼前的人,他黑色的大衣上落滿了白色的雪花,臉頰上也有,一張蒼白的臉在這更加蒼白的雪地裏,寂靜又清冷。

她放慢腳步,抬起頭,望向天空,微閉著眼,任雪花落在她臉上。

她好像聽見這寂靜的雪白世界裏,忽然刮起了一陣風,從她心間輕柔而有力地吹過。

她微微笑了。

“傅先生,雪花真美啊,我真開心啊!”她輕快清脆的聲音,像動人的樂章,也如叮叮咚咚的清泉,飄入他的耳朵裏。

他微微仰頭,看著潔白的雪花輕柔地落在自己的眼睫與臉頰上,像溫柔的羽毛。

他從不知,原來海德堡的雪天,是這樣的美。

朱舊推著傅雲深剛一進門,便有人急奔過來,“雲深,雲深!”

傅雲深抬頭看向來人,微微訝異:“姨媽,你怎麽來了?”

薑淑靜見他好好地坐在輪椅上,拍著胸口舒了口氣:“謝天謝地,你沒事。”說著又忽然哽咽起來,“謝天謝地,你終於肯從房間裏走出來了。”

傅雲深伸手握住蹲在他麵前的婦人的手,輕聲說:“姨媽,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朱舊微微一愣,他這樣溫柔的一麵,她第一次見到。

薑淑靜一邊抹淚一邊笑著搖頭,用力地緊緊握著他的手。等了這麽久,這孩子終於願意走出自己設的黑暗泥潭,這真是太好了。要趕緊打電話告訴妹妹,她一定也會喜極而泣的。

薑淑靜起身,看向一直靜靜站在一旁的朱舊,她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你就是朱舊吧?謝謝你,謝謝你!”

上午,她接到傅雲深的電話,問她借家裏的律師一用,在電話裏他也沒詳細說,她不放心,匆忙趕過來,從卡琳羅口中得知了前因後果。

朱舊微笑說:“是我該謝謝傅先生,他幫了我很大的忙。”

薑淑靜打量著眼前的女孩,她曾聽兒子Leo提起過她,說她把雲深照顧得很好。可卡琳羅剛剛說,朱小姐在幾天前被傅先生趕走了。卡琳羅有點不解地問她,傅先生真是奇怪,既然不喜歡Mint,為什麽又幫她呢?

不喜歡嗎?薑淑靜想,怎麽會是不喜歡呢,她看了眼自家外甥,這個傻孩子啊!她眼光瞟到他的腿上,心微微疼了。

聽到薑淑靜要親自下廚為他們做中餐,傅雲深說:“姨媽,你身體不好,別弄了。”

薑淑靜擺擺手,笑著說:“沒事的,前陣子天天住在醫院裏,好久沒下廚,手癢了呢。我特意帶了大米與食材過來。”她望向朱舊:“朱舊應該很想念中國菜吧,阿姨給你做頓好吃的!”

傅雲深瞟了她一眼,果然看見她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眼睛亮晶晶地對薑淑靜說:“謝謝阿姨,我來幫你打下手。”

薑淑靜沒誇海口,做的菜好吃到令朱舊恨不得吞舌頭,都是些家常菜,色香味俱全,她吃完一碗又盛一碗。

薑淑靜瞧著她的好胃口,笑著感歎:“哎呀,看你吃飯,真是覺得幸福。”她越看朱舊越覺得滿意,這個女孩子,不卑不亢,不矯揉造作,落落大方,性情也爽朗,如果能陪在雲深身邊,也是一件幸事啊。

“朱舊,阿姨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薑淑靜說。

“阿姨,您說。”

“繼續做雲深的看護,好不好?”

正低頭喝湯的傅雲深猛地抬頭看她,薑淑靜卻隻微笑著看著朱舊,等她的回答。

朱舊看了眼傅雲深,說:“我OK的呀,如果傅先生願意的話。”

傅雲深還沒講話,薑淑靜立即說:“他當然願意的啊,雲深,是不是?”說著朝他眨眨眼。

傅雲深在心裏無奈地歎息,他從十五歲開始到德國來念高中,跟姨媽一起生活,姨媽親如母親,不,他跟姨媽的關係比母親更親厚。她的意思,他何嚐不知道。

他心裏有兩個聲音在交替,讓她走,不,讓她留下。她走,她留下,她……

“沉默就代表默許咯!”薑淑靜才不給他糾結的機會,急忙定論,“朱舊,以後我們雲深就拜托你了。”

他心裏忽然一鬆。希望她留下來的聲音,到底高過了另一個啊。

心裏的那陣風,已經越來越強烈,讓人無法忽視它的存在。

“梧桐,梧桐,叼過來,快快快!”

“哎呀,你這個笨蛋,又把它撞倒了!罰你晚上不準吃飯!”

“哈哈哈,又把自己給摔了吧,真是個小笨蛋!”

……

嘻嘻哈哈的聲音從樓下院子裏傳來,他坐在窗邊,厚重的窗簾敞開著,一室的明淨與光亮。

雪終於停了,院子裏覆蓋著厚厚的一層雪,雪後初霽,薄薄的陽光映著雪,世界潔白清淨,仿若新生。

他望著那抹鮮紅的身影,紅色羽絨服,紅色的帽子,在白雪的映襯下,真是打眼。她正在專注地堆雪人,梧桐調皮地將她準備好的裝飾用具叼著滿雪地扔,她一會兒衝它喊,一會兒將雙手握在嘴邊哈氣。

她站起來,後退幾步,打量自己的勞動成果,似乎很滿意,點了點頭,然後扛起鏟子,招呼梧桐撤離。

她一走開,那雪人的真麵目赫然映入他眼中,他定睛看了看,忍不住“撲哧”笑了。

真是……好醜的一隻雪人啊。一個醫科生,熟知人體結構,雪人卻被她堆得胖乎乎、歪歪斜斜的,比例也不對,鼻子眼睛都是歪的,唯一的亮點,大概就是頭頂上顏色鮮明的小紅帽了,看著有幾分喜氣。

她真的沒有一個女生在手工方麵的心靈手巧。

他滑動輪椅,來到壁爐前,拾起地毯上的一本書,翻開,裏麵夾著一張張裁剪好的紙。她打印給他的故事與笑話集。這些故事都非常簡單直白,像是給兒童看的。是她喜歡的風格,像她這個人一樣。

門忽然被梧桐撞開,它歡快地跑到他身邊,“汪汪”兩聲,將它毛發上沾著的雪都甩到了他身上,然後吐著舌頭瞧著他,眼睛亮晶晶的。

他看了眼門外,聽見對麵房間裏,響起了輕快的歌聲。

他摸了摸梧桐的頭,輕喃:“她回來,你很開心,是不是?”

“她回來,我也很開心呢……”

隻是,很快就又要分開了。

朱舊在收拾行李,她晚上的飛機回國。她哼著歌,心情是飛揚的,真開心啊,馬上就可以見到奶奶了!

看見箱子裏靜靜躺著的一頂帽子,她微微笑了。這是傅雲深讓卡琳羅新買的,給奶奶的,其實她真的覺得沒什麽,奶奶那頂帽子他就戴了一會,並不影響。他卻說,禮物應該是嶄新的。

吃過午飯,卡琳羅去車庫將車開出來,她送朱舊去車站。

“梧桐,你別趁我不在,就去欺負我的雪人!”朱舊揉著梧桐的頭,板著臉警告完,又給出**,“乖乖的我就給你從中國帶好吃的!”

正往壁爐裏添炭的傅雲深忍不住嘴角微揚,她啊她,真是個吃貨。

“我會想你的!”她抱了抱梧桐,又看向傅雲深,“我也會想你的,傅先生。”

他微微一頓。

“走嘍,再見!”她起身,揮揮手,走出房間。

走到門口時,他的聲音才響起,千言萬語,最終說出口的卻隻是淡淡的一句:“一路平安。”

她轉身,衝他點頭笑笑,再擺擺手,然後提著箱子走了。

他看著空****安靜的門口,看了良久,心裏好像也忽然變得有點空。

整個屋子裏,又變得跟從前一樣,又寂靜又清冷。

她隨口說,我也會想你的,傅先生。聽起來似乎還是沾了一隻狗的光。而他,才剛分別,心裏想念便已至。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樣一種心情。

原來,喜歡一個人的心,怎麽克製都毫無辦法。

這種滋味,他生平第一次體會到。明明應該是開心的,他心裏卻泛起苦澀。

他沒有想到在除夕夜會接到她的電話。

薑淑靜雖然在國外生活了多年,但對春節這種傳統節日還是很看重的,所以每年除夕這一天,也同中國一樣過得格外隆重。因為考慮到傅雲深的不便,薑淑靜全家都到他住的別墅過除夕,她親自下廚準備了豐盛的大餐。

因為時差關係,朱舊的零點電話打來時,海德堡是下午五點,卡琳羅拿著移動電話跑到他房間,歡喜地衝他喊:“傅先生,是Mint的電話!”

Leo正好也在,聽到這句伸手就要接過,哪知一隻手更快地伸過去,迅速將電話抓在了手裏,然後滑動著輪椅走到陽台上去。

“傅先生,新年好呀!給你拜年啦!”朱舊帶笑的聲音清脆地傳來,電話背景聲音裏還有“砰砰”炸開的焰火聲。“你聽到了嗎,在放煙花呢,好漂亮好熱鬧啊!”

他靜靜地聽著,她在那端時高時低的聲音,給他現場直播焰火的形狀與顏色,一會兒是一棵樹,一會兒是一顆心,一會兒又是一朵花,藍的、紅的、紫的、金黃的……她還說,奶奶包了好多餃子,都是她愛吃的餡,吃撐了。還有還有,拿到了奶奶給的大紅包。

“啊,對了,傅先生,我下午在小賣部買汽水喝,竟然中了‘再來一瓶’獎,奶奶說我新年運氣一定棒棒的!” 她歡欣的語氣像個小孩兒。“我把我的好運氣分你一半,祝願你新一年裏平安喜樂。”

他微微閉眼,遠隔重洋與聲波,他仿佛看見了她臉上飛揚的神色,帶笑的眼睛亮若星辰。

“嘖嘖嘖!”Leo的聲音讓他回過神來,“電話都要被你捂化了!”

Leo俯身,湊近傅雲深,灰藍色的眼睛裏盛滿笑意,打量著他。

傅雲深瞪他一眼,一把將他推開,滑動著輪椅從他身邊擦肩而過時忽然停下來,輕聲說:“Leo,謝了。”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Leo卻明白他的意思。看著他慢慢離開的背影,Leo輕輕舒了口氣。

能看見這樣的他,真是慶幸。他甚至不敢去回想,傅雲深剛來海德堡時的樣子,整個人了無生氣,像個冰冷的木頭娃娃,他眼睛裏的灰寂令他不忍直視。他曾費盡心思想幫他,可三個月下來,結果卻是令人沮喪的,他甚至懷疑自己學藝不精。他雖然念的是外科,但心理學的成績在學院裏也是非常矚目的,也曾幫助過很多人走出人生低穀,卻唯獨拿自家表弟一點辦法也沒有。

原來,愛才是最好的陽光,是最對症的心藥。

朱舊過完元宵節就回了海德堡。

她帶一隻小箱子回去,來時卻變成了兩個大箱子,卡琳羅很懷疑她奶奶把家裏所有能打包的好吃的東西都給她裝來了。

人人都有禮物,連梧桐都有。

愛酒的卡琳羅抱著兩瓶朱家奶奶親手釀的薄荷酒,一邊擰開蓋子深嗅酒香,一邊讚不絕口。

朱舊抱著一隻大袋子去到傅雲深的房間裏,“我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所以我把我覺得好吃的,都帶了一點。”花花綠綠的包裝,全是蓮城的特產。

“還有,這些中藥,是我奶奶親自配的,可以調理你的睡眠。”她知道他長期睡不好。

那些中藥用牛皮紙包得整整齊齊,用麻繩紮著,看起來很漂亮。

他卻並沒有看那些東西,而是望著正垂首一邊一件件清點禮物,一邊碎碎念介紹著的她。

似乎胖了一點點,頭發也長長了一點點。才分別一個月,卻好像有很久很久了。

“啊,還有……”

忽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打斷她的話,她接起來,臉色瞬間就變了,“你說什麽?”

電話那端是她同宿舍的同學,女孩說:“Mint,總算聯係上你了。你再不回來,就要錯過漢斯教授的葬禮了……”

漢斯教授……葬禮……

她整個人都懵了。

“朱舊,怎麽了?”傅雲深看她不對勁,問道。

她卻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站在那裏,握著手機,臉上神色是呆怔的。

他滑動輪椅去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手臂,“朱舊?”

她猛然驚醒,順手握住他的手,緊緊地,喃喃道:“你掐我一下,掐我一下……這不是真的……”

這一定是同學開的玩笑,就在幾天前,她還跟漢斯教授通過電話,兩人聊了好久,他正在熱帶島嶼度假,還跟她講起那個島嶼的風光很棒,是潛水天堂。

他卻把自己永遠潛在了海洋的深處。

漢斯教授的葬禮就在這一天的下午,朱舊坐了十幾小時的飛機,風塵仆仆,她去洗了個澡,把自己打理幹淨,換了件黑色的大衣,才出門。

打開門就看見傅雲深正等在走廊上,他問她:“你一個人去,OK?”

她看著他,搖了搖頭,“傅先生,我不太好。”

“我陪你去。”他說。“你去喊卡琳羅開車。”

她看著他的輪椅,本想拒絕,但最終卻是點了點頭,這一刻,她是真的沒有辦法一個人走。

墓地在郊外,他們到的時候,告別儀式已經開始了。黑壓壓的一片人,大多是年輕的麵孔,各種膚色,都是醫學院裏來自世界各地的學生。漢斯教授桃李滿天下,是醫學院裏德高望重的師長,為人又風趣,深受學生愛戴。

朱舊站在人群最外一層,微垂著頭,聽著神父在念禱告詞,那悲戚的聲調,聽得她心裏非常難過。

葬禮結束,隨著人潮漸漸散去,朱舊才慢慢走上前,她將手中的花束放在墓碑上,深深鞠了三個躬。她凝視著墓碑上那張笑容滿麵的照片,她仿佛又看到那一天,也是同此刻一樣,是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在圖書館,她努力踮腳想取過書架最上排的一本書,忽然一雙手伸過來,把書取下來遞給她,對她露出大大的笑臉。她說謝謝。他卻並沒有離開,盯著她瞧了一會兒,忽然問她,嘿,或許你認識Joey?Joey Li。那是她母親的名字。她看過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她們長得很像。

在此之前,朱舊是知道醫學院大名鼎鼎的漢斯教授的,傳染病毒研究專家,可惜她才念一年級,沒有資格選修他的課。卻沒有想到,他竟是母親的舊識。因為這層關係,他對她諸多照顧,見她課餘辛苦打工賺取生活費,曾還提出幫助她,隻是被朱舊拒絕了。

他是她在異國他鄉得到的第一份溫暖,也從他那裏聽到了好多母親上大學時的事情,她對他,有師長的崇拜,有忘年交的友誼,還有一種因母親而來的特殊的感情。

他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而今,他離開了她,這樣的突然,甚至連一句再見都沒來得及說。

她的眼淚落了下來。

生命這樣脆弱,說沒就沒了。

這是她第一次,直麵生命中重要的人的生死。

傅雲深坐在車內,隔著較遠的距離,隻隱約看得見她一個模糊的背影,那黑影站在墓碑前,一動不動,站了許久許久。

朱舊離開時,太陽漸漸落下去,天邊鋪散著大片瑰麗晚霞,照著還未融化完的殘雪,襯得墓地更是冷淒。

她上車,對卡琳羅與傅雲深輕聲說:“抱歉,讓你們等這麽久。”

她眼睛紅紅的,顯然哭了很久,此刻眸中還盈著淡淡的水汽。他心裏忽然一窒,這雙眼,從來都是笑意盈盈的眼,神采飛揚的眼,原來哭泣時,是這樣叫人心疼。

他想說點什麽,朱舊卻閉上了眼。

車子發動,一室的靜默。

良久,她忽然睜開眼,看向傅雲深,輕輕說:“傅先生,生命真的好脆弱。”

“連句再見都來不及說。”

“好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什麽都沒有了……”

“傅先生。”

“嗯。”

“我有點累,可以借你的肩膀用一用嗎?”

也不等他答話,她又閉上了眼,身體往他身邊移了移,頭擱在他的肩膀上,又動了動,調整好最舒服的一個姿勢,她才終於安心地睡去。

他卻是渾身一僵,深深呼吸一下,才慢慢地、慢慢地,放鬆了自己的身體,他緩緩往下移一點兒,讓自己的肩膀更低,讓她睡得更舒適。

霞光從玻璃窗上照進來,淡金色的光暈打在她的眉眼間,溫柔又安靜。

他側頭凝視著她,久久地,專注地。

他伸出手,輕輕地、輕輕地,撫了撫她的臉。

她是真的累了,抵達別墅時還在沉睡。傅雲深讓卡琳羅把車內暖氣開足,然後讓她先下車。

朱舊醒過來時,發現自己還在車裏,天已經完全黑了,車內漆黑一片。

“你怎麽不叫醒我,傅先生?”她坐起來,歉意地說。

他在暗中輕輕活動了下臂膀,保持同一個姿勢太久,有點酸麻。“我很討厭睡覺被人半途叫醒,我想你也是。”

她下車去把他的輪椅推來,扶他下車時,他卻沒動,說:“朱舊。”

“嗯?”

“明天,陪我去醫院吧。”

“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她急問。

他搖搖頭,“沒有。一切都好,也許,可以裝上……假肢了。”

她一怔,然後提高聲音問道:“真的?真的?真的?”

他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神,點了點頭。

生命這樣脆弱,這世上每天都有無數的意外發生,鮮活的生命說沒就沒了,如此的突然。而他也許應該慶幸,自己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能吃,能睡,能呼吸每一天的新鮮空氣,能仰望陽光,能感受到雪花飄落在皮膚上的溫度,能看見她的笑容……而再大的苦難,在生命本身麵前,都變得次要。隻要還活著,便應當珍惜。

她把他的輪椅停在樓下大廳裏,什麽話也不說,就“噔噔噔”地跑上樓去,片刻,她又跑下來,手中拿著一樣東西,是一副網球拍。她遞給他。

她微微一笑,“物歸原主。”

這個球拍,這個球拍……

他真的是驚訝得久久說不出來話。

她蹲下身,攬過正站在他身邊的梧桐,伸手彈了彈它的額頭,哼道,“梧桐啊梧桐,你這個沒良心的小壞蛋,當初你這條小命還是我救的呢,竟然把我給忘得一幹二淨!”

他盯著球拍杆下角刻著的“F”字母,又看了看梧桐,再看了看眼前微微笑著的女孩,電光火石間,埋藏在記憶深處早已淡忘的一些浮光掠影此刻忽然就全跑了出來。

多久了?四年前的事情了吧,他十八歲的夏天,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他回國待了一陣子。正好在德國認識的一個學長也回國了,兩人都是網球狂熱愛好者,所以常約在一個網球場打比賽。

那天傍晚,他打完球回家的路上,在一個拐角處,目睹了一隻忽然竄出來的小狗被車撞到,車主見是一隻小流浪狗,罵罵咧咧地開車走了。

小狗頭部流了血,腿也受傷了,卻還試圖站起來,它一邊“嗷嗷”叫著,一邊一瘸一瘸地走著,倒下,又爬起來。

他站在路口等待綠燈,看著它幾番動作,忽然跑上前去,將小狗抱到了路邊,蹲下身查看它的傷口。

“它需要趕緊帶去治療。”忽然有聲音響在他頭頂,微微喘著氣。

他抬頭,便看見一個穿著校服背著書包的短發女孩子站在身邊。交通燈已經轉綠了,她大概是在對麵看見狗狗的狀況,匆匆跑過來的。

他抱起受傷的小狗時,連自己都微微訝異了,要知道平日裏他是從不喜歡管閑事的,更何況這隻狗渾身髒兮兮的,還流了血。

“你知道最近的寵物醫院在哪裏嗎?”他問女孩。

女孩搖搖頭,“這邊沒有寵物醫院。”她彎腰查看了下狗狗的傷口,說,“它的傷不是特別麻煩,也許我可以幫它。哦,我家是開中醫館的,有一些處理傷口的常備藥。”

於是他跟著她走,兩人步伐匆匆,穿過一條馬路,然後拐入了一條陳舊的小巷子。她家的中醫館就在小巷深處,是一個小小的院落,兩層樓的小平房,房子有些年頭了。跨入院子裏,就聞到濃濃的中藥材味道,院子裏的木架子上,晾曬著很多藥材。

女孩進屋就大聲喊奶奶,可是似乎沒有人在。她嘀咕一聲,就跑進屋子裏取來了醫藥箱。

她為狗狗清洗傷口,消毒,再上藥。動作迅速利落,但又很輕柔。一邊弄著一邊輕聲哄著**不安叫嚷著的小狗。他就蹲在旁邊看著,心裏想,這女孩小小年紀,倒是很細致。

給小狗包紮完,她輕輕吐了口氣,將小狗抱在懷裏看了看,說:“是一隻小金毛呢,應該剛出生沒多久。可憐的小家夥!”

她送他出去,此刻夕陽已落,小巷子的煙火夜色剛剛開始,來來往往的人很多,路旁小店鋪裏的喧囂聲,婦人的笑聲,小孩子奔跑著嬉鬧的叫嚷聲響成一團。他還是頭一次來這種地方,真是不適應,他抱著小狗,不停避開撞上來的小孩子。

女孩走在他身邊,忽然她說:“哎,給狗狗取個名字吧!”

他說:“這巷子叫什麽名字?”

“梧桐巷啊,梧桐樹的那個梧桐。”

他抬眼打量了下,微微嘲諷道:“這破巷子一棵梧桐樹都沒有。”

她很不服氣地說:“切,誰規定有梧桐樹才能叫梧桐巷啊!”

“這名字不錯,征用了。以後,它就叫梧桐了。來,梧桐,叫兩聲。”

他懷裏趴著的小狗像是聽懂了新主人的話,真的“汪汪”叫了兩聲,他哈哈笑著,得意地拍著狗狗的頭,讚它真聰明。

在巷口分別,她摸了摸狗狗的頭,“梧桐,再見啦!”

他剛走兩步,她忽然又叫住他,“哎,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傅雲深。”他頭也沒回地說。

“哦,我叫朱舊,看朱成碧的朱,新舊的舊。”她說。

他依舊沒有回頭,隻騰出一隻手,衝她揚了揚,表示知道了。不過萍水相逢,她叫什麽名字,對他來說,並不重要。以後想必也不會再見了。這隻是漫長生命中無數個插曲中平淡普通的一個。

隻是他沒有想到,自己會養著隨手在街頭撿來的一條狗狗,還一養這麽多年,最後反而成為孤冷黑暗世界裏最親密的陪伴。

他更是沒有想到,那個黃昏裏短暫遇見很快就被他遺忘在時光浮塵裏的小女孩,兜兜轉轉,竟然會再一次相遇。

命運,真的很奇妙。

“你一早就認出我來了,對嗎?”傅雲深問她。

朱舊點了點頭。

對,在他房間裏第一次見到他時,她就認出了這張臉。那一刻她的愣怔驚訝,並不僅僅是因為他過於蒼白的臉色,更驚訝的是,他竟然是當初那個有過一麵之緣的男孩。她之所以一直記得他,一部分原因是她時常想起那隻叫梧桐的狗狗,另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把他的網球拍落在了她家裏,她看那球拍杆上刻了字母,想必是主人很喜歡的。她想著,也許有朝一日能夠物歸原主。

他輕輕問:“為什麽不說?”

為什麽不說?

因為,她曾見過他意氣風發的樣子,那個十八歲男孩臉上的飛揚活力以及驕傲神情,還有他哈哈大笑時的爽朗。再見時,二十一歲的他,卻是那樣灰心絕望。

她又何苦說起從前,平添他的痛苦。

隻有正視自己的痛苦、缺陷,去麵對與接納,自己走出那個泥潭,才能抬頭看見遼闊世界裏的陽光與星辰。

如果不是他說願意接受假肢,想要從輪椅上站起來,她是不會把網球拍還給他的。

朱舊蹲下身,直視著他的眼睛,她伸出手,嘴角微微上揚:“我叫朱舊,看朱成碧的朱,新舊的舊。傅雲深,很高興與你重逢。”

真的,很高興,很高興。

很高興,他終於肯正視自己的痛苦、缺陷、苦難,並且試著去慢慢接納它。

傅雲深也凝視著她,心裏萬千思緒,都化作一句感激。在殘酷的命運前,感激上天,對他尚且留有一絲恩賜,讓他遇見了她。

她如照射進黑暗穀底裏的那一縷陽光,也如寒冬裏溫暖的壁爐。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用力地,緊緊地,將她的手指整個都握在手心,輕聲說:“我叫傅雲深,太傅的傅,雲深不知處的雲深。”他微微一笑,“朱舊,我也很高興、很高興,與你重逢。”